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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前發瘋過，會不會忘記了？」

「不太一樣。」小班搖搖頭回答：「我想牛頓一定知道，但是他不肯說。」

「安娜，這件事情很重要。妳說史蒂芬死在我師傅房門附近，那我師傅人還好嗎？」

「那就好」她就立刻放開手了。小班其實有點不高興，但還是順著彎曲狹長的樓梯往上爬。一路上除了腳步之外幾乎沒聲音，所以一恍神就會以為腳步聲也不是自己發出來，而是約翰．迪伊、或者第谷．布拉赫、再不然就是約翰內斯．克卜勒這些人，再加一個魯道夫皇帝，他們陰魂不散。依照傳言，這些人的鬼魂都曾經出現在這塔內，雖然小班先前對勞勃滔滔不絕說了堆科學道理，卻還是不免要思考這些事情：靈魂應該是以太構成的吧，理論上當然不會隨著肉體消滅才對？

「這玩意兒到底有幾種？」

過了一個鐘頭，直到雲層變厚了，很難看見東西，他們才下樓去。「謝謝，」小班對她說。

「他才二十五歲而已！」那美人兒接口，語氣中有種怒意。小班轉頭盯著她，眼神有些好奇——他以前也這麼看過人家，可是當時心裡當然想著另一件事。

之後兩小時，小班努力想要見牛頓一面，可是都無功而返，最後決定先去跟勞勃談談。一如預料，勞勃人在聖湯馬士，也就是下城區一間陰喑老舊的酒館，但這地方的餐點、啤酒口味比較好。

小班苦笑：「喔？所以你覺得人類腳底下的小蟲子不應該怕我們？」

「抱歉，富蘭克林閣下。」米洛斯一邊鞠躬一邊打招呼。

她一聽好像很不解這問題：「為什麼不會哭？」

「但顯然妳認為史蒂芬不是自然死亡。」

「沒了。」

「想進塔的話就照辦。」

「妳想看什麼呢？」

「我不確定是誰被擺道。」小班語帶猶豫說：「你聽說史蒂芬死了嗎？」

「你沒看到嗎？」蘭卡問：「在比較暗的地方啊！是那片山的陰影。那片山那麼高，如果站在旁邊，大概連地球都看不到了吧？可是我們有機會站在那兒嗎？」

「我沒聽見妳走過來。」他說。

兩人走過院子，半路上有聖徒喬治屠龍的雕像，那條龍的體型也未免做得太小了，感覺不出什麼英勇可言。大教堂旁邊一座高塔聳立，但這麼一比就窄了些，乍看像是童話故事裡的高塔，但頭部卻硬生生遭科學砍下來——屋頂就在今年由圓錐改建成鍊金術製的硬化玻璃多面罩。

走到他認為是牛頓新實驗室的那扇門前，小班停m.hetubook.com.com下腳步，發現一道新加上的畢達哥拉斯式門鎖。明知打不開，但他還是掏出自己的鑰匙嘗試一下。

小班苦笑一下：「我猜搞不好是以西結的天輪吧。走吧，我們還要爬上去。」

「會不會是這樣呢？你家師傅跟惡魔做了交易，他把史蒂芬獻給惡魔做供品……」

他哼著歌一邊起身換過衣服走出房間，時間大概十點鐘，小班打算去找勞勃。一進走廊，他看見有群僕人圍在牛頓房間附近竊竊私語，其中一個豐|滿的女僕葛楚妲還在哭，小班覺得奇怪便上前探探究竟。

小班皺起眉頭，又去用望遠鏡看看。他發現鏡框邊緣都沾到淚水，而且星體已運行了一陣子，但稍加調整又可以看見地球的衛星了。

「裡頭有什麼？」蘭卡見狀問道。

「好、好，妳已經用東西跟我交換了，別窮緊張。」他說完就感覺到對方放鬆一些。

入夜後，大教堂射下厚重的陰影籠罩在小班身上，他打了個顫。尖塔的影子錯綜複雜、一節一節，看來像是某種有毒昆蟲，外觀美麗卻又可怕。班傑明不禁心想：這樣的建築物到底是因為敬愛上帝而建，還是因為恐懼上帝而建？一根一根巨大的黑針、一具一具張牙舞爪的石像鬼看似要將全能者逼退在外，要是祂膽敢踩過來，這些東西將會扎傷祂的腳。

