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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柏利昂1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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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士的故事 Ⅱ

教士的故事 Ⅱ

「因為他們跟隨十字架,在那個房間裡做禮拜,進而變成屬於十字形的人,」阿法說道:「難道他就不能變成屬於十字形的人?」
明天,如果他們的生活模式沒錯的話,所有「三廿有十」的成員將進入森林,花幾個小時採集食物。這一回我就不跟他們去了。
「如果我真的下到崖底,你們會怎麼做?」我再度發問,不過這一次不期待有任何回應。假設性的問題幾乎跟時間方面的質詢一樣,沒有什麼結果。
阿法等一干烏合之眾開始猶疑不定。我可以看出他們正在推敲新的思維。對他們而言,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一直以為畢庫拉人過於原始的生活型態,早已失落生火及用火的技術。他們未曾以火取暖,屋內也永遠陰暗未明。我從來不曾看過他們烹煮食物,就算是難得吃到一次的樹棲獸屍,他們也都生吞活剝。可是現在這堆火竟燒得如此猛烈,而他們卻是唯一可能起火的人。我仔細看看他們拿什麼當作燃料。
大廳中央則是一座祭壇——其餘部分均已挖空,只留下一塊五公尺見方的厚石板——而祭壇之上豎立著一座十字架。
「你們跟隨十字架嗎?」我只得嘗試最後一道門路。
問題 懸崖底下有什麼?
不,比較符合邏輯的想法是:畢庫拉人的壽命並不特別長,也保有正常的出生率,只不過除了補足「三廿有十」的情況之外,所有的小孩都被殺了。他們可能採取節育或生育控制的方式——而不是屠殺新生兒——直到整個族群達到一定的年歲,需要新血輪的加入。在同時期內大量出生,正可以解釋畢庫拉族的個體,年齡上普遍相同的現象。
我優柔寡斷地站在那兒,手裡舉著雙筒望遠鏡,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向下攀爬至已無遮蔽的岩架,面對這些居民,抑或撤回營地?有股寒意自背後傳上脖子,確確實實地告訴我:這裡還有其他人的存在。我放下望遠鏡,緩緩轉身。畢庫拉族就在那裡,少說有三十個,站著圍成半圓,阻擋住退回森林的去路。
我從背包取出手電筒,碰觸其中一扇門;還在猶豫不決的當口,高大門板輕易地向內開啟,毫無任何摩擦聲響。
一一二五時——艾督華特……艾督華特!
「你們必定在某些場合脫掉衣服罷?」某天我這樣對阿法說道,為了獲取資訊,已經不管這個問題敏不敏感。「不。」他簡短回話,然後走到別的地方,全身穿戴整齊,什麼也沒做。
過了一個禮拜,我還是無法分辨男女。他們的臉孔使我想起那些只要眼睛一瞪就會開始變形的視覺謎題;有時候貝蒂的臉看起來毫無疑問,是個女的,可是十秒鐘之後,這種性別的感覺旋即消失,使我感覺她(還是他?)又變成了男性的貝他。他們的聲音也有相同的變化:輕柔低沉、抑揚頓挫,卻分不出是男是女……令我想起落後世界裡,那些軟體設計不良的家用電腦。
這名土著看著我,露出天使或是佛祖般純潔的笑容,我現在看了就討厭。「你屬於十字形。」彷彿這句話可以回答一切問題。
「天主教?耶穌?聖母?聖彼得?聖保羅?聖德日進?」
「回歸?」我詫異地追問:「從哪裡?」
噢,敬愛的主,如果他們毀掉資料,就讓他們也把我給毀了罷。
我們根據古老的照片和全息影像,盡所有的可能,在平安星上重建了聖彼得大教堂,就像它原本矗立於古梵諦岡的模樣。近七百呎長、四百五十呎寬,當教宗猊下主持彌撒時,整座教堂可以容納五萬名信眾。不過,就算是每四十三年一度的全萬星網主教會議,也不過只有五千位忠貞的信徒出席。在中央壁龕,我們仿建貝尼尼的聖彼得寶座之旁,巨大穹頂自聖壇地板起算,向上拔升逾一百三十呎。它的巨大使人心生敬畏。
第一百零五日:
二三五〇時——
「來罷,針對這一點,我們要好好談談。」貝他對眾人說道,於是他們就拉著我,靜悄悄地走回村莊。
「我跟隨十字架!」群眾把我拉起時,我連忙大喊。手裡抓住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掙扎地對抗眾多手臂擠壓的力道,好不容易才可以將這小小的十字舉過頭頂。
我學的愈多,懂的卻愈少。
要不是塔克毫無血色的面容和不規則斷面的傷口帶給我如此鮮明的印象,這種想法倒還滿好玩的。
「那些不跟隨十字架的人一定要領受真正的死亡。」伽瑪喊道。
傍晚,我在日落之前短短地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是大裂口夜風吹奏管樂的時分。身處村落所在的岩架,樂聲更顯嘹亮。揚起的勁風颼颼掠過石孔岩隙、拍擊枝葉,就連小屋似乎也加入合奏的行列。
此刻不過是下午時分。不知道通訊器是否把「睡覺」一詞給翻得正確,或者它可能是一種慣用語還是隱喻,實際上意味著「死亡」?我點頭跟隨眾人朝向位於大裂口邊緣的村莊前進。
用想的是很簡單,但根本不可能做得到。自然界和生物界無法如此精巧地運作。撇開族群最低人口數的問題不談,還有其他荒謬的地方。就算我很難從這些人的細嫩肉推斷出他們有多大,但依然可以明顯看出:他們之中,最老的和最年輕的,壽命相差不超過十歲。我猜他們的平均年齡介於三十七、八到四十五標準歲之間。這麼一來,老人到哪兒去了?那些父母親、日漸衰老的叔叔伯伯、未經婚配的姑姑阿姨呢?照這種成長速率來看,整個部族差不多會在同一時間邁入老年。假使他們全都超過生育年齡,但卻遇上必須取代已逝族人的情況,又該怎麼辦?
