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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柏利昂1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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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士的故事 Ⅲ

教士的故事 Ⅲ

「不。」聽起來是命令的口氣:「他屬於十字形。」
明天一早,我就依照計畫行事。所有東西都已準備妥當:日誌手札和醫療掃描片則置於石綿纖維所製成的囊袋裡。沒辦法再做得更好了。
除非有人來把我帶走,事到如今,應該沒什麼指望了。
在祢恩典幫助下,我決心懺悔我的罪愆,以為救贖,
直到今天早晨。我醒來迎接自小屋門口滲入的朝陽。身上只穿著長袍,手摸一摸,確定十字形還掛在細皮帶上。眼見太陽懸在森林上頭,我才意識到自己浪費了一整天;不知怎麼,我不光是在無窮盡的爬坡步道上一覺不起(這些小矮人們怎麼有可能帶著我攀爬兩公里半的垂直距離?),還狠狠地睡掉接下來的一天一夜。
裡頭陰暗無比。坑道已經轉了方向,隔絕可能透入的星光。我曾在洞穴裡待過一段時日。一旦火炬熄滅,我根本不指望自己的雙眼能夠適應這近乎完全的黑暗。但他們就可以。
我拉下厚重的袍子,蒼白的身軀赤條條地站著,在晨光下顫抖。我準備拿起胸前小小的十字。
第三百一十一日:
我目送伽瑪轉身,快速走回村落。等到他離開之後,我拉下覆蓋於屍身的簡陋防水布。
我每天都對自己做一次醫療掃描。絲線依然存在——可能還更粗,也可能沒有。我確信它們純粹寄生在我體內,儘管我的身體並沒有出現任何跡象。我看著瀑布旁邊的水塘所映照出來的容貌,一樣是那張這幾年愈來愈感嫌惡的長長老臉。今天早上,面對水中倒影,我張大嘴巴,約略猜想我可能會看見上顎和舌根長出灰色細絲和一簇簇的線條。好在什麼也沒瞧見。
第二百二十三日:
今天我問了關於威爾,以及他領受真實死亡的問題。畢庫拉人沒有太多反應,令我十分好奇。他們取下十字形,卻任憑骸骨留在原地,沒有任何要將它帶往大教堂的跡象。到了晚上,我才想到,我可能就是用來填補「三廿有十」死亡成員的空缺。我說:「實在很難過,你們其中一個領受了真正的死亡。那麼『三廿有十』接下來會變成什麼呢?」
為數眾多的神經節,從胸骨上方茂密的核心處往身體各部位發散——就像是爬滿線蟲的恐怖噩夢。從這具簡陋的攜帶型掃描儀中,我可以判斷出這些細線最後連到杏仁體,以及兩半球的基底神經節。體溫、新陳代謝,以及淋巴系統則完全正常。並無外來的入侵組織。根據掃描儀,這些細絲乃是導因於一種簡單但大規模的細胞轉移。根據掃描儀,構成十字形的組織和我的身體一模一樣——它的DNA就是我的。
「阿門。」我私下悄聲道。
它不喜歡疼痛。早在痛楚或失血可能造成的昏迷之前,我就已經失去意識。每一次我醒過來,重新嘗試切割的時候,就馬上陷入昏厥。它不喜歡疼痛。
當時我有股衝動,想要停下腳步,回到至少較為安全的大教堂內。然而,大多數的「三廿有十」都在我身後的窄階上,似乎不可能挪開身子讓我過去。除此之外,牽腸掛肚,亟欲一探石階底下的好奇心,也大過我的恐懼。我的確停留了一段時間,足以向上瞥見高達三百公尺的大裂口邊緣,看著雲朵消逝,群星隱沒;黑暗天空,只有光彩奪目的流星曳尾,構成曼妙的芭蕾舞姿。我隨後低著頭,開始悄聲默唸玫瑰經,同時跟隨火炬和畢庫拉人進入危機四伏的幽暗深淵。
在海柏利昂已經整整一個當地年了。整整一年在煉獄的日子。或者,這裡其實是地獄

隨後,它動了……或者,應該說,它並未移動,可是已不在那兒,而在這裡出現,離我不到一公尺的距離,彎下腰,四隻以奇特的角度接合的胳膊環繞著我,圍成一層由軀體長出的刀刃,以及液態銀白鋼鐵所形塑的屏障。我大口大口地喘息,卻無法呼吸到空氣,眼睜睜看著自己所映照的面容,整張臉蒼白、扭曲,在那傢伙的金屬表面和火紅雙眼之間來回跳動。
「你在幹什麼?」伽瑪問道。
他一語不發,也沒有回應;眼神看起來茫茫然,頗為死板。有時候他會停下來,彷彿聽聞遠方的叫喚。
那個利用醫療掃描儀所進行的簡陋實驗依然持續進行。兩週前,西塔的腿斷成三截,我乘機觀察十字形的反應。這寄生蟲的確盡其所能地阻絕疼痛;大部分的時間,西塔都處於昏迷狀態,而他的身體也製造出極為鉅量的腦內啡。不過,他的骨折所造成的痛楚十分強烈,所以四天之後,畢庫拉人就割開西塔的喉嚨,將他的屍身帶往大教堂。讓十字形重塑身體要比長時間忍受痛苦要來得簡單。然而,在他被殺之前,醫療掃描儀顯示十字形絲線在中樞神經系統的某些部分有著明顯的萎縮現象。
我伸出手,觸摸那冰冷身軀,他的全身已經開始僵硬。手指滑過他胸前十字形的痕跡,感覺到了什麼,猛然將手移開。(十字形還是溫的。)
