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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柏利昂1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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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的故事 Ⅰ

學者的故事 Ⅰ

「是米立歐。」索爾輕聲說。
「是的,」索爾說,「服從,但舊約裡說,『亞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殺他的兒子。』上帝必定看穿了他的靈魂,發現亞伯拉罕已經準備好要殺了以撒。光是表面服從而非全心投入,絕不能滿足創世的上帝。要是亞伯拉罕愛兒子更勝於上帝,會有什麼結果呢?」
米立歐不自在地點點頭,索爾可以看得出他的肩膀與身體變的僵直,「你……」米立歐開口問,「我是說,你大學想念那一科?」
「不算是有生命危險,」索爾說,「還不算。」
辛醫師猶豫了一會才說,「不完全是……嗯……此個案史無前例,從天崙五中心、盧瑟斯還有邁塔克薩斯星系的老化疾病專家今天下午就會到。」
索爾歛起笑容,他只能再次回答那已經講了千萬遍的答案:「我還在等。」
那時索爾便知道自己在作夢了,一部分的他想要好好欣賞這齣諷刺話劇,另一部分的他想要趕快醒來,結果卻發現自己站在一個低矮的陽臺上,俯瞰著一間房間,房裡全|裸的蕾秋躺在一塊巨大的石板上,兩顆紅色光球照亮了整個場景,索爾低頭看著右手,發現手上拿了一把長長彎曲的匕首,刀身與把柄看起來像是骨頭作的。
「不,我也這麼認為,」蕾秋說,她烏溜溜的大眼睛,現在盈滿了淚水,「這一定是你和媽作過全世界最恐怖的夢魘,每天早上都得看我從樓梯上走下來……非常困惑……帶著昨日的記憶醒來,卻被自己的聲音提醒說昨日其實是好幾年前,還有我曾經與那個叫阿米立歐什麼來著的人有段戀情……」
「回頭見,小鱷魚。」莎瑞說。

索爾一點也不驚訝女兒會挑考古學作主修。他心中最珍愛的記憶之一,就是蕾秋大約兩歲的時候,在前院裡度過幾個漫長午後,她挖著鬆軟的土壤,完全不理會蜘蛛與google蟲,不時跑進屋子展示剛出土的塑膠盤與灰暗的芬尼幣,詢問這些東西的由來,以及是誰把它們丟棄在這裡。
然而對索爾來說,這可是一見鍾情。他望著這位帶著歡笑、臉色紅潤的女孩,完全忽略了她昂貴的衣著還有偽滿清式指甲,她的性格就像是一座燃燒的烽火臺召喚著這位孤獨的低年級生。在遇見莎瑞以前,索爾不知何謂寂寞,但在第一次握過手並把果汁打翻在她前襟上之後,他曉得如果他倆不結婚的話,自己的生命將永遠孤單。
「已經過了十一年了,」索爾說,「往返海柏利昂的旅程,讓你比我們待在家鄉的人少了六歲。」
索爾彷彿要說什麼卻只點了點頭,他把手插|進口袋裡抵擋寒氣,此時已經可以在房子陰暗的屋頂上看到第一顆星星了,「蕾秋現在不在家,」他最後說,「她去圖書館了,她……她以為有一份歷史報告要交。」
「我再拿瓶酒來,」當他們終於不再流淚時,索爾說,「我還記得莫院長去年聖誕節給了我幾瓶蘇格蘭威士忌。」
索爾!聽清楚了,你是否從命,攸關人類的未來,你一定要帶著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蕾秋,你的摯愛,去海柏利昂星一處我指定的地點,將她獻祭火焚。
米立歐.阿讓德茲又率領了一支考察隊前往海柏利昂,一樣由帝國大學支持,這次考察的目的在於找出並了解造成蕾秋梅林症的時潮現象,同時另一個重大發展是霸聯屬國部決定這支考察隊將在海柏利昂濟慈市的領事館設立一臺超光速通訊器。儘管如此,也要花三年的網內時間,這支考察隊才會到達海柏利昂,索爾原本打算與阿讓德茲一起去——所有的全像電影劇本都會讓主角返回事件發生的原點。但索爾幾分鐘之內就推翻了自己衝動的直覺,他是位歷史學家和哲學家,對考察隊的成功頂多只能有些微的貢獻。蕾秋還保有考古系大學生的興趣及訓練,但是這些技能一天天的減少,索爾也看不出她回到意外發生的地點會有什麼幫助,每天對她來說不過是更大的衝擊,在陌生的星球醒過來,進行一個需要她已經失去的能力的任務;再說莎瑞也不會同意。
蕾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一口喝乾剩下的威士忌,「噢,說得可真委婉。」她刷地放發出一個尖銳又絕對的聲響,「聽著,這是我最後的決定,我花了兩天半時間看了整個她……我……準備的資料,讓我了解發生什麼事和最近的新聞……而這一點幫助也沒有。」
索爾!帶著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蕾秋,你的摯愛,去海柏利昂星一處我指定的地點,將她獻祭火焚。
一半的隊伍負責發堀從未完成的詩人之城最近出土的幾個遺址,蕾秋的兩位同事則幫她全方面地紀錄時塚,同行的物理學家對反熵力場非常有興趣,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用不同顏色的小旗子標記所謂時間潮浪的邊界。
「你覺得……」索爾開口,但正好蕾秋踏著秋夜星空回來了,雙手深深地插|進她的紅色外套口袋裡,頭髮剪得短短的像數十年前青少年流行的樣式,臉頰因為寒冷而發紅,蕾秋正在兒童與青少年的轉折點上,牛仔褲和運動鞋包著修長的雙腿,加上厚重的外套,她的身影很容易就被誤認為是個小男生。
「我……你……我不記得……」她結結巴巴地說,搖頭的動作還是那麼熟悉,眼淚與笑容同時出現在她臉上,「你只是看起來有點不同了,爸,我記得就像……其實真的是……昨天……才離開這裡,當我看到……你的頭髮……」蕾秋遮住嘴巴。
「媽,」蕾秋嘆氣說,「你不知道,外面可是個狗咬狗的世界。」她皺著眉頭,「我的數學計算機去那兒了?我的房間簡直一團亂,什麼都找不到。」
「是的,」索爾說,張開雙臂,感受她的溫暖與淚水流過他的胸膛,「是的,我懂。」

