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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柏利昂1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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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士的故事 Ⅱ

戰士的故事 Ⅱ

費德曼.卡薩德瞭解到,他可以輕易殺光他們——不管是突擊隊員還是突擊艇上的機組人員,所有人都一樣——而他們卻毫無招架之力。他知道時間並未真正停止——就像待在霍金推進器所驅動的船艦裡,時間也不會完全停下來——這不過是流動速率快慢的問題。只要提供足夠的時間,那怕是幾分鐘還是幾個小時,那隻釘在他們頭頂上的飛鳥終將完成翅膀拍動。如果卡薩德耐著性子,注視得久一點,總會看到前方的驅逐者為了完成眨眼而闔上眼瞼。在此同時,卡薩德、莫妮塔和荊魔神就能夠將他們殺個精光,而驅逐者們仍渾然不知自己已經遭受攻擊。
巨人轉個方向,變得更重了。
凌晨時分,微風揚起,卡薩德一把拉過輕柔的毯子,蓋住兩人。這單薄的材質似乎可以保持身體熱度,兩個人依偎在一塊兒,十分溫暖、舒適。不知在哪個地方,細砂或是雪花刮上光禿禿的牆壁,發出銼磨聲響;天空群星閃爍,清澈明亮。
隨機的攝影畫面呈現驅逐者火炬船向後退去的景象。很好。卡薩德絕不懷疑驅逐者的軍艦有能力在任何時候摧毀這艘烏賊艇,如果他膽敢以任何方式接近或威脅對方,肯定會遭到這樣的後果。他不曉得烏賊艇本身是否備有武裝,就算有,大概也是用來打人的小型武器。不過他十分確信,絕對不可能有火炬船指揮官會允許一架失控的飛梭級載具接近他的船艦。卡薩德假定驅逐者們完全瞭解到,這艘烏賊艇已被敵人所劫走。要是火炬船開砲將他自人間蒸發,他絕對不會感到驚訝——會很失望沒錯,但絕不訝異。此時此刻,他只能仰賴驅逐者是否還保有兩種典型的人類情感:好奇心,以及對復仇的渴望。
離谷口沒多遠,就在山坡與沙丘交界之處,也是通往詩人之城的曠野,莫妮塔觸碰一面藍色石板,山壁中立刻現出一道入口,通往懸崖內部某個綿長而低矮的房間。
「好棒哪。」莫妮塔張開櫻唇和嬌軀,迎接卡薩德的進入。上下都是暖濕的;他進入女子體內,享受這溫暖摩擦的同時,她的舌頭也鑽進他的嘴裡。他使勁刺入,而後稍稍拉回,好讓兩人和諧律動的水漾暖意將他完全吞沒。(高溫侵襲上百星球。鮮明烈燄焚掠大陸,海水翻滾、升騰。汪洋般的大量空氣燃燒方熾、過熱膨脹,好比溫暖肌膚隨著戀人愛撫而聳起。)
莫妮塔微笑回應,緩緩地搖頭。
……她的眼睛可比殷紅珠寶,迸發一股發狂似的高熱;同樣的熱度充盈於他持續疼痛的睪丸,如火燄般迅速擴展、滿溢……
「你之前是死了沒錯。你現在位於霸聯星艦梅利克號,之前已經接受過好幾次復活和重建療程,但由於冷凍神遊所帶來的宿醉現象,因此有可能記不得了。現在我們準備好要開始下一階段的物理治療。你想不想嘗試一下走幾步路?」
——(這怎麼可能?)卡薩德發覺自己透過某種媒介提出問題;這種媒介比不上心電感應,但比植入儀器的傳導要複雜得多。
「有一艘在附近降落。痛苦之王已經擔起解決裡頭機組人員的責任。另外兩艘停靠的地方離這裡則有段距離。」
「你最遠就只能走到這裡了,」他倆接近山谷前端的峭壁時,莫妮塔提醒道。「今天的時間潮浪十分強烈。」
時塚就座落在山谷之中。一塊低矮的方尖碑散發出柔和光芒。另有一頭石製的人面獅身像,似乎將光線吞噬入肚。一組結構古怪複雜的扭曲塔門,把影子投射在自己身上。其他的陵墓背著初昇旭日,只現出側面的黑色輪廓。每座墳墓都有一道大門,而每道大門均早已敞開。卡薩德心裡明白,自從最初的探險者發現時塚以來,這些門戶就維持開啟狀態,內部建築也一直都空空如也。三百多年來,人們想在其中找出隱密的房間、墓穴、地窖或通道,卻始終徒勞無功。
「敵人?」
卡薩德看著前方的攝影畫面,突然皺起眉頭,鬆開安全帶,好讓他可以從頭頂的泡形罩看出去。烏賊艇仍在滾轉,但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猛烈。行星似乎愈靠愈近——其中一個半球還填滿他「上方」的視野——不過他根本不清楚這艘船距離大氣層還有多遠。他無法看懂顯示器上的資料,只能臆測移動前的軌道速度,藉此估計重返大氣層時的衝擊會有多大的力道。卡薩德在梅利克號殘骸上久久的一瞥,透露出殘骸和行星非常接近,或許他那時就位於距行星表面五百到六百公里的停舶軌道上,比登陸艇的發射高度還要高上那麼一點。
他們享受魚水之歡,睡了一覺,又再度翻雲覆雨。直到天色大亮,兩人才起身穿衣。她為卡薩德準備好內褲,以及一套灰色的短上衣和長褲。這些服裝十分合身,隨後穿上的海綿襪和軟靴也是一樣。女郎也換上一整套深藍色的類似裝束。
爬進指揮椅就像是背上掛著兩個人的重量,強行越過岩壁突出部一樣艱苦。儘管手指攀住座椅上的靠頭處,鬆垮垮的手套使他無法更確實地抓握。卡薩德整個人直挺挺地吊在那兒,底下就是如大鍋般冒出熊熊火燄的運兵艙。船身突然傾斜,卡薩德順勢擡腳擺盪,整個人就落在指揮椅中。顯示幕全都故障失靈,火燄灼燒艙頂的泡形罩,泛出病態的紅光。卡薩德屈身向前,幾乎失去意識;他伸長手指,在指揮椅底下、兩膝之間的一片黑暗中摸索。完全沒有任何東西。等等……有枝握柄。不會罷,親愛的耶穌基督和阿拉真神……這是D形環哪。以往只能在歷史書上看到。
「妳叫什麼名字?」卡薩德悄悄問道。
——(他控制了時間。)
「嗯……噢……啊——」他的雙唇感受到莫妮塔的熱情氣息;她的身軀像是塗上了油,光滑柔嫩。卡薩德快速衝刺,感官膨脹增大,整個宇宙竟同步收縮;莫妮塔將暖意、濕意完全封閉,緊緊包覆他,他的意識也隨之模糊、渙散。她的俏臀,彷彿感覺到他分身根部受壓迫而滋長增生的恐懼,開始激烈回應,強力需索。卡薩德表情扭曲,閉上眼睛,看見了……
卡薩德試圖抹去臉上的汗水,可是當鬆垮手套的指部碰觸面甲,卻不由得皺起眉頭。他累了。幹,從冷凍神遊的狀態醒來,才不過幾個小時的光景,在那之前,待在艦上的幾個星期,他的肉體幾乎可說已經死亡。
烏賊終於開始移動。攝影機顯示,兩名驅逐者在跳躍過程中錯失目標,第三個人卻抓住那支先前拯救過卡薩德的鞭狀天線。經過一番摸索,卡薩德大概知道推進器控制鈕的位置,於是更加瘋狂地敲擊按鍵。位於艙頂的大燈亮起,全像投影旋即消失。烏賊艇進行最為激烈的運動,或翻或滾、左右搖擺、前後用動。卡薩德親眼目睹驅逐者的身影滾過頭頂上的泡形罩,短暫地出現在前方攝影機的螢幕,最終成為船尾鏡頭下的小小斑點。儘管他——或是她——變得愈來愈小,幾乎快看不見,這個驅逐者仍不放棄,持續對準烏賊發射能量光束。
卡薩德覺得自己終於大夢初醒。這全都是真的。那些驅逐者的眼睛,就在頭盔裡面眨也不眨,是真的。那艘驅逐者的突擊艇,像一座銅製墓碑浮現在他的左邊,也是真實不虛。
卡薩德舉起手臂,蓋住眼簾。儘管神遊狀態使他分不清東南西北,他倒記起那一連串痛苦不堪的療養步驟:漫長的RNA病毒浴,以及大大小小的手術。有少數幾次印象可能沒那麼深刻。「我們走哪條路?」他問道,手還是遮著眼睛。「我忘了我們要怎麼回到萬星網。」