第一百零七日:
可是現在我開始相信,他們不會動到我一根汗毛。
我已經打包好必需用品,將全息影像錄影碟片和膠卷放進石綿葉所織成的囊袋。我準備好食物、飲水,以及逐漸耗盡能量的邁射槍。帳篷、睡袍,都帶齊了。
他們表情木然,毋須言語,我即可得知否定的答案。
我現在多麼希望能和他們一起去!就在那邊,大裂口底下。
我跪下來,開始禱告。關上手電筒,等了好幾分鐘,眼睛終於能夠在迷濛的昏暗光線中看清楚十字架的樣子。無疑地,這的確是畢庫拉人所說的「十字形」,而它豎立於此最起碼也有幾萬年——或許已經數十萬年——遠比人類首度離開元地球來得早,也幾乎可以確定早於基督在加利利的傳道。
我一定要讓整個萬星網知道這裡的存在!
隔天晚上他們出發的時候,我靜靜地走進屋內,連向外看一眼也沒有。不過等到他們回來後,我就前往取回設立在裂口邊緣的全息攝影機和三腳架。定時裝置運作得十分完美。成像顯示畢庫拉人抓著藤蔓,靈巧地爬下崖面,就跟充斥於卡爾瑪樹叢和堰木林內的樹棲小獸沒什麼兩樣。隨後他們就降至突出部下方了。
他們每天傍晚一定會去大裂口,沿著爬藤垂降而下。第三個黃昏,我試圖觀察這種外出的為,可是有六個人在裂口邊緣將我擋下,溫和卻堅定地帶我回到小屋。這是第一次我體會到畢庫拉族具有攻擊暗示的舉www•hetubook.com•com動,所以他們離開之後,我帶著焦慮,坐在原地。
「不,」我追問道:「為什麼你們要殺他?」
他們對十字架的反應當然不免使人聯想到:我所面對的是一群基督教殖民地的倖存者——是天主教嗎?——儘管通訊記錄器的資料一直堅持四百年前墜落於這片高原的登陸艇上所搭載的七十名殖民人士,全都是新.克爾文─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就算不對傳統宗教懷有敵意,至少也抱持著漠不關心的態度。
「可是他跟隨十字架,」阿法反詰道:「他已經在那個房間禮拜過了。」
每天除了日落前的集體消失,以及兩小時的共同睡眠以外,他們很少一起行動。就連住所的安排似乎也是隨機的。阿法第一天會跟貝蒂睡在一起,第二天則是和甘姆,第三天則可能跟莎爾妲或皮特。沒有明顯的系統或排表。每三天,他們一行七十人會進入森林進行採集,帶回莓類、卡爾瑪樹的樹根和樹皮、水果,以及其他可食的物品。我原本很確定他們是吃素的,直到有一次我看見戴爾津津有味地嚼食一隻樹棲幼獸冰冷的屍體,這隻幼獸應該是從樹上墜落死亡。這意味著「三廿有十」並不鄙視肉食;他們只是太笨了,沒辦法從事捕獵而已。
「那些不跟隨十字架的人一定要領受真正的死亡,」貝他說道,所有人一起向前,其中大部分手裡還拿著削尖的石頭。「那些不屬於十字形的人一定要領受真正的死亡。」貝他繼續說著,音調信心滿滿,果決堅定,在連續口號和宗教唸誦之中十分常見。
「三廿有十」隨時都可能會回來。要是他們知道的話……要是他們一眼就看出我到過那裡的話,又會如何呢?
我可以躲。
「我們之前就知道他不屬於『三廿有十』。」阿法仍不放棄,當他處理過去式的觀念時,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我瞭解到昨天興奮之餘率性寫就的文字,完全沒有提及崖底下的發現。所以我現在就來仔細描寫。儘管拍了影碟、影帶,通訊器也留下相關記錄,但總有可能最後僅剩這些私人日誌會被發現,還是保險一點好。
「那些不屬於十字形的人一定要領受真正的死亡。」貝他還在複誦。
「Beyetet ota menna lot cresfem ket?」面前的矮小男子問道。
第三個畢庫拉人,戴爾,咕噥著回應,通訊器是這樣解讀的:「你的同伴達成了真正的死亡。你沒有。」
「肅靜,」阿法喝止我,並對一名手掌帶有疤痕的高大畢庫拉人——我管他叫作烈德——說:「他不屬於十字形。」
不,沒這個必要。天主不會帶我來這麼遠的地方,目睹我所見到的奇蹟,卻又讓我死在這群蹩腳孩童的手裡。
我將跨過邊界,攀爬下崖。
解決之道 就下去看哪。
一股寒意通透全身,隨之而來的則是大笑的衝動。我是否闖進老掉牙的全像電影探險情節——失落的部族瘋狂膜拜誤入叢林的「神明」,直到那可憐的傢伙不小心在刮鬍子還是做什麼的時候割傷自己;而這些族人確認他們的造訪者其實也是血肉之軀後,是否獲得一絲寬慰,將之當作祭品,奉獻給先前所敬仰的神祇?