在那個節骨眼上,我肯定是動了一下,還是發出什麼聲音,因為那雙大大的紅眼轉而直視我所在的方向;光線在裡頭的多面稜鏡內恣意舞動,使我目眩神迷;那不僅是單純的光線反射,而是一道明亮、熾烈的血紅光束,似乎在它那帶有尖刺的頭骨裡燃燒已久,自眼睛所在部位的駭人寶石激射而出。
第一百七十三日:
我正跟蹤阿法。
日復一日,我試著離開大裂口的地界;日復一日,我遭受極為劇烈的痛楚,它是如此地痛苦,儼然化為實體,成為我個人世界的一部分,就跟那過於小巧的太陽,或是翠綠如寶石般的天空一樣。疼痛已經成為我的伙伴,我的守護天使,我與人性之間的唯一聯繫。十字形不喜歡疼痛,我也不喜歡;可是就像十字形一樣,我很樂意利用它來達成目的。而且我這麼做,乃是基於我的自主意志,不像那坨嵌入我體內的無腦異類組織,只依照本能行事。這東西只會像無頭蒼蠅一般用盡種種方法規避死亡。沒錯,我不想死,可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樂於接受痛苦、死亡,而不願意渾渾噩噩地得到永生。生命是聖潔的——我仍然堅信這一點是天主教會思想與教義中最為核心的元素,儘管兩千八百年以來,生命一直都很廉價——不過,靈魂卻更加神聖不可侵犯。
第一百三十三日:
全體畢庫拉人均恢復站立,走向洞口,此時再度顯露出冷淡的表情。我目送他們離開,然後小心翼翼地觸摸十字架,將它拿起來好好檢視一番。整支十字形物體冰冰涼涼,毫無生氣。倘若幾秒鐘前它還真的活著,此時已經失去生命跡象。不過它的觸感還是比較像珊瑚,而非水晶或岩石;光滑背面也沒有任何具有黏性的物質。我思索著光化學效應,好解釋它之前發出冷光的特性。我也考量到天然磷光、發光生命體,以及單靠演化就能形成此物的機會。不管是什麼人、什麼東西,他們的存在一定和迷宮脫不了關係;而高原隆起,使得河流、峽谷得以劃入隧道,又得花上億兆年的光陰哪。我想著大教堂和它的創建者,想著畢庫拉族、想著史萊克、想著我自己。終於,我不再胡思亂想,閉上眼,開始祈禱。
我不知道將不同程度的非致命性疼痛強行施加在自己身上——或是忍受這樣的痛苦——是否就可能把十字形完全驅出體外,但我確信畢庫拉人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但最重要的,是由於我冒瀆了祢,
再會了,艾督華特。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活著;就算你尚在人間,我也無法預見我們會有重逢的一天。將我們分開的,不單單只有年歲方面的差距,對於教會組織的看法,我們之間也橫亙著一條更為巨大的鴻溝。我希望再見到你,恐怕不會在今生,而是在即將到來的後世。再一次聽到我這麼說話,感覺很奇怪罷,不是嗎?艾督華特,我必須跟你說,經過這幾十年來的變幻無常,以及對於前方未知事物的強烈恐懼,我的內心、我的靈魂依然安詳自得。
我停下來,睜大雙眼,最後一道光線很快褪去。大教堂裡鴉雀無聲,耳裡只有自己的脈動。我看著阿法屍身,先是抽搐了幾下,隨後則是明顯震動;快速的分解過程十分劇烈,整具屍體幾乎要從祭壇飄起來。有好幾秒鐘,十字形似乎變得更大,顏色也變深,發出生肉般的紅色光芒;我想那時我一定瞥見那個由細絲構成的網絡撐住整具分解中的肉身,就像雕塑家用來支撐作品的金屬纖維。而血肉居然在流動。
阿法的屍體有一半卡在兩塊大石中間。他必定當場死亡;手臂、雙腿四分五裂,右側的頭蓋骨也碎了。鮮血和腦部組織沾黏在濡濕的岩石上,好像糟透了的野餐過後所殘留的渣滓。我站在他旁邊,滴下淚來。我不曉得自己為何哭泣,不過我確實哭了。我邊哭邊主持臨終塗油儀式,祈求天主接納這小巧可憐,沒有性別的靈魂。接著,我以藤蔓包裹遺體,費盡全身氣力,爬上八十公尺高的懸崖,然後——期間不時停下來,氣喘吁吁、精疲力竭——拉起這破碎的屍身。
另一個人死了。
很明顯地,在他攀爬樹枝,準備攫取卡爾瑪葉的時候,那根樹枝突然折斷。他脖子斷裂,必定是當場死亡。不過重點在於掉落的地點。屍體——如果還能這麼叫那團東西的話——躺在兩個圓錐狀的巨大泥團之間,那正是塔克稱作火蟑螂的大型紅色昆蟲所棲息的洞穴。鰹節蟲或許是更恰當的稱呼。在過去幾天裡,這些蟲子啃食屍體的皮肉,吃得乾乾淨淨,只剩一堆白骨,以及些許組織和肌腱,還有十字形——它仍與胸骨緊密相連,看起來像是光輝璀璨的十字架,鑲嵌在某位教宗長眠已久的石棺上。
今天早上,它竟然拿不下來。它竟然拿不下來。
恰恰在日落之前,他們過來找我。我並未掙扎,任由他們帶領我走向大裂口的邊緣。他們在爬藤上的動作,遠比我所想的還要敏捷、俐落。我拖慢了他們的速度,不過他們很有耐心,不斷指引我最快的路徑,以及最容易的踏腳處。
