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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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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雨地月地雪地 五

第二十四章 雨地月地雪地

孟氏深信她聽見了六兒的笑聲,清脆的快樂的笑聲。
「只試了一次,就知撞不破?」
為了預防意外,孟氏每次下山來,除了儘量叫她如願,在她走後還要有意造一些鬧鬼的氣氛:在夜間響起鑼聲,之後傳言誰誰又現身云云。這是怕孟氏萬一被村人撞見,好作遮掩:常鬧鬼,撞見鬼也就不稀罕了。也因此,六爺幼時就只記得,母親的英靈常在夜間來看望他。
雨地又一驚:「割你臉上的痣?為什麼?」
第二天,依然如此。直到第七天,也許感動了上蒼吧,她終於見到了她的六兒。
六兒才是多大一個孩子!冒失去見他,多半是什麼也說不清楚,只會驚嚇著他的。
要在半年前,她可能早衝過去了。可現在,她沒有動,她不能嚇著六兒。
只是,孟氏雖不斷下這樣的決心,可哪能真斷了對六兒的掛念!尤其六兒那鬱鬱寡歡的可憐情狀,她是一刻都丟不下。自這次見到六兒之後,孟氏一方面是多了理智,也就是更能為六兒著想,一方面卻是念想更濃。
那道溝並不深。孟氏在那裡也未呻|吟多久,就被一位打柴的農夫救回了尼庵。雪還沒停,就請來了捏骨的醫先。但她還是一直躺到來年正月,才能勉強下地。那隻右腳,更是永遠長歪了。
八月中秋是個大節慶,孟氏不想在這種時候驚嚇鄉人。所以,她挑了八月十七這天下山。
因為從小生了這樣一顆痣,也就早聽說了它連著命根呢,不敢動,更不敢傷著。現在雨地也這樣說,雖附和了俗世說法,只怕也是動不得。魯莽將它割下來,真會失血而死?
三年來,更是頭一回見六兒這樣快樂!
這一次,不到一個時辰就臨近了康莊。只是,她並未直奔村口,而是提前繞了一段田間小路,又過幾處莊稼地,藏進了一片棗樹林。從這片棗樹林望過去,百步之外就是康宅正門前那道巨大的影壁。 康宅的前門,開在村子的最南頭,可遙望鳳山。風水上為了聚氣,在大門對面立了那道影壁。
崔嫂迎過去,蹲下身來哄他。他站定了,不理奶媽。
崔嫂走出影壁不遠,就站住了,轉身望著後面,又不斷招手:六兒在後面跟著,一定在後面跟著。
「你也試圖穿越過吧?」
下山這一路,孟氏已留了心眼,不時回頭觀望: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處。再說,她現在行動利落,健步疾行,也不是誰能輕易跟隨得上。
就只等挑一個好日子,從容下山。
有六爺牽掛著,孟氏哪能https://m•hetubook•com•com割斷俗念!但現在她除了牽掛六兒,對世間的一切,真是看淡了。跟老東西的恩怨,他的新婦杜氏,還有康家興衰,商界官場,她都已撒手丟開:不過是一片孽海,你在乎不在乎,都一樣了。但她不會丟下六兒。想割去臉上的這顆美人痣,正是為了在陰陽兩界間來去方便。
長此以往,這一切似乎也走上了正軌,除了隔些時鬧一次鬼,兩面都相安無事了。
可惜天道對孟氏還是太不公,她如此可憐的一條探子之路,卻未能長久走下去。
回到尼庵時,月色正好,山門依然留著。她也不甚疲累。吃了齋飯,洗漱過,恬然入睡。
「為什麼不能動?」
但出山後行走在緩慢下坡的大道上,卻開始頻頻滑倒了。新雪覆蓋的路面上,是整個冬天積存下來的堅冰;而她的氈窩底也結成了一層冰。所以,一腳踏下去,稍一不慎,就得滑倒。
想了想,穿農婦粗衣最佳,可一時也不易得。於是,她就試著向尼中女傭借一身布衣。想了半天借口,只勉強尋到一個:日後要練武功,看穿你們這種便裝是否更利落。不想,一位女傭倒慨然答應。
「我們已是鬼身了,還有血嗎?」
經歷這場磨難後,孟氏決定脫離俗世了。她給自己起了一個法號:月地。她第一失敗的下山,就是在月光明亮之夜結束的。但她並沒有剃去長髮。她問雨地,不剃度成不成?雨地還是說:一切由你。
就是說清了,他們全相信了,她也不可能把六兒帶到這尼庵來常住,她更不可能重新回到康宅的。既如此,何必徒然給他們壓上太重的新愁舊恨?
