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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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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奇恥大辱 四

第二十五章 奇恥大辱

「墓地既在華土,豈可逃避風水!再者,一旦以我邦披麻戴孝之禮發喪,受風水報應就鐵定了。」
劉掌櫃耐心聽完孔祥熙的解說,才又不經意地問:「那西洋人辦白事,並不披麻戴孝?」
劉掌櫃還是從容地說:「重祭也該按西洋之禮吧?」
「孝為何義?」
孔慶豐見又提孔祥熙,終於忍不住,勃然大怒了:「你又提這孫子做甚?他與我何干?」
一聽是志誠信的孔大掌櫃召見,孔祥熙趕緊跑來了。可還沒等問幾句話呢,這位正做西洋夢的少年,竟興頭昂然,眉飛色舞,給孔大掌櫃講解起中國人供偶像、拜祖宗、女纏足、男嗜毒的害處來。孔慶豐連訓斥的話都沒說一句,就將孔祥熙當生瓜蛋攆了出去。一個十五六歲的後生,誰敢這樣對他孔大掌櫃說話?僅僅是那種講解的口氣,孔慶豐就惱了。
二掌櫃忙說:「我又不是當本家提他!眼看公理會要糟蹋商界,能跟文阿德那個老毛子說上話的太谷人,就數這個孔祥熙。他既然想高攀大掌櫃,何不教他做件正經事?」
孔祥熙竟一時語塞。
這位二掌櫃姓劉,在商界也是位長袖善舞的人物。他本想再聯絡幾位大字號的協理,把招待的場面弄大點。再一想,覺得也不妥:孔祥熙這後生的心病,分明在孔大掌櫃這廂,扯來別的大頭,也不見得管用。於是決定,只以志誠信的名分來宴請,並從財東員家搬一位少爺出來做東。酒席呢,擺在飯莊中排場大的醉樂園。這也算把面子給足了。
此後,孔祥熙當然是執意去了通州潞河書院。在那裡,因為他有中國這個高尚的姓氏,似乎也得到了校方的格外垂青:孔聖人之後皈依公理會,這是基督在中國的一個小小勝利吧。
「還有洋教欲霸佔孟家花園一事,你為何也不勸阻?先不說當不當霸佔,即以墓地論,首要得講風水吧?搶別人陽宅做陰穴,豈不是又陷死者於不仁不義?諸位冤魂在九泉之下也將永不得安寧!這是厚葬,還是惡葬?」
孔祥熙支吾說:「我人微言輕,查辦教案大事,哪容我多嘴——」
「那是官府說的。劉掌櫃不信,去問縣衙。」
「這是太谷各界要求。」
這時的志誠信雖仍為太谷第一大票莊,但其財https://m•hetubook•com.com東員家已露敗相。員家當家的,已經是不理商、也不懂商的一代人,只是會坐享商號的滾滾紅利。這一代員家弟兄中,又沒有特別出類拔萃者,可以壓得住台。於是兄弟間無事生非的故事,就不斷上演了。老九和老十因小小一點分利不均,就釀成驚天動地的一場訴訟,生生靠銀錢鋪路,一直把官司打到京城。兩邊比賽似的扔掉的銀子,市間傳說有百萬兩之巨!即便富可敵國,也經不住這樣敗家吧?