「是的。」我回答道,現在終於知道這些就是塔克被殺的那一晚,趁我熟睡時觸摸我的人。這也代表他們殺害了塔克。
記錄器發出一連串的聲響,但這些字眼對他們而言似乎沒有意義。
「你們到懸崖下面做禮拜嗎?」我繼續問。
沒有回應。
今天早上,我在老地方,也就是小溪自崖邊墜落的瀑布洗澡時,聽見一個聲音。我擡頭往上一看,發現那名被我稱作戴爾的畢庫拉人,瞪大了雙眼注視著我。我跟他打了個招呼,可是這個小畢庫拉人卻立刻轉身,拔腿就跑。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他們鮮少如此匆忙。隨後我瞭解到:儘管當時仍身著長褲,任由戴爾目睹腰部以上赤|裸的我,毫無疑問地觸犯他們對於裸體的禁忌。
我起身繼續向前。除了清風緩緩吹過半公里寬的大裂口,四周沒有太多聲響。我發現自己還可以聽見下方深處的河流所傳來的潺潺水聲。
今天把全像影碟檢閱完畢之後,我坐在外頭,享受陽光的洗禮。我已經確認了昨天發現「大教堂」石室後,回程上崖時,差點就忽略掉的地方。大教堂外面的岩架邊緣,還有階梯通往大裂口底下。儘管不若連接至教堂的小徑一般,歷經歲月而有所磨損,但同樣啟人疑竇。大概也只有天主知曉,究竟是什麼驚世奇觀,在下頭等著人們前往發掘。
畢庫拉族整齊劃一地點點頭,隨後——像是一群歷經長久練習的祭壇侍童似地——全體人員單膝跪地,身上長袍窸窸窣窣,行了個完美的屈膝禮。
「嬰兒呢?在哪裡?」
我等待著。打獵用的邁射槍放在背包裡,倚靠一株矮小的卡爾瑪樹,距離我不到十步。可是有六名畢庫拉人擋在中間。無妨。頓時我立刻明瞭,自己絕對不會舉起武器對付任何人類,就算他殺了我的嚮導,而且還隨時有可能連我也一併殺掉。我閉上眼睛,悄悄唸了一段懺悔禱文。再度睜開眼時,現場的畢庫拉人卻愈來愈多。他們暫時停止動作,彷彿已經湊足法定人數的下限,達成了某項決定。
我搜尋過通訊記錄器的資料,證實我之前猜得沒錯:在超過一萬六千個已知的人類社會之中,個別成員沒有姓名的,可以說絕無僅有。就算是盧瑟斯的巢狀社會,每個個體還是會以各自的階級種類,加上一個簡單的代碼,做為識別。
解決之道 直接前往問題的根源探查。他們每天下崖,本質上算不算一種宗教行為?
最後,阿法走了過來。「你將會屬於十字形。」他輕輕說道。
四公尺高,三公尺寬,以元地球的古老精美形式雕製而成。這座十字架正對彩色玻璃牆,彷彿等待著太陽,以及那五彩繽紛的光線,點亮其上所鑲嵌的鑽石、藍寶石、血水晶、天青石珠、女王之淚、縞瑪瑙,以及其他我可以藉由手電筒的光線所辨視出的珍稀寶石。
「為什麼?」我停了一會兒,接著追問下去,乾澀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碎裂的穀殼。
「他不屬於『三廿有十』,也不屬於十字形,」貝他說道,現在的聲音聽起來比較像是茫然困惑,而非充滿敵意。「他怎麼不應該領受真正的死亡?我們一定要拿石頭切開他的喉嚨,讓血流出來,直到心臟停止跳動。他不屬於十字形。」
我根本就不在乎。他們帶領我回到小屋,我在那兒哭了整整一個小時。門邊沒有守衛。一分鐘前,我站在門框下,考慮直奔火燄森林。隨後想想,衝下大裂口的距離不但近得多,要死也很容易。
一覺醒來,迎接完美的早晨。天空一片深邃藍綠,太陽彷彿血紅尖石鑲嵌其中。我站在屋外,迷霧業已散去,樹棲小獸停止清晨尖鳴,空氣也逐漸暖和起來。於是我走進茅舍,觀看影帶和碟片的內容。
「是的,」靜默之中,我再度開口,「我就是那個戴著十字架的人。」耳朵聽聞通訊器的喇叭將「十字架」念作「cresfem」。
畢庫拉人起身了。一陣微風拂過脆弱的卡爾瑪葉,在我們頭上發出乏味的颯颯響聲,傳遞夏日將盡的信息。左手邊最靠近我的那名畢庫拉人走上前來,用冰涼卻強壯的手指抓住我的前臂,然後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通訊器是這樣翻譯的:「來罷。該是到屋裡睡覺的時候了。」
我花了整整二十六個和-圖-書小時觀察他們,和他們說話,趁他們下午「睡覺」的那兩個小時整理筆記,大體上就是在他們決定要割開我喉嚨之前,儘可能地記錄資料。
第一百一十日:
小徑彎入左方,圍繞懸崖的一部,之後就沒有去路。我踏上緩緩向下傾斜的寬闊石面,張大眼睛看個仔細。我相信自己一定不假思索地畫了個十字。
「這些房子是誰蓋的?」我問道。他們並沒有對應「村莊」的字眼。
一五三〇時——
我幾乎把所有裝備都搬進村裡他們空下來給我的小屋了。
悄悄接近我的這群人,個頭不高——沒有一個超過我的肩膀——全身上下,從脖子到腳趾都裹著粗略編織的暗色長袍。有幾個開始移動,看起來像是幽靈滑過崎嶇不平的地面。遠遠看去,他們整體的外觀令我不禁想到一群咯咯亂叫、五短身材的耶穌會會士來到新梵諦岡領地的景象。
解決之道 繼續糾纏盤問,直到獲得答案為止。
「三廿有十」回到村內,隨即各自進屋,連瞥我一眼也沒有。
退而求其次,我會在崖邊跪地禱告,伴著行星吹奏的管樂和天空傳來的唱和。我現在終於明白:這是讚美天主確實存在的頌歌。
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會有更多奇蹟出現的。
我回到村莊,從頭又看了一遍全息錄影。沒有錯。這是一項千真萬確的奇蹟。
阿法並沒有回應,可是貝蒂——可能是阿法的女性|伴|侶,但也可能不是——眼光從織布機那兒移了上來,簡潔地說:「要讓他死。」
第九十六日:
一六一五時——
我張開雙唇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只得再把嘴閉上。
倘若有架浮掠機能不畏嚴酷的氣候,穿越火燄森林,將我接走;倘若我能連上屯墾區居民所使用的資料傳輸衛星……
最靠近我的畢庫拉人走上前來,離我大約五步,以柔和的單音調吐出一些字句。
他們的回答總是一成不變,使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經過不斷詢問,我才弄清楚他們殺掉塔克是要讓他死亡,而他為何會死,是因為他被殺了。