離開俗世以來,就沒有聽見過六兒的聲音了。
這一切,就是跟奶媽崔嫂只怕也說不清的。崔嫂會相信她還活著,而不是鬼身嗎?
「這種痣是不能動的,醫家郎中都不敢動。」
孟氏望見崔嫂開始向影壁走回去,真急了,幾乎要喊一聲:崔嫂——,六兒——當然沒有喊出。
終日望著潔淨的冰雪,孟氏就更想念六兒。幾次試著下山,都因路太滑,未及出山便返回來。她真是乾著急,沒有辦法。
她也早預備了一身尼僧穿的法衣。那一次,穿著上也太大意。雖然只穿了婦人便服,但還是太像大戶氣象。她看雨地,穿了那身法衣,真與大戶不相干了,冰冷中透著聖潔。這番氣象,鄉人見了既不敢輕慢,也不會害怕吧。她沒有答應剃度出家,雨地還是送了她m•hetubook•com•com一套法衣。
有這根手杖拄著,孟氏走雪路算是好多了。但回尼庵短短一段路,還是滑倒好幾次,所幸沒摔著哪。
這天守到後半晌,她已不抱希望了,正想鬆弛一下,起身走動走動,就見從影壁後面走出一個婦人。
孟氏練到九九八十一數,已到中秋時候。臨近功滿時,日走路程已到十二里,即早晚各走六里,來回輕鬆自如。不過這時的孟氏,已無驚喜,她也變得平靜多了。
功法練到頭了,雨地以為她已看淡了俗世恩怨,就問她願不願進入佛門。哪想,孟氏居然說:
哪那麼巧呀,頭一天就見著?
六兒從五歲起,已送入家館識字讀書。有塾師管束,也不可能早早跑出來玩耍的。
原來這種氈窩鞋幫鞋底一體全是厚氈,只適宜平日在家穿用,不適合穿了走遠路,更不便雨雪中遠行。因為氈底不經磨,又易吸水。孟氏做慣了貴婦,她哪裡知道這些?穿了新氈窩覺得不滑,就以為走在冰雪中遠行也不打滑!
這都是因為失去了母親!
崔嫂轉過身,蹲得更低,六兒就爬到奶媽背上。她背負六兒站起身來,卻沒向棗林這頭走,竟繼續往回返了,轉眼間就被影壁重新遮擋住——
「此道間隔,我比你看得清晰。」
可此時的孟氏,卻沒有一點返回的意思。她想,再掙扎一二里,就是平路了。何況,自做了鬼以來,什麼罪沒受過?摔幾跤,能算什麼呢。哪料,正這樣想呢,竟又一腳打滑,跌倒在地。這一次,雖也未覺大疼痛,卻就勢在路邊滑行不止,慌張間,已經滑落到路邊的一道溝裡,右腳踝就猛撞到一塊堅硬的石頭上——跟著,鑽心的疼痛從天而降!
她就這樣閃出來露了一面,連六兒也沒引出來,就要回去了?
這次,六兒很玩耍了一陣,孟氏自然也看了個夠,全忘了雪地的寒冷。這一次下山,也是孟氏最滿足的一次。
返回的路上,她才發現雪地有些堅硬打滑。車馬行人已經將路面軋瓷實了。所幸的是,半道上有輛農家馬車,見她行走艱難,執意拉了她一程。因與馬車去向不同,她在進山前下了車。臨別時,車伕還順手砍下一根樹枝,削成手杖,叫她拄了進山。
她得到這雙氈窩沒幾天,又下了一場小雪。又是雪正下呢,孟氏就急不可待地套了氈窩,悄然下山,有新雪落下,六兒準會出來的。
可她能再見他嗎?能跟他說清真死和假死是怎麼一回事?能說清她為什麼要丟下他,https://m.hetubook.com•com自己去假死嗎?