「海柏利昂還沒有變成著名觀光景點,」蕾秋說,「雖然這已經開始成為問題,有錢人現在比較願意去網外旅行了。」
「十七週……」在她還未褪去的黝黑皮膚下,蕾秋臉色非常蒼白。
索爾曉得男子聲音裡的痛苦蕾秋一定聽的出來,但是她只聳聳肩笑著說,「噢,我想想,全部?艾克哈特老師——就是我在教育中心教高年級古生物學和考古學的老師——他說帝國大學的古典及古文物系棒極了。」
蕾秋坐在黑暗之中,聽到一臺示波器刮著天花板,直到桌子壓垮崩塌,蕾秋只能絕望地左顧右盼,就在不到一米的地方,忽然傳來金屬交擊的刺耳聲音——又彷彿是呼吸,她向後退著,溜過突然堆滿破碎儀器的地板。呼吸聲越來越大。
索爾抹抹自己的前額,「像是輻射傷害嗎?」
在蕾秋二十一歲生日的那一天,她在全家人都就寢一小時後忽然來敲索爾房間的門,「爸爸?」
「好,如果選擇最近的紀錄,你就會聽到我準備好的近期報告,讓你了解意外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對了……爸媽都在這兒,而且他們已經知道米立歐的事了,但是我已經忘記許多過去的事了,我們第一次做|愛什麼時候的事,嗯?去海柏利昂的第二個月嗎?那我們沒剩幾週了之後我們就只是熟人罷了,趁你還能享受記憶的時候趕緊享受吧,大女孩!

