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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她就曾一路想：世人會怎樣將她當鬼看？可還是沒料到會是這樣一種場面。而更難以想像的情景，還在後頭呢！

就這樣，孟氏昂揚地臨近了康莊。眼看要進村了，迎面走來兩個扛著空扁擔的農夫，一個年輕，一個年紀大些。康莊的農夫，大多是康家的佃戶。所以，還未碰面，孟氏就低下了頭：

這是不讓她走出高粱地了？

終於熬到日落星出，才發現還有月亮。夜越深，月光越明亮。

管它安靜還是熱鬧，孟氏只是不停腳地往前走。望見康莊後，她分明重新來了力氣。哼，重回康莊這有什麼難的？抬腳不就走回來了！雨地故作玄虛，說不定受了那個老東西暗中託付吧？

「靜心一想，即可了悟的。」

村中的鑼聲和狗吠喧囂了很久，才漸漸平息。但一直沒見人或狗，衝進來追趕她。

「你每去鬧一次鬼，那邊就重布一次驅鬼的天羅地網；你去得越多，那羅網就結得越嚴密。那邊防備得越嚴密，你的行動就越艱難。這豈不是緊束自己？」

孟氏現在果然有種身輕步健的感覺，走路不再是件難事。這還應該感謝雨地。雨地練功既已練到功德圓滿，為何卻不想走出尼庵？既想出世，為何還要苦練腿腳功力？

雨地離去後，孟氏慢慢回想她說的話，覺得不願聽從也得聽從。雨地說得很對，康莊這一鬧鬼，真也十天八天冷淡不下去。在這人人怕鬼疑鬼，人人議論老夫人陰魂不散的時候，你真是不能再靠近康莊了。

莊稼地裡寂靜無聲，因為一點風也沒有。外面，村子那邊，也沉寂了。但太陽當空，外面還是一個明亮的世界，你萬萬不能走出高粱地。等到天黑了再說吧m.hetubook.com.com。

「當年，你也去探望過你的五爺吧？」

「是你在緊束自己。」

只是不要嚇著六兒就好。

管她呢，不去多想了。

她以為正是朱氏的遁入佛門，靜無聲息，才更縱容了康笏南！他營造下的這個陰陽假局，既然如此成功，如此滴水不漏，那為何還不再來一局？

雨地恬然一笑，說：「盡早了悟才好。」

這樣一想，孟氏終於站起來了：她得先回鳳山尼庵。她不能困死在這裡。她已經不能再死了。

孟氏知道了雨地就是已故多年的朱氏後，更失去了冷靜。

雨地依然平靜，說：「我還是勸你練夠九九八十一數。無論入佛門，還是返塵世，自家能來去自如，總是好的。」

也沒張望幾眼，這一片鄉人竟一齊匍匐在地，磕起頭來，但依舊沒人出聲。

在夜間曠野，活人所懼怕的，無非是鬼怪吧。她現在已被陽間活人視為鬼怪了。世間如真有鬼魂，她倒想遭遇一回，看看真鬼是何樣面目行止。從此往後，她將以鬼名存世，卻並不知真鬼為何樣德行，也是太可憐吧。

所以，孟氏決然中斷了練功。而此時的她，也覺得自家重新生出了腿腳，就是有千山萬水擱在前面，也不懼怕了。

「我才不管這許多，想去，抬腿就去了。既已為鬼身，還受它世間束縛？」

想到杜家魔女和六兒，孟氏還是不肯罷休的。這一趟往返康莊，她也嘗到了練功的甜頭：腿腳到底大不一樣了。要想見到六兒，還得將功力練到頭的。只練到三十數，便能往返康莊，要練到九九八十一數，也許真能健步如飛，隨心所欲吧？