它躺在那裡,彷彿就是我肉身的一部分。不論我怎麼拉扯、搔抓,最後轉往皮帶下手,直到它斷裂脫落。我的手指摳著胸前十字形的隆起。(它竟然拿不下來。)就好像我的肉體圍繞十字形,將它完全封閉。除卻指甲的刮痕,十字形本身或周遭的皮肉並沒有疼痛或其他不適的感覺;想到這東西就此和我的身體緊密相連,靈魂深處不由得泛起一股純粹的恐懼。好不容易,第一波的驚恐暫時獲得平息,我坐下約有一分鐘的時間,旋即套上長袍,奔回村莊。
「到了。」貝他說道。這是幾個小時以來,唯一吐出的話語;在巨河奔流怒濤中,勉強可以聽清楚。「三廿有十」停在原地動也不動。我腿軟了,雙膝跪地,倒往一側。我不可能沿著原路攀爬回去。今天不行,一週內也沒辦法,或許這輩子永遠都爬不上去。我閤眼欲睡,可是仍能感受到緊繃的情緒隱約在體內揮之不去。遠眺對岸谷地,這條河比我預期的還要廣闊,至少有七十公尺寬;發出的聲響亦是震耳欲聾,絕非一般流水潺潺;整個人就好像要被怒吼中的巨獸所吞噬。
我們走進坑口。它已不再是個完美的正方形。風化侵蝕,再加上重力拉扯,已經將這段自崖壁算起一百公尺的完整坑道,改造成粗糙不平的岩洞。貝他在地面轉為光滑的地方停下腳步,弄熄手中火把。其餘畢庫拉人依樣照做。
這實在很恐怖,不過哀傷之餘,我不免感到一些小小的得意。十字形總沒辦法從這些枯骨再生出什麼東西了罷;即使是這個最駭人、最不合邏輯,應該受到詛咒的寄生蟲,也一定要遵守質量守恆定律。那個我喚作威爾的畢庫拉人領受了真正的死亡。從這時候開始,「三廿有十」真的變成「三廿有九」了。
我們一行重新出現在寬廣的岩架上,貝他擎著火把,站在那兒。目睹他將火炬分發給特定的幾個人,我不免臆測:畢庫拉族的火,是否只保留於宗教儀式之用。然後,由貝他領路,我們全都走下狹窄的石刻臺階。
花了這麼多個禮拜研究這該死的寄生蟲,卻仍然無法得知它如何運作。不,還要更慘,我根本就不管了。我現在所在乎的事還比較重要。
這個身影隱約像個人形,但絕對不可能是人類。站起來至少有三公尺高。就算靜止不動,它的銀白表面仍不斷流動、變化,就像是一團懸浮在空氣中的水銀。這東西的額頭、四隻手腕、以奇怪的角度接合的肘部、膝蓋,還有披上盔甲的前胸及後背,全都長滿彎彎的尖刃;銳利的表面,映照牆內十字架所發射的紅色光線,使得金屬刀鋒閃爍森冷光芒。它就在跪地的畢庫拉人當中穿梭來去;而眼見它伸展四隻長長的手臂,張開手掌,一根根如同鉻製手術刀的手指喀喀作響扳到定位,卻讓我荒謬地聯想到平安星上教宗猊下為信眾賜福的儀式。
第一百一十六日:
阿法開口說了些話。他看起來更笨拙、更遲緩,只能含糊地意識到我(或是其hetubook.com.com他人)的存在,不過他能吃、能動。在某種程度上,他似乎還認得出我。醫療掃描儀顯示:他的心臟和內部器官頗為年輕——也許像是一個僅僅十六歲的男孩。
「不必再多留了。」當其他人都離開後,貝他如是說。
對於其他事物的瞭解,倒是有所進展。昨天在我探索北方的時候,碰巧發現種船逃生艇的殘骸。如今只不過是一堆鏽蝕已久、纏滿藤蔓的廢棄金屬,散落在火燄森林邊緣,靠近谷地的岩石之間。不過蹲在這架古老飛行器暴露在外的合金翼肋當中,我可以想像七十名生還者的欣喜之情,他們走了一小段距離,來到大裂口,最終發現大教堂,然後……然後呢?再想下去也沒有用,不過疑惑仍舊存在。明天我將再試著為一名畢庫拉人做身體檢查。現在我已經「屬於十字形」,他們也許可能會答應我。
阿法開啟外側兩扇大門,我們穿過前廳,進入中央的大教堂。「三廿有十」圍繞祭壇和其上高大的十字架,形成一個大圓。沒有連禱、沒有誦唱,也沒有儀式。我們就靜靜地站在那裡,聆聽強風呼嘯穿過外頭刻有溝槽的圓柱,以及這間岩石挖空而成的巨大廳堂所迴盪的音響——回聲、共鳴,時又擴大音量,直到我再也忍受不住,匆忙地以手掌摀住雙耳。聲波湧入的同時,平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濃郁色澤充盈全廳:先是黃褐的琥珀色,隨即轉為金黃、靛青,然後又回到琥珀色——色澤如此濃郁,連空氣也都為之凝結濁重,如同塗繪於肌膚上的油彩。我端詳著十字架捕捉光線,將之拘禁於上千顆寶石中,緊緊鎖住——看起來就像這樣——儘管日已西沉,窗戶失去顏色,空餘黃昏的灰暗。這巨大的十字彷彿吸收了光芒,重新朝我們放射,直入體內。隨後,就連十字架也黯淡無光,風也在這突然的陰暗中偃旗息鼓。阿法輕聲道:「將他帶過來。」
許多行星考古歷史學家為這些迷宮奉獻了一輩子的青春。不過不是我。我總是認為這是個沒有結果的研究主題,含混不清、虛無縹緲。可是我現在竟跟隨「三廿有十」的腳步,逐漸走向其中一座;咆哮的坎斯河波濤洶湧,四濺的水花隨時可能澆熄我們的火炬。
日落之前,畢庫拉人進入森林,在距離大裂口五公里處找到我,將我擡回去。
第一百一十七日:
我已經隸屬於十字形。
第一百七十四日:
前面十頁應該塞滿了我的田野筆記和技術面上的種種推測。這會是我早晨嘗試穿越休眠中的火燄森林前,最後一篇記錄。
我因冒瀆祢而衷心懺悔,
每一天,我都在牢籠所侷限的範圍之內踱步度過——南邊及東邊的火燄森林、東北方長滿樹木的深谷,以及橫亙於西、北兩側的大裂口。「三廿有十」不讓我走到大教堂以下的裂口底部。而十字形也不讓我踏出大裂口方圓十公里的距離。
