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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舟

作者: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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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

第六天

黑影慢慢地朝前挪動著步子,九寸長的刀子在他們手裡跳躍著。蕭已經退到了河邊,他能夠清晰地聽見漣水河靜靜地流淌的水聲。他陡然地將手按在腰中空空的手槍皮套上。由於一陣忙亂,他出門時竟忘了帶手槍。那支裝有六發子彈的手槍此刻正關在臥室桌子的抽屜裡。三順沒有走上來,他倚在一棵刺樹下,嚼著樹葉,冷靜地看著他手下的人將蕭圍起來捅死。突然,他吐掉了嘴裡嚼爛的碎葉,迅速地朝蕭走過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他想到了杏。
你的那個警衛員呢?
蕭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母親小心翼翼地跟出來。她覺得一定得和兒子談一次,因為她相信:既然三順揚言要殺死她兒子,他一定會做到的。她深知這位異性家族後代的秉性。三順的父親原來也是一個本分的打魚人,他曾經為一次微不足道的口角挑起了一場三四十人的格鬥。蕭沒有意識到母親跟著他。他走進父親生前的書房,就將房門關上了。
沉默又重新包圍了他們。過了許久,蕭聽到了一聲輕微的長嘆,三順已經將手裏的那把殺豬刀扔進了漣水河,轉過身逕自走了。他在進入叢林前又回過頭來朝他手下的幾個人擺擺手:
也許是蕭對於一個已經廢掉的女人的迷戀感染了他,也許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他內心深處莫名其妙的喜怒無常,三順放棄了殺死蕭的想法。
他的眼前出現了杏那溫柔而迷惘的目光。像是一陣清冽的果香在他面前飄拂而過。他回憶起在榆關過的那個炎熱的夏天,臨水而築的藥房竹樓。他想起了在紛飛的戰火中她影子重重疊疊地閃現的時刻,想起了他來到小河的這些天給她帶來的災難。一種深深的原罪感在他的心頭暗暗滋長了。
圍著蕭的幾個黑影也像是猛然醒悟過來,他們立刻撇下蕭鑽入叢林,四下小心地搜索起來。他們現在相信,警衛員似乎應該就在附近。三順用刀尖支起蕭的下巴:
蕭沒有答腔。他安詳地看著眼前已經發生的一切,同時,他也明白那個陰冷恐怖的將來已經悄悄地來臨了。
父親的褐紅色的坐椅被磨成了淺黃,雕花紅木製成的高大的書架依然明澈得能照見人影。他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本父親臨終前的手稿翻著,那手稿壓在一柄刻有「漣水糯墨」的硯台下。在他翻閱的一瞬間他突然看到這本父親用來臨摹漢魏碑帖的毛邊紙簿中抄錄了父親寫給兄長的一封書信。由於毛筆吸墨不多,字跡顯得過於蒼勁、粗礪。蕭在這封信的最後幾行發現了自己的名字。
榆關離和_圖_書小河有二十里水路,一個晚上來回足夠了。蕭走出院門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他走過村子中間的空空蕩蕩的扇形曬場,看到了上燈時分漣水河邊零星的漁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加快了步子,他的耳畔傳來了漸深的夜色中舂米的木樁敲擊石臼的聲音。
你是去榆關看那個婊子吧?
他滿心犯疑地打量了一下蕭,他對蕭回部隊不帶警衛員感到茫然不解。他的目光緊盯著蕭的臉,忽然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神色:
他來到漣水河邊,正要去那片灑滿夜露的晚茶花叢解開船纜的時候,黑夜中像是有幾個黑影迅速地在他身後閃了一下。蕭回過頭,看到了三順和幾個他不相識的人手持殺豬刀朝他逼過來。
就在他站起身準備離開父親書房的瞬間,他意念深處滑過的一個極其微弱的念頭使他又一次改變了自己的初衷。
當他們回到家裡時,警衛員極其小心地提醒蕭是不是該回棋山了,因為大戰即將開始。蕭憤怒地將手槍的槍柄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母親被屋裡的聲音驚動了,推門走了進來。她已經知道了村子裡發生的一切,她想找個機會和兒子談一談。她驚恐地看見蕭憤怒地瞪著警衛員,她走到桌邊將手槍抓過來順手塞進離她最近的一隻抽屜內。