他所在的位置是運送兵士的區域:上頭有枝加上襯墊的握把,看起來頗類似於登陸艇或裝甲運兵載具裝載大兵的隔間。卡薩德又在心中記上一筆:一艘烏賊艇約略可以運送二十名穿載全副真空戰鬥配備的驅逐者突擊隊員。如今它卻空空如也,有張開敞的布簾通往駕駛艙。
有如世界末日的毀滅聲浪中斷她的話語——宛如成排巨大銅號齊聲吹響,又好似復仇女神暴怒狂吼,嘶鳴聲足以劈開金屬。卡薩德滾落床底,在以六分之一G的重力加速度墜落的同時,旋即抓起床褥,裹住全身。颶風般的強大氣流迫使他滑過整層甲板,水壺、餐盤、床單、書本、人體、金屬器物,以及數不清的物體也全都席捲其內,往他身上招呼。男男女女驚聲尖叫,假音伴著空氣衝出病房。卡薩德感覺褥墊重重撞擊牆壁,但也只得透過緊握的拳隙觀看四周情況。
運兵艙裡除了驅逐者駕駛員的屍體和一些不比便當盒大上多少的貯存隔間,此外就空無一物。卡薩德一一扯開,能找到最大的東西也不過是急救包。完全沒有能夠製造奇蹟的裝備。
……就在高潮來臨的前幾秒鐘,卡薩德試圖抽離……兩隻手握住對方的喉頭,使勁按壓……她像水蛭一般黏住不放,好似準備吸乾他的八目鰻……兩人合體滾向旁邊的屍身……
卡薩德原本希望有十分鐘可以準備,實際上可用的時間不到八分鐘。他知道驅逐者的搜尋必定有條不紊、迅速確實,不過他低估了他們在無重力狀態下的效率會高到什麼樣的可怕境界。卡薩德以自己的性命作賭注,認定驅逐者的肅清行動至少會有兩人形成一組——這是宇宙軍陸戰隊的基本程序,大致上和地面軍的大兵們在城鎮戰中逐房搜索的模式差不多,一個人衝進房內,另一人則提供掩護火力。假使進來的敵軍超過兩人,假使驅逐者採用的是四人編組,卡薩德幾乎可以說是死定了。
卡薩德跟隨她穿過時間潮浪的邊緣,像是孩童在寬闊沙灘上戲弄浪花一般,輕巧地躲避反熵場的起伏律動。卡薩德總感覺,時間潮浪的牽引,宛如一波波似曾相識的情懷,觸動他體內每一個細胞。
他立即屈身,一道雷射紅光慢慢爬過他的肩膀,劃向空中,猶如燃燒遲緩的引信。空氣爆烈的同時,卡薩德還可以聞到臭氧的氣味。不可能啊。我居然躲得過雷射!他撿起一塊石頭,對準坦克上方操作地獄鞭的驅逐者擲去。一聲音爆傳來;那名砲手全身爆開,屍塊向後飛散。卡薩德從屍體上的彈帶取下一枚電漿手榴彈,跳上戰車艙口,等到爆炸火燄噴上突擊艇船頭的高度,他的人影早已落在三十公尺之外。
他依稀察覺到,座椅在翻滾的同時,放出自己的封閉力場。火燄就在臉龐之外幾公分處熊熊燃燒。
「詩人之城。一百多年前就已經荒廢了。越過那座山丘,就是時塚的所在。」
和-圖-書管它去死,卡薩德心一橫,對準其中某個觀察孔泡形罩開槍。
……他胸口吃痛,臀部卻未能停下,反而動作更加迅速;正當他睜開眼皮,映入眼簾的竟是……
卡薩德拖拉自己的軀體,漂浮著穿過殘骸,以及船內盤根錯節、千頭萬緒的線路。不論如何,他完全沒有投降的打算。滾轉中的船艙震動一下,隨即平息,可見至少有一架烏賊連上船殼或艙壁。思考哇,卡薩德如此命令自己。他需要的是一把武器,而非躲藏的地方。在他爬過整艘廢船的歷程中,是否見過什麼東西,可以幫助他撐過這道難關?
——(沒錯。)
他們橫越冰冷而廣闊的沙地。卡薩德發現自己不時望著天空,他知道驅逐者的火炬船隨時有可能自軌道轟擊他們……隨即他又突然有了把握,那艘船絕對不會驟下殺手。
「都已經處理好了。」
他停在最後一塊已被扯破的壓力封蓋之前,仔細端詳一番。這一次不由得大笑出聲。再往前去就沒有所謂的主昇降通道和船尾部分,事實上連船都不見了。這個區域——包括一座吊桿支臂和醫療病房艙,和一大片破破爛爛的船殼——輕易地自船艦主體剝離,如同貝奧武夫扯下格蘭戴爾的手臂一樣簡單。這道原本與昇降通道相接的最終門戶,如今只通往無盡的虛空。卡薩德可以看見幾公里外,數十塊梅利克號的機體破片在陽光下翻滾、旋轉。有顆綠寶石般的行星隱約出現,距離甚近;突然間,卡薩德對高度的恐懼猛然驟增,把門框抓得更緊。就在他呆呆凝視的同時,行星上方現出一個星狀物體,雷射武器像是摩斯電碼般有節奏地閃動著紅寶色的光芒;隔著真空深淵的半公里外,一截內部早已毀損的船體再度爆炸,變成一團汽化的金屬和快速凝固的揮發物體,還有一些滾轉中的黑色斑點,卡薩德細看之下才曉得那全是屍體。
該死的氣閉門在哪裡?就一艘太空船而言,這船殼也過於平滑了些,而且四周裝飾著圖案、花樣,還掛有警告牌,卡薩德猜想大概是以驅逐者文字所書寫,內容不外乎是「請勿踐踏」或「危險!推進器排氣口」等字樣。仍然沒看到任何入口。他猜想應該有驅逐者待在艇內,至少也會有個駕駛,而他們或許會在裡面懷疑為什麼會有撤回的突擊隊員像隻殘廢的螃蟹一般繞著船殼爬來爬去,而不是轉開氣閉門。有可能他們已經知道原因,早就拔槍在裡頭以逸待勞。無論如何,絕對不會有誰過來為他開門。
當驅逐者進門時,他正漂浮在第三手術室的中央;呼吸器已經完全失效,卡薩德只能動也不動地倒抽污濁的空氣。驅逐者突擊隊員擺盪進來,閃到一邊,兩把武器分別對準毀損陸戰隊太空衣內,手無寸鐵的身影。
卡薩德將臉靠近她那散發清香的頸項,她柔嫩的雙峰則緊貼著他。夜色在天光之中逐漸變得蒼白。細砂或雪花依舊消磨著光禿禿的牆壁。
微光閃動,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朦朧中,一整棵由鋼刺所構成的巨樹驟然浮現,赭色沙地隨之揚起一陣風暴。這龐然大物幾乎要填滿整座山谷,向上拔尖少說兩百公尺,幾與崖頂平齊。移動中的鐵枝熔解又再生,構成一幅失調的全息影像。陽光在五公尺長的尖刺上舞動。驅逐者的屍體,不分男女,全身赤|裸,像串燒般戳在數十支尖刺上頭。其餘的樹枝也掛著死屍,不過有些並非人類。
荊魔神似乎動也不動——對卡薩德而言,它不過從這裡消失,同時又在彼方出現。那名突擊隊員只來得及發出簡短的尖叫,隨後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只見荊魔神的手臂抽出他的胸膛,滿佈刀刃的掌心還抓著心臟。受害的驅逐者瞪大雙眼,張開嘴巴想要吐出什麼話語,整個人卻已倒地不起。
當吊桿支臂停止旋轉,卡薩德便掙扎起身;然而此時「上方」也不再是上方了。除卻令人噁心作嘔的傾斜和翻滾,船上唯一運作的力量,就只有將病房內所有物體投入艙壁缺口的暴風。卡薩德飄在空中,逆勢而游,用盡每一處可以抓握施力的地方,然後完全鬆手,使出吃奶的力氣向後蹬踢,終於將自己推向連接吊桿通道的房門。一面金屬托盤擊中他眼部上方;另一具兩眼出血的屍體撞了一下,幾乎使他跌回病房。緊急氣閉門猛然關上,卻頹然無功;原來壓死了一名隊員,穿著太空衣的屍體卡在中間,使得門戶無法密合。卡薩德滾進尾桁通道,同時將死屍拖在身後。艙門立刻封閉,可是通風井內的空氣也不比病房多到哪裡。某處警報器的聲響逐漸變得薄弱,終不可聞。
「拿什麼來武裝?」就在他開口的時候,卡薩德立即發現她拿起一顆青銅圓球碰觸他,原來是一匝晦暗無光澤的藍色環形線圈。他那改造過的軀體旋即對著他說話,聲音清晰無雜訊,比起麾下部隊用來報導戰況的內建指揮線路,絲毫不遑多讓。嗜血好戰的一面,伴隨急速增強的力量,在卡薩德心中重新滋長、壯大。
「你一定有許多疑問。」她悄聲說道。同時,卡薩德解開固定那一襲薄紗的金色扣環。睡袍窸窸窣窣滑落地面,底下竟未著一絲半縷。頭頂上,代表天河的銀色光帶清晰可見。