「我沒走過來，我本來就在這兒等。」

之前一夜不好過，隨便一陣風都像是那東西來了，連自己心跳都令他大驚小怪、疑神疑鬼。除了害怕之外也有興奮，他終於能夠一睹牛頓的研究秘密，這兩件事攪和在一塊兒使他好一陣子輾轉難眠。但他的身體可不是鐵打的，連著兩天不睡怎麼受得了，所以接近午夜時就悄悄把他的大腦給關了，不讓他繼續思考。

「尤其跟我在一塊，是吧？呵，凡事都有代價，這可是妳教我的。」

「天使之類嗎？牛頓不是叫它們『天使』？」

「還有沒有守衛啊？」蘭卡過一會兒又問。

她點點頭，彎腰靠在望遠鏡上，結果像具石像這麼站在那兒好久好久。小班剛開始在一邊沒耐性踱著腳，後來他懷疑一個人到底為什麼可以看月亮看那麼久，正打算開口問，蘭卡卻又站直了。小班一看，一股奇怪、震驚的感覺打在腦門上，因為蘭卡臉頰上居然閃www.ｈeｔｕbｏｏk.cｏｍ.cｏｍ著兩道水光。

小班看著自己的餐盤八、九秒之後才說：「要是他真忘了，那就只能求上帝保佑了。」他嘆氣之後才開始吃那盤還沒動過的菜，「但無論如何，我就要知道答案了。」

葛楚妲望著那些錢幣。「好的，先生。」

「安娜，」米洛斯低聲說：「噓。」

「怎麼回事？」靠過去一看，四個僕人他認識兩個，除了葛楚妲之外，另一個是年長的男傭米洛斯。至於另外兩人，一個是有頭烏黑長髮、年約二十的美女，另一個是年齡可能兩倍以上，穿著樸素、帶著幾絲白髮的婦人，但小班不知道她們的名字。

「好，到了。」

「上帝的旨意吧，先生。」葛楚妲說話還有鼻音：「他沒有受傷，但就這麼忽然死了。」

「我聽說史蒂芬的事情了，」她說：「也聽說你給他太太一筆慰問金，可是這沒用，大家還是不會跟你多說什麼。」

「死了？怎麼一回事？」

「應該有什麼其他原因吧？」他開口問：「妳為什麼對月亮這麼著迷？天上這麼多奇景，妳卻這麼想要看——」

「不，先生，史蒂芬死了，屍體在這兒發現。」

葛楚妲點點頭：「他有妻子和兩個兒子。」

「這次連我都有同感了。」小班將自己偷書的經過說給勞勃聽，故事越發展，勞勃的眉頭越緊，最後開口問：「所以那是什麼東西？又是像布萊斯維身上那玩意兒一樣？巫師養的惡靈嗎？」

「謝謝。」她聲音很小，語氣還不太穩：「可以走了。」

「沒什麼，先生，我不該多嘴。」

「噓，」她打斷小班說話：「快到守衛那邊了。」兩人一走進庭院，她卻像個遊魂一溜煙就飄開，小班反倒比之前更不懂這女孩了。

「等一下，」小班叫住他們：「還有一件事。」他站起來，「史蒂芬有親人嗎？」

「妳還沒看夠呢，」小班堅持：「不能錯過土星環啊！」

「我給妳看個別的東西，運氣好加上天氣好，應該可以看見土星環。」

「牽我的手。」他低聲說。

「真的非這樣不可嗎？」她問話時，小班開了門，拿起一個小燈籠照路。「在城堡裡想要維持名聲清白很不容易呢。」

小班看了勞勃好一會兒，一直組織自己的思緒，最後靠過去道：「小勃，亞里斯多德也看得見太陽、月亮、星星，但是他對這些星體的認知卻是大錯特錯。知道什麼並不是絕對，要看知道的辦法是什麼——重點是，方法可不可信？所以說，我不會相信亞里斯多德說太陽繞著地球轉，也不會相信中世紀那些自稱通靈人的神鬼之說。我確定一件事情對不對的辦法，是自己觀察、自己實驗、然後再一次觀察，我下的結和*圖*書論一定是在我可以看見、可以操作、可以重現的範圍之內。這樣說你懂嗎？要是你跟我說太陽繞地球轉，我反問你是怎麼知道的，結果你只告訴我說『在亞里斯多德的書上看來的』，你覺得你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小班動不了、也沒辦法回應，蘭卡的雙眼帶著淚光也帶著月光，那樣的臉龐使他心醉神迷。

