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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客氣，我知道自己現在很狼狽。」她的頭髮活像鼠窩，偷來的衣服也破爛不堪。

「請不要介意，他們畢竟不是奉公守法的人。多拖一陣子的話，那些強盜大概也會姦殺我們兩個吧，所以其實要感謝先生你救了我們的命。」

「女士，請一起用餐。」年幼的公爵開口。

他點點頭：「她以前是瑞士百人隊的成員。當然她是女扮男裝，不過我們有些人知道這件事。女士，我跟達人安家的尼可拉斯也是朋友，他能去保護妳可是令我們都嫉妒的事情。」

愛翠安點點頭，兩口之間抽空說話：「的確如此，公爵大人。我已經——」她算了算，「兩個月沒吃到肉類吧，上次吃的肉可也沒這麼好。」

愛翠安盡力為她包紮傷口，又有一個士兵走過來。這人長相之前可能還不錯，但鼻子斷了，治好以後像是鸚鵡嘴，加上棕色眼睛失去暖意。他跟先前被克蕾西砍頭的敵人一樣，身上穿著瑞士百人隊的制服。愛翠安瞪著他雙眼冒出怒火，卻發現對方露出疑惑眼神，先看看自己，又看看克蕾西，再看看自己。愛翠安看得出來他心裡真的有疑問。

可是嚐了口湯以後，愛翠安還是忍不住轆轆飢腸，狼吞虎嚥之中根本沒有動到盤子邊的餐具。

愛翠安聳聳肩：「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她這樣回答。

愛翠安追問：「聽來您的兵力不少？」

「薇若妮卡，妳一定要好起來。」愛翠安低語，彎腰在她臉頰一吻。

「不是，」赫丘爾回答：「我想我算是首相一類的角色吧，但真正的主人是那邊那位。」

「嗯！我們路上碰到很多逃兵。」

「另外也麻煩妳把我的兒子抱過來。」

「她是我的好友，先生您治好她，我也欠了您一份情。」

「女士，公爵他……」

不過愛翠安觀察後，覺得這年輕公爵領地都快丟了，神情卻是興奮多過於惱怒。

女僕跟在後頭很焦慮。

「謝謝，我準備要去見公爵了。」

「他的下場可不好，克蕾西也一樣。我不知道她撐不撐得下去。」

換衣服時，一個大概十二歲的女孩子進來，臉上有些雀斑不過還算可愛。

愛翠安對克蕾西有感情，但直到現在都不真正信任她，此刻甚至害怕她。

「狗肉。」

克蕾西膚色原本就白，但此刻幾乎變成晶瑩剔透的瓷器，頭髮散在枕頭上像是火燄圍繞的光暈，胸口微微起伏著。

「要不要我幫忙梳頭髮呢，女士？」她問。

愛翠安眉毛一挑：「你認識她？」

「結論就是我們得從領地上撤離。」公爵插話說：「但我總有一天會回來，那些俄羅斯來的熊別想在南錫和梅斯鬼混多久！」

逃回自己房間時，小尼可拉https://m.hetubook.com.com斯醒過來，直盯著媽媽。愛翠安先給他唱了首搖籃曲，免得自己一直思考克蕾西的夢囈，後來才不太情願地將孩子交給奶媽。克蕾西剛剛一定只是說夢話，可是她的眼神、語調都很不對勁。

「她得休息。」愛翠安要進去時，便聽見醫生這麼說。

兩人騎著馬穿過繞滿藤蔓的石頭門柱以及疏於照料的庭園，到了一棟建築樣式有兩百年的古宅。穿著制服的人連忙出來迎接，兩個士兵將克蕾西抬進去，送到赫丘爾先前所說的醫官處。赫丘爾下馬以後過去攙扶愛翠安，不過愛翠安已經一手挾著兒子同時一條腿甩了出去。看見對方伸出的手，她羞赧地笑了起來。

女僕為她梳頭時，愛翠安打量自己的手。看起來是手，但仔細一看卻發現上面沒有毛孔、沒有毛髮，而且回想起來過多少個月指甲也沒有變長，刮過荊棘並不會痛。但這隻手有觸覺、能抓東西，有時候還可以做別的事情，一些曖昧含糊而嚇人的事情。她的手當初遭天使燒毀，但卻又換了一隻新的。怎麼辦到的？她以前也懷疑過，可是沒有深思這件事；她當初不在意，現在卻想知道答案。愛翠安腦海中有個公式留下一點痕跡，從這些碎片可以證明：她曾經在夢中解開了一切。