卡薩德奮力將眼神移往他處,掙扎著站起身,心懷懼意,跌跌撞撞地跨越屍體和焚燒中的石堆,為了就是要逃離現場。他並沒有再回頭。
卡薩德所處的烏賊艇一點兒都不符合空氣力學。就跟絕大多數船艦之間的接駁載具一樣,烏賊可以在行星大氣中快速飄動,可是一旦潛得太深,被重力完全掌握,那就必死無疑。卡薩德看著重返大氣的紅色警示燈,正常運作的無線電頻道不斷發送周遭離子聚集的雜訊,他忽然開始懷疑這個決定是否正確。
屍體倒轉滾入陽光之中。卡薩德將自己拉至船體殘骸的裂口,瞪大雙眼,看到烏賊就停面,不到二十公尺的距離。他心想:這大概是一番折騰下來,他第一次真正走運的時刻。

他眨了眨眼,想要瞭解這幅景象有什麼不對勁。隨後他便明白,除卻改造後的身體能讓他察覺能量力場,眼裡能瞧見層疊不絕的光線,這塊即將成為戰場的地帶居然沒有東西在移動。驅逐者的部隊,甚至有的已經擺出動作姿態,竟都僵在原處,好像他小時候在塔西思貧民窟裡所把玩的玩具士兵。電磁動力坦克已經在壕溝內就定位,不過卡薩德卻發現就連它們的搜索雷達——在他眼裡呈現出一波波紫色的同心圓弧——也靜止不動。他向天空瞄了一眼,瞥見某種大型鳥類掛在上頭,就像是嵌入琥珀裡的昆蟲固定在原處。他穿過懸浮在空氣中,由陣風所揚起的塵埃,好奇地伸出鉻黃色的手輕輕一撢,微粒隨即以螺旋狀的軌跡墜落地面。
「這麼多年來,妳一直在我的夢裡。」卡薩德對她坦白。
卡薩德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女子的陰暗身影俯身照料他。有一陣子他猜想她就是神祕女郎。他再看了一眼,明白那真的就是她。她冰涼的手指撫摸著他的臉頰。
他花了二十秒鐘才成功擊發太空衣上的緊急開啟按鈕,又使用整整一分鐘將屍身取出,自己再套進去。卡薩德比死人高出至少有十公分,縱使太空衣在設計上原本容許些微延展,脖子、手腕和膝蓋等部分還是擠得他疼痛不堪。頭盔像是加上襯墊的老虎鉗,緊緊箍住額頭。面甲內側還點有幾灘血漬和一片潮濕的白色物體。殺死陸戰隊員的破片留下一進一出兩個孔洞,不過整套衣服已經盡其所能地保持密封狀態。胸前的燈號大多都顯示紅色,當卡薩德命令太空衣報告目前狀態時,它完全沒有回應。幸好呼吸器還能正常運作,儘管所發出的銼磨聲響令人堪慮。
無論如何,這些情況對他而言都沒有差別。除非卡薩德能很快做出什麼舉動保住自己的小命,否則早在船體進入大氣層,或是當地人採取行動之前,他就已經魂歸離恨天。
卡薩德想起海柏利昂的傳說。「痛苦之王就是荊魔神。」他最後終於開了口。
「妳來自於這裡……這座詩人之城?」
他踢了一腳,離開對方,抓住大樑,將仍在發射狀態的音波槍掃出開啟的門戶。沒有其他的突擊隊員跟著進來。二十秒後再檢視一次,確定走廊空無一人。
劇烈的擾動依舊繼續,卡薩德勉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各式各樣的警示語音和燈號尖鳴刺目,想要引起卡薩德的注意。他輕敲推進器的控制鈕,認定已經成功啟動,便將雙手移開。此時他已沒有被五馬分屍的感覺,只有兩個方向的力量相互拉扯。
卡薩德清醒過來,看見一個女子的陰暗身影俯身照料他。有一陣子他確信她就是神祕女郎,隨後他才明瞭,那不過是一名霸軍軍醫。
烏賊艇開始解體。頭頂上的泡形罩已被燒穿,液態有機玻璃灑滿整個駕駛艙,卡薩德的太空衣和面罩也濺了一身。他聞到塑膠熔化的氣味。隨著機體解離,艇身又開始滾轉。卡薩德的視線變成粉紅一片,逐漸黯淡、消失。他驅使麻木的手指拉緊安全帶……再緊一點……緊到他覺得胸口發痛,假使不是安全帶嵌入胸膛,那大概就是液化玻璃熔穿太空衣的表面。他的手接著回去抓住D形環。不過手指過於笨拙,無法完全緊握……不。用力拉呀。
「是的。你的過去。我的未來。事象震波橫亙時光,如同池水上的漣漪。」
溫暖的陽光透過泡形罩照耀在他身上。影像監視器和操作臺上的全息影像顯示出船體前後的景物,並切換著每個搜索行動成員的肩上攝影機所傳回的畫面。卡薩德瞥了一眼,看見第三手術室內的裸體女屍,以及幾個身影正與手術雷射進行激烈槍戰。
他將自己埋在船艦殘骸所隱藏的紛亂深處,仔細想想現下的處境https://m.hetubook.com.com。身上這件陸戰隊員的太空衣恐怕再也撐不過一個小時——卡薩德已經聞到故障的呼吸器散發出近似於蛋類腐敗的惡臭——而在他掙扎逃生的過程中,也沒有發現任何氣密隔間或容器。何況,縱使他找到某個衣櫥或密封艙躲在裡面,接下來又該如何?卡薩德不清楚底下的行星究竟是海柏利昂還是花園星,但他十分明瞭:這兩個星球都沒有霸軍駐守。他也非常確定,在地的防衛武力絕對不敢挑戰驅逐者的戰艦。因此,卡薩德深知:恐怕在當地人士派員上來查探之前,他身處這塊太空垃圾的軌道就會潰縮,而上萬噸扭曲變形的金屬,在穿過大氣層的同時,終將燃燒殆盡。這才是最有可能的結局。當地居民可不樂見有這種事發生,不過從他們的角度來看,比起與驅逐者為敵,一小片天塌下來,大概要好上許多。要是這顆行星擁有基本的軌道防衛能力,或是陸基帶電粒子光束砲,轟掉梅利克號的殘骸還比拿去打驅逐者的船艦還更有意義。瞭解到這一點的卡薩德,不禁露出殘酷的笑容。
「這是什麼地方?」
卡薩德搖搖頭,瞧見反射映像也做著相同的動作。「他們再也不重要了。」
笨重的太空衣差點讓卡薩德上不了烏賊。他的腦海閃過一種想法,如此令人掃興的結局對他這種自命不凡的好戰分子而言,大概是全宇宙間再恰當也不過的裁決了:英勇戰士漂進接近行星的軌道,沒有可供操作的機動系統,也沒有推進器,更沒有任何提供反作用力而達成推進的質量體——甚至連手槍也沒辦法發射質量彈。他就跟逃出孩童掌心的氣球一樣無用、無害,在太空中了結殘生。
船身又斜向一邊,旋即開始更猛烈地滾轉,複雜的情況帶來了新的科氏力,卡薩德和通道內的所有物體直接受到影響。他只好緊抓早已被扯得四分五裂的金屬,將自己拉向梅利克號三重船殼內的破洞。
烏賊艇一面震動,一面在大氣中橫衝直撞。卡薩德聽到船尾的操作臂被強大力道所撕裂。那名驅逐者的屍體突然被吸出破裂的泡形罩,就像是螞蟻慘遭吸塵器的毒手。卡薩德緊抓樞軸吊環,透過艙口看著駕駛艙內的控制椅。他猛然發現,這些座椅還真古色古香,活脫脫像是從專門研究早期太空船的教科書搬出來似的。船體外殼有部分已經燒毀,如同一整片火山熔岩,自觀景窗外呼嘯而過。卡薩德閉上眼睛,試圖回想起奧林帕斯指揮學院裡,關於古老太空船結構設計的課程。烏賊艇進入墜毀的最後階段,噪音震耳欲聾。
「這些陵墓的年代非常久遠,反熵場的作用是在防止他們老化。」
「我死了嗎?」卡薩德悄聲問道,揚起手來,想要抓住她的手腕。

但事情也並非完全絕望。他立刻就認出艇後觸手操縱器的遙控插槽,只要再給他兩、三個小時來思考、摸索,就可能發現其他功能,可是他沒有這麼多時間。前方的螢幕顯示三個穿著太空衣的身影正跳向烏賊,同時開槍射擊。全像控制臺上忽然浮現出一顆驅逐者指揮官蒼白而詭異的外星大頭。卡薩德的頭罩耳機也傳來陣陣怒吼。
「來罷,卡薩德。」莫妮塔催促道。
「沒錯。」
他想弄清楚底下的世界究竟是海柏利昂,還是花園星;雖然從來沒到過這兩個地方,不過他明白花園星上的殖民地分布比較廣泛,更接近霸聯殖民星球的標準。他希望這裡就是花園星。
——(什麼訊息?)