「也對。」小班也樂見兩人間衝突化解：「是沒錯啦，所以你還是認為猶太人曾經把基督徒賣給惡魔、天使身上會流出蜜糖，不過我能接受的程度只有到天使的存在——應該是說，有某種生物我們目前稱之為天使——」

「我要看月亮。」

「我剛剛看見月亮上的山脈，」蘭卡說：「我一輩子都沒想過能親眼見到，只是一直想像有機會……」剛剛小班著迷於她的淚珠，現在則著迷於月球表面，最後他聽見蘭卡輕輕步下階梯的腳步聲。

「為什麼？」

「沒錯，這我還不知道理由。」

最頂端，也就是觀星台那兒，跟上次離開時看來是維持原樣，唯一不同的是今晚夜空晴朗，只有一層薄紗般的霧氣，天上那億萬星星可說坦誠相見。望遠鏡已經瞄準了天空，它那水晶眼還在閃閃發亮。

蘭卡上前，卻停在望遠鏡邊，「這怎麼用？」

「他沒事。」米洛斯代她回答：「守衛剛剛也問過他了。」

「至於各位，請多加小心。」小班提醒他們：「盡量少來這條走廊吧。」

「班傑明．富蘭克林，艾薩克．牛頓爵士的學徒，我有事要進天文台。」

「是因為清掃夫史蒂芬的事情。」

「今天沒有雲。」附近傳來女子的聲音，小班一回頭看見蘭卡在十步外。

但他還是瞇著眼睛靠上目鏡，轉動輪軸直到奶黃色的半月進入視野。「有了。」小班說完便退後。

「一隻眼睛閉上，另一隻靠過去看就可以了。」

「好，」他無奈嘆息：「跟我來吧。」

「對。」

小班用拳頭撐著額頭：「天知道。」他喃喃道。「以生物鍊來說，在人類下面有一千種生命型態，說不定在人類之上、人類與上帝之間，也有這麼多種啊。」

「可以走啦。」她又說了一次，然後伸手想要拭淚。

安娜猶豫了，看著其他人希望有人支持，但大家都望著地毯、天花板，就是不願注視她、給她信心。

「是我助手。」小班邊說邊用力眨眼。

一種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我認識史蒂芬，」小班說：「他年紀不大……」他近距離看了看牛頓房門，那邊的牆壁似乎起了波紋，像是水面的性質。

蘭卡看著他的神情像是某種奇怪的夜鳥，還有點像是月亮上的居民，那神情原hetubook.com.com本使小班認為她會拒絕，而他會因此覺得鬱悶；沒想到最後蘭卡卻露出淡淡笑容：「好吧。」

「唔，是，我認出來了。這位——」

「好、好、好，閉上你那張大嘴巴，我懂你意思了。但你還得回答個問題：你剛剛說了半天的『方法』，那是牛頓想出來的嗎？」

「等等，」小班這才開口：「先別擦掉。」

勞勃原本憤世嫉俗似的嘴角微微揚起，成了個諷刺的笑容：「大學畢業生啊？」

眾人面面相覷，但最後米洛斯幾乎看不見地輕輕點頭，所以一行人跟著小班過去。

小班忍著氣沒回嘴，只是反問：「那妳會說嗎？」

小班醒來時覺得自己神清氣爽，為此還花了點時間禱告——不管是什麼過路神明願意傾聽。這行為乍看之下還挺正常，不過他自己很懷疑，宇宙的造物主是不是會注意到來自波上頓的班傑明．富蘭克林這一號人物。或許有一些位階較低的神祇會做這件事情，以他近日所知而言，這理論似乎更合理。

「一個人在城堡閒晃不太安全吧。」

勞勃放下餐盤，小班從這動作中看出他真的動怒了。「為啥你這人有的事情一定要懷疑，有的事情就一定要相信？」勞勃插話：「是你說有世界上有這種鬼東西，是你猜那鬼東西殺了史蒂芬，也是你說艾薩克爵士做了什麼新系統，跟這種鬼玩意兒有關係，但是你卻啥都不知道。你倒是說說看，如果真的有什麼天使啊、惡魔啦、還是不管啥亂七八糟的東西從黑暗世界跑進人間，它們不是就該吸基督徒的血嗎？不是就該有什麼黑彌撒之類的儀式嗎？假使真的有惡魔，我們聽過那麼多惡魔會幹的壞事，為什麼你就覺得都不對？」

