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加農砲
第四十三章 加農砲
史特林的頭劇烈晃動。「我……我怎麼會……」當噪音襲來時他還沒找到可以說的字眼。那聲音聽來像是上千座加農砲在五十哩外齊射，一種低沉的隆隆聲。對班傑明來說則像是一百萬人的慘叫聲。
十五分鐘過後，天空中開始降下炙熱的石塊。流星雨的景象比第一顆大石塊還要綺麗，疲倦的朝臣便又鼓起掌來。但鏡廳的九扇窗戶粉碎，狂風將玻璃碎片颳向他們，掌聲就此停歇。
「那顆彗星穿過了地平線，陛下，但是最後還是相當壯觀。彗星彷彿夏天的閃電，照亮了整片天空。」
「出現了。」維希莉莎大喊。
「陛下？」法提歐與幾個人齊聲道。
「快看！」維希莉莎一面大喊，一面朝著海面狂揮手。班傑明看到接近地平線處揚起了一道水線，規模無法預估。船員們吼叫著，又指出另兩道。
他理解菲利普的意思，當睡眠攫住他時，他露出微笑。他已經很久都無法好好休息了。
傍晚的天空風雲變色，宛如覆在濁水上的腐爛裹屍布。班傑明盯著天空看，神情痛苦。「我在想，它會怎麼出現？」維希莉莎問，她在距離他數呎遠的欄杆旁。
「喔，天啊！」他說。
突然間風雲變色。路易在味覺和知覺上的感受似乎更勝視覺，他感覺到一種巨大的東西，天空中的大洞，幽靈的一隻眼。
「也許我們甚麼都看不到，」維希莉莎說。「畢竟我們已經離倫敦有三百哩之遙。」
「愈來愈深了。」維希莉莎回答。
班傑明抓著欄杆的手劇烈顫抖，當維希莉莎過來牽他的手時，他毫不思索便緊緊握住。
他的身邊響起如雷的歡呼聲和掌聲。
「很快就會開始了，陛下，不過請容我先提醒您，我們在這麼遠的距離外可能只會看到一點點，或是甚麼都看不到。所以您應該一直看著您的鏡子。」
「怎麼了？怎麼了？」路易問。
路易忍住了幾乎要爆發的怒火。時候到了，法國終於瞭解他的時候到了，舉國上下都會再度愛戴他。朝臣們起了一陣騷動https://m.hetubook.com.com，接著便響起此起彼落的掌聲。「怎麼了？」
「搞不好我們救得了倫敦。」
倫敦開始發光，夕陽投射在教堂上的陰影被強光沖刷掉。
「我沒事！」他不耐煩道，然後逼自己冷靜下來。要像個國王，要當個國王。現在是他登峰造極的時刻。
「你到底瞭解自己幹了甚麼好事了嗎？你這白癡！」牛頓問史特林。
「真的嗎？」菲利普問道。
在不到半小時的時間內，儘管他拼命努力，他的四肢和肺部仍漸感不支。海洋殘酷地將他捲走。
「不！不要！」他掙扎道。天空又恢復成蒼穹中的一片平面。
「那我覺得我們應該甚麼都看不到。」勞勃道。
她指著南方。「大浪。」她簡單明瞭說道。
「我之前沒料想到……」史特林嘟噥著。那根大黑柱已經化成了蕈狀雲，並且仍舊往上攀升，一步一步掩蓋住更多的天空。
「他受傷了！」有人尖叫，「喔，天啊，有血！」
但史特林沒時間回答了，因為桅頂瞭望台上的俄國人開始喊叫。
愛翠安並未目睹天火。她躺在舖滿了樹葉的軟地面上，發著高燒，扭曲著身子，克蕾西和一位老村婦拼命為她撲滅體內的烈火。
「直徑大約一哩，」艾薩克爵士回答。「可能大一些，也可能小一些。」
「我當然有算過！我只是不能理解！那樣的數字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
班傑明感到很嫌惡，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我不確定。但上帝既然允許這東西被製造出來，怎麼可能不提供摧毀它的辦法？」
你看不到是因為我也看不到，那天使告訴他。也許該這樣說，我看它的方式不是你所理解的那個樣子。我只能轉換我們兩個共有的景象。而你沒有看過這個景象。「祢還是要讓我看啊！」路易任性地大吼。