「噢,不,」莫妮塔依然輕聲細語:「敵人永遠都是很重要的。你一定要武裝自己。」
卡薩德同樣放聲大叫,企圖疏緩體內的壓力,使肺臟和耳膜不至爆裂。空氣仍不斷自吊桿支臂處排出;他和陸戰隊員的屍體也一併被吸了一百三十公尺,兩者像是劇烈跳著華爾滋舞步,沿通道不停翻動滾轉,最後來到船艙的主體部分。

「莫妮塔,」卡薩德輕聲喚道。他擡頭望見一顆小小太陽在寶石色的天空中緩緩上升。「這裡是海柏利昂?」
要不是第三名驅逐者找回榮譽感,返過頭來正面迎戰,他其實可以逃之夭夭。卡薩德在五公尺外一槍將能量光束射入他的左眼,心裡卻莫名其妙地萌生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對,」莫妮塔糾正道:「時間潮浪就是要讓這些陵墓的時光倒流。」
他將眼睛閉得更緊。這時候恰恰可以打個小盹。
大氣阻力使得烏賊艇穩定下來。卡薩德拚命在控制臺及指揮椅的扶手上頭,尋找所期盼的操控線路,同時也首次感受到重力的拉扯。滿是靜電的螢幕顯示其中一艘突擊艇噴發藍色電漿曳尾,以求減緩速度。這畫面和跳傘者看著同伴打開降落傘,或是啟動懸浮裝置的景象差不多;那艘突擊艇似乎在一瞬間猛然爬升。
或許,這套理論還是就這麼去了。卡薩德根本找不到任何東西。船身不停搖晃、旋轉,而且溫度還開始上升。卡薩德啪的一聲解開安全帶,將自己拉往烏賊艇後方,仍不確定究竟要找些什麼。懸浮包?降落傘?甚至是一整組翅膀?
——(為什麼我們要在這裡?)
卡薩德將槍口抵住對方頭盔,扣下扳機。穿著太空衣的傢伙馬上癱倒,隨機的神經脈衝還使他的義尾抽搐了好幾下。在這麼近的距離被音波槍擊中,根本就沒有活命的機會;它會把人腦搗成類似燕麥糊狀的物質。卡薩德就是要幹掉他們,壓根兒不想留下活口。
——(痛苦之王?)
「沒有。」她的聲音輕柔、低沉,粗濁腔調帶著某個地方的口音,他卻分辨不出。他之前從來沒聽過她開口說話。
「噓。」她悄聲回應,手掌滑得更低了。
她舉起一把金製戒尺,碰觸卡薩德的胸膛。他眨了眨眼,感覺到輕微震動;肉身變成了鏡子,整張臉看不見五官,只是一個單純的卵形物,完全反射房內的種種色調和紋理。沒多久,莫妮塔也加入他的行列,身體化作一連串的反射面,宛如黃鉛上浮著水銀,水銀表面又盪漾著流水。女體的每一道曲線、每一塊肌肉,均透出卡薩德身體所反射的映像。光線射入莫妮塔的乳|房,在其中折射、繞曲,乳|頭凸起,猶如清澈池塘明亮如鏡的表面,所飛濺出的小小水花。卡薩德靠過去擁抱她,覺得兩個人的表面如同磁化液體般合流在一起。在這連通的場域中,他倆肌膚交融。
俗諺有云:「像被逼在角落的鼠輩,猶做困獸之鬥。」拿這句話來形容目前的景況,至為貼切不過。人類的軍事會戰史中,戰士們在封閉場域內,唯一選擇就只有拚命奮戰的時候,往往能激發出最猛烈的攻擊。無論是滑鐵盧之役,在聖拉海和好果蒙兩座莊園旁的通路上面,亦或盧瑟斯星蜂巢般的坑道裡頭,史上最為慘烈的肉搏戰總發生在無路可退的狹窄空間之內。今天也不例外。驅逐者們力戰……死亡……就如同被逼在角落的鼠輩一樣。
「跟我來。」莫妮塔說道。這座城市的盡頭隱沒於沙漠之中。細砂滑過半埋於沙丘底下的白色大理石雕。有艘驅逐者登陸艇矗立在西邊,艙門大開。附近某根傾圮的圓柱上,一臺電熱箱生出熱騰騰的咖啡,以及剛剛烘焙好的麵包捲。兩人默默地享用這一餐。

卡薩德像是作夢一般,順從地看著莫妮塔脫下她的衣服,沒多久,連他的也一起褪去。兩人的裸體此刻不再激起欲念,反倒像是某種儀式。
傷兵直升機旋即將他載往師指揮所,再轉運回已開拔至布列西亞第二衛星軌道的瞬間傳送艦。他在那兒被人救活,掛上全套生命維持裝備,同時軍方高層和霸聯政客正忙不迭地決定他往後的命運。
她的身後,荊魔神在混亂中緩慢行進,彷彿收割似的挑選它的祭品。卡薩德看著這怪物在現實世界裡淡入淡出,瞭解到對痛苦之王而言,他和莫妮塔的行動還是太慢,就像他眼裡的驅逐者一般。
他將女屍踢到旁邊,開始努力套上這件陌生的太空衣;為求保險起見,還是保留原來的頭盔和呼吸器。當他生疏地與鉤夾、鎖釦搏鬥之時,刺骨的寒冷則無情地啃噬他。高如卡薩德,對這件女驅逐者的太空衣而言,仍嫌太矮。他可以盡量伸展手臂,操作護手套上的裝置,但對於腳套和尾部的連結就束手無策,只好任由它們掛在那兒。他開始脫離原有的頭盔,使勁將驅逐者的圓形頭罩安置妥當。
由於傳送門的連繫,再加上布列西亞全程的即時現場報導,費德曼.卡薩德上校或多或少已經成為當前最火紅的話題。無數民眾被南布列西亞史無前例的殘酷血腥嚇得毛骨悚然,因此樂見卡薩德因戰爭罪行受到軍法或刑事方面的審判。然而,葛萊史東總裁和許多持不同意見的人士則認定以卡薩德為首的霸軍指揮官是他們的救星。
「妳叫什麼名字?」就在他們離開這棟屋頂破損的建築,動身前往一座死寂城市的同時,他又開口提問。
卡薩德還有其他問題亟待解決。這艘烏賊艇好像沒有明顯的跳傘彈射裝置。每一架霸聯宇宙軍的飛梭總會配備某種大氣層內的彈出設施——這是一項可追溯至將近八百年前的歷史傳統;當時太空航行的範圍僅僅侷限於元地球大氣圈外層的短期嘗試。太空船艦之間的接駁載具或許永遠用不到行星大氣內專用的彈射裝置,不過烙印在古早規章裡,流傳甚久的恐懼心理,卻往往積重難返,無法化消。
——(卡薩德!)