皮膚一接觸到香皂與熱水就不同了，她從禽獸變回人類。她提醒自己：這只是個假象，如果又上路一星期，就會重新見證人類建構的社會多麼短暫渺小。然而這一刻，她不在乎。房間也很溫暖，有梳妝台而且擺了香水、蜜粉等等，床上有三件洋裝，這些東西自從她從凡爾賽宮逃出去以後就沒見過。最後愛翠安挑了一件深綠色的長外衣，在三件之中最不顯眼但卻最舒適。

男孩開朗一笑也鞠躬致意，並且握住愛翠安的手：「非常榮幸，」他柔聲道，「能夠見到已故法國國王的未婚妻。」男孩又輕輕在她手上一吻，「我是法蘭西斯．史蒂芬，現任的洛林公爵。有什麼我能效勞的，請直說無妨。」

愛翠安點點頭：「路上很多搶匪都是之前的軍人，但應該還有人是真的愛國。」

「這樣的話，真的是我的榮幸。但聽妳語氣，似乎是不知道法國現化的情況囉？」

「出淤泥而不染啊。」

「我想先去探望朋友。」愛翠安回答：「妳知道她被送到哪兒了嗎？」

餐廳古意盎然像是古董，但在挑高的天花板上掛了鍊金燈，做成了月亮的形狀。兩邊牆壁都有掛毯，其一圖案是群男人追著鹿，另一側則是洛林公爵的徽記。桌上盤子乘著一大塊鹿腿，愛翠安這下子才意會到自己有多餓。

「我想妳可以放心。」他看著愛翠安一會兒：「等我們到了舒服的地方ｍ•ｈｅtｕｂｏｏk.cｏm•com再說吧，這地方很危險，妳能碰上我們也算是幸運，再過不久這邊真的會變成戰場。」

男孩眼睛一亮：「女士，我向妳保證，這是一次偉大的長征！我會領兵往東走，穿過莫斯科人和土耳其人盤踞的地區，直接抵達布拉格投效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如果上帝眷顧的話，有了我們支援，也許可以解放維也納！」

愛翠安有點不好意思，別過頭不去看那對她原先以為很冷淡的眼睛。接著她又指著那屋子問：「這地方歸你管嗎？」

「哎呀！」洛林公爵又笑了：「我們之後該好好款待妳才是。」但他看了看赫丘爾又說，「只恐怕過不了多久妳又得上路吧。」

愛翠安心不在焉地撫著馬鬃，這匹馬也是赫丘爾調給她的。

戰鬥很快結束了，野狼的人馬只剩下幾個還能動。愛翠安坐在克蕾西身邊，懷裡抱著小尼可拉斯，眼睛看著那些藍衣人四處走動。有個年輕男子從十步外緊張地靠近。

「荷蘭已經沉了，水壩裂開、海水倒灌進去，沙皇彼得派了艦隊，有好幾萬人去支援，重建之後莫斯科在尼德蘭的勢力很穩，所以他想將疆域線推到洛林、巴黎這邊。聽起來戰線拉得很長，但是他的確有足夠的人力、物力可以支撐，尤其他手上的武器非常可怕，比我們之前在法蘭德斯戰爭看過的還嚇人。」

有人敲門，女僕去察看，一會兒就回到愛翠安身邊。

愛翠安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每次剛離開一個火坑，就會摔進下一個？

「該有的，但她不會有事。」醫生回答：「她的體能非常強韌。」

「奶媽啊。」愛翠安很少與小尼可分開，即便偶而一小時沒看見他，也是因為兒子身邊有克蕾西守著。來到這裡以後，過了半小時沒看見兒子，她卻沒有擔心的感覺。這不奇怪，小尼可生在那原野上冰冷髒汙的世界，與這裡一點都不合。也許運氣好的話，他可以漸漸融入。自己從那殘酷的世界如夢初醒，醒來躺住熱水裡頭。愛翠安會帶那孩子進入新世界，就像當初她自己也掙扎著脫離了充滿夢境與鬼魅的國度。

「還是要感謝您，」愛翠安說：「我可以看看她嗎？」

「不是。克蕾西帶著我逃跑了，我們去投靠她認識的人。」這裡真假參半，事實上根本沒有人綁架她們，愛翠安一行人是主動逃離凡爾賽宮，因為謀殺國王的計畫失手。「愛拉蘭夫人收容了我們幾個月，但你們也知道，後來氣候越來越惡劣，結果夫人的僕役開始叛亂，差點連我們都走不了。好不容易又逃走了，我們卻發現無論到哪裡都沒了王法，好像和*圖*書回到哥德人入侵的時代，走到哪裡都會碰上居心不良的惡徒。最後我們是被野狼給帶走，野狼就是你們剿滅那團強盜的頭子。我跟克蕾西也知道他們不是什麼好人，但是除了這群強盜以外，我們不知能找誰保護，所以克蕾西不得已就幫著他們。」

