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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全部中介，」巨靈告訴她：「有些物質流失了。」

不知為何，愛翠安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反倒覺得背脊冒起涼意。「那是我剛剛稱呼你的方式，」她試圖解釋：「我叫你『巨靈』，那是人類幻想的生物，可是你的名字到底是什麼？」

「我可沒這麼好命，」赫丘爾繼續說：「今天得跟著騎兵隊去前面偵察，我們對路況並不是十分有把握。記得面對公爵的時候細心一點，他還是個大男孩，可不像我們兩個一樣懂得自己在做什麼。」

閉上眼睛，她依舊看得見，但卻不是自然視覺。灰暗的天空與碎裂的雲，川丘上及膝野草與墓碑沉鬱輪廓都消失，取而代之者——奇觀。

也就是說，名字和影像、和聲音一樣，都出自於她的意識。這跟發瘋妄想到底有何不同？「我叫你的話，你就會過來？」

克蕾西憔悴地笑了笑：「唉呀，想想而已。扶我回床上吧——孤枕難眠哪……」

「我明白。」她拍拍赫丘爾的手。

「在『同』與『不同』之間，我找出解答。」

舉例而言：夜間觀看星星，肉眼受到雲層遮蔽，星體的差別在於亮或暗。但在此視覺中，星體分別在於物質密集與否，所有星體周圍都有弧狀、波狀的雲氣，交織為未曾想見的紋路，但所有星體依舊按照惠更斯《論光》的亮度呈現。注視朱彼特時，我可以看見衛星間的結，還有太陽伸出難以想像的長手臂，將這行星之王給抓住。

巨靈這才解釋。

天使提供援助，教導我如何運用這隻手的視覺，也透過這隻手與我對話。它們展示之物是無與倫比的奇妙，但我卻仍須謹慎，無論如何，我依舊恐懼天譴，目前無法接受女神會所謂失去上帝的宇宙一論。

「嗯，你是說你作為『中介』嗎？」

「也沒怎樣，只是你這種好心說真的有點無賴，不過畢竟還是好心。總之呢，我就先謝謝你了。」愛翠安有點訝異，她笑了，而且是真心的微笑，不是以前那種偽裝，同時眼睛還覺得濕濕的。

「我相信妳一個人就夠他樂了，他一直在注意妳呢。」

「醫生一定是希望我躺下，最好還希望我一直睡。但我可不打算聽話，」克蕾西說：「我的力氣漸漸回復了。」

「不、不，才剛開花呢，花瓣迎風搖曳。」赫丘爾又說。他走近了些，愛翠安可以聽到鞋子與草皮摩擦的聲音。赫丘爾穿著林綠色外套，前襟沒拉上，裡頭有同色調背心，也只扣了一半，整個人有鄉村風情。

愛翠安咬著嘴唇思考一會和*圖*書兒，她目前都只利用這種生物獲得觀察以太界的視覺，有沒有其他的運作方式呢？可不可以將它們當成研缽與燒杯？它是一種中介，中介是科學裡的重要概念。例如水沒有辦法溶解銅，兩者的諧波差距太大、無法交集；但如果先利用硫磺溶解銅，之後就可以跟水混合。換句話說，硫磺是這種轉變的中介物，為水與銅提供一個交集的平台，而她的手就是聲波與以太諧波的中介。究其根本，中介使自然之中不存在群集性、不存在吸引力的兩件東西可以融合，不過自然界的中介物都有侷限，多半只對另外兩樣、至多三四樣東西有效。賢者水銀則是一種強大的中介物，性質可以改變，能夠複製使使用者提供的諧波或親合力，也因此無論是物質轉換，或者將液體變成天然氣體型態，許多科學發明都依靠賢者水銀才能運作。這種生物難道是活生生的水銀嗎？這就是它們的本質？

「薇若妮卡，妳神智不清了嗎？醫生有說妳可以到處亂跑？」

「我還在探索。」愛翠安回答：「很奇妙……它們給我的天賦。太奇妙了些，我忍不懷疑代價是什麼。」

忽然傳來一陣嘶嘶聲與一陣煙，她掌心好像爆出一陣太陽般的強光。

「沒錯，」她喃喃道：「其實女人也一樣。」

她走到外面短暫享受沁涼夜風，之後張開手指、敞開那些眼睛的視覺。世界的諧律在眼前出現，她利用這眼睛尋找天使，發現附近就有一個。失去原本的手掌以前，她見過兩個天使，其中一個是火燄般的眼睛包覆在霧氣中，另一個是黑色有翼怪物。現在她眼前這天使沒有物質型態，透過「千眼之手」愛翠安發現這天使看來像根針，兩個圓椎或獸角形狀的物體底部相接，越往兩邊尖端影像越模糊。