「擱我們這兒,哪成!辦白事,不見白,不哭喪,哪成!」
孔慶豐祖居太谷城裡,孔祥熙則祖居太谷西鄉的程家莊,本來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支孔門之後。城裡孔家,老輩雖也算不上太谷的望族,家勢可比程家莊孔門興旺得多。到孔慶豐做了志誠信的領東大掌櫃,其家族已躋身太谷大戶之列,孔祥熙父子卻仍掙扎在鄉野寒門。孔父習儒落魄,靠鄉間教職營生,又染了鴉片毒癮,家境可謂一貧如洗。所以,兩孔家隔了貧富鴻溝,分屬兩個世界,即便同宗同姓,實在也沒有來往。
席間,劉掌櫃一面慇勤勸酒,一面只是扯些閒話,在洋人書院讀什麼書,吃什麼茶飯,睡火炕不睡,在潞河想不想家,快二十歲的後生,也該說媳婦了,有提親的沒有,如此之類。跟著,問起西洋人娶親如何娶,過生日如何過。
「做什麼現成樣兒?」
捨兒是孔祥熙的乳名。劉掌櫃事先特意打聽來,就為以此稱呼能給孔祥熙一種本家的感覺。
「這次你們辦教案,何不做個現成樣兒給鄉人看?」
「中西習俗不同,叫我看,還是西洋人的婚喪習俗比咱們文明!」
這更了不得了。程家莊的孔氏只好來求孔慶豐。孔慶豐是太谷孔姓中最顯赫的人物,借其威勢,或許能壓住孔祥熙父子。當時孔慶豐並不想管這種閒事,他哪想認這許多窮本家?但經不住這幫人的磨纏,就答應叫來說後生兩句。
「他孫子投身洋教,早背叛了孔門!」
這孫子既然連祖宗都不要,你們還要他做甚!
孔祥熙似乎仍無覺察,仍然興頭高漲地說:「這次不是再發喪,是要舉行公葬。六位公理會先賢,為神聖教職蒙難福和圖書音堂,直接兇手雖為拳匪,而拳匪作惡係官府治理不力所致。所以舉行全縣公葬,也是理所當然!公葬非同家葬,那是須異常隆重才上規格。此亦為西洋文明也!」
這時,員四少爺就照劉掌櫃事先吩咐,站起來對孔祥熙說:「咱們頭回見面,不要見外。」又轉臉對劉掌櫃說:「捨兒既不是外人,也不用太拘老禮了。」
劉掌櫃才接住說:「捨兒你是不知,我們大掌櫃可是最重禮數的人!說即便是四少出面,也不能亂了主臣呀?財東為主,字號為臣,這是商家大禮。有東家出面,無論長幼,大掌櫃還是不便主席。我看兩頭都為守禮,謙讓不下,就出了個主意:反正捨兒你也不是外人,這頭一次,就成全了四少,由他做東,我作陪;等過幾天,再選個好日子,由大掌櫃和東家一道出面做東,宴請一次文阿德大人。所以,今天就這樣了。到時候請文阿德大人,捨兒你還得出力!」
「誰叫太谷人不愛入洋教!」
「當然,西洋人的葬禮,也甚是簡約。」接著詳細說起西洋人葬禮中,教會如何做主角。
孔祥熙從十歲起,投身公理會免收學資的福音小學堂,在太谷孔氏中間,並沒有引起太大注意:那時他太卑微了。五年後,孔祥熙以福音小學堂第一名優等生畢業,公理會要保送他去直隸通州的潞河書院深造,這才引起孔氏眾族人的非議。潞河書院是美國公理會最早在華北辦的一所教會中學,為的是在華人中培養神職人員。可晚清時代,尊孔依然是國朝大制,即便在商風熾烈的太谷,孔姓也依然被視為天下第一高尚姓氏。孔聖人之後,竟要皈依洋教,賣身去司夷邦神職,這豈不是褻瀆孔門,背叛祖宗,大逆不道嗎?