荊魔神已經破壞整艘突擊艇,莫妮塔留在外頭殘殺六十餘名堅守崗位的戰鬥員。卡薩德則負責料理躲進艇和*圖*書內的人。
他身穿驅逐者太空衣,因此贏得兩秒鐘的優勢。首先卡薩德近距離的一槍,直接命中其中一人的頭盔。第二個人——不管是男是女——拿起音波槍胡亂射擊,音爆從卡薩德左肩旁邊擦身而過,一秒鐘後,他立刻回敬三發,全數擊穿對方的胸甲。第三名突擊隊員向後一個空翻,找到三處可供抓握的地方,在卡薩德來得及重新瞄準之前,一溜煙地繞過破裂的艙壁,不見蹤影。卡薩德的耳機傳來連珠炮似的聲音。不管是咒罵、命令,或是疑問,他一概不予回應,無聲無息地展開追逐。
卡薩德嘆了一口氣,環顧四周。他全身赤|裸,僅僅披上一件輕薄長袍,躺臥在某間黑暗如洞穴般的斗室中,像是長椅或平臺的地方。擡頭望去,透過破損屋頂,星辰明顯可見。他舉起另一隻手,想要撫摸她的肩膀。她的頭髮好似一圈黑暗光暈,罩住他的身形。女郎身穿一襲寬鬆的薄睡袍——就算在星光下——卡薩德仍能欣賞她嬌軀的輪廓。他嗅聞她的體香,那是摻雜著肥皂和皮膚的香味,屬於她的香味,在過往多次的相聚中,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海。
卡薩德喝完咖啡,放下杯子。感覺好像陷入了遲遲不散的幻夢,可是卻遠比他參與過的模擬情境還來得真實、強烈。咖啡嘗起來是甜美的苦澀味道,暖洋洋的陽光灑落在他的雙手和臉龐。
「你是掛在一張金箔飛翼底下,降落地面的。」
艇上只剩下發號施令的駕駛員;他還在努力要解開安全帶的同時,卡薩德就一槍斃了他。卡薩德把屍體移到運兵間,坐上座位,綁好安全帶,希望這就是整艘船的指揮椅。
「以阿拉之名!」卡薩德上氣不接下氣,吐出自孩提時期就未曾說過的字句。他開始將自己拉向前方,準備進入駕駛艙。在艙口處勉力支撐自身的重量,一手在艙面上摸索著想找出可以抓握的地方,感覺上就好比正在攀爬垂直的牆壁。他是在爬牆沒錯,旋轉中的烏賊艇船尾朝下,穩穩地進行最後的死亡俯衝。卡薩德必須承受三倍重力,他心裡很清楚:只要稍稍一滑,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後方空氣從原本的嘶鳴,進而成為狂嘯,最後竟如巨龍般怒吼。一連串猛烈的爆炸,使得運兵艙燃起熊熊大火,幾近燒熔。

卡薩德停下來思索的時候,正吊掛在一條裸|露的光纖纜線之上。他醒轉時所在的醫護病房,有床、冷凍神遊艙、特別護理的儀器……絕大多數都從自旋船艙的艙壁缺口散失了。吊桿通道、昇降機座廂、樓梯間的死屍。就是沒有武器。大部分的屍體早就在霰彈爆炸或艙壓驟降之時被刮個精光。電梯纜線呢?不,它太長了,不靠工具是切不斷的。工具?他連個半枝也沒瞧見。辦公室門戶洞開,裡頭的東西一股腦兒全掉出來,沿著走廊飛往主昇降通道之外。至於影像醫學室、核磁共振造影槽和職能復健隔間也全被甩開,可比遭受劫掠的石棺。幸好至少還有一間手術室未受損傷,它的內部散佈著漂浮的器械和管路,宛如迷陣一般。日光浴室的玻璃由內向外爆出,整個房間也因此被刮個乾淨。其餘就只剩下病患休息室、醫官休息室、手術準備室、走廊,以及無法辨認的小隔間和屍體。
火柱噴發,帶動彈射而出的椅子脫離烏賊艇熾烈的氣流。指揮椅橫亙天空,以藍燄畫下自己的軌跡。微處理機控制座椅的旋轉,好讓圓形力場能隔開卡薩德,阻絕摩擦所產生的高熱。他以重力加速度的八倍強行減速,整整飛了兩千公里,感覺就像是有個巨人蹲坐在他的胸膛。
「沒有。」卡薩德簡單回答,將女郎拉至身邊。
將近兩天之後,海柏利昂自衛軍的斥候單位終於尋獲費德曼.卡薩德上校。他失去意識,倒臥在雜草叢生、通往早已廢棄的時光堡荒野中,距離死城和驅逐者彈射逃生艙約莫二十公里遙。卡薩德全身赤|裸,由於身上幾處嚴重創傷,又經過風吹日曬,幾乎喪失性命。不過他對急救的反應尚稱良好,並立即藉由空運向南飛過馬轡山脈,住進濟慈市的醫院。自衛營派出的偵察小隊小心翼翼地往北推進,特別留心環繞在時塚周邊的反熵潮浪,以及驅逐者所留下的詭雷。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偵察兵只找到卡薩德用來脫困的機體殘骸,和兩艘驅逐者自軌道發射,降落於此,卻被燒個精光的突擊艇廢船殼。沒有任何線索指出他們為何要摧毀自己的艦艇,而那些驅逐者的屍體——無論是死在艇內或散布艇外——全都燒得面目全非,無法進行勘驗分析的工作。
(這不公平,)卡薩德心想。(這是錯的。這絕對違反新武士道,比肆無忌憚地殘殺平民還要過分。榮譽的本質奠基於雙方必須在對等狀態下戰鬥。)他本想將這個信念傳給莫妮塔知道,可是她卻淡淡地說(或是想)——注意看吧。
好一陣子,沙暴遮蔽了視線;狂風退去,異象也跟著消失。「過來。」莫妮塔吩咐道。
「我是怎麼著陸的?靠的是懸浮力場?還是降落傘?」
離他一公尺處,有隻足球大小的蜘蛛肢體怒張,試圖將自己塞進剎那間出現在艙壁的裂縫。這怪物毫無關節的長腳似乎正猛烈拍打著文件,以及飛散在它四周的碎石屑。蜘蛛轉了一圈,卡薩德才明瞭,它其實是醫官的腦袋,甫爆炸時就身首異處;長長頭髮還纏繞在卡薩德的臉上。隨後,裂縫繼續擴張,有拳頭那麼寬,那顆頭便掉落其中,消失不見。
卡薩德整個人懸在樞軸吊環上頭,可以聽見烏賊艇震動的聲響,整艘船已經開始解體。此時他也只能接受事實:原來驅逐者不肯浪費金錢或空間在他們的烏賊艇上裝設這類甚少用到的逃生裝置。他們怎麼會需要呢?他們一輩子都在星系之間的黑暗中打滾;他們對於大氣層的概念不過是罐頭城上八公里長的加壓管路。頭盔上的外部聲音感應器傳來嘶嘶聲響,原來是大量空氣衝出船殼,以及後端那個被打破了的泡形罩。卡薩德聳聳肩,他已經賭了太多次,結果最後還是輸家。

「那是痛苦之王。」莫妮塔悄聲道。
卡薩德曾一度強迫自己睜開眼睛,注意到自己蜷曲著身子,躺在一道綿長的藍白火柱之中,於是他又將雙眼閤上。他並未發現任何關於降落傘、懸浮包,或是其他減速裝置的控制鈕。事實上也無關緊要。現在的他,根本就無法移動手臂或手指。
「來嘛,」卡薩德吻上莫妮塔的左耳垂,引來一聲嬌嗔。他的雙唇緊貼女子項頸凹處的脈動,靈舌舔舐椒乳上的鹹濕汗水。(倒臥在死者之間。死人愈積愈多。好幾千人。好幾百萬具屍體。死透的肚皮蹦出笑聲。來自瞬間傳送艦的長串成排戰士逐一投入早已在此地等候的熊熊火燄。)
(那就是荊魔神,)卡薩德心想。
卡薩德小時候所播映的全像劇裡頭,一旦有必要的話,英雄們似乎總知道如何駕馭浮掠機、太空船、異國製造的電磁車,還有其他奇形怪狀的機具。他本人曾受過訓練,懂得操作軍用運輸設備、普通的坦克和裝甲運兵車,在生死關頭,連突擊艇和登陸艇都可以姑且一試。假使他受困於一艘叛逃的霸軍太空船內,也許還有那麼一丁點的機會,可以摸到指揮中心周邊和主電腦進行通連,或是透過無線電還是超光速通訊的發送器傳出求救訊息。坐在驅逐者烏賊艇的指揮椅上,卡薩德可是一籌莫展。
他多吊了一會兒,身子朝向翻滾中的光影迷宮,隨即開始動作。