莎瑞出生於在巴薩德與克勞伏之間的一處農莊,在索爾獲得研究所學位的前一年,她就取得了樂理學博士。她是位快樂又活力充沛的年輕女性,彌補了她個人中缺少的體態美,即使在生她仍舊保有這樣的吸引力。莎瑞曾經在天津三的新里昂大學唸過兩年,但卻患了思鄉病,那兒的夕陽是如此突然,馳名千里的山脈像參差不齊的鐮刀削去了陽光,她渴望看到家鄉持續好幾個小時的夕陽,巴納德的太陽掛在地平線上就好像一顆懸吊著的巨大紅色氣球,而天空則慢慢凝成夜晚。她思念著家鄉完美的平整,從家裡傾斜屋頂下方的三樓房間看出去,小女孩的她也能望過五十公里的穗田,看著逐漸靠近中的暴風雨,彷彿黑青色的簾幕背後打著閃電的燈光。莎瑞最想念她的家人。
「你不是每天早上都吃嗎?」莎瑞微笑著說。
蕾秋安頓好之後,把咖啡壺放在玩具旁邊,檢查宇宙射線偵測器,資料和上次完全一樣:沒有發現暗室或密道,只有幾個深層雷達忽略的小壁龕,明天早上米立歐與史特凡會放部探測器進去,先用攝影光纖探探,順便檢測一下空氣,然後才用遙控的微機械手臂繼續挖堀。目前為止,看到的十幾個壁龕都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現在營地流傳的笑話是說,下次就會發現個比拳頭還要小的洞,裡面放著迷你石棺、小一號的甕,還有位個頭矮小的木乃伊,就如米立歐所言:「一個小巧玲瓏的圖坦卡門。」
在蕾秋抵達文藝復興星系八個標準週之後,索爾和莎瑞在達文西市的傳送門閘口揮手和蕾秋與米立歐說再見,然後返回家鄉巴納德星系。
索爾微笑起身,後退了一步掙脫了莫特的掌握,「我希望能多談一點,莫特,但是我得回去了,晚上還有課。」
「對啊,」蕾秋咧著嘴笑,「我只是想,也許粥已經沒有了。我聽到電話鈴響,是妮基打來嗎?」
索爾和莎瑞用從帝國大學來的貸款接受了部分波森延壽療程,他們要再延長一個世紀的壽命已經太晚,不過療程將七十歲的兩人恢復到了五十歲的面貌,他們研究過家裡的舊照片,發現還可以穿十五年前的衣服。
大學則是喬治亞式建築,紅磚與白柱組合包圍了橢圓形的大廳。索爾的辦公室在派利屈館三樓,是校園裡最老的建築,冬天的時候可以看到窗外光禿禿的枝椏將大廳雕成了複雜的幾何圖形,索爾愛極了此處粉筆灰與舊木頭的味道,從他成為大學新鮮人以來就沒有變過,每天他爬上辦公室的時候,總是非常珍惜樓梯上每一處深深摩擦出的凹痕,是二十代南丁海瑟學生留下的遺產。

大約在索爾作著怪夢的時候,蕾秋在海柏利昂剛結束她第一年的研究,九名考古學家和六名物理學家組成的考察隊雖然覺得時光堡很吸引人,但是實在擠滿了觀光客和想要充當荊魔神朝聖者的傢伙,所以過了一個月從旅館通勤的日子後,他們便在詩人之城遺跡與時塚山谷之間建立了一座永久的營地。
接下來幾個月,索爾像發瘋般的蒐集任何有關海柏利昂、時塚、還有荊魔神的資料,由於本身的學術訓練,他不可置信地發現,如此具煽動性的題目居然沒有多少確切的資料。當然囉,他也知道荊魔神教會的存在,雖然在巴納德星沒有分部,可是它們遍佈整個萬星網。不久之後他就發現要從荊魔神教會的文獻裡找到有用的資料,就像是去佛寺裡調查鹿野苑的地理環境一樣,荊魔神教會的教義中有提到時光,可是只是拿來敘述荊魔神的型態:「……從時光之外來的復仇天使」,另外也說到人類真正的時光只到元地球滅亡為止,之後的四個世紀則被稱為「偽時」。索爾發覺他們的文宣和其他宗教經典一樣,不過是雙重涵義與自我圓滿的鑽牛角尖組合罷了,即便如此,他決定要是他能找到稍微確切一點的頭緒,就打算立即去拜訪一處荊魔神教會。www.hetubook.com.com
「那為什麼不去亞瑪迦斯特呢?」莎瑞問,「那兒距離萬星網只有幾個月的旅程。何必屈就第二呢?」
那誇張的聲音又來了:
同一年秋天,過了些時日,索爾從書房的窗口望出去,在門前唯一一棵榆樹下瞧見人影。媒體,索爾的心沉了下去,十年來他一直在擔心祕密走漏的那一天,曉得那將是他們在克勞伏的簡單生活的句點,他冒著涼颼颼的晚風出門查看,「米立歐!」等他終於看清來人的模樣時喊道。