「捨兒,你不是說西洋喪事中並無披麻戴孝之禮嗎?」
就在康三爺失去控制,激揚舌戰文阿德的時候,太谷第一大票號志誠信的孔慶豐大掌櫃,也正在為此事謀劃對策。因為志誠信的財東員家,聽說要沒收孟家花園,也慌了,生怕殃及自家田產。
員家少爺一輩,也是些平庸子弟,志誠信的掌櫃們很容易搬動。
「就是戴重孝呀。」
「當然,穿身黑禮服就算盡孝了。」
「大掌櫃,外辱當頭和圖書,還是以西幫尊嚴為重吧。孔祥熙一個毛小子,何必跟他太計較了?」
「正是按西洋之禮,才要求官府政要、各界名流、民眾代表都來祭奠送葬。」
「捨兒,你是太谷子孫,該知道太谷各界哪有比商界大的?志誠信也不是商界的小字號,我們竟不知誰人有此要求?」
劉掌櫃正色說:「捨兒,我們不把你當外人,才怕你背了惡名,累及孔門。文阿德一個洋人,辦完教案,遠走高飛了。你亦能飛走?令尊呢,祖宗呢,也能飛走?孟家花園,洋人能霸佔,亦不能攜帶了飛走吧?」
劉掌櫃雖然始終以禮相待,孔祥熙也終於明白了這桌酒席的份量。
可孔祥熙如約來到醉樂園,卻未見孔慶豐大掌櫃在座。劉掌櫃早有準備,沒等孔祥熙問出話來,已搶在前頭說:
「這我可得說你兩句了!虧你還頂著孔姓呢,竟忘了何為孝?孝為人倫大禮,豈只及生死!喪葬中戴孝有五服之別;披麻戴孝是子孫重孝。讓官府政要、各界名流、鄉民代表都披重孝,那豈不是要太谷闔縣給洋鬼當子孫!洋教士死得冤枉,給予厚葬,各界公祭,商家也無異議的。但叫各界去給洋鬼當子孫,這哪是重祭死者,分明是重辱各界!」
這是孔慶豐第一次知道孔祥熙,第一次就厭惡之極。
「捨兒,只空口說人家文明,誰能相信?」
劉掌櫃沒料到這後生會提出公葬一說,但還是照舊平靜地說:「不拘公葬家葬,顯出西洋文明就好。公葬更無須披麻戴孝吧?」
但好說歹說,孔慶豐還是不見孔祥熙。二掌櫃只好提出,那就由他代大掌櫃出面請一次。孔慶豐勉強同意,但不許太抬舉那孫子!
「這桌酒席,本來是孔大掌櫃做東的。可我們東家聽說了,也要出來作陪。大掌櫃見東家肯出面,當然也覺臉上有光,就說:東家既出面,那就做東吧,我們字號的掌櫃欣然作陪。東家一聽,又不忍叫大掌櫃陪坐副座:大掌櫃輩分大呀。就改由這位四少爺出來作陪,還叫大掌櫃主持席面。四少的年紀、輩分,都跟捨兒你相當。」
孔慶豐在志誠信,雖也至高無上,他還是善聽屬下進言的。可這一次,二掌櫃費盡口舌了,大掌櫃依然是毫不鬆動。
「聽說要給遇難的洋教士hetubook•com•com,再發一次喪。洋人照洋禮發喪,不正好叫鄉人看看如何文明?」
孔祥熙似乎明白了劉掌櫃在說什麼,便嚴肅地說:「公理會諸位先賢死得太慘烈,所以公葬須重祭。請各界戴重孝送葬,即是重祭的意思。」
「洋人有洋人習俗——」
「你們天下孔門是一家,都認孔聖人。」
孔慶豐這麼與孔祥熙過不去,實在也不是自眼前始。
「誰認他是太谷人?他是美國人,不是太谷人!」
到庚子年,孔祥熙在潞河書院也將近五年了。京津拳變一起,書院不得不遣散避亂,孔祥熙也只好躲回太谷。哪想到,沒幾天太谷的拳亂也起來了。他被圍福音堂,幾乎丟了小命。
「捨兒,你信了洋教,也還是中華子孫吧?你也該知我中華葬禮中披麻戴孝是什麼意思。」
譴責最烈的,當然是程家莊的孔氏族人。但他們一樣地位卑微,孔家父子哪肯聽從!孔父因習儒潦倒,見兒子能有出路,也顧不上孔聖人的面子了。尤其孔祥熙,他從教會學堂得到的智慧和讚賞,比虛榮的孔姓不知要實在多少倍。所以,少年孔祥熙竟對族人放言:不讓姓孔,我正好可取個西洋姓名!