「巨靈啊，你的本質到底是什麼？」她輕聲發問，這問題與千眼之手產生共鳴，指尖發出一圈圈漣漪，彷彿她在水面畫圖一樣。她的手有很多能力，其中之一與賢者水銀似乎相同，可以將粗糙的物質運動調整為以太震盪。

赫丘爾聳聳肩：「目前大家還很有紀律，應該不會洗劫村落，至少不會很誇張。我比較擔心，行軍到後面還要翻山越嶺，食物缺乏、士氣低落的時候，不管原本情操多高貴的男人也一樣會幹壞事。」

「那就小心點，他雖然是我們的恩人，但也是個男孩子、又是個貴族——這兩種生物其實只是假借男性的外表，裡頭裝的其實是嫉妒、憤怒、還有任性喔。」

「妳猜不到嗎？它們看不見物質界，就像我們看不見以太界。透過妳，它們才可以觀察我們的世界，所以妳可以幫助它們對抗那些邪惡的同胞。要是那些壞蛋現在找到我們，我們也ｈｔtps://ｍ•hｅｔuboｏｋ•cｏm•ｃｏｍ有應付的能力。」克蕾西笑了起來，輕輕碰了愛翠安的手：「過一陣子妳就會安心了。妳這幾天臉上笑容很多，是我認識你以來最多的時候吧，而且是真心的笑容，不是以前在凡爾賽宮那種偽裝的面具。」

「我可不懂小姐的意思喔，我哪兒不誠懇了嗎？」

那天晚上愛翠安酒喝得稍微多些，公爵也差不多，不過即便酒性上來，他還是個天真的孩子，所以委婉拒絕他那些暗示並不難。回到帳棚後，愛翠安腳步還不太穩，但看見克蕾西熟睡了，點了一根蠟燭也沒驚醒。她取出自己一直在研究的方程式，主要是針對那隻手，可是怎麼讀怎麼挫折。每一回將方程式看過以後，都覺得根本不含邏輯，當初在洛林她還有信心可以填滿空缺的部分，相信自己可以瞭解這隻手的結構、性質到底是什麼。現在帶著醉意又看一遍，符號都熟悉，意義卻深奧難明，她開始懷疑是不是一開頭就錯了。假使說手是默勒庫給她的，那先前夢見自己不可思議地創造出這手的記憶，就只是精神錯亂而已，也就是說這方程式的假設就不對，並非建構在理性上，而是發高燒的結果。無論她現在要憑直覺還是靠演繹去推敲這數學邏輯，首要之務就是像下午一樣繼續觀察。牛頓在研究方法之中也講明了——觀察與實驗比假設更有意義；她能拿什麼做為假設基礎呢？幾宇是零。

「可是它們當初可以殺我，也一樣沒有殺啊，在我跟你真正成為朋友之前？」

「看起來是這樣。」

「說這是一朵花，」她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需要很大的天分吧？」

克蕾西嘟著嘴面漏讚許：「亞亨松家那男人挺識相，還蠻討人喜歡，以前就聽說他人不錯。等我體力好一點——」

他笑了笑：「小姐肯讓我牽妳的手嗎？」

「意思是？」

「那你為什麼在這裡呢，巨靈？」

我也可以看見默勒庫，至少可看見侍候於克蕾西和我身邊這位。默勒庫形體怪異，頗似朱彼特與其周邊衛星之關連性，既為諧律之一部分，卻又獨立於其外；相較於自然物體，默勒庫較為無序、較為多樣。但我在默勒庫之中無法看出模式，無法動筆寫下屬於天使之微積分，可確認一點：天使本質並非原子，而是以太，僅有靈素卻無實質，抑或實質物極少。可以人眼所見的天使，如古斯塔夫背後的火眼，據我推測應是吸入物質進入其體內虛空中，可以人類將煙吸進肺部做比喻。