我以受訓過的專業民族學者所特有的鎮定,小心翼翼地詢問他們。我盡量提出最為簡單,根據事實即可回答的問題,以確保通訊記錄器能精準翻譯。它的確做到了。不過綜觀這些回答,還是無法帶給我什麼有用的資訊,我仍然和二十幾個小時之前一樣,對他們一無所知。
「為什麼?」
我足足想了一分鐘。「我也跟隨十字架。」我知道這句話會被翻譯成「屬於十字形」。現在我已經不需要翻譯程式了。不過這一次的對話實在太過重要,不允許模稜兩可。「這是不是意味著我應該加入你們,一起下去崖底?」
「他跟隨十字架,而且已經在十字形的房間裡做過禮拜,」阿法繼續道:「他絕對不能領受真正的死亡。」
畢庫拉族過著單調的定棲生活。意外發生率——就算居住在大裂口的邊緣——一定很低。沒有獵捕他們為食的生物。季節變化極微,而食物的供給幾近恆定。可是,就算擁有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這謎樣族群四百年來的歷史之中,絕對會有好幾次疫病橫掃村莊,或者過多的藤蔓斷裂,導致居民摔落裂口;也有可能因為某項事物,造成自古以來連保險公司也憂懼害怕的大規模不正常猝死。
我在類似於彩色玻璃的石牆上找到僅有的一扇門,邊緣以窄薄的暗色金屬鑲出輪廓。於是我穿了進去。
戴爾直視著我,不帶任何情緒,也沒有不耐的神色。「你屬於十字形,一定知道十字架的道路。」
「我們要如何處置他?」阿法問。
「不論過去或未來,我們都是一體,」最矮小的畢庫拉人說道,我認為她是女的,管她叫艾琵。「我們是三廿有十。」
三天後,他們決定了我的命運。
這明顯的事實對我造成極大衝擊,使我不由得坐下來好一陣子。就算「三廿有十」四百年來每天不間斷地行走,也不可能將堅硬的岩石磨成這樣。一定是什麼人,還是什麼東西,在畢庫拉族的祖先墜落此地之前,早就開始使用這條小徑。(這些人還是東西,不知已經走過幾千幾萬年的歲月。)
不管用什麼方法,我都要將訊息流傳出去。
三人全都放下愚蠢的編織工作,一起看著我。「你不可能被殺,因為你不可能會死,」阿法說道:「你不可能會死,因為你屬於十字形,而且跟隨十字架的道路。」
阿法揚手一指,六名畢庫拉人一擁而上,抓住我的四肢,將我按倒在地。貝他走上前,從他(或她?)的袍中取出一把邊緣削尖的石刃。我奮力掙脫,卻徒勞無功;貝他從上而下割開我正面的衣服,將碎布左右攤開,直到我全身赤條條,一|絲|不|掛。
我坐在自己茅舍的正門底下,無法讓自己忍住不笑、不祈禱。早些時候,我走到大裂口旁邊,做了彌撒、領了聖餐禮。那些村民連看都不想看。
我多次不得體地嘗試刺探這項祕密,而「三廿有十」仍然表現出他們一慣的蒙昧。被問到的人總是喜孜孜地帶著笑臉,回答前言不對後語,就連萬星網中最愚蠢的鄉巴佬隨口嘮叨幾句,和這些話比起來,也算是聖賢哲人的金玉良言。更多時候,他們甚至連話也不說。
解決之道 誘拐或強迫幾個可憐的小惡魔來進行醫事檢查。揭開一切關於性別角色的謎團,找出裸體禁忌背後的祕密。多年來為了人口控制而實行嚴格禁慾的社會,很符合我的新理論。
那時我幾乎要嘻笑出聲,不過隨即瞭解到這樣的反應可能意味著倉皇失措。畢庫拉族並未顯露任何敵意,足以引發如此恐慌;他們沒有攜帶武器,小手空空如也。臉上一樣木然空洞,毫無表情。
假使我手邊還有武器,我就可以殺死守衛,然後……
「我跟隨十字架,而且渴望屬於十字形。」我儘可能以平穩的口氣訴說:「我到過你們的祭壇。」
由於這座南北走向的岩架自懸崖延伸出一百公尺的距離,我可以沿著三十公里長的大裂口看向正西方,直到高原盡頭天際開闊之處。我馬上想到:每天傍晚,夕陽總會照亮突出部下方的厚實崖壁。因此,倘若從這個絕妙的地點觀察——特別是在春分或秋分的時候——海柏利昂的太陽看起來像是會直接沒入大裂口之中,火紅的邊緣恰好與兩側粉紅的山壁相切,對我而言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們把我關在自己的茅屋裡。沒有機會使用打獵用的邁射槍;幾個人壓制我的同時,幾乎將我的東西清除殆盡。畢庫拉人取走我的衣服,只留下一件他們穿的粗製長袍,給我遮蔽身體。
不久,太陽即將西沉。風已開始吹起。快了。就快了。
有好一陣子,我認定阿法在思考。他皺起眉頭,我才領悟到這也是我第一次目睹「三廿有十」的成員接近不悅的神色。然後他說道:「你不行。你屬於十字形,但是你不屬於三廿有十。」
如此神蹟竟由我率先見證,實在是畢生難忘的莫大諷刺。要不是亞瑪迦斯特事件導致我的放逐,這項發現或許還得再等上千百個歲月。教會有可能在這個得以帶來新生的啟示被人揭露之前,就已經黯然殞滅。
他們的相貌實在很難以三言兩語描述清楚。全部的人都是禿子。禿頭、臉上無毛,寬鬆長袍直直垂落地面,以致於難以分辨是男是女。迎面而來的這一群——此刻已經超過五十人——年紀大致上看起來都差不多,介於四十和_圖_書至五十標準歲之間。臉頰十分光滑,皮膚帶有淡淡黃色,我猜這也許和他們歷代族人長期攝取卡爾瑪及其他在地植物體內所蘊含的微量礦物質有關。
剛過正午,烈德和另一個我認為是西塔二號的畢庫拉人前來拘提。他們領著我走出屋外,刺眼的陽光使我不由得瞇起眼睛。三廿有十站在崖邊,圍成一個巨大的半圓。我估計自己逃不過被丟下懸崖的命運,然後就注意到那堆篝火。
我咒罵自己,為何如此愚蠢、如此疏忽。教會的未來就取決於我的生命,而這兩項最寶貴的東西,竟被我白白浪費,只因為我欺騙自己,相信畢庫拉族是一群駑鈍、無害的小孩子。
「你們每天傍晚到懸崖底下做些什麼?」次日,我詢問阿法。
話畢,阿法和我相互對望了有好些時候;我很確定,我們兩個都堅決相信:對方是個不折扣的白癡。
第一百零三日:
突然間,我想我明白了。「所以沒有新生兒……不會有人回歸,直到某個人死掉;你們把缺少的人用另外一個遞補上來,使整個團體保持三廿有十?」
問題 「屬於十字形」跟「十字架的道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倘若這不是當年殖民者宗教信仰的扭曲退化版本,又會是什麼?