維希莉莎放開他的手，跑過甲板，用俄文吼著一些話。
再見了，我的國王。路易聽到這句話，接著便是一片漆黑。法提歐的驚叫聲傳來，轉眼m.heｔuｂoｏｋ.ｃoｍ•cｏｍ間四周都有手伸了過來。
他還記得菲利普說話時看著他的悲傷表情，聲音顫抖著。「我也愛你，路易。這也是我為何要向你道歉的原因——你得成為國王。」
「你說那塊石頭有多大？」勞勃問。從許多方面來看，他似乎是最冷靜的一個人。
那雲發著光，很快地，南方的亮光變得更加刺眼。筒狀的彗星又出現了，不一會後它便錚亮到雙眼無法直視。
彗星的光芒又升起了，有五十倍大，形成純白色的穹窿，整個南方都變白了。當整個景象擴散開時，每個在他身邊的人都驚叫出聲，剎那間那道光被一座黑色巨塔所取代，塔的頂端往上延伸，毫無垠際，直達晦冥的天堂。
我已經盡可能幫你忙了，天使告訴他。我已經幫助你表現得像個國王，這是最後一次了。
沒有錯，你在畫舫的攻擊事件中就已經瞎了。但是你表現得相當好，舉止尊貴。你是國王。
「為甚麼？」
風猛然襲向班傑明的臉。天空中落下的碎石不斷砸在他們乘的明輪船上，發出輾軋聲。
船的舷側迎上了那道巨浪，顛簸傾斜著。甲板從班傑明腳下騰空而起，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感覺自己懸盪在由黑雲、流星和不可思議的巨浪所形成的陌生夢魘世界裡。然後甲板又回來了，給了他迎頭一擊，他扭傷了腳，口鼻也因撞擊而冒出鮮血。
「當然了。因為上帝愛我們，你會沒事是因為我愛你，因為你是我的弟弟，而我是國王。」
史特林在甲板上，手腳都被鐐銬給銬住，陰森且專注地望著南方。
「怎麼阻止？」
空中有個東西吸引了班傑明的注意力。
在彗星撞擊倫敦後，我就得離開你一陣子了。
「我覺得這樣比較好。」艾薩克爵士嘟噥著。
班傑明發現自己還緊抓著維希
和圖書莉莎的手。「甚麼？」他問。
「我是國王。」路易充滿自信道。他放鬆心情，露出微笑。
「你和你的法國同盟所屠殺的人比整個倫敦還要多，你到底有沒有精確計算過這個行為的結果？」
「最後？」路易低語著，驀地驚恐起來。
遠在南方的天際線上，出現了一團耀眼的亮光，比班傑明見過的任何星星還要奪目。它朝著地平線緩慢移動，穿過一道雲的後方。
他讓自己的呼吸緩和下來，此時他注意到魔法鏡裡出現了新的東西。
「錯了，我覺得我們看得到。」
他已經不在乎了。他覺得身體好重，彷彿正墜往大地。
新的落日。
「假使那結果是你們所無法理解的，難道你們沒想過影響可能就是會這麼大嗎？」
甲板幾乎垂直。班傑明在上面滾來滾去，像是打水漂時在池塘上跳躍的石子，一下子撞到欄杆，一下子又飛了起來，海洋接著將他吸走。他大叫並奮力掙扎；海浪宛如是從地球盡頭捲來。班傑明泳技不錯，比他在波士頓認識的所有人都要來得好。他已經領教過查理河的拉扯力，也和海底的逆流對抗過。他完全想不起來有過任何類似現在的經驗，就像是海神緊緊將他抓住。他唯一算是好運的就是他是在巨浪的後端，而巨浪正逐漸遠離他。
「你覺得好玩嗎？史特林？」班傑明直截了當問道。「你覺得快活嗎？」
「應該隨時會出現。」艾薩克爵士的手臂掛在吊帶上，從他們身後走過來說道。他的眼神憂心忡忡，彷彿已經見到某種駭人的東西。
「這回妳又變回哲學家了，觀察著自然現象，而不是觀察著那位暴君。」他咕噥著。「我在想，你對於上百萬人的死亡會有甚麼感覺。」
如果你想看，我就讓你看。你應該看的其實是鏡子，但既然陛下這麼堅持……
「謝謝你。」他如此告訴天使，雖然他知道它已經走了。然而他還是能看到他心中的那一面鏡子，猶記得那些事情。他又回到了十歲大時，用手環著小菲利普，告訴他一切都會沒事。