他輕輕用力將愛翠安的手勾得更緊：「我可想不到妳這樣單純的女孩子會做什麼不好的事情呢。」

「如果換成我，我想也會一樣小心。還有跟我現在也一樣，妳得先會站、才能走，要花些時間習和圖書慣妳的新能力。我目前沒發現它們有什麼陰謀，而且它們都效忠妳。」

「好。」愛翠安閉上眼睛，專注將千眼之手的能力集中在酒、杯子、兩滴蠟上。這三樣東西截然不同，彼此之間彷彿有層障壁無法相通，不過卻也有無數微小諧波將其相連——那是重力、磁力以及其他許多愛翠安不知道的自然規律。

「也對，那又如何？」

不對，並非如此。

「那時候它們想利用妳，等妳後來打亂它們的計畫，它們就露出本性了，不是嗎？古斯塔夫可是真的想殺了妳。」

肉眼所見只是表面、只是類比，無法看清物質，僅止於物質反射出的光線，也因此顏色、亮度受到光線的速度與角度影響。所有物體基本上都由四大元素原子構成，但以天使之眼則可看清原子周圍包復之物。

「唔……」她心想自己也許該從簡單些的東西開始，像是水跟銅、鉛跟錫，或者其他一些無法混合的化合物。

「公爵的部下會不會——？」

赫丘爾笑了起來，伸出手指左右晃動，走到愛翠安面前，保持在令人舒適的近距離。「看看誰才是宮廷高手啊？」

愛翠安點點頭，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好。往下眺望可以看見營地，帳棚排列整齊，比村落更有秩序，馬車都聚集在一塊兒，馬匹在一旁吃草。

「我叫做『巨靈』。」它馬上這樣回答。

她蹙著眉頭回去帳棚中，拿起一根蠟燭，又從地上找到半杯酒。她在杯裡滴了些蠟，蠟凝固以後浮了起來，像是兩座孤島。

她聽了笑道：「我無話可說囉，先生。原本只是想罵你太誇張了，結果倒是你點醒我愛聽好話，我可要虛心檢討了。」

他稍微退一步，兩隻手擺在胸前扮演起兩個角色。「『妳是一朵花！』他說。可是她回答：『不是啦！』然後他又說一次，結果她又說：『我根本不像花啊，你得解釋清楚。』所以他只好說：『妳的臉頰紅潤嬌嫩像玫瑰，妳的胸部豐腴挺立像水蓮……』之類的。妳越否認，我好話就得說越多啊。」

「你叫什麼名字？」

「我想，這是因為先生你自己就是個很少良心不安的壞蛋吧。」

我的手可以感知自然界的以太諧律。當我注視石頭，所見並非石頭反射的光線，也不是組成石頭的元素原子，而是以太構成的靈素將原子黏在一起。或許正因如此，所有物體看來都像是震動的鼓面或音又，顯得相當模糊，介於存在與不存在間，頓為神奇。此視覺更為奇妙之處，在於所見之物宛如圖畫表格，世界萬物亦即上帝揮灑筆墨之處。此外必須注意一事：我命名為manus oculaus的這隻手，無法看清事物原貌，而必須透過我已知悉之形象呈現。htｔｐs://ｍ•hｅｔｕbｏoｋ•ｃｏm•cｏm

「任妳差遣。」

「妳太操勞的話，小心又沒力了。」

「那是你想像力不夠豐富。」

「好，妳大腦還沒壞，不過我猜公爵應該很樂意有妳作陪。」

「喏，」她開口：「你可以中介這些東西嗎？」

「別牽太遠就好，赫納先生。」

她在山丘上多待了一會兒，下意識用自然的手撫過異常的手，思忖自己的心該如何安定。新發現使她獲得自孩提時便不再有過的歡樂，但喜悅中有複雜情緒，似乎有某件事情不對，卻又很難指出。也許是因為這能力並非她所應得？

「妳在這方面還是同樣一針見血，」愛翠安搭著自己手臂說：「不過亞亨松先生已經告誡過我了。」

「小姐啊，」他的聲音異常溫柔：「我不會自己臆測什麼，但我也有情報來源。我剛說了，我想不到、也沒聽說過妳會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妳今天會跟公爵一起用餐嗎？」他問。

「對。」愛翠安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看見煙了，但是上帝啊……」她望向一團灰色黏稠物，也就是原本的酒、杯子、兩滴蠟。