孟氏還有一種擔憂:去掉這顆痣,就怕六兒也不認她了!
孟氏真想衝過去。為這一刻,她努力了一年多,一天都沒放棄。現在到底等來了,與她的六兒只相隔百步之遙了。
但六兒呢,怎麼不見六兒?
這期間,她曾得知杜筠青果真做了康笏南的新婦。聽到此消息,雖然也一股怒氣頂上來,衝動不已,但她畢竟沒有失控。所以,練功一天也沒有耽誤。
那老東西是不是得知她已下山了?尼庵的女傭若暗中跟了來,也該跑進康家報訊去了。
他是不高興!
孟氏不由得一驚,忙定睛細看:那可不就是奶媽崔嫂!
她就留下了舊發。因為她還是不能斷了對六兒的念想。只是,那已僅是深留在心底的念想了。
可他就那樣被影壁遮擋著,久久不肯走出來!
六兒畢竟是男娃,屋裡關不住他,宅院裡也不夠他奔跑。奶媽常帶他到康宅之外,跑跑跳跳,護他玩耍淘氣。有時也到這邊的田畝棗林間,掐野花,逮螞蚱。孟氏得閒時,也與他們一道出來。這一切情形,孟氏當然也是熟知的。
這使孟氏喜出望外,有了這雙氈窩,她可以下山去見六兒了。她當然想不到,正是這雙氈窩,永遠斷了她的下山之路。但這並不是雨地有意害她。
守住旁門,也許能更容易等到六兒吧?可旁門開在街巷裡,附近實在不好藏身的。她也只能繼續守候在棗林中,六兒總有來前面玩耍的時候。
孟氏在康家多年,自然知道這一切形制。不過,她還是經過大半年的尋思,才謀得這樣一個線路。因為心宅漸漸冷寂平靜後,她已經不想矇混著進入康宅了。既然脫出孽海,何必再入其中受玷污!她只是想見見自家的六兒,在宅外見分明更從容,也更乾淨吧。
其實,孟氏能如此成功,也是康宅裡面「配合」的結果。正像她曾經疑心的那樣,她每次下山,康宅裡頭豈能不知!為了少引發白日鬧鬼的騷動,那就得儘量滿足孟氏的願望:叫她盡快見一見六兒。當然這「配合」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尤其崔嫂和六爺是毫不知覺的。暗中張羅這事的老夏和老亭,雖也是高手了,到底也沒料到孟氏會如此倔強。
他們也時時提心吊膽呢。
可死死等到天色將晚,也未能如願。孟氏也不氣惱,起身撤出棗林,從容踏上返回鳳山的大路。
「天長日久,你也會一眼望透的。」
後來,雨地給她送來一雙新「氈窩」,說今年冬天雪大天冷,和-圖-書穿了這種氈窩不凍腳。所謂氈窩,就是用趕羊毛氈的工藝,直接趕成的一種氈棉鞋,相當厚,又是整體成形,所以嚴實隔寒,異常暖和。自然,它的外型也就又笨又大。孟氏是小腳,鞋外套了這種氈窩,倒覺走路穩當了許多。特別是走冰雪地界,竟不再怎麼打滑!
在這大半年的練功中,她不知想過多少次了:那次剛到村口,一眼就被認出,只怕要賴這顆痣。如沒了這顆痣,村人即便覺得她像死去的孟老夫人,多半也不敢認吧?所以她下了無數次決心:去掉這顆痣!
八月十七正午時候,孟氏就穿了這身女傭服裝,用膏藥貼住臉上的美人痣,從容走出山門,下山去了。依然未跟雨地告別。
崔嫂竟要往回返嗎?
耐心等吧。
那天康宅前門依舊冷清,只是偶爾有村人走過。後來,見到一輛華麗的馬車駛過來,但並未停在前門。這樣華麗的車馬,只能是往康家,為何不停?孟氏這才記起:康家前門平時不大開,主客都走東邊的旁門。
「這顆痣,是我臉面上最分明的記號。」
六兒的不高興,壓得她太沉重了。臨終時見到的六兒,就是一臉的陌生和懼怕。經過千辛萬苦,終於又遠望了六兒一眼,見到的還是他寡歡的樣子。才多大一個孩子,就這麼鬱鬱寡歡,太可憐了。
「我剃度為禿尼,六兒更認不得我了。」
剛踏雪上路時,腳下還蠻舒服,既鬆軟,不滑,又十分暖和。可是走著走著,氈窩就變重了,也開始有了打滑的感覺:氈底吸了雪水,又漸漸凍結,豈能不滑!幸虧孟氏還拄了手杖,能堅持走出山。
「聽說連著命根,割開將流血不止。」
好像是一個眼熟的身影!