小禮拜堂終於蓋好了。那是我一生的心血結晶。
我花了一個小時,才找到路前往阿法屍身所在。在我開始這段危險的下坡路之前,早就知道他沒救了。但這仍是我的責任。
「十字形,」阿法說道。三廿有十隨即站起,走上跟前,再度跪下。微光中,我看到他們平和的面容,連忙也跟著一起跪地。
「可是我想。」我回應道,心想他應該會命令我出去。結果貝他連聳聳肩也沒有,就把我留在那兒。光線黯淡下來。我走出大教堂觀看日落,等我再進到裡面,事情就開始發生。
「你們這一生的日子裡,將屬於十字形,」阿法再度說道;其他人複誦的時候,他伸手自牆壁取下一具小巧的十字形物體。它的長度不超過十公分,輕輕拉幾下便告脫落。正當我要看個清楚,它卻逐漸黯淡下來。阿法自袍中取出一條小小的皮帶,將它綁在十字形頂端的圓頭上,然後高舉整支十字架在我的頭頂。「從今而後,你將屬於十字形。」他如此宣布。
我相信我快瘋了。
日出前不久,我們便抵達崖底。儘管兩岸峭壁高聳參天,星光依舊透過中間的一點縫隙閃耀著光輝。我精疲力竭,一步一步搖搖擺擺,緩緩得知已無向下的臺階,於是舉頭向上望去,愚蠢地想著這些星星在白晝裡,是否仍清晰可見,就如同在維勒風榭的孩提時期裡,某次垂降井底,擡頭窺天的景況。
那個我管他叫威爾的人——也就是手指斷了一截的那一位——已經失蹤一個禮拜。昨天畢庫拉全族就像是跟隨信標一樣,向東北方走了好幾公里,在深谷旁邊發現屍體。
十字形卻不讓我走。
應受我完全的愛。
艾督華特,我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和自己的信仰搏鬥——應該說與我對抗的是欠缺信仰的自己——可是如今,我在這顆眾人早已遺忘的星球上,這個恐怖驚駭的角落,被令人憎惡卻謎樣的寄生蟲所惑;但不知為何,我重新找到某種信仰的力量;這樣的力量,就算在你我還是小男孩的時候,我也不曾認識、瞭解。這個由冷酷無情的物理定律所宰制,狂暴、荒涼而無窮無盡的宇宙汪洋,完全不把生存於其間,微不足道的理性生物放在眼裡;身為一個保有生命的小小個體,我現在終於能夠體會對於信仰——那種純粹、盲目、不合理的信仰——的需求。
第一百一十二日:
「你的一生將屬於十字形。」那名小畢庫拉人繼續說道,整座大教堂迴盪全族的合聲。帶著凝血色澤的光線直擊十字架,在遠方牆上投射出巨大的陰影。
我不敢相信,這道石階引領我們通往大裂口底部,不過事實就是如此。午夜過後的某個時刻,我才瞭解,我們一路向下走,遲早會抵達河谷地帶;我估計至少要走到隔天中午,可是我錯了。
貝他瞪著我看。「他不會領受真正的死亡,」這名矮小禿頭的陰陽人說道:「他屬於十字形。」
我得承認,此時心中所洋溢的不是恐懼,反而比較近似於欣喜的感覺。某種難以理解的事情正在發生。從小接受耶穌神學的陶冶,並經過科學訓練的淬鍊,我在當下自然仍能透過其他形式的恐懼,體會到對上帝亙古不變的敬畏:不論是驅邪時的驚悚、回教蘇菲主義的苦行者遭附身時不自主的旋轉、塔羅牌局裡的傀儡舞儀式,還有近乎荒淫的降神會,一張嘴滔滔不絕說出各式各樣的方言,以及諾斯替禪的出神狀態。我立刻就能瞭解,這些認同惡魔與召喚撒旦的技倆,不知如何,總能更加確立:世上真正存在著牠們神祕而不可測知的對立面——意即亞伯拉罕的上帝。
「站到旁邊。」
今晚畢庫拉全族走下大裂口,進行他們每日對禮拜的拙劣擬仿。我則在新建小禮拜堂的聖壇舉行彌撒。我將卡爾瑪葉磨粉,烘焙成麵包;儘管吃起來必定和那黃色葉片一樣索然無味,可是對我來說,它簡直就是六十標準年前,我在維勒風榭首度參與聖餐儀式時,所分享的第一份聖體。
第一百四十日:
我看了看小屋四周。通https://www.hetubook.com.com訊器和其他的記錄器材全都不見了。只有醫療掃描儀和幾包人類學的軟體;不過剩下的裝備早已毀壞,它們也就無用武之地。我搖搖頭,走向小溪,準備盥洗。
它消失了。
「您知道海柏利昂是九大迷宮世界的其中之一嗎?」有人在登陸艇上這樣問我。是的,是那位名叫霍依特的年輕教士。雖然我說我知道,但卻完全無視於這項事實。我那時只對畢庫拉族感興趣——應該說更熱中在放逐歲月裡,強加於己身的痛楚——而不是迷宮,或是它們的建造者。
「從今而後。」畢庫拉全族齊聲附和。
起初我嚇壞了,用爬的跟著隊伍;兩隻手抓握光滑岩石,不斷地尋找穩固可靠的樹。右側懸崖極為陡峭,宛如無底深淵,超乎一般人的想像。沿著這古老的石階下坡,遠比抓著爬藤下崖來得兇險。在這裡,每跨出一步,我都得觀看下面,確保自己踩踏在經過歲月侵蝕,狹小而光滑的石板之上。剛開始,失足滑跤墜落崖底,還只不過是一種可能的結果,到後來幾近無可避免。
我們走下大裂口。屍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藤編的籃子裡,綁好固定,隨著我們一併垂降。
第四百三十八日:
敬愛的耶穌基督,為何祢要讓這種事情發生?