戴爾似乎開始思考,奮力與「年輕」這個概念搏鬥。他被擊敗了。我懷疑畢庫拉族是否完全失去了時間感,以至於無法回答相關問題。然而,經過整整一分鐘的沉默,戴爾指向蹲伏在陽光下,就著粗陋織布機工作的阿法,接著說道:「那兒就是最後一個回歸的人。」
群眾簇擁向前,我也停止掙扎。他們盯著我蒼白的身軀,彼此竊竊私語。我可以感覺到心臟劇烈的跳動。「我很抱歉冒犯了你們的律法,可是你們實在沒有理由……」我開始辯解道。
「等等。」我一面搭腔,一面摸索著取出通訊記錄器,輕輕一拍,調整到翻譯功能。
原來他們燒的是我的衣服、我的通訊器、我的田野觀察筆記、錄音卡帶、影像晶片、資料碟、攝影機……所有儲存資訊的媒體與設備,全都付之一炬。我對著他們尖叫,試圖投身火中,嘴裡咒罵著這輩子只有小時候在街道上打鬧時才說得出口的惡言惡語。不過他們對之充耳不聞。
我啞口無言,懷疑當時他是否聽見我的心跳聲。(好罷,)我心想,(起碼你不用再擔心他們把你當作神祇一樣崇拜。)
他們不發一語,經過我身旁,朝向小屋而去。晚上的村落沒有燈光,我猜想他們正坐在屋內,緊盯著我。
「我們是三廿有十。」他輕聲說道。
阿法舉手示意,眾人才暫停動作。在這突如其來的靜默中,我可以聽聞三公里外,大裂口底下的流水聲。「他的確帶著十字架。」阿法說道。
今天我在營地北方僅僅四公里處,進行細部探勘;迷霧因正午熱氣而蒸升,使我發現大裂口靠近我的這一側,竟有一連串的梯形臺地。我用動力望遠鏡好好檢視一番——這些臺地原來是一階一階的岩架,上頭綴有尖頂、棚架和植被,持續向外延伸,直至突出部——此時我才明瞭,眼前所見正是人造的居所。小屋約略有十來間,樣式粗糙簡陋——不過是成堆卡爾瑪葉、石塊,以及海綿草皮搭建起來的茅舍——但的確是人工所構成的沒錯。
沒道理。我搖搖頭,走回自己的房舍。
此言既出,引發一陣吶喊。趁著眾人紛亂嘈雜,來回移動,我試圖拉開壓制我的手臂;不過他們仍舊抓得死緊。
「基督呢?」我再度嘗試:「耶穌基督?基督徒?天主教會?」
噢,敬愛的主,我剛剛在想什麼?艾督華特,我該怎麼辦?
昨天早上大約〇七三〇時左右,我自懸崖邊垂降而下。畢庫拉人全都在森林裡採集食物。藉由藤蔓下崖看起來頗為容易——許多地方,它們都糾結在一起,形成一種另類的梯子——可是就在我身體盪出去,開始垂降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自己心臟猛烈跳動,甚至還會痛呢。距離底下的石頭和河谷,整整有三千公尺的落差。我隨時隨地緊緊抓住至少兩條藤蔓,一公分一公分地向下攀爬,試著不去觀看腳下的萬丈深淵。
最後,身心俱疲之下,我放棄專業的精細敏銳,直接對著坐在一起的那群人劈頭就問:「你們是不是殺了我的同伴?」
第一百零四日:
現在我坐在小屋裡等待著。周遭傳來沙沙聲。有人醒了。我還是只能坐著等待。
那些「彩色玻璃」,既不是真的玻璃,也不是塑膠製品,而是某種厚重的半透明物質,摸起來似乎和旁邊的岩石一樣堅硬。窗戶也並非由窗格所構成;濃淡不一的紛亂色調,彼此混雜揉合,看起來像是水面上的油彩。
有一天,我站在那個我管他叫作戴爾的畢庫拉人面前,待在那兒,等他察覺我的存在,然後問他:「為什麼這裡都沒有小孩子?」
我及時戴上耳機,收聽通訊器的翻譯,完全沒有任何延遲。這表面上聽起來頗為陌生的語言,不過是某種古代種船的英語退化後的型態;當地屯墾區的居民,在不久之前,仍然持續使用這些暗語。「你是屬於十字形/十字架的人嗎?」通訊器如此解讀,最後的名詞還提供了兩種選擇。
這一次他倒答話了。阿法臉上重新浮現天使般的笑容和無憂無慮的表情,說道:「如果你企圖下到崖底,我們就會把你壓在草地上,拿削尖的石頭割斷你的喉嚨,然後等待,直到你的血液不再流出,你的心臟停止跳動。」
我坐得愈久,就愈顯惱怒不安。他們拿走了通訊記錄器、攝影機、碟片、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全都不見了。老地方只剩下一整箱尚未拆封的醫療診斷設備,不過它可無法幫我記錄大裂口內的奇蹟。如果他們把帶走的東西全給摧毀——然後再把我殺掉——大教堂的相關記載就完全化為烏有。
我微笑著搖搖頭,著裝完畢,回到村莊。倘若早知道會有什麼後果降臨在我身上,當時的心情就不可能如此愉悅。
可是我什麼也沒做。
戴爾沉默以對,我將這種安靜解讀為同意。
我花了大半個小時才下降一百五十公尺,相信畢庫拉族只要十分鐘就能做到。好不容易抵達一座突出部的彎曲面。有些爬藤向外伸入空中,不過大部分纏繞在陡峭的岩塊下方,往三十公尺遠的崖面生長。隨處可見藤蔓草草編成簡陋空橋,畢庫拉人很可能行走其上,毋須過於倚靠雙手輔助。我爬行在這些編好的藤索,一面抓住其餘藤蔓作為支撐,嘴裡喃喃唸著自孩提時代就不曾說過的禱詞。瞪得老大的兩眼只敢向前瞠視,這樣好像可以讓自己忘記,在這些搖搖晃晃、咯吱作響的植物底下,全是無窮無盡的虛空。
問題 為何他們如此執著於維持當初登陸艇墜毀時所留下來的「三廿有十」人口數?