他聽聞嘶嘶沙沙的聲響,知道她已起身站在背後。卡薩德滾轉仰臥,瞇眼面對陽光,以及自身的痛楚。她就站在上方,兩腿分開,呈現充滿尖刺的輪廓。卡薩德抹去眼裡汗滴,瞧見手腕被血水染成鮮紅,同時等待對方致命的一擊;皮膚也開始收縮,迎接刀刃劃入體內的時刻。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擡頭看向上方的莫妮塔:大腿並非鋼鐵,而是肉身;濕漉漉的下體殘留方才激|情的痕跡。她背著太陽,臉孔晦暗不明,不過他看得出,她眼裡如寶石般多琢面的凹陷處所燃起的熊熊火燄已漸漸平息。她展開笑容,成排金屬利齒反射陽光,晶亮閃耀。「卡薩德……」她悄悄呼喚,那是細砂砥磨石礫的搔刮聲響。
太遲了。最後的爆炸伴隨尖銳刺耳的聲響,烏賊艇便四處飛散。控制臺化成萬千碎片,劃過整個駕駛艙。
「妳是真人?」
卡薩德反顧自身。他自己的力場也不見了——是他的意志讓力場消失——而此時此刻,他性|欲高漲,自從擁有記憶以來,未曾經歷過如此充奮的體驗。
卡薩德轉向右方,發現自己和一名身穿盔甲的驅逐者正面交鋒。他的對手像是擡重物般緩緩舉起武器;卡薩德揮動手臂,感覺黃鉻力場產生蜂鳴,隨即看見自己的手刀割穿敵人的護甲與頭盔,連脖子也一起削斷。驅逐者的頭就這麼滾落塵土之中。
等到卡薩德瞧見遠方亮光,便試了兩次,勉強擠進牆壁的裂縫。他才抵達甲板缺口,就目睹驅逐者的烏賊艇即將駛來;於是閃身繞過轉角,卻差點和三名突擊隊員撞個滿懷。
不管叫作什麼,那形體轉過身來,帶領他們步出死城。
卡薩德跳進一道淺淺的戰壕,眼見幾名士兵開始轉身。時間仍然呈現不連續的現象;敵人在某一秒鐘,以極慢的速度移動,下一秒又抽動得像是受損的全像錄影以五分之四的速度播放。他們不可能和卡薩德一樣快。於是,他把新武士道拋在腦後:這些全都是來追殺他的野蠻人哪。他折斷其中一人的背脊,跨到一旁,用力戳刺,黃鉻手指穿過第二個人的護甲,揉碎第三個頭,閃過以慢動作揮來的刀鋒,順勢踢斷使刀者的脊椎骨。他縱身一躍,跳出壕溝。
卡薩德驚聲尖叫,完全抽出。向上拔起,移往旁邊的同時,一條條的模糊血肉硬生生地被扯了下來。金屬利齒喀嚓一聲猛然閉閤,封住鋼鐵構成的陰|道,距離濡濕的龜|頭不過只有毫釐之差。卡薩德翻身側臥,旋即滾開,下身仍不住地搖擺,無法遏抑射|精的衝動。噴發的陽精形成一道白束,灑落在某具屍體緊握的拳頭之上。卡和_圖_書薩德發出呻|吟,又滾了一圈像胎兒般蜷曲身體,此時卻再度射出,一射再射。
有具推進器開始點火運轉。
事情還真不是普通地諷刺。費德曼.卡薩德毫髮未損,安然度過霸聯戰史上最慘烈的九十七天,可是在驅逐者完全撤回他們落荒而逃的艦隊之後,才不過第三天的光景,他就受傷了。當時他身處於柏克明斯特的「城中大樓」,也是這座城市僅存的三棟建築之一,面對萬星網的新聞記者簡單扼要地回答一些愚蠢的問題。恰好一枚比微動開關還小的電漿詭雷在上方十五層樓處爆炸,強烈氣流從通風口噴出,記者和兩名副官被捲至對街,整棟大樓也垮下來,活埋了卡薩德。
「我全身上下完全不會痛。難道沒受傷嗎?」
卡薩德之前幾乎耗盡八分鐘的準備時間,為了就是要將緊急發電機接上手術室的線路。並不是每一具外科雷射都能正常運作,但起碼還有六具能用。卡薩德便把較小的四具安排妥當,射擊範圍涵蓋從門口算起左半邊的區域。另外兩具威力足以切開人骨,則對準右半邊。也正是這名驅逐者進門之後所移往的方向。
「這就是妳住的地方?」卡薩德問道,然而他隨即發現裡面並沒有住人的跡象。四周石牆全都嵌滿架子和壁龕。
烏賊艇在停靠處猛烈扯動,綁在帶子底下的卡薩德也跟著前後搖擺。「幹。」他悄聲罵道;自從詢問霸軍醫官船艦將在何處停留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卡薩德盡力向前伸展,讓帶著護手套的手指得以握住拉柄。六支操縱臂裡頭,有四支處於放鬆狀態,並未抓握物體;有一支已經斷裂;最後一支則從梅利克號撕下一大塊艙壁。
當卡薩德親眼目睹內部的慘狀,幾乎就要笑了出來。鑿穿這艘老舊醫療船的人,的確幹得很確實:先是用帶電粒子光束砲重擊船殼,直到壓力密封設備毀壞之後,自動密閉單元就洩了氣,損害管制的遙控系統便會過載,船內艙壁也承受不住壓力而崩塌。然後敵艦再以飛彈直擊這艘廢船裡的各個部位,所採用的彈頭,宇宙軍的人管它叫「霰彈丸」,效用就跟在擁擠的老鼠迷宮內施放人員殺傷榴彈頗為類似。
剎那間,卡薩德以為那不過是另一個人,配備著他和莫妮塔身上所包覆的黃鉻力場——不過,僅僅是一剎那的光景而已。這尊黃鉻表面流注水銀的形體完全不似人類。朦朧之中,卡薩德注意到它具有四隻手臂、可伸縮的手指刀刃,喉嚨、額頭、手腕、膝蓋,全身各處,無一不佈滿大量尖刺;然而,他的眼神卻不只一次停留在那雙至少有兩千個琢面的寶石眼睛。它們彷彿燃燒著熊熊烈燄,連陽光都為之慘淡,整個白天被蒙上一層血霧的暗影。
「就是這樣。」耳朵裡襲來她溫熱的氣息。莫妮塔雙手掙脫,沿著卡薩德濕潤的肩膀向下滑去,長長指甲刮過後背,驟然攫住雙|臀,推向自己。卡薩德挺勃的陽物劃過她的恥毛,頂著腹部前端,陣陣抽動。(傳送門敞開迎入攻擊空母綿長的冰冷艦身。電漿爆炸,產生高熱。上百艘、上千艘船艦舞動、消滅,一如旋流中的微塵。粗大堅實的紅色光束刺向遠方,目標物沉浸在洶湧的極致暖意之中,人的身體也在紅光裡沸騰、蒸融。)
他的太空衣旋即爆開。兩管雷射以預設好的圓圈軌跡持續切削,卡薩德趕忙向前推進,低頭迴避藍色光束。此時驅逐者已經化為一團由太空衣所包裹的密封肉醬,連同沸騰的血液,如雲霧般開始向外擴散。卡薩德奪下音波槍的同時,第二名驅逐者也像元地球上的黑猩猩一樣,盪進房內。
……莫妮塔雙乳之間伸出一枝巨大鋼刺,幾乎要戳穿他,幸好卡薩德下意識地向上抽出、退卻,利刃汲出血液,滴在她肉體之上;那蒼白的肉體,如鏡面般映照群像,如金屬般冰冷死寂。卡薩德的下身還是戮力猛衝,縱使他透過因激|情而顯得朦朧的雙眼凝視,眼見莫妮塔的嘴唇開始乾枯、向後捲曲,口腔內部牙齒的所在,已佈滿一排排的鋼刃;原本緊握臀部的手指,也化作刀鋒恣意斲削;她的雙腿,就是強而有力的鐵箍,束縛他來回律動的堅臀。她的眼睛……
卡薩德縱身一踢,跨過中間的鴻溝,很清楚要是有人想從烏賊艇或殘骸對他射擊,他可一點辦法也沒有。每當他成為明顯目標,總緊張得感覺到跨下兩顆卵蛋似乎要鑽回肚子裡面。結果沒人開槍,只有命令和疑惑的話語在他耳邊嘎嘎作響。他聽不懂這些話,也不曉得是從哪兒傳來的,因此,總的看來,默不作聲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光線穿過千瘡百孔,視野可及之處,盡是花花綠綠,但細看之下,這朦朧的膠狀基質原來是飄浮在空中的塵埃、血塊和油漬。卡薩德所吊掛的地方,隨著船身搖晃滾轉而扭曲,但他依然可以看見二十來具被撕裂的赤|裸死屍,在無重力狀態下優雅地漂移,令人有種表演水上芭蕾的錯覺。屍體周遭環繞著凝血和組織,各自形成一座座小小的恆星系。有好幾雙因體內壓力而瞪大如卡通人物般的眼睛緊盯卡薩德猛瞧,手臂和手掌軟弱無力,隨機擺動,感覺上像是在召喚著他。