第二百八十日:
為何天主允許這樣可憎的事物存在?
「你們這一生的日子裡,將跟隨十字架,」阿法的聲音抑揚頓挫,像是唸著禱詞。其餘畢庫拉人齊聲吟誦這條陳述。
當晚,我留在大教堂裡。祭壇四周全都被阿法胸前的十字形所照亮。屍體若有任何動靜,光線就會在牆上投射出怪異的陰影。
隨後我將屍體帶往之前埋葬塔克的岬部。我手持一塊扁平石頭,挖掘淺坑權充墳墓,此時伽瑪出現。這名畢庫拉人瞪大眼睛,在短短的剎那,我想我看到他平淡的五官浮現出一絲激動。
兩側的牆壁和天花板鑲上許多十字架,小的只有幾公釐,大到近乎一公尺長。每一具均散發出深粉紅的光線。火把照射下,這些十字架隱而未現,它們的光芒如今竟充塞整條坑道。我走向牆上最靠近我的那一把;寬約三十公分,不停地脈動,柔和、有機的光線一閃一爍。這東西絕不是從石頭雕刻出來,然後附著在牆上;它鐵定是個活生生的有機體,就像柔軟的珊瑚一樣。摸起來還帶點微溫。
不假思索卻能全然心領體會,我像處女新娘一般微微發顫,期待史萊克的擁抱。
我呆若木雞,站在原地,驚訝地看著阿法起身,在這宛如博世牌紅外線探測器下的昏暗裡走向我。他站在史萊克原本站立的地方,伸展雙臂,可憐兮兮地模仿剛剛我才目睹,既致命又完美的姿態。可是阿法那張溫和的畢庫拉族標準臉蛋上頭,完全沒有跡象顯示他曾見過這個怪物。他笨拙地擺了個姿勢,兩手攤開,彷彿要涵蓋整座迷宮、隧道的牆壁,以及數十枝鑲嵌其上,散發光芒的十字架。
我的刀子不見了,邁射槍、剪刀、剃刀——所有可能幫助我挖出胸前這塊隆起的物品也都一樣。指甲只會在胸口留下一道道的血痕。然後我猛然想起醫療掃描儀。我手持收訊端掃過胸部,閱讀圓形螢幕所顯示的內容,搖搖頭,不敢相信,於是重做了一次全身掃描。不久,我鍵入指令,要求印出結果,然後有好一段時間坐在原地,動也不動。
禮拜用的聖酒不過是清水,但在黃昏的黯淡光線下,看起來如血一般殷紅,味道也一如聖血。
貝他示意我該敞開長袍前襟。阿法便將小十字架向下移,直到它掛在我的脖子上頭。它貼著我的胸膛,感覺涼涼的;背面極為光滑、平整。
並得承受地獄的苦痛,
毫無疑問,我正盯著傳說中的荊魔神史萊克猛瞧。
貝他允許我檢查他的身體。醫療掃描儀證實眼睛所無法相信的事物。戴爾和西塔也同意接受掃描。我完全相信其他的「三廿有十」成員也都一樣,沒有性別。不過也沒有任何徵兆可以證明他們曾經被……閹割過。我認為他們全都天生如此,但又是什麼樣的父母才能生下這種子孫?這一群沒有性別的人,又如何計畫繁衍下一代?其中必定和十字形有所關連。
火燄森林在接下來的日子將會和現在一樣平靜。該睡覺了。黎明之前就得離開。
過了不久,當我繼續用醫療掃描儀檢查全族的時候,才發現到真相。我管他叫西塔的畢庫拉人,外表和行為和之前並沒有什麼差異,可是他的身體現在卻帶著兩個十字形。毫無疑問,他在接下來的幾年將會變胖,就像培養皿內某些噁心的大腸桿菌一般腫脹、成熟。等到他/她/它死掉,就會有兩個人離開墳墓,如此一來「三廿有十」又會再度補齊。
「埋葬他。」我太累了,無法多說幾句。我倚靠一條粗大的卡爾瑪樹根,稍事休息。
今天是我滿六十八標準歲的日子。在大裂口旁興建一座小禮拜堂的工作仍持續著。昨天我企圖走下臺階,抵達河邊,卻受到貝他和另外四名畢庫拉人的阻撓。
僅僅只有兩天嗎?感覺彷彿天長地久。
根本就沒辦法出去。
醫療掃描儀的影像薄片明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我仍然不敢相信。但我終究還是達成了。現在,我已經成為十字形的一份子。
我試過了,天主知道我試過了,可是經過兩三個小時的攀爬,我的腿軟了,整個人完全垮掉,滑過岩石,眼看就要煞不住車,墜落於六百公尺底下的石堆及河流。我只知道當時手裡緊抓著厚袍內的十字形,然後有六隻手伸過來擋住我下滑的勢頭,將我擡起,扛著繼續向前,然後就什麼也記不得了。
為何選中我來經歷他們苦痛的命運?