這一鬧鬼，會嚇著那個杜家魔女嗎？洋夷和-圖-書不敬鬼神，那魔女也會如此大膽嗎？

她開始公然做現身康莊的準備，對雨地及庵中女傭都不避諱。奇怪的是，她們竟也不言不語，尤其是雨地，平靜依舊。

她不想讓這些村夫過早認出她來。

「與其驢拉磨似的繞了花壇轉，哪如多出外跑幾趟？反正不叫腿腳閒著，總會練出來的。」

雨地也許生性賢淑沉靜，可怎麼能淡忘了她的五兒？

狗也狂吠起來，一呼百應。

但已經晚了！

越這樣想，周圍倒越是空曠寂靜，尋不出一點動靜來。

其實，孟氏到達尼庵時，已是午夜了：她一路極度緊張，不斷設法給自己壯膽，哪還能感知別的！她斷定敲不開山門了，預備倚在門洞，坐以待旦。但試著推了推，山門居然就動了，再一用力，就張開一道寬縫。

可能就是轉眼間吧，村口已經聚滿了人。人群擁擠，卻沒人敢出聲，只是都抻長了脖子，朝她這裡張望。

此後整整大半天，孟氏就坐在那片高粱地裡，等待天黑下來。恐懼與疲累也漸漸在消退，但她不敢多想今天發生的一切。後半晌了，才有了飢餓感，翻出乾糧吃了幾口，又吃不下去。

「只是無人會將你當村婦鄉姑的。你闖康莊這一趟，很快就要傳遍四鄉了：康家鬧鬼，新逝的老夫人現身村頭。此流言既經風行，世人將重新記起你，疑心你會隨時隨地現身。康家一準要為你再次大做道場，請了道士和尚，驅鬼的驅鬼，超度的超度。這就像布下了天羅地網，你豈能再臨近康莊？」

她分明望見康莊，望見康家那一片宅院時，心裡就想：自己已經死過了，所以不會再死。就是想累死，也累不死了。

孟氏幾乎是下意hetubook.com.com識地逃走了：她無力撒腿跑掉，只是鑽了路邊的一片莊稼地。那是未收割的高粱地，能將她完全隱沒。

孟氏用兩天攢夠了乾糧，就毅然走出了尼庵的山門。她沒有向雨地告別，也沒有留意是否有女傭盯著。此時秋陽剛剛升高，將山谷照得金黃一片。山中被霜染紅的林木，點綴在金黃中，別是一番景致。稍有一些涼意，卻沒有風。

往出走時，孟氏才發現：自己衝進高粱地時，竟鑽到這樣的深處？居然費了這樣大的勁，才走了出來。當時也是太倉皇了。

這更激怒了孟氏。真就破不了這個假局？她才不信。

鳳山至康莊，不到二十里路。孟氏快走到時，已是正午了。走過十里之後，她就漸漸覺出吃力來，走得也越來越慢。但她還是鐵了心往前走，不再回頭。原想也許會累死在路上吧，卻沒有累死，就走近了。

「你怎麼知道得如此清楚？」

她們是認定她回不到康莊？

在那乏味的繞圈中間，她終於也想起來了：自己初到康家時，也有夜間鑼聲四起的情形。她問起，總是說嚇賊呢，沒說過嚇鬼。現在看，誰知是嚇什麼！說不定雨地也有過像她一樣的鬧鬼經歷吧？

所以，孟氏暫時安靜下來，聽從了雨地的勸說，繼續繞了花壇練起舊功。

「你把功法練到頭，來去自如，豈不更好？」

「練功須內外都靜，跑出去處處嘈雜，心裡也慌亂，哪能練得出來？」

深秋的正午，已不像夏日那樣安靜：白晝漸短，農事也忙了，鄉人不再歇晌。此時康家還歇晌的，也就是康笏南這個老東西吧。

雨地平靜地問：「腿腳比以往好使喚了？」

這一趟，來得還是太魯莽？

現在，她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須做更多的準備。既是破假，也不必挑時辰了，什麼時候走到，什麼時候進去。需要預備的，是帶一些路途上吃的乾糧。她還沒有走過這段長路，不知道需要走多久。也需帶件禦寒的厚衣吧，已經秋涼了，說不定要在野外過夜。