天空開始降雨，滾燙、帶有鹹味、含砂的巨大雨滴，他失去了船隻燈光的蹤影，因此他不再奮力向船游去，因為他很快便失去了方向感。他反而是努力想辦法浮在水面上，這很不容易；雨大到像是一整片水壓下來，使得水面上能呼吸的空氣比起水底也多不了多少。冰雹還是是石頭之類的東西時而落下，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留下傷口。
「我不這麼認為，」維希莉莎回答：「我知道你由衷感激我的舉動。你被救了，道德上的重擔也落到別人的身上。你可以假裝自己寧可和希斯與伏爾泰待在那裡，努力到最後一刻。」
他開始大喊。但還是有洋流，而且力道很強，但流速已經減緩，所以感覺和掉到一條湍急的河流中沒兩樣。不過夜幕也很快低垂了，雲愈來愈多，也愈來愈濃密，在空中被難以想像的風速襲捲著，將最後一絲白晝吞噬殆盡。南方完全漆黑一片，地獄之火零星亮起，那是惡魔的足跡，它們正在由上帝那裡竊來的天空中手舞足蹈。偶爾有個像加農砲發射的聲音在各海域間隆隆作響。
路易十四坐在鏡廳中，周圍簇擁著他的朝臣們。他身穿綴有鑽石與翡翠的上衣，這是他打算在婚禮上使用的服裝。其他朝臣也身著華服。他的扶手椅放在講台上，他的子女們在一旁或立或坐。此外還有法提歐．迪．杜利葉，面如槁木。
路易從鏡廳的巨大窗戶向外望著黑暗的天空。「我甚麼都沒看到。」他咆哮道。但朝臣們顯然都看到了，因為他們仍爭相發出讚嘆的聲音。
「我們已經在深水域了嗎？」艾薩克爵士問了個不知所云的問題，眼睛一直凝視著南方的天際。
倫敦霎時間黯淡下來，我調整了光芒，不會亮到刺眼，你可以看了。那天使解釋道。路易正想開口問這句話的意思，但突然間，就連那個晦暗的城市也再度沐浴在光芒下www.hetubook.com.com。倫敦的後方升起了巨大的火球，掩蓋了半個天空。法提歐失手了！但他還來不及表達出失望之情，倫敦就不見了。不到一秒的時間內，狂火與烈燄肆虐——那面鏡子也變成一片銀白色。
我真的看不到，路易心想。我瞎了。
路易思索了這段話片刻。倫敦已經幾乎是一片全白了，他清楚看到銀色的泰晤士河宛如太陽表面般燒灼。
班傑明留意到維希莉莎困惑地皺著眉頭，雖然他也無法理解那偉大魔法師的話語，但他卻又不是很想知道。
班傑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海浪。那已經不叫大浪，而是高達數公尺的水牆，以驚人的速度朝著他們排山倒海而來。水牆兩端往視線的最遠處延伸，西邊朝向英國的方向，浪似乎要來得更大一些，班傑明看到那邊浪頭上有白沫翻騰。
「一點都不快活。」史特林回答：「不過我很滿意。也許還覺得平靜。」
在一開始的慌亂後，他不再那麼緊張了，開始覺得自己有可能活得下來。他用仰式游著，看到了被燈光照亮的模糊船身：他認為那應該是船的側舷，距離一百碼左右。
「就和你的感覺一樣，班傑明。對他們絕大多數人我只感到一種抽象的恐懼。但當我想到那些我見過和認識的人——」她無助地揚起雙手。「——我會祈禱或假裝有些幸運的人因聽從希斯先生和伏爾泰的勸告而逃過一劫。我也會懷念倫敦。」
史特林是唯一一個還能說話的。他的臉在邪惡的青光照耀下，幾乎成了銀白色。
「甚麼時候會開始？」他問杜利葉，同時他的眼神時而飄向鏡廳朝向倫敦方向的窗戶，時而盯著放在他身前的小鏡子。
「陛下，看天空啊，」法提歐回應道：「您看到了嗎？我錯了，是看得到的。」
「我會再失明嗎？」
當你往池塘裡丟了一顆石頭時，它會掀起漣漪。彗星所引發的漣漪會影響我們天使，對我們有害。因此我不得不離開你，我留到現在的，是為了讓你看到自己的偉大成就。我愈來愈愛慕你了，偉大的國王，取悅你是我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