傍晚的https://m.hetubook.com.com時候,蕭告訴母親他今夜將去榆關。母親對兒子的話沒有感到意外。她知道自從蕭去榆關學醫的時候起,他的靈魂就被那個表舅的女兒悄悄地偷走了。她坐在桌邊沒有說話,無神地看著蕭,身體有些顫抖。警衛員喝得酩酊大醉,他像是朦朦朧朧地知道了蕭要去榆關,他掙扎著伸直了雙腿,準備從床上坐起來,但他剛剛微微抬起了頭又重重地摔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放了他。
當蕭朦朦朧朧地想到了這一切的時候,那些人已經在夜幕中消失了。
儘管蕭知道了三順已經在村裡失蹤了,昨天下午,他還是拎著手槍到杏原先居住的紅牆內轉了一圈。院內依舊空闊。就在他準備離開這幢散發著奇異果香的紅屋時,他發現有一個人影在竹林裏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手槍。槍內共有六發子彈,他現在變得異常的暴躁,直想找個人將這六發子彈射出去。竹林的稠密的葉子像是打了個寒噤似的動了一下,警衛員從裏面走了出來,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你的那個警衛員在哪兒?
蕭覺得自己的脊椎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儘管他的父親在字裡行間並沒有多少責備他的意味。他還是感覺到了恥辱。他在父親的桌前呆呆地坐著。下午的時光像沙子一樣流走了。他天生的高和圖書傲和倔強使他強迫自己鎮定起來,他像是第一次從小河的這些天渾渾噩噩的夢魘中甦醒過來,本來他已不再期待什麼了,現在,強烈的好勝的慾望使他想立即趕回部隊。他回憶起不久前看到的一份前線的戰報,孫傳芳的部隊在北伐軍的攻擊下已瀕於徹底崩潰的邊緣。七十二師、三十一師的不戰而降在本來就軍心渙散的將士中投下了無法消除的陰影。蕭似乎感覺到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向他襲來,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他的任性和醉心於幻想的秉性使他寄希望於不久後開始的戰役。他想,既然自己已沒有其他出路,他只有鋌而走險。他不知道這種荒唐的願望是出於對父親的怨恨和嘲笑,還是乞求父親的在天之靈對自己的錯誤抉擇給予原宥。他決定立刻趕回棋山。
至於蕭父親寫道:我不再奢望能見他一面,他的軍隊不久就要覆沒,我現在不像以前一樣擔心,擔心聽到他的死訊。
他喝醉了——蕭平靜地說。三順從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不一會兒,鑽進叢林裏去的人又一個個閃了出來,他們身上沾滿了蛛網和露水。這時,月亮從雲層裏出現了,他們彼此能夠看清對方的臉,三順知道他手下的人沒有搜出什麼。
在父親葬儀之後,從來沒有人走進這間陰暗的塵封的屋子。蕭點亮了hetubook.com.com桌上的油燈,挑亮了燈芯,燈芯上積滿了灰塵。蕭坐在父親的寫字桌前,凝望著父親的那張掛在牆上的半身像。畫像的邊緣糊上了一圈黑框。黑框是用一方幔布精心剪成的。他彷彿看見了母親在油燈下細心縫製的身影。這個村子裡的人還不知道世上早已發明了照相術,他父親的像是請一位賣膏藥的郎中畫的,這位江湖畫師把父親的眼眶畫得淺了一些。另外那套馬褂也似乎太不合身。他能夠從這張走了樣的畫像中看出畫師在他父親的眼神上耗費了匠心。這種深邃而坦然的眼神是他曾經非常熟悉的,他在離家出走的前夕,父親正躺在院子裡的籐椅上閱讀一個姓梅的古行吟詩人的詩抄。父親的後半生幾乎天天都要捧起這本詩抄。他知道哥哥去黃埔軍校曾得到父親無言的讚許,他渴望父親能像往日一樣看穿他要從軍的意圖,從而給他指點。那天他圍在父親的身邊躑躅了好久。父親沒有注意到他。這時,他從庭院的門中看見了遠遠的被太陽照得炫目的漣水河,河灘赭黃的沙地,沙地上擱淺的小船,和他一起去投軍的一個同伴正在向他招手。那是黃昏時分。他一直沒有弄清他給孫傳芳的一個部下當勤務兵的時候,父親也是否表示了默許。後來在頻繁的戰事中,他越來越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無意之中違背了父親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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