蕾秋睜大圓滾滾的眼睛,「文藝復興?我們在萬星網內了?」她看著四周不可置信的說。
「當然可以。」
「不是。」索爾說。
「太空船不能直接降落在那裡,」索爾不肯放棄,「你得搭船才能到時塚,或走路,還是靠什麼該死的方法才行。」
索爾點點頭,(光是回去海柏利昂就要三年,如果他們今晚出發,那抵達的時候,她已經……不到十歲了。)「好。」他說。
索爾握住她的手,「你覺得如何,孩子?」回握的力氣是那麼令人心疼的衰弱。
「怎麼樣?」
「我感興趣的是亞伯拉罕的故事,」索爾打斷他的話,「我是說,我對不同的倫理學學說有些研究,但是我不太能理解一個會命令父親殺死兒子的體系。」
「不,不,不!」拉比大喊,在面前晃著好似小孩的手指,「最後上帝拉住了亞伯拉罕的手,祂絕不會允許以祂之名獻祭人類,祂所要求的是服從主的意旨……」
「蕾秋呢?」莎瑞問。
索爾無法繼續想像下去。
索爾與莎瑞喜歡此地,克勞伏鎮人口僅兩萬五千,看起來像是按照十九世紀中業的美國城鎮為藍本所建造的,街道寬闊,兩旁的榆樹與橡樹蓋住天空。(巴納德星是第二顆太陽系以外的殖地,在霍金引擎出現與聖遷時期前好幾個世紀就建立了,當時的種船大得不得了。)克勞伏的房子樣式涵蓋了早期維多利亞式到仿加拿大式,但不管是哪一種,每間看上去都是白色,而且前面總是有一片修剪整齊的草地。

「蕾秋,你最後記得的一件事是什麼?」辛醫師問。
天花板比之前要低,結結實實的一塊石頭,五公尺見方,她舉起另一隻手去碰時還可以感到它慢慢下沉,更糟的是通往走道的開口在牆壁的上半部,蕾秋蹣跚的朝著出口走去,雙手在前像盲人一樣擺動,她在一張折椅上絆了一跤,找到了放儀器的桌子,沿著牆壁走到另一邊,感覺到出口通道的底端消失在天花板下,她在手指被削斷以前及時抽回。
「爸,為什麼猶太人在聖遷之後覺得這些事……沒有那麼重要了?」
蕾秋眼睛亮了起來,「逃課去大學?沒問題。」她擺了個驚訝的樣子,「只要我們不碰到羅傑.薛曼就好,他在大學修普通微積分,最討人厭了。」
「我們知道。」索爾說,「很感激你送來的那些超光速訊息。」
「我知道,爸,但是他們那時候並不知道大岩鰻會從沙漠裡出來獵食,他們大概被那玩意兒吞了幾個人就嚇壞了,你也知道傳說是怎麼開始的。此外,岩鰻因為過度捕殺,都快絕種了。」
索爾攤開雙手——比較像是強壯的石匠,而不屬於一位學術研究者的手,「這是個好問題,蕾秋。也許是因為很多夢想都已經破滅,以色列已經消失,新聖殿比前兩座存在的時間還短,上帝違反了祂的承諾,再一次毀滅地球,然而這次的大離散……永遠沒有返家的希望。」
「現在不是時候,」米立歐說,他只是一片陰影,手還插在口袋裡,「我得……這是個錯誤,索爾。」他轉身離去,又回頭說,「我到了自由洲再打電話給你,我們會再組織一支考察隊的。」
索爾放下了酒杯,望著他的女兒,她的臉比從前飽滿了一點,不那麼世故,還更漂亮了。
「爸爸?」
由於去巴薩德市的次數增加了不少,因此他們買了輛電磁車代步,在一個涼爽的秋日,索爾取道低速道路,遠在主要幹道之下,好享受農田收成的景色與香味。幾位在田裡工作的男男女女向他揮手。
索爾摸了摸逐漸稀疏的頭髮,被這問題給嚇了一跳,「猶太人啊?我想算是吧,不過已經失去它原來的意義了。」
「但那是正常現象,」蕾秋抗議著,「總是有人在網外旅行,他們也能應付自如。」
蕾秋從母親溫暖的懷抱中看著他,「嗨,」她有點害羞地說,「我回來了。」
「是時塚,爸,我會與米立歐.阿讓德茲博士一起工作,他可是全宇宙對時塚最了解的專家」
索爾調整了一下眼鏡,「我想會吧,孩子,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這是在聖遷後四五七年,或是舊曆西元二七三九年十月的第十二天錄的,對,我知道你最後記得的一件事之後半個標準年。繼續聽著。
「你明天可以帶我去伯特利猶太會堂嗎?我可以去借卡齊的車。」
蕾秋可以聽到脈搏的跳動,但是她再一次戰勝了恐懼,摸黑朝唯一的出口而去。光是想到她得在全然的黑暗中找到離開迷宮的路就讓她想要尖叫,不過她也沒有其他的辦法。