「沒有生命危險吧？」愛翠安低聲問，尼可在她肩膀上睡著了。

但他搖搖頭：「不是我的功勞，該歸功於上帝。我根本沒做什麼，只是把子彈取出來、縫好傷口而已。」

洛林公爵法蘭西斯．史蒂芬與亞亨松氏赫丘爾看來並不介意愛翠安姍姍來遲，兩個人在座位上沒有動過酒與湯，只是低聲交談等她出席。一見到愛翠安，兩位男士都起身致意。

赫丘爾大人吞了口酒：「現在法國有三個國王，或者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有一百個國王吧。之前的貴族有很多人就自己稱王了，其中一些訂了互相保護的盟約，所以法國如今四分五裂。更麻煩的是奧爾良公爵，明明領地只剩下巴黎一帶，也占地為王。西班牙那邊，菲利浦自然不放過機會，聲稱全法國都屬於他，最近派了很多部隊搶占南部的土地……」

「抱歉，女士。我是亞亨松家的赫丘爾。我——」他跪在克蕾西身邊：「很遺憾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碰面。她還好嗎？」

「有聽說一些傳言，但不知道可信度多高。」

「就是我們找到妳的時候，妳身邊那些人嗎？」

「我兒子呢？」她忽然意識到小尼可並不在房中，便開口問了女孩。

「公爵大人的意思是請妳跟我們走，不會要妳自己在外流浪。」赫丘爾替主子解釋：「我們大概得棄守洛林區，手邊的人力不足以抵擋莫斯科軍隊。」

愛翠安已經非常久沒聽到有人說出自己姓氏，幾乎都沒反應了，感覺像是另一世的事情。

「到鄉下去也找不到什麼東西的。」她說。

「想的話就看吧。」

「是有，但他們有些效忠奧爾良公爵，有些效忠緬因公爵，然後有一些投靠以前的長官，那些長官各懷鬼胎、自行其是。奧爾良公爵不得不分散他的兵力，因為法蘭德斯有莫斯科軍隊、南方又有菲利浦虎視眈眈。當然，菲利浦講的好聽，說他派兵過來是要協助法國抵禦俄羅斯軍隊。」

赫丘爾上前鞠躬：「大人，容我向您介紹迪．摩妮．迪．蒙謝弗雷家的女士。」

「大家都想去鄉下賭個機會。關於莫斯科軍，不好的傳言很多。」赫丘爾回答：「有謠言說他們吸人犯的血維生，因為他們跟魔王訂了契約。」

「他們要去哪兒，」愛翠安不禁好奇：「會比這裡好嗎？」

愛翠安點點頭，這些事情她倒還知道。

「請帶我過去吧。」

「這我明白，https://m.hetubook.com.com小姐。」

「公爵請您過去，女士。」女孩說。

「妳和朋友的遭遇如何呢？」公爵問道。

愛翠安感覺自己那隻不一樣的手在顫抖、甚至發出嗡嗡聲，她也忽然發現自己是用那隻手抓著克蕾西的手指，所以連忙一放，有股惡寒順著手臂進入脊椎。愛翠安忍著大叫的衝動，退出了病房。

女孩鞠躬。

不對勁，還是說其實那才叫做對勁？克蕾西平常隱藏了冷若冰霜的眼神、不為所動的語氣，用柔軟的情緒、關懷加以偽裝——現在只是本性流露而已。

「先生，我認識您嗎？」

愛翠安眉頭一蹙，決定撒謊。「綁走我們的人將我們帶到米迪運河上，但是就像兩位剛剛提到，大火、大水沖斷了道路與橋樑，托爾西、達太安家的兩位都死了，其他人自相殘殺，後來又碰上凶狠的歹徒。」

小徑鑽過一片幽暗樹林，再過一會兒便看見許多營火。哨兵盤問以後，放他們進入營地組成的城市。路上有些人唱著歌詞猥褻但曲調悅耳的歌，而且愛翠安嗅到肉的香味，這年頭肉可是很稀少的東西。

愛翠安抬頭望著他。

「這點我們也一樣，小姐。」赫丘爾回答：「妳被綁架之後，我想妳也應該看見了，烈燄從天而降，整個世界陷入混亂。沿岸很多地方都沉入水中，凡爾賽宮、或者說巴黎陷入火海，接著又下了一百天左右的雨。國王如妳所想，已經駕崩。」