劉掌櫃輕輕帶出藏著的用意。
孔祥熙那頭,也果然如劉掌櫃所料,志誠信的帖子送過去,很爽快就答應下來。
這天,字號的協理,也即俗稱二掌櫃的,又在孔慶豐跟前提起孔祥熙。說不妨把這後生叫來,讓他給文阿德掏掏耳朵:公理會如此糟蹋商界,以後還想不想在太谷立足了?
於是,劉掌櫃輕輕提起葬禮:「捨兒,那西洋人辦白事,也與我們很不同吧?」
劉掌櫃這樣一圓場,孔祥熙也沒有怎麼計較,忙應酬了幾句客氣話。他畢竟是頭一回出入富商大戶的這種交際場面。
「文阿德大人可沒這樣的意思。」
孔祥熙哪還有防備,早來了興頭,有問必答。論及洋人習俗,更是眉飛色舞,侃侃而談。
「那就更是你的罪責了!文阿德他一個洋人,不很懂我邦禮儀,可你是中華子孫,為何不提醒他?難道甘願陷文阿德於不仁不義,為太谷萬夫所指嗎?」
「太谷商界再沒本事,也不能去求這孫子!你們求這孫子疏通洋人,也不能由我出面!他滿世界跟人說,志誠信的孔大掌https://m.hetubook.com•com櫃是他本家爺,我這一出面,不等於認了他?我這孔門跟他那股孔門,八竿子打不著。他投洋不投洋,我也不能認他!」
「要不,我說西洋人比我們文明?」
這次跟隨文阿德重返太谷,孔祥熙很有一點大難不死、衣錦還鄉的感覺。但作為一個太谷人,在心底裡還是想攀附孔慶豐這樣的富商:他畢竟是被商風熏大的。何況在西洋人眼中,商人並不卑賤。所以,他不計前辱,還是到處跟人說:志誠信的孔大掌櫃是他本家爺。
其實協理的意思,也並非要孔大掌櫃低下頭去求孔祥熙,更不是叫他去認這個本家子孫,只不過給孔祥熙一點面子,不妨叫桌酒席請一次,以便正經陳說在太谷得罪商界,會有什麼後果。說不定,孔祥熙還正是因為你這個同姓大掌櫃,看不起他,才偏使壞,糟蹋商界。這關乎西幫尊嚴,商界名聲,不能只顧跟這麼個不肖晚輩嘔氣的。
這話傳到孔慶豐耳中,先還只是勾起淡去的厭惡。後來就傳說文阿德使出的幾手狠招,孔祥熙起了不少作用。這一下,孔慶豐除了怒不可遏,真替孔門臉紅了。在此情狀下,堂堂孔大掌櫃怎麼可能出面去求一個叛祖侍敵的狗東西!
聽孔祥熙這樣一說,劉掌櫃已有幾分得意。只是仍不動聲色地說:「我看也是。我今年五十多了,託祖上積德,父母不但健在,身子比我還硬朗。這是福氣,我就盼二老能長命百歲。只一樣,到那時我也老邁了,如何有力氣給二老送終?一想發喪期間,那磕不盡的頭,哭不盡的喪,真也發愁呢。」
遇了庚子、辛丑這樣的亂局,員家就沒了主心骨,一切都得仰仗字號的領東大掌櫃。這真是兄弟鬩於牆,又怯於禦外,內外都不濟。
但孔慶豐畢竟是商界成了精的人物,外面上沒露出多少痕跡。
「生者祭奠死者。」
孔大掌櫃把東家幾位爺安撫回去後,自然得考慮如何禦外。洋教倒是尋不到借口,來霸佔員家田產,但這次對太谷商家的羞辱,孔慶豐也是怒不可遏。給公理會賠幾個錢,倒也罷了。竟然要拿孟家開刀,還要太谷商界有頭臉的人物,披麻戴孝給洋鬼送葬!西幫立世數百年,還未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志誠信是太谷排行在前的大字號,這場羞辱也得首當其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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