「這不可能,」烈德駁斥道:「『三廿有十』在那裡禮拜,而他不屬於『三廿有十』。」
「請聽我解釋。」我再度開口,但阿法反手一個巴掌,使我噤聲不語,嘴唇流血、耳朵嗡嗡作響。這個動作所展現出的敵意,和我猛然轉動旋鈕,關掉通訊記錄器時並無二致。
我則繼續待在外面。沒多久,我走到長滿草的突出部邊緣,站在那兒,底下則是無盡深淵。成簇的藤蔓和樹根牢牢抓住崖面,不過看起來只向外延伸了幾公尺,懸掛在絕對的虛空之上。不可能會有藤蔓長到可以通往下方兩公里處的河谷。
和*圖*書天沒辦法穿過火燄森林。我甚至還沒進入特斯拉活動區的邊緣,就被濃煙給逼了回去。
七十隻手高高舉起尖石,我大聲叫喊,心裡知道只能搏一搏這最後一次機會,否則命運終將成為定局。「我去過崖底,並在你們的祭壇禮拜!我跟隨十字架!」
可是這個地方卻更大。
受到激勵,我接著問道:「那麼下一個三廿有十什麼時候會出生?會回歸?」
我都不確定自己是否聽懂這個問題。在對方完全沒有關於小孩的字眼,也毫無時間概念的情況下,我們要如何詢問他們關於出生的事情呢?可是戴爾似乎能夠理解。他點了點頭。
我得要回去,展示給你們看!展示給所有人看!
烈德點點頭。
三個人全都盯著我看。「我們屬於十字形。」阿法答覆道。
我坐在這裡,就著通訊器顯示鍵的亮光寫下記錄。我試圖想出一些預防措施,以確保自己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然後呢?他們難道為了彌補缺額而開始生育,補足後又回到目前的無性狀態?還是畢庫拉人實在迥異於其他有案可考的人類社會,好幾年才會有一次發|情期?——十年一次?——還是一輩子只有一次?這實在令人懷疑。
第一百零六日:
我不清楚自己期待中的畢庫拉人該是什麼模樣;赤身露體的野蠻人?或許罷,還帶著兇狠的表情和尖牙串成的項鍊。也許我盼望找到的是留著大鬍子,滿頭亂髮的隱士,旅者在希伯崙星的摩西山脈裡偶爾會遇見的那種。不管我心裡想的是什麼樣子,真正的畢庫拉人完全無法套入先入為主的形象。
畢庫拉族稱呼他們自己為「三廿有十」。
畢庫拉人一定把它們藏在哪裡。不,所有小屋和鄰近森林都找遍了。他們留著這些東西又沒什麼用。
可是我已經找到了。
每個新揭露的真相總會加深我的困惑。
我轉向左邊,注視崖面。磨光小徑橫亙寬闊岩架,通往兩道垂直峭壁中切割而成的門。不,這不是普通的小門,而是雄偉的教堂正門;鬼斧神工,上頭還有精雕細琢的石刻窗扉和過樑。門的兩旁則有兩扇嵌有彩色玻璃的大窗,向上延伸至少有二十公尺,幾與突出部相接。我走近幾步,檢視這建築的外觀。不管是誰建造的,他們必定將突出部底下的區域挖寬,在高原側壁的花崗岩上切割出一面光滑而垂直的高牆,然後直接在崖面上開鑿坑道。我將手滑過大門周圍,那些重合交疊的裝飾雕刻。真是光滑。就算隱匿於此,有著岩架邊緣的保護,足以隔絕大多數的自然力量,這一切仍然逃不過時間的消磨,變得平順、脆弱。究竟在幾萬年前,大裂口的南面就被雕琢出這麼一座……神殿……?