歸途這一路，孟氏倒並不覺十分漫長。鳳山漸漸臨近時，她覺自己腿腳依舊有力。自己真是有腿有腳了？她驚異得不大敢相信。

孟氏冷冷說：「我可丟不下我的六兒！我也不想得道成仙。」

不過，孟氏已顧不及多想：極度的疲累彷彿突然甦醒了！她進入尼庵後，才感到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掙扎回自己的禪房，一頭栽倒了下來。

是雨地特意留了門嗎，還是有女傭一直暗中盯著她的行蹤？

這時，那個年輕的也愣住了，張嘴瞪眼地呆了片刻，才忽然扔下扁擔，撒腿朝村裡跑去。一邊跑，一邊驚恐萬狀地大呼小叫。

其實，這死一樣的寂靜才是最可怕。

第二天醒來時，睜眼就看見了雨地。她還是那樣平靜如死水，這使孟氏感到非常不快：雨地早料到她會這樣無功而返？

秋夜的寒意越來越重，秋夜的曠野更是死一般的寂靜，月光雖明亮，映照出來的分明也是陰森和悽苦。鬼蜮就是這樣吧？既已成鬼，還有什麼可怕的？陽間的活人才怕鬼。

孟氏懶懶地說：「好使不好使，我也得去。」

「我也不求得道成仙，只求腿腳如村婦鄉姑似的，能隨處走動就得了。」

孟氏設法探問過多次，可惜，雨地對此一直不多言一字。

後來多次回想，也幸虧有這一片高粱地。否則，那天村人將會怎麼驅趕她？說不定會請來什麼和尚道士，施了法，捉拿她？

快走近時，ｈｔtｐs://ｗｗw•ｈetｕｂoｏｋ.coｍ•coｍ那個年輕的農夫先望了望她，倒也沒有什麼表示，繼續走過來。可那個年紀大的，隨後只是抬頭瞟了她一眼吧，突然就大驚失色地厲聲怪叫了一聲，跟著就匍匐在地，搗蒜似的磕起頭來，嘴裡還不停地哀求著什麼。

可見她沒有什麼異常。

這死寂忽然被打破：村中響起了淒厲的鑼聲。一面，又一面，鑼聲四起。

那天藏進高粱地，可是一直驚魂未定。她不知道村人會不會追趕進來，或者，人不敢進來，只放進狗來？那就更可怕。此刻，極度的疲累感已經湧上來，特別是腿腳，好像又失去了。她再無力挪動半步。有誰追進來捉拿她，都會易如反掌。

月光照耀下的鄉間大道，此刻空無一人。望了望康莊，已落在一片朦朧和死寂中，只有高處可見幾點燈火在游動。那是康宅守夜家丁在屋頂巡遊吧。她的鬼魂在村口出現，康家一定知道了。他們會不會告訴六爺？能不能嚇著他？奶媽一定會聽說這件事，她應該護著六爺，別叫他受驚。

「我緊束自己？」

孟氏不再多想，轉身向鳳山方向走去。此時，她彷彿又來了功力，走路重新有了身輕步健之感。這種有力感，倒漸漸喚起了她的自信。雖然是頭一遭走這樣的夜路，似乎也不是十分懼怕。

她決不能靜無聲息，就像真死了一樣！

這分明是人間。

當時孟氏沒聽見這後生在呼叫什麼，也沒聽清伏地磕頭的農夫在哀求什麼：她也被這突然出現的事態嚇住了，驚慌失措，什麼也顧不上了。她分明也驚呆了，愣住了！

這次走出鳳山，漸漸踏進平川，孟氏一直感到很輕鬆，心情也就好起來。在進入平川後，她就不斷遇到行人，車馬，出工的農夫，可沒有誰停下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