他們在難民潮中逆流而上，走了好幾個鐘頭，但是進入城鎮之前換了個方向，沿著一條小路很快開始爬坡，地平線在背後變成一道藍煙。夜空中只有稀疏模糊幾顆星星，愛翠安想到很久以前的某個晚上，她曾經躺在尼可拉斯懷中欣賞掛滿寶石的天空，於是知道自己陷入愛河。當時她二十一歲，現在已經二十四，都快無法記起當時的感受，也無法在腦海畫出那晴朗的夜。愛翠安下意識摸著孩子額頭，這孩子與她逝去的愛有同樣的名字，但不知道他有沒有機會看到一樣明朗的晚空。

「聖母瑪麗亞啊，」他忽然用法語叫道：「迪．摩妮．迪．蒙謝弗雷女士！」一邊說一邊摘下帽子。

「大概兩千人吧！」洛林公爵拿起酒杯：「敬帝國，敬上帝榮耀！」

「沒錯。第三個國王是緬因公爵，他目前下落不明，有人說他去了新法蘭西。」

「帝國萬歲！」赫丘爾附和起來。

躺在公牛皮製成的澡盆中，愛翠安忽然想到原來熱水與文明的關係如此密切。這兩年她都活得像是野獸，不只居注的地方髒，也只能在冷水與泥巴裡盥洗。這種生活使她的思考像動物，什麼也不在乎，只有生存一個念頭。

愛翠安眨眨眼睛，鍊金燈光線一閃，她看見有個金髮小男孩走過來。那孩子看來不過十三歲左右，身上穿著騎馬的裝扮。

hｅtubooｋ.ｃｏm.cｏｍ快要人夜時，他們抵達從南錫城出來的幹道，發現路上擠滿了男女老少、馱獸貨車等。

「尼德蘭呢？」

「目前這裡還是洛林公國的土地，」他說：「再過幾天說不定就會落入莫斯科手中。」

喊完她又閉上眼睛。

愛翠安就座以後，胃口一動整個身體都微微顫抖，但她依舊等公爵喝下一口湯才開始進食。彗星殞落以後，好長一段時間裡她失去所有禮教，但此時她明白這些東西早就與自己密不可分。

克蕾西忽然動起嘴唇，像是兩道藍冰，咳嗽時嘴角還濺起血沫。愛翠安一手抱著尼可，另一邊握住克蕾西的手，但克蕾西卻沒有回應。

「請別擔心，我們一定會盡力，醫官就在附近。」亞亨松家的人淡淡一笑：「我知道妳可能有些顧慮，不過我們不是什麼可疑人物，並不像他們一樣是亡命之徒。」他指著倒在不遠處的一個野狼部下。

「這可真是全球紳士的遺憾哪。」

「羊肉嗎？」

照顧克蕾西的醫生是個瘦削的年輕人，兩頰幾乎都凹陷了。

「很遺憾我們還是殺了那些人。」赫丘爾說。

公爵看了爽朗笑道：「看樣子小姐妳很久沒好好吃點東西？」

「我知道，女士。不過——」

她們花了一小時才把糾結的頭髮整理好，可是每梳一下都使愛翠安更有活力，彷彿石化的肌膚逐漸恢復。等她再次需要鐵石心腸的時候可能會後悔，但她在凡爾賽的最後一段日子裡，已經明瞭一件事情——世道無情，不待人心準備；快樂難求，得意當須盡歡。

「那國王軍到底聽誰的指揮？」

「我……」她忽然感到疲憊：「可以洗個澡嗎？」

「我不太明白，我之前……」愛翠安忽然思量著——這些人對自己的狀況瞭解多少？對於自己和克蕾西當初謀殺國王未遂一事是否知情？也許他們不知道，否則不會這樣招待她；但也說不定赫丘爾真的與尼可拉斯是朋友，所以並不在意她當初意圖弒君。「我想我是搞不清楚現在的局勢了。」

「我可是很久沒有跟紳士相處了。」她語帶歉意。

「我們終於找到妳了。」克蕾西夢囈的聲音好像磨刀「找到妳了！」

「誰的指揮都聽、也都不聽。」

「那大人打算先轉進到什麼地方呢？」她問。

克蕾西還活著，不過鼻孔流血，呼吸也很急促。她受了兩處傷，一個在心臟上方，另一個則是肋骨。愛翠安這兩年看過很多傷患，她知道一般人受這樣的傷會死。然而克蕾西不算是一般人。

「那就好。」

「下人會幫您處理好。」男孩回答。

「交給奶媽照顧了。」女孩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