總之,孟氏是一邊練功,一邊就在謀劃重返康莊。功法練到頭時,一切也早預備齊了。雨地勸阻,她也只是平靜地聽聽而已。
「不為見六兒,我何苦下這種功夫?」
所以,思來想去,她選定了隱藏在這片棗林中,死守著,等候六兒出來。在這安靜地界,也便於向奶媽說清真相的。
說完,孟氏倒平靜地笑了。
「你已試過,擱在陰陽中間的天羅地網,是撞不破的。」
「我一眼想望見的,只是我的六兒!」
孟氏想起雨地當初勸說她的許多話,就想下決心斷了俗念。至少,是不能再下山打擾六兒了。再退一步,至少要等六兒長大一些,才宜重作計議吧。
十月,下頭一場雪時,孟氏立刻就想到,六兒可能會出來玩雪。他喜歡雪。一下雪,他就坐不住了,只想往雪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跑。所以,雪還正下著呢,她就下山了。
所以,孟氏已另謀了掩蓋的辦法:尋一片膏藥,貼住它就得了。在功法還未練到頭時,她就吩咐女傭,送幾貼拔毒膏來。膏藥早預備妥貼了。
那是她「死」後第三年的冬天,特別寒冷不說,雪還特別多。前一場雪還沒有消盡,後一場雪就落下了。只是,鳳山不是怎麼險峻的大山,它又在平川的邊緣,也不是那種深山幽谷。加上有名寺名泉,常年熱鬧,來往的大道算是寬闊平坦的,就是進山上山,也僅止於慢坡而已。所以,也無所謂大雪封山的。
雨地嘆了一口氣,說:「既然因緣未盡,也只能由你了。」
雨地一驚,問:「你還想重返俗世?」
不能錯過!
這場雪沒消盡,又下了更大一場雪。從此,整個冬天就被冰雪覆蓋了。
剛下的雪,鬆軟,滋潤,踏上去很舒服的。下山這一路,孟氏並未費什麼勁。到康莊不久,果然就見著了崔嫂和六兒。雖然依舊是藏在遠處瞭望,但她能看出六兒很高興。他在雪地裡跑,崔嫂越追他,他跑得越快,摔倒了,就勢滾幾下,再爬起來跑,快樂得發出了笑聲。
「那我討教一聲:我臉上這顆痣,割去無妨吧?」
六兒在影壁底下玩什麼呢?
下山前,試穿了那身新法衣,忽然才覺得一個尼姑進了村,也夠醒目了。尤其像她這樣的尼姑,也不醜,又藏不盡頭上蓄髮,必定引人注目。一被注意,就麻煩了。
回到尼庵過了許久,孟氏也沒有再下山。
現在,已經順順當當來到這片棗林中了,但望過去,影壁那廂卻是一片冷清。已是午後了,還不見有多少人影走動。
終於,在忍耐一月四十天之後,孟氏又悄然下山,藏身在一個僻靜處,等候能遠望六兒一眼。這種次數多了,她也摸熟了隱身的門道和六兒的習慣,每次下山總能如願。撲空的時候,被村人發覺而引起騷動的時候,很少有了。
但對於孟氏來說,走冰雪覆蓋的大路,就艱難得多了。用現在的道理說,腳小,摩擦力就小,滑倒的可能就大了。孟氏雖然一直沒停止練腿腳的功夫,可征服冰雪還是功力不夠。
他不高興,為什麼不高興?
孟氏沒有衝出來,她一動不動伏身在棗林中,一直到天黑。淚流滿面時,都沒有知覺。
也幸虧沒妄動,就在崔嫂往回返時,六兒終於走出了影壁!是的,那就是她日夜牽掛著的六兒!他低著頭,邁著緩慢的小步子,就像小老頭踱步似的,從影壁的遮擋中走出來,顯然很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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