討論結束，小班很清楚，他有不少經驗了。下人有下人的作法，而且他們對遊戲規則的堅持不下於那些貴族。而小班也幾乎肯定那玩意兒來找Sepher Ha-Razim了，所以牛頓啟動了某種防護罩，且因此誤殺了可憐的史蒂芬。

蘭卡一聽動作停在半空，接著將手慢慢放下。「為什麼不擦？好讓你去跟別人說你看見女僕在哭？」

「但你早上也靠近過他的房門，卻沒有出事。」

小班撇頭：「沒關係，讓她說吧。我想——」他環顧四周後也壓低嗓音：「去我房間一會兒，我們私下聊一會兒，應該比較好？」

「這就怪了，既然這些東西比較接近上帝，那就應該比較完美啊，為什麼咱們要怕咧？」

「我又為什麼要說妳的閒話？」小班回答時嘴角輕揚：「為什麼？」他柔聲問，「為什麼會哭？」

「不就是月亮而已嗎？」他一邊看一邊問。

他一抬頭，看見蘭卡面帶期望地看著自己。

「拜託，小勃——」ｈｔtｐs://wｗw.ｈeｔubｏoｋ.cｏｍ•coｍ

她聲音雖輕，但帶著抑揚頓挫，有點像是在唱歌。小班聽著她的話，忽然間也看見了——他以前當然就看過月球上的山脈，也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地貌，甚至讀過前人如何命名，但現在他忽然意識到：可以看清楚月球原來是這麼希罕、這麼難得的特權。

小班聽了情緒很亂，伸手從口袋一掏：「這其實不算什麼……當然無法取代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但我目前能做的只有這樣。」他將一些金幣遞給葛楚妲，「代替我慰問一下。」

「嗯。」蘭卡回答時有些興奮。

「明白了。」守衛會意地回答：「請進。」

「他只有點頭而已。」安娜開口，語中帶著火氣：「他點點頭，看起來就是知道些什麼，可是他——」然而米洛斯嚴厲地瞪她，安娜便不敢作聲了。

「等等，」他叫道：「等一下，先回來。」

「掃地的？嗯，下人都在說啊。」

「他們懷疑有內情。」

「只要跟牛頓有關，他們什麼都嘛有內情。」

「不用客氣，」小班說：「我只是想知道葛楚妲怎麼哭了？」

「我們得回去了，先生，」老男侍說：「不然別人會起疑心。」

「呃，」勞勃邊喝啤酒邊思索：「那史蒂芬就是小蟲了。」

「我不能再浪費你的時間，」她說：「我已經看到想看的東西，明天早上十點我們再碰頭，那時候艾薩克爵士應該去面見皇帝了。」

走了五步，蘭卡回答：「不客氣。」彷彿她也明白自己帶給小班什麼。

「是他研究出來的，他對這方面最熟。」

「好吧。」蘭卡那骨架瘦小的手臂穿了過去，小班忽然想到另外一個牽過手的女人——維希莉莎．卡雷娜。這就是他對於蘭卡有所不安的原因嗎？

他們一走近，塔前守衛就上前盤問：「是誰？」他語氣凶狠，手已經搭在劍上。

小班點點頭：「我是這麼猜。那東西來找書，可是艾薩克爵士啟動了某種防護，所以那東西進不去就生氣了，這時候正好一個僕人經過……」

「那他針對史蒂芬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嗎？」

「有些代價我寧可不付喔。」蘭卡身子一緊。

小班微微鞠躬，帶著蘭卡進去。

「怎麼了，他生病了嗎？」

房門關上以後，小班坐在床上。「各位請坐，」他指著一邊的板凳，「安娜小姐，妳是不是有什麼懷疑？」

蘭卡卻指著天上的月亮。

「我可不希望你老是拿你的小命來賭，」勞勃正在吃烤牛肉與燉麵糰，「不過咧，你還真是狠狠擺了那老頭子一道。也擺了我跟弗瑞克一道。」

「好。」小班走到望遠鏡旁邊，有點不耐煩地進行調整。這女孩是怎麼回事，要浪費他的時間來這兒玩，明明危機迫在眉睫。

「我們心裡有數，先生。」米洛斯生硬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