「驅逐者啊。追到這裡要來殺你的那些。」
「你的敵人就等在城外。」莫妮塔輕聲說道,臉龐的鉻黃色彩在光線下浮動。
卡薩德將自己藏得更深一點。在烏賊抵達這片殘骸之前,他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一架烏賊可以搭載幾名驅逐者?十個?二十個?卡薩德確定不可能少於十人。而且他們必定全副武裝,配備紅外線運動感應裝置。驅逐者的精銳部隊等同於霸軍的宇宙軍陸戰隊,隊員不僅訓練精良,擅長無重力狀態的戰鬥,甚至根本就生長在這樣的環境當中。他們長長的肢體、適合抓握的腳趾,以及額外加上的義尾,更是如虎添翼。卡薩德不禁懷疑,他們已經擁有絕對優勢,還占這種便宜做什麼。
卡薩德對於驅逐者所採取的防禦手段頗為讚許。兩艘突擊艇的降落地點相距不超過半公里,使槍枝、投彈器、飛彈發射塔的射程能夠涵蓋彼此,並同時可以全方位發揚火力。他們的地面部隊正忙著在艇外一百公尺處挖掘坑道,並堆起一面護牆;卡薩德可以看見至少有兩輛電磁動力坦克隱藏在底下,顯露於外的投彈陣列和發射管足以控制從詩人之城到突擊艇的大片曠野。卡薩德的視覺顯然經過改造,因此能夠看見阻絕力場像是一條條黃色薄霧,在兩艘船之間交叉重疊;運動偵測器和人員殺傷雷則如同鳥蛋般閃爍著紅色光芒。
卡薩德現下打定主意,不再胡亂猜測,開始付諸行動。他重新設定滑鼠,有任何物體進入手術室,必遭雷射連環轟擊,隨後蹦蹦跳跳、或跌或撞地步入走廊。他心想:穿著這種天殺的太空衣移動,就跟在重力場中踩著自己的長褲走路一樣彆扭。他帶走兩把光線槍——卻找不到任何腰帶、扣環、掛鉤、魔鬼氈、魔術扣,或是口袋之類的地方可供安全存放——只得模仿全像劇中某些喝醉酒的海盜,兩手各持一槍,在牆壁之間彈跳前進。需要單手吊掛的時候,他也只能不甘情願地把其中一把槍留在身後。穿上驅逐者的護手套,就像是十五號的連指手套掛在一雙二號小手上。該死的尾巴搖擺不定,擊打到圓形頭罩還會發出砰砰響聲,何況屁股實在痛得不得了。
——(他們是你的敵人。)莫妮塔朝著前方比了比那些靜止不動的驅逐者。
一回到萬星網,卡薩德便申請退伍。有好一陣子,他活躍於反戰運動,偶爾出現在萬事議會網路,力主裁減軍備。可是驅逐者對布列西亞的攻擊行動已經使霸聯動員起來,為三百年來未曾有過的星際級大戰而準備。卡薩德的聲音不是被這股潮流所淹沒,要不就被視為南布列西亞屠夫良心不安的內疚。
「你看!」莫妮塔道。
卡薩德知道,頭盔的泡形罩不是早已熔化,就是被強風颳走。四周噪音已經大到無法以言語形容的程度。這也沒什麼關係。
「我死了嗎?」他悄聲問道。
「時光倒流。」卡薩德傻傻地重複著這幾個字。
——(是可以,)莫妮塔回答道:(不過我們不想這麼做。他們回去會將訊息傳給整個群集。)
「那是當然。」
「如假包換。」
「來罷。」莫妮塔引領他重回開闊的沙漠地帶。陽光似乎發生偏振而顯得沉重。在卡薩德眼裡,一道道光束滑過沙丘,像液體般流經死寂城市內部,由白色大理石所砌成的街道。就在城市西端,在業已崩毀的詩人露天劇場遺址附近,有個物體站在那邊等待他們。
「來嘛!」這回莫妮塔細語呢喃。
衣領部位的顯示幕發出黃色和紫色的光芒。卡薩德聽見空氣衝進刺痛的耳膜,同時一股濃烈惡臭襲來,幾乎使他無法呼吸。他猜想這對驅逐者而言八成是甜美的家鄉味道。頭罩內的耳機貼片輕聲傳來一串密碼般的指令,聽起來像是一捲以古英語錄製的錄音帶高速倒轉播放的聲音。卡薩德再次下了賭注,這回他所依據的事實,乃是布列西亞的驅逐者地面部隊均為半獨立作戰的單位,僅靠基本的遙測裝置及無線電口頭傳遞訊息達成聯繫,而不是像霸聯地面軍一樣,使用植入於戰士體內的戰術網路。如果他們此時此地還是採取同樣的方式,那麼突擊隊長大概瞭解麾下兩名士兵已經失蹤,很有可能還透過傳輸,掌握他們的醫療數據,不過或許並不知道他們所在的確切地點。
「莫妮塔。」他的夢中情人終於說出答案:「或者是慕尼莫西妮,你喜歡哪一個就叫哪一個。」
卡薩德寄望這破爛到極點的太空衣和面甲還能幫他掙取到一兩秒鐘。就在沾滿血污的面m.hetubook.com.com甲後方,眼睛好像瞎子一般,呆呆地向上瞪去,驅逐者胸前的燈光恰好掃過他的身軀。這名突擊隊員擁有一對武器——其中一隻手拿著音波震撼槍,左「腳」長長的趾間則持有一把體積較小,但殺傷力更為強大的密實光線手槍。他舉起音波槍。卡薩德還有足夠的時間注意到對方義尾尖端的致命長釘,於是啟動右手護套上的滑鼠。
醫官面露微笑,彷彿這是他每次脫離神遊之後總會提出的問題。或許還真是如此。「我們將在海柏利昂和花園星稍作停留,」她說:「目前剛剛進入軌道……」
——(我們能阻止它嗎?)卡薩德汗如雨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全身上下因興奮而微微顫抖。
倖存的突擊艇終於向它的同伴開火。此時卡薩德早已離開,望見粒子束及高強度雷射緩緩爬來,過了許久,才又跟著幾枚飛彈。飛彈速度奇慢,他都可以在上頭簽好姓名。到了這個地步,超載的突擊艇裡裡外外滿是驅逐者的屍首,不過它的防護力場依然正常運作。能量發散、衝擊,產生爆炸,將屍體拋向外圍陣地;裝備同時起火燃燒,高溫使細砂熔成玻璃,大地蒙上一層光滑的表面。然而,卡薩德與莫妮塔正從半球狀的橘色火幕裡向外看去的當下,最後一艘突擊艇竟乘機逃往太空。
「那幾艘追殺我的驅逐者突擊艇呢?」
過了三個海柏利昂日,卡薩德終於恢復意識。他發誓在竊奪烏賊艇之後就什麼也記不得了兩週後,他被送上霸軍的火炬船,離開此地。
卡薩德靠近她、抱起她,帶她走向一座風蝕圓丘頂上連綿不絕的草地,沿途感受著汗水濡濕的光滑美|臀。他將女郎置於成堆驅逐者屍體之間的空地,粗暴地掰開她的雙腿,擡起她的一雙手臂,高舉過頭,按在地上,自己的高大身軀沉入對方的兩腿之間。
卡薩德在風暴中心暫停下來,欣賞莫妮塔展開個人的屠殺秀。鮮血噴灑在她身上,卻未曾沾粘;好比水面上的油彩,沿著身體曲線浮動,在她下頦、肩膀、椒乳和小腹,留下一抹抹的彩虹。她望向戰場這頭的卡薩德,一股嗜血狂潮立刻注入他的體內。
「痛苦之王是誰?」
卡薩德踢著游過艦體殘骸,來到通往指揮中心的主昇降通道。他並未發現任何武器——除了那名陸戰隊員,似乎沒有人想到要穿上太空衣——不過他知道指揮中心或是位於船尾的陸戰隊房舍應該設有武器櫃。
驅逐者突擊艇逐漸接近之前,烏賊已率先進入大氣層。追兵們鐵定全副武裝,而兩者間的距離也拉近到射程範圍之內。不過指揮迴路上那個聲音的主人,要不充滿好奇,要不就勃然大怒。
……卡薩德雙掌猛擊土壤,將自己擡離她……擡離它……儘管力道強橫,仍不足以抵禦將兩人按在一處的可怕重力……她的下體像是八目鰻的口器,不停地吸吮;他就快要噴發,眼睛卻從她的眼底看見……眾多世界的消亡……眾多世界的消亡!