我提醒自己:這群「微笑兒童」幾乎可以確定就是趁塔克熟睡時,割開他喉嚨,使他如同屠宰豬隻一般死去的兇手。
有人大概很想以「天真無邪」這個辭彙來形容畢庫拉人的渾圓臉蛋;但經過仔細觀察,甜美的印象會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則是另一種見解——平靜溫和、與世無爭的白癡。身為傳教士我曾在落後星球待過不算短的時間,目睹某種古老遺傳性疾病所引發的種種癥候;這種病有好幾種稱呼:唐氏症、蒙古症,或是「跨世代星艦的遺產」。這就是當時那六十來個身穿暗色長袍的小矮人們所帶給我的整體印象——有一整票安靜、微笑的禿頭癡呆兒童對著我打招呼。
我告訴他們我自己的名字,結果他們全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保羅.杜黑神父,保羅.杜黑神父。」通訊器重複播放翻譯後的內容,但他們連最簡單地跟著複誦也不肯。
〇九三〇時——噢,感謝主,恩准我目睹今日所見的事物。
「死亡和真正的死亡有什麼不同?」我問道。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已經無法冷靜下來,相信通訊記錄器的翻譯。
自從我第一天來到村莊,就一直猜不透這裡為何沒有小孩的存在。往回瀏覽筆記,我發現記錄器裡的每日觀察口述中曾經多次提及此事,可是在私人日誌這個大雜燴中卻毫無記載。也許其中的弦外之音實在太過駭人。
我找到畢庫拉族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們找到了我。在他們過來將我從「睡夢」中喚醒之前,我會儘可能寫下一切。
情勢似乎已經夠明朗了。畢庫拉族對於他們的「三廿有十」極為注重。他們將族群人口保持在七十這個數字——和文獻記載裡四百年前墜落於此地的登陸艇乘客數量相等。純粹是巧合的機會不大。一旦有人死亡,他們就容許生出一個小孩,來取代原本那名成人。很簡單的想法。
透過手電筒的昏暗燈光,我確定自己身處於一個龐大的房間——一座完全由堅硬岩石挖空而成的廣大廳堂。我估計周圍光滑牆壁向上延伸的天花板,和畢庫拉族所棲息居住的崖頂,相距頂多只有幾公尺。這裡沒有裝飾、沒有擺設,偌大而充滿回聲的石室裡,除了正中央所擺設的物體之外,完全沒有任何表示用途的標記。
「那些不跟隨十字架的人一定要領受真正的死亡。」貝他重複道。這是最終的宣判。
果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三廿有十」去了大裂口。四周響起了傍晚的風鳴合奏。
我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昏昏沉沉地過了一分鐘,才瞭解到他們已經拋下整座村莊,房舍裡空無一物。我坐在一塊冰冷的大石上,猜想著是否我的出現引發了大規模的遷徙。音樂止息,流星也穿過低垂雲層的縫隙,開始夜晚的表演。此時,我聽見後方傳來一道聲音;轉身看去,發現「三廿有十」的全部七十名成員就在我的身後。
他沒有回應,但也沒有閃避問題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著我。
我考量到繼續探索這個問題,可能會使處境更加危險,現在該是收手的時候;但是愚蠢的好奇心仍然驅策我向前追問:「你們信奉耶穌嗎?」
艾督華特!我全都錄下來啦,就在膠卷和碟片裡面。
我成了階下囚。
戴爾擁向前,反駁道:「可是他不屬於十字形!我看到了。那跟我們想的不一樣。他不屬於十字形!」聲音充滿殺意。
我發現自己想要看一下畢庫拉人裸體的樣子。對一個四十八標準歲的耶穌會信徒而言,的確很難啟齒招認。不過,就算是偷窺老手,恐怕也難以達成。畢庫拉族對裸體的禁忌看起來牢不可破。無論清醒或是兩小時的午後小盹,他們全都身穿長袍;方便時一定會走到村莊以外的區域;我懷疑就算在那種時候,他們也絕對不會脫下寬鬆的袍子。而且他們似乎根本就不洗澡。有人大概認為這樣應該會造成嗅覺上的負擔,可是除了卡爾瑪樹淡淡的甜香,這些原始人類聞起來並沒有什麼味道。
一陣沉默。最後阿法終於補上一句,直到現在,我依舊在推敲思索其中的涵意。他說:「然後假使你再下來一次,我們就必須再殺你一次。」
不管啦!
他們沒有名字。起初我還難以置信,不過現在就很確定如此。
我設立了一整座的醫療研究站,但是沒有用;「三廿有十」不會讓我檢查他們:不讓我採集血液樣本,就算我已經重複示範,說明這根本就不痛;也不讓我使用診斷裝備掃描他們——簡單地說,絕對不採取合作的態度。他們不會爭辯,不會解釋,只是轉過身去做自己的事情。
「沒人會回歸,直到有人死掉。」他答道。
三名同我對話的人,依然埋首於一架簡陋的織布機,繼續他們的工作。「是的,」其中一名,我私底下管他叫「阿法」,因為他是森林中第一個接近我的畢庫拉人,回答道:「和-圖-書我們用磨利的石頭割開你同伴的咽喉;當他掙扎時,我們壓住他,使他安靜下來。他達到了真正的死亡。」
一四〇〇時——
問題 如何分辨性別?
岩架約有五公尺寬;東北方不遠,就是自懸崖延伸的基部。我沿著上頭的小徑走向西南方,走了二、三十步,我突然驚覺,停了下來。這真的是一條小徑,一條在堅硬的石塊上磨成的小徑。它光亮的表面陷入石板之中,有好幾公分深。跟著走下去,小徑沿著岩架邊緣,通往一座高度更低,但更為寬廣的平臺。石頭上甚至還刻著一級一級的階梯;不過經過長時間磨損,每一階的中央似乎有凹陷的現象。
我點點頭,卻完全無法理解。
我吸了一口氣。「你們當中最年輕的人是誰?」
「他跟隨十字架,」阿法再度提問:「難道他就不能變成屬於十字形的人?」
照了相片,錄了聲音和影像,我也對整座村莊和居民做了徹底的全息掃描。他們似乎毫不在意。我將全息影像投射出去,他們只是從中穿過,完全不表任何興趣。我把他們的錄音播放給他們聽,他們只是微笑以對,然後回到茅舍,枯坐在那兒好幾個小時;什麼事也沒做,什麼話也沒說。我遞給他們一些小玩意兒,他們不發一語就直接取走,檢查看看是否可食,然後就隨手丟棄。草地上散落著塑膠珠、鏡子、彩色布片和廉價筆。
我走進前廳——實在想不出其他名詞來稱呼這個地方——穿越十公尺許的靜謐空間,在另一堵牆的正前方停下腳步。這面牆一樣是由疑似彩色玻璃的物質所構成;而濃密光線正透過我身後的窗戶,整座前廳泛起上百種精妙、詭密的色彩。我頓時領悟到:黃昏時分,太陽直射的光芒將會讓這個房間充塞一道道斑斕鮮豔的線條,直擊我面前的彩色玻璃牆,照亮牆後的種種物事。
我繼續祈禱。
我不能再等上一百多天,才將這些訊息帶回文明世界……呈現在所有世人的面前。
問題 小孩在哪裡?