第一百九十五日:
沒有霹靂巨響,沒有突然冒出的煙硝味,甚至沒有物理上應該發生的空氣擾動。前一秒它還在那兒,完美的尖刺擁抱肯定就要了我的性命,而轉瞬之間,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畢庫拉全族仍舊雙膝跪地,低頭閤眼;我則保持站姿,眼神緊盯著快速游移於畢庫拉人之間的物事,絲毫不敢離開。
「三廿有九」全都跪下,複誦這個句子。我仍舊站在原地,不發一語。
迷宮星球只有九個。一百七十六個隸屬於萬星網的行星,外加兩百多個殖民星球和領地,也不過只有九個。自從聖遷時期開始,隨隨便便算起來,人類已經探索過八千顆左右的行星,卻僅僅只在這九個上頭發現迷宮。
畢庫拉人扛起屍體,擡回村莊。貝他先是看了看天空,然後看了看我,說道:「時候快到了。你也一起來。」
我面向懸崖,坐直身子,仔細看著壁上格外幽暗的一處。它較一般陰影更顯漆黑,卻也比崖面拱壁、裂縫及圓柱上頭,東一塊、西一片,色澤斑駁的補丁要來得規律。崖壁就開了這麼一扇門戶、一個孔竅;一整片完美的黑色方塊,邊長至少有三十公尺。我掙扎起身,沿著剛剛才走過的山壁向下游看去;是的,它就在那裡。另一道門,也就是貝他和其他畢庫拉人正邁開腳步前往的地方,在星光下隱約可見。
等到他們的醫療hetubook.com.com掃描告一段落,我馬上寬衣,好好檢視自己。十字形浮出胸膛,像是粉紅色的傷疤,不過我依然是個男人。
我必須再等上另一個海柏利昂月又十天——那就是整整五十天——火燄森林才會平靜到足以讓我闖出去的程度。不管痛不痛,我終究是要走的。等著看看究竟是誰能忍受最大的痛苦罷。
我們回到村莊,卻根本就沒有人表示關心。阿法走進一間茅舍,坐在裡面;我則坐在自己的小屋裡。一分鐘前,我敞開長袍,手指撫過十字形的疤痕。它溫和地躺在我胸膛的皮肉之下,靜靜等待。
距離這些迷陣挖掘……開鑿……創造的時間,已經超過七十五萬標準年。無可避免地,九座迷宮的細部構造完全相同,它們的由來也完全是個未解的謎團。
海柏利昂的太陽落至低矮的雲層底部,就在西側崖壁的上緣,在此同時,我們還差最後幾公尺就踏進大教堂。傍晚的風鳴協奏比我預期中還要響亮,就好比置身於一架巨大無比的教堂管風琴之中。低音管所傳來的曲調實在過於低沉,我的骨頭、牙齒隨之共振,發出極高的刺耳尖鳴,輕易達到超音波的頻率。
它竟然拿不下來。
如同心臟病發般的疼痛一發不可收拾。我依然蹣跚而行,踉踉蹌蹌、或走或爬地踏過蒼白的灰燼。終於,我失去意識。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回頭爬向大裂口。我立刻轉身,走了一公里,又爬了五十公尺,然後再度昏迷;醒來時又回到重新出發的地點。這瘋狂的身體控制權爭奪戰持續了一整天。
畢庫拉人似乎還在睡覺。如今我已參與過他們的儀式,成為「隸屬於十字形」的一員,他們似乎對我失去興趣。就在脫衣洗浴的同時,我也認定沒有繼續留下來研究他們的必要。等到我身體夠強壯的時候,就會馬上離開此地。必要的話,我會找出一條路,繞過火燄森林。真的沒辦法,我也會走下臺階,沿著坎斯河出去。現在,我更加堅信,一定要讓外界知道,關於這些神蹟的訊息。
為何畢庫拉人一直受到這樣的懲罰?