「先生，你這種諂媚功夫我可只在凡爾賽宮那些人口中聽過，但我不記得有在那兒見過你。還有什麼地方能把人訓練得這麼油腔滑調、甜言蜜語？」

「由妳代替我觀看，我就可以試試看。」巨靈回答。

過了很久一段時間，她開始失去耐性。「這包含很多程序。」

「我覺得它們已經釋出善意了。」

「我可沒看見花喔。」愛翠安手朝原野一比，這兒的確沒開花。

愛翠安想到牛頓一本書中的記載，他曾經試圖解釋肌肉如何運動，並聲稱生物之中有可塑形的靈質，這種靈質就是中介，協調了以太與肌肉的伸展與收縮。默勒庫就是這樣的東西嗎？它們是生物體內的靈質，可是沒有肉體，或者肉體的物質極少？

「為了服侍妳，女士。」

她起身拍拍衣上草屑，近處墓石靜靜凝望，彼端浮現山下教堂鐘塔塔頂。她猶豫著不知往哪兒回去，卻出現一聲愉悅口哨打斷她獨處時光。一轉身看見赫丘爾，他散步上山站在她後頭。

他點點頭，語氣顯得有些開心：「嗯，村人也許躲在附近吧，房子看起來最近都還有住人。」

回到帳棚時，看見克蕾西重心不穩https://m.hetubook.com.com地靠在帳棚架上，她穿著綠絲裙裝，纖瘦得像是蘆葦。見著愛翠安懊惱皺眉的模樣，她倒是勝利似地淺淺一笑。

兩週內她學到許多，但與問題的龐大數量相比，答案顯得少之又少。她再度睜開雙眼，真正的雙眼，否則無法在本子上寫字；看著物體那活生生的結構時，反而沒辦法做這樣簡單的事情。

「我先前也提過，他們要殺人類有點困難，但不是不可能。如果它們是默勒庫那一邊，我們兩個應該已經死了。」

愛翠安點點頭：「我知道。」

愛翠安輕輕用拇指點了克蕾西的額頭一下：「妳這女色狼！先給我好好休息吧，不然妳唯一的男伴就是醫生了。」

「沒有。村子裡都空著？」

「妳、還有公爵？我想不了，已經有點累，妳說得對——我可不應該用力過度。」

「我負責轉化，」那聲音說：「我創造和諧。」

「別擔心我，我很在意自己身體。」她微微瞇起眼睛：「妳和——那些朋友，狀況如何？」

對方回答的方式也一樣，一道共鳴從指尖進入大腦，產生一個聲音——她自己的聲音。這也理所當然，天使沒有肺或舌頭一類發聲器官，而愛翠安觀察其他宇宙現象，會看見一連串已知的數字或線條做為代碼，這時候天使的「聲音」也必須是她自己所熟悉的聲音。但即便知道這箇中原因，聽見自己跟自己說話依舊是種怪異的經驗。

「喔？怎麼說呢，解釋一下？」愛翠安說。

「啊，」他提高音量，卻還是被山風吹去大半：「看看這丘上竟有難得一見的美麗花朵呢。」

「也許你們的說法是如此。」

「怎麼說？」

「會。」

「這樣說也合理。」愛翠安點頭：「我也希望能相信我的默勒庫心腸很好、遵照上帝的旨意辦事。要是可以相信它們，那我可以學會的事情應該不可限量，不過我還是很好奇——這對它們有什麼好處？」

「我叫做『巨靈』啊。」對方回答。

赫丘爾勾起她的手，咯咯笑道：「小姐，我可不是狐狸，是隻忠心耿耿的獵大呢。妳有特別要上哪兒嗎？」

「有很多開心的事情啊，」愛翠安也老實說：「吃得飽、穿得暖，也安全多了。兒子過得好，以後說不定都可以安穩度日，加上我的好朋友薇若妮卡也快要康復了！妳有力氣跟我一起去吃東西嗎？」

「你會怎樣服侍我？」

下一刻她忽然想通，原來這感受一如自己要猜謎、要破解深奧的秘密，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花點時間一定可以猜對，卻忽然有個傻愣愣的人覺得不耐煩了、脫口便將答案說出。樂趣沒了，簡直是被搶走了，甚至是汙衊了她的能力。然而想通自己的情緒後，她卻也體會到這種念頭多蠢；人可以靠肉眼觀察天象，但若望遠鏡使人事半功倍，不去使用其實更是愚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