然而,又是誰來教導下一代呢?父母和其他老人們都怎麼了?畢庫拉人是否傳給子嗣勉強算得上文明的粗淺教條之後,就尋求自身的死亡?這是不是所謂「真正的死亡」——抹殺一整個世代的族人?「三廿有十」會不會殺掉鐘形年齡曲線中,居於兩個極端的個體?
「他跟隨十字架,」阿法進一步問道:「難道他就不能變成屬於十字形的人?」
我不曉得為何這臺他媽的機器會把同一個字一下子翻作「十字架」,一下子又翻作「十字形」。(因為你屬於十字形。)
昨天「睡」完覺,我就開始跟他們交談。他們有時不會回應我的問題,就算真的回答了,不過只比遲緩兒的呼嚕不語,或是南轅北轍的答覆稍稍好上一點。除卻初次相遇時的發問和邀請,他們不再主動提問,或是針對我的行為表示意見。
「三廿有十。」威爾回應道。我只能藉由一根未能完全癒合的斷指認出他來。每個畢庫拉人至少會有一項特徵可供辨認,不過有時候我倒認為分辨一隻隻的烏鴉還容易些。
全體「三廿有十」的成員站著目迎我走近他們。我在阿法面前十來步的距離停下腳步。「午安。」我開口說道。
噢,感謝主,在此時此刻,帶領我到這個地方,見證祢存在的神蹟。
而且,就算我逃過這一劫——回到濟慈市——再輾轉返回萬星網——又有誰會相信我呢?——由於量子跳躍所產生的時債,我離開平安星整整有九年之久——回去的時候不過是個滿口謊言的老人,而正是這種謊言造就他放逐的生涯——
這樣的推測是沒有用的。我開始對自己缺乏解決問題的技巧感到惱怒。咱們來建立一套策略,然後照著執行罷,保羅。別一直把你那懶散的耶穌會屁股黏在椅子上。
「他不屬於十字形。」戴爾塔二號插話了。
我可以理解他必須用盡大腦當中所有的神經元和突觸,才能構思出如此優越的答覆。
我坐在茅屋內,重新探討所有可能。有一種情況:這些人極為長壽,而且一生中大部分的時光都能繁殖後代,輕鬆地補足族群的傷亡。不過這樣子就無法解釋,他們每個個體為何都屬於同一個年齡層。而且也沒有任何機制能說明他們可以活得這麼久。霸聯最好的抗老化藥物也只不過能讓一個人活蹦亂跳到一百出頭標準歲而已。預防性的健康措施可以讓中年初期的活力一直延續至近七十歲——也就是我的年紀——可是,除了複製器官移植、生物工程,以及其他大富大貴的人士才能享受的特別安排,萬星網中沒有人可以在七十歲的時候才開始計畫成家,也不可能在一百一十歲的生日派對上大跳熱舞。倘若吃卡爾瑪樹根,或是呼吸飛羽高原的空氣,對於延緩老化有著如此驚人的功效,我敢打賭海柏利昂的每一個人必定會住在這裡大啖卡爾瑪,而這顆行星幾百年前也早就設置傳送門,持有萬用卡的霸聯公民們絕對會在這兒安排度假或退休的生活。
解決之道 持續施壓、刺探,直到獲得答案。全族傍晚走下崖底的行為,很可能和這一切有著密切關連。那邊也許有個育兒區,或是一堆嬰兒的骸骨。
我站在那兒,緊握冷冰冰的小小金屬十字架,等待他們的裁決。我怕就這麼死去——我感受到這種恐懼——可是絕大部分的心靈似乎將要脫離軀體。我最大的悔恨就在於無法將大教堂的訊息傳達給這個不再信仰天主的宇宙。
「為什麼他達到真正的死亡?」阿法解釋道,仍舊沒有擡頭:「因為他的血流乾了,呼吸也停止了。」
我的挫敗感終於爆發為怒氣,聲色俱厲地吐出言語:「為什麼沒有?為什麼你們不要把我給殺了?」
完全不感興趣。
如果可以的話,我今天就要離開這裡。要不然,也得儘快成行。
這回換來一陣沉默。
畢庫拉人口渴的時候,會走上近三百公尺的路程,到一條最後形成瀑布,落入大裂口的溪流邊飲水。儘管諸多不便,仍舊沒有跡象顯示他們擁有水袋、水罐,或任何形式的陶器。我一直將自己的儲水存放在十加侖的塑膠容器內,不過這些村民並未察覺。由於我對這些人的敬意與日俱減,所以覺得他們頗有可能不靠任何便利的水源,就世代居住於這個村落。
我點頭示意。光是這兩句,我就知道再講下去,又會陷入不合邏輯的迴圈之中,與畢庫拉人的對話裡時常出現。我得找出方法,抓住這條得來不易的資訊。「那麼阿法,」我邊說邊指過去:「是最後一個出生的。回歸的。可是其他人會……回歸嗎?」
第九十七日:
可是畢庫拉人就是從這個方向來的。
「所有人都得領受真正的死亡,」一名我認不出的畢庫拉人說道。我的手臂因持續將十字架舉至頭頂而繃緊、酸痛。「除了『三廿有十』。」那名畢庫拉人終於說完了。
我最快要等到何時才能動身?奧蘭第區長和塔克曾經說過,火燄森林的活動狀態會持續三個當地月——也就是一百二十天——接下來的兩個月則較為平靜。塔克跟我是第八十七日來到這裡的……
崖壁上有座寬廣的岩架。我掙扎著從藤蔓處擠出身子,跳下兩公尺半的距離,落在這塊大石向外延伸的三公尺處。
只差那些被偷的集電棒!
可是卻一點兒也想不出來。
「他們什麼時候蓋的?」我繼續追問,儘管到現在,我早該知道他們不會回答關於時間方面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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