「卡薩德,過來這兒。」他轉向聲音來處。她身上的反射力場已經消失。莫妮塔的嬌軀香汗淋漓,暗色髮絲纏結在太陽穴上,乳首堅挺無比。「過來。」
突擊艇內有人關上了氣閉門,當下就有個被嚇得魂飛魄散的突擊隊員發射定向成形電漿砲,炸開整個艙口。眾人你推我擠,想要逃離這些看不見的殺手;傷者只得被狠狠地踩在腳下。薩德就跟在他們後面。
植入卡薩德體內的戰術通訊器靜謐無聲。他的通訊記錄器已經沒了,於是只好搜索自己的記憶。「時塚周邊環繞著反熵力場。」
「我們必須準備好。」莫妮塔悄悄說道,房內的光線也轉為金黃色調。有枝長架降下承載的裝備;另外從天花板垂落薄薄一片高反射率的聚合物,權充鏡子。
荊魔神就在兩人的前方,若無其事地邁開步伐,經過由感應雷所構成的紅色迷陣;它跨過一條條藍色的詭雷感應光束,低身閃避自動發射系統掃描器所發出的偵測脈衝;它突入黃色的阻絕力場和綠色的音波防禦障壁,直直走進突擊艇的陰影處。莫妮塔與卡薩德跟在後面。
卡薩德重重地撞進座椅之中。整張椅子上升、飛出,投入火燄的核心。
隨著一聲不同於空氣衝入氣閘所產生的音爆,時間重新開始啟動。騰空的飛鳥在頭頂盤旋。沙漠起了一陣風,吹拂塵土,全被靜電所構成的阻絕力場擋下。一名原本採取蹲姿的驅逐者突擊隊員站直身子,瞥見荊魔神和兩個人影,隨即透過戰術通訊頻道大呼小叫,同時舉起能量武器。
碎片不但殺死了陸戰隊員,也擊裂太空衣上的望遠放大護罩。不過卡薩德把殘存的可視部分往下拉,與面甲疊合。儘管指示器的紅色光芒閃個不停,太空衣仍有足夠能源,透過佈滿蛛網般裂縫的屏幕,顯示出淡綠色的放大影像。卡薩德眼見驅逐者火炬船的距離不過只有上百公里,它的防護罩使得背景星辰朦朧不清,在此同時,它還發射出好幾個物體。卡薩德起初認定這些就是執行最後一擊的飛彈,因而僵著臉,似笑非笑地面對僅存不過幾秒鐘的命運。能源指示燈的紅光依然閃爍,望遠放大護罩卻已失效。可是在那之前,卡薩德已經親眼目睹幾個一端削尖的卵形物,上頭綴有火箭推進器的光點和駕駛艙的泡形罩,後方還亂糟糟地拖著一團共計六支沒有關節的操作臂。「烏賊」是霸聯宇宙軍的人對驅逐者艦載小艇的稱呼。
最後,卡薩德被送進一艘醫療用途的空間跳躍艦,緩慢地回到萬星網。既然大部分的肉體修補再造均在冷凍神遊狀態下進行,讓老舊醫護艦照料嚴重傷患及可復生的死者就頗有幾分道理。等到卡薩德和其餘患者抵達萬星網,他們將準備完畢,繼續遂行職務。更重要的是,如此一來,卡薩德將累積至少十八個標準月的時債,屆時圍繞在他身邊的流言蜚語就有平息的可能。
他小心翼翼地回到扭曲金屬所構成的迷宮,與體內因恐懼而激增的腎上腺素搏鬥,壓抑自己想要扯開嗓門放聲尖叫,讓聲音響遍黑暗的渴望。他們究竟想要什麼?是俘虜。這樣的話,就能解決他迫在眉睫的生存問題。他只要投降就能苟活下來。不過這個解法的最大難處,在於卡薩德看過霸聯情報軍從布列西亞所虜獲的驅逐者船艙內所拍攝的全息影像。光是那艘船的貯存隔間就塞滿兩百餘名囚犯。驅逐者的確有很多問題要好好訊問這些霸聯公民。或許是他們認為餵養並囚禁這麼多人實在很不方便——又或許這是他們基本的偵訊手法——然而,實情卻是被俘的布列西亞平民和霸軍戰士被剝得皮開肉綻,像生物實驗室裡的青蛙一般活活釘在鋼盤上,器官浸泡在營養液中,四肢則被俐落的手法所切除,眼球也被挖出,頭蓋骨則開了個三公分的洞,插上粗製濫造的大腦皮質通訊竊聽器和分流插頭,而他們的心靈也已經準備好要接受拷問。
他知道,在緊張時刻,好奇心往往很輕易就被其他情緒所掩蓋、磨滅;可是他寄望報仇這件事能與驅逐者這種以軍事組織為主體架構的準封建文明有著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關連。其餘的條件都差不多,他沒有機會可以繼續重創對方,但也幾乎逃不出他們的掌心。看樣子費德曼.卡薩德上校早就是驅逐者們準備好要抓來開腸破肚的首要目標。他就是希望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
這些驅逐者把船整理得井然有序。只有一些等同於迴紋針和錢幣之類的小東西隨著艙內空氣噴射而出。卡薩德等到氣流平息之後,才從缺口擠進船身。
他們醒來迎接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絲質床罩下,他倆臉挨著臉;她的手撫過卡薩德的側腹,尋覓著過往和新生的傷疤。
時間向前躍進了五分之四秒。殘存的部隊開始慌亂,放棄崗位,槍口對準彼此,爭相登上突擊艇。卡薩德試圖揣測,在他們的眼底,過去這一兩分鐘究竟是什麼樣的場景:模糊不清的幻影穿越防線,同伴們一一噴血而亡。卡薩德注視著莫妮塔在行伍間游移,隨興所至,盡情開殺。他大感驚訝的是,他發現自己也有些許控制時間的能力:一眨眼,敵人的速度就會降至三分之一;再一眨,事件又會恢復原來的步調。卡薩德的理智和榮譽心呼喚他,要他停止這單方面殺戮,可是那幾近淫欲的嗜血早已壓過任何反對聲浪。
驅逐者的火炬船發射三艘突擊艇。儘管後方攝影機轉動鏡頭,遙指視距範圍之外,卡薩德仍及時清楚地看見這些追兵。他輕觸推進器控制鈕,感覺整艘船加速滾轉,朝著上方的行星障壁飛去。再來他也無計可施了。
汗珠滴落卡薩德的眼簾,在面甲內部形成一道道涓流。他儘可能將之甩開,瞇眼盯著控制臺,按下幾個看起來都差不多的平面按鈕。如果這艘船備有聲控指令迴路、高優先權插斷控制裝置,甚至只要船上電腦起了疑心,卡薩德十分清楚自己將難逃一劫。他在射殺駕駛員之前曾花了一兩秒鐘考慮這一點,可是卻想不出辦法能夠逼迫或信賴那傢伙。不,一定得要是這樣,卡薩德邊想邊敲擊更多控制按鈕。
「是的。」
卡薩德沒有理會第一具屍體,直接剝開第二個人身上完好的太空衣。太空衣裡頭的突擊隊員全身赤|裸,原來是個女性;這名女驅逐者擁有一頭削短的金色髮絲、小巧的胸部,緊接著陰|毛上方還有一道刺青。她的臉色十分慘白,鼻子、兩眼、雙耳,都滲出小滴血絲。卡薩德心裡暗中記下:原來驅逐者的陸戰隊居然招收女性。畢竟在布列西亞陣亡的驅逐者全是男的,毫無例外。
卡薩德拉長身軀,連關節都要脫臼,這才抓住一根鞭狀天線,他見狀連忙兩手交替,將自己拉向烏賊的船殼。
卡薩德試了試太空裝內的無線電,結果連背景的靜電干擾聲也聽不見。他找到通訊記錄器的導線,將之插入船殼上的座孔,同樣沒有效果。此時整艘船再度前傾,一連串金屬反彈衝撞,將卡薩德摔至吊桿通道的牆壁。有具輸送籠倒在旁邊,斷裂的纜線好似海葵被激怒的觸手,不停地用動。有人死在籠內;卻有更多屍體卡在與通道牆壁相接的各節旋梯之間。卡薩德向後蹬踢,來到通道盡頭,發現氣閉門全數封死,尾桁通道口也完全閉合,可是主艙壁上的洞大到連商用電磁車都可以輕鬆穿越。
翻滾,不停地翻滾……
……火球不斷擴張,群星漸漸死去;太陽爆炸,化為一波波猛烈的火燄;星系一個接著一個,在毀滅的狂喜中消弭於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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