夕陽探入開敞的小禮拜堂窗扉,聖壇、聖餐杯,還有我自己,均沐浴在陽光下。大裂口起風了,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倘若有幸獲得天主的垂憐——聆聽風中的合唱。
「你將屬於十字形,無論是現在還是永遠。」誦唱持續進行,外頭開始起風,山谷管樂慟哭嚎啕,像是受苦受難的孩童無助悲鳴。
第一百五十八日:
今天我坐在半完工的小禮拜堂下方的岩架,思考著這種作法的可能性。
又一次的嘗試。又一次的痛苦。又一次的失敗。
這些集電棒足以讓我隨時穿越火燄森林,只要十字形能放行的話。不過它絕對不會。要不是畢庫拉族把我裝有止痛劑的醫藥箱給毀掉的話,也許仍然有機會!但我手握集電棒坐在這裡思索了一整天,終究還是想出了一個辦法。
我不再相信任何外科手術或治療可以治癒這寄生在我身上的東西,然而,如果真有人可以移開它、研究它,然後摧毀它,就算要了我這條命,我也會欣然接受。
迷宮世界全都是類地行星,在索梅夫分級三十三上至少有七.九的水準,一定環繞著G型恆星公轉,不過僅限於地殼活動完全停止的星球,因此較近似於火星,而不是元地球。這些隧道極為深入——通常至少十公里,不過往往深達三十公里——而且貫通整顆行星的地殼。距離平安星系不遠的斯沃博達星,人們以遙控的方式探測了超過八十萬公里的迷宮。這些隧道的大小均為三十公尺見方,挖掘工法遠超過霸聯的技術水準。我曾在考古學期刊上讀過坎普─霍澤和溫斯騰兩位學者的假說,他們認為「融合穿隧機」可以解釋隧道光滑無瑕的內壁,亦不見任何碎屑的蹤跡。然而,他們的理論卻無法說明這些建造者和機具從何而來,他們又為何要花上千百年的光陰,專注於這種根本毫無目的可言的艱鉅工程。每一個迷宮世界——包括海柏利昂在內——都經過詳細的探勘與研究,仍然沒有任何發現。沒有開挖用的機械、沒有鏽蝕的礦工帽,連一小片碎塑膠,還是腐爛的精力棒包裝紙也沒瞧見。研究人員甚至沒辦法辨認某一個坑道究竟是出口還是入口。這些地方也並未蘊藏足夠的重金屬或貴金屬,好為如此鬼斧神工提供值得信服的理由。迷宮的建造者更沒有留下傳說或遺物。多年來,我只對這些謎團稍感興趣,但從未認真看待。直到現在。
今天在建造禮拜堂的突出部下方岩架採集石塊的同時,我終於發現失落已久的集電棒。兩百二十三天前,畢庫拉人一定是在殺害塔克之後,將它們丟下懸崖。
可是還能維持多久?
他們將阿法遺體擺在寬闊的祭壇上,移去他身上僅存的破布,此時陽光尚未照亮大教堂內部。
第二百一十四日:
祢如此至高至善,
我找到了通往海伯利昂地下迷陣的入口。
我進入森林有十四公里遠,偶爾可見零星火苗和爆炸的電流,但大體而言可以通行。只要走上三個星期,就可以穿過去了。
現在我坐在這裡,手裡拿著影像薄片。在超音波和K型掃瞄影像中,十字形清晰可見……內部的纖維也像細小的觸手,盤根錯節,向外擴散至我的全身。
不過半分鐘的光景,我開始察覺到一道玫瑰色的光澤;起初頗為黯淡,然後色彩轉趨濃烈,直到整個洞穴比峽谷還要光亮,甚至還亮過三位一體的明月所照耀的平安星。這光芒來自上百——上千個源頭。我才剛辨認出這些光源是怎麼回事,畢庫拉人就全都虔誠地跪在地上。
毫無疑問,阿法確實是死了。對他或是對整個宇宙而言,屬不屬於十字形再也無關緊要。墜崖過程不單剝去他身上大部分衣物,也奪走了全部的尊嚴。他的右邊頭骨已經破裂,裡頭空空如也,跟早餐雞蛋一樣。一隻盲目的眼睛透過逐漸增厚的眼膜,茫然瞪視海柏利昂的天空;另一隻則在垂落的眼瞼底下,懶洋洋地向外覘看。肋骨徹底斷裂,碎片還穿出皮肉。兩隻手臂全斷了,左腿受到強烈扭曲,幾近脫落。我在村裡使用醫療掃描儀馬馬虎虎地勘驗一遍,機器顯示他受到大範圍的內傷;甚至就連這可憐蟲的心臟,也因為墜落時所受的強力衝擊而撞得稀爛。
噢,敬愛的主,
畢庫拉人結束和圖書唸禱,我卻沒有悄聲加上「阿門」二字。我仍舊站在那兒;突然間,所有人全都漠不關心地轉身離開,好比一群被寵壞的小孩,對他們的遊戲失去興趣。
我在夜晚禱告中問了這幾個問題,然而,卻沒有收到任何回答,只有大裂口的勁風傳來血淋淋的歌聲。
「不!」我尖叫道,可是聲音幾乎為河流的怒吼所淹沒。「我需要休息。休息!」我兩膝一沉,陷入沙中,不過有六名畢庫拉人上前將我輕輕拉起,朝向階梯移動。
起初我還不肯相信,下定決心進入火燄森林,希望憑藉運氣和天主的幫助,能護祐我穿越這片惡地。可是,才踏進森林地界不過兩公里,胸口、兩臂,及頭部就遭受劇痛的襲擊。我確信這是嚴重的心臟病發作。可是只要掉轉走回大裂口的方向,一切症狀就不藥而癒。我又找時間再試幾次,毫無疑問,結果還是一樣。只要我冒險深入火燄森林,離開大裂口,劇痛就會降臨,而且更趨猛烈,直到我放棄前進,踏上歸程。
我揭露了發展停滯的人類社會所能達到的最終型態,這一點無庸置疑。畢庫拉族實現人類追求長生不死的夢想,可是他們賠上自己的人性,以及不朽的靈魂。
畢庫拉人沒有性別之分。他們既非獨身主義者,也不是雌雄同體,更不是性器發育不成熟——他們就是沒有性別。他們跟小孩子的填充娃娃一樣,沒有外部或是內部的生殖器官。也沒有證據足以說明陰|莖、睪丸,或是相對應的女性器官已經萎縮,或是遭到手術切除。沒有跡象顯示他們長過這些東西。尿液自一條原生尿道導引至鄰近肛|門的腔室——算是一種簡單的泄殖腔。
阿法死了。三天前他墜崖時,我就在他的旁邊。我們往東走了大約三公里,在大裂口邊緣附近的巨石堆裡尋找卡爾瑪樹的塊莖。先前兩天一直下著雨,所以岩石十分濕滑。我在攀爬過程中擡起頭來,剛好來得及目睹阿法失去立足點,沿著一塊寬廣的大石斜面,滑進大裂口。他並沒有尖叫呼救。只有長袍摩擦石頭的粗嘎聲響;幾秒鐘後,他的身體直接撞擊八十公尺下方的岩架,傳來一個甜瓜墜地的聲音,令人不忍聽聞。
我正從失血和創傷中恢復。它無法以尖銳的石頭割除。
二四〇〇時:
阿門
我真是個白癡。

傳來一陣最為輕柔的颯響——不,那不是聲音,而是冰冷空氣的擾動,或許罷——我轉過身去,恰好來得及瞥見什麼東西進入坑室。
敬愛的主,
第二百五十七日:
改過遷善,
我的策略很簡單:直接深入火燄森林。我確信,就算在休眠時節,特斯拉樹必定還會有一些初期的活動跡象。
當我從洞穴裡探出頭來,沁涼的十字形仍在袍內,緊貼胸前;三廿有十很明顯地準備好要沿著階梯,開始踏上三公里長的歸途。我向上看去,透過大裂口兩側山壁間的空隙,瞥見一抹蒼茫的早晨天空。
我擡起頭,看見貝他和其餘的畢庫拉人站在那兒。如果我不閃遠一點,相信他們一定會把我給殺了。移動同時,腦子裡那個被嚇傻的部分突然注意到:「三廿有十」現在變成了「三廿有九」。在那個節骨眼上想到這裡,似乎有點可笑。
多年前還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我曾經看過一套間歇拍攝的全息影像,拍的是一隻跳鼠屍體的腐爛過程。自然循環需時一週的緩慢程序,濃縮到三十秒內,就形成恐怖的影像。突然間,小小鼠屍鼓脹到十分誇張的程度,然後肌肉拉長、受創,接著蛆蟲一下子就出現在嘴巴、眼睛和爛瘡處,這突如其來的螺絲錐以驚人速度將肉屑自骨頭剔除——實在沒有其他辭彙能形容這個畫面——那坨從右到左,從頭到尾,在延時全像中形成一個大螺旋,啃食腐屍;除了骨頭和鼠皮外,什麼也沒留下。
我現在終於明瞭,企圖操弄亞瑪迦斯特的資料,並不會給教會帶來新生,而只是將之轉變成一個虛假的生命,和畢庫拉族這群可憐的行屍走肉沒什麼兩樣。如果教會註定要滅亡,那就死罷——不過要在完全知曉它將會藉由耶穌基督獲得重生的情況下,光榮地死去。縱使百般不願,步入黑暗的同時,它務必保持尊嚴——信仰堅定,勇往直前——就像億萬名步履在我們之前的先人。這麼多個世代以來,在死亡集中營裡、在核彈的巨大火球下、在癌症病房內、在集體屠殺的修羅場中,在這些與世隔絕、靜謐無聲的場合,他們擁抱信仰,面對死亡,走向黑暗的深淵;就算不是滿懷希望,他們至少虔誠祈禱:這一切都有個理由、這些痛苦、這些犧牲終將有所價值。並不是邏輯或事實上的保證,或是某種具有說服力的理論,促使我們的先輩走上這條路;他們僅僅抱著一絲絲的希望,抑或自認堅不可摧,實際上卻無比脆弱的信仰。倘若他們能夠在面對黑暗的同時,依然維持這縹渺的希望,那麼我也一定得做到……教會也一定得做到。
直到第三天,阿法離開之後,我才跟著走出大教堂;不過絕大部分肉眼可見的變化都在第一個夜晚結束之前完成。這具我喚作阿法的畢庫拉人軀體就在我的眼前分解、重塑。這屍體看起來不太像阿法,卻又不會很不像阿法,可是它仍舊完整無缺。臉就跟填充娃娃的一樣,光滑、沒有紋路,五官就印在上面,還有個淺淺的微笑。第三天日出時,我看見屍體胸部開始起伏,也聽到吸進第一口空氣聲響——就像把水倒入皮囊中的粗嘎聲。接近中午的時分,我離開大教堂,沿著藤蔓向上攀爬。
我不曉得接下來會有什麼動作——也許是某些吃人的儀式罷。已經沒有什麼事物能使我感到驚訝。相反地,就在第一波彩色光線射入大教堂的當口,其中一名畢庫拉人高舉雙手吟詠道:「你的一生將跟隨十字架。」
我憎恨自己全部的罪,
然而,現在我觀看的卻是人的屍體。
因為無法進入天國,
我把阿法的遺體帶回畢庫拉族村莊,卻並沒有引起重大關注。貝他和其他六個人閒逛過來,漠不關心地往下看了一會兒。沒有人問起他的死因。幾分鐘後,小小的人群就作鳥獸散。
第二百一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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