「索爾,你是不是覺得就是因為你做了這個怪夢……才造成你小女兒的病吧?你是這樣想的嗎?」
索爾暫停他下一本書的研究工作——一篇分析齊克果倫理學與霸權法治系統折衷道德論的關係,全心蒐集關於時光、海柏利昂、還有亞伯拉罕聖經故事的古代資料。數個月的正常作息與蒐集資料工作無法滿足他需要行動的念頭,偶爾他會把脾氣發在前來探視蕾秋的醫生或科學家上,他們像朝聖者拜訪聖地一樣從四方飛來。
「晚安,蕾秋。」
「不是,」辛醫師說,「事實上,令媛的疾病沒有名稱,這裡的醫護人員管它叫『梅林症』,你曉得……令媛生理活動速率很正常……但就我們所知,她正逆著時光變年輕。」
「不,不,」辛醫師安慰道,「她昏迷不醒的狀態剛好和冷凍神遊一樣足以保護她。」
「你有去過巴薩德的猶太會堂嗎?」
「我知道,」蕾秋說,彎起雙腿直到膝蓋頂到她的下巴,「我查了我認識的每個人,格蘭姆死了,艾克哈特老師也退休了,妮基嫁給了一位……推銷員,四年就發生了這麼多事。」
索爾哈哈大笑,對這個問題感到高興卻又有點尷尬。
索爾坐著一動也不動,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我們不會碰到羅傑的,」索爾說,「準備好了嗎?」
「孩子的媽,」索爾說,撫著她的膝蓋,「醫生寧願讓她在醫院裡待一輩子,不過他們現在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們已經盡了全力……儘管毫無成效。她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我也拒絕了他們,雖然我還是去看了他們的門診,但是RNA移植療程只給了我更多瘀青,讓我更加沮喪。當然囉,我沮喪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每天早上起來都不記得那些瘀青是那兒來的,哈哈。
「我全部都看完了,看到我自己的身影,聽到我自己的聲音,看到麗娜與其他人都已邁入中年……」
「還在睡,」辛醫師說,她是位高個子的醫生,帶點貴族味,卻有一雙慈祥的眼睛。「就我們所知,蕾秋沒有受到任何……嗯……外傷,不過到目前為止,她不省人事已經將近十七個標準週,以她的主觀時間而言。直到最近十天,她的腦波才開始比較像是沉睡而非昏迷。」
當她十歲的時候,蕾秋跟胖小子布克瓦茲打賭,要爬上克勞伏最老的榆樹頂端,就在她爬到四十公尺高,還差五公尺就到頂的時候,腳下的一根樹枝斷裂,於是她從三分之二棵樹高處摔到地上。接到消息時,索爾正在討論地球第一次禁核時代的道德意義,他一語不發地離開了教室,然後跑了十二條街到醫學中心。
「別擔心,」莎瑞說,端著咖啡壺放到桌上,為蕾秋倒了一杯,也幫自己倒了,「別擔心,親愛的,我保證你的成績一定好到可以上任何一所你想去的學校。」
「是的。」索爾說。
「我不曉得,爸,」她打起精神,「疲倦,頭昏,又困惑。」
「我覺得她不該離開醫院。」乘坐晚間交通梭回克勞伏時莎瑞抱怨著,底下的大陸是一片等待收成的直角矩形拼貼圖案。
她母親握住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手說,「我們在達文西市的一所醫院裡,親愛的,我們在文藝復興星系。」
她在門口停了下來,草坪上的油氣燈讓她看起來還不到十三歲,「再會了,短吻鱷。」
她向後靠在枕頭上,摸摸自己的前額,發現那裡貼了一片微感測器,「米立歐和我正在開會,和考察隊討論在人面獅身像附近設立感測裝置……噢……爸……我還沒跟你講米立歐的事……他……」

於是索爾醒了過來,半發噱半顫慄,更為整部塔木德經和舊約聖經說不定只是篇極其冗長荒謬故事的念頭感到非常滑稽。
這位年輕女性不解的看著醫師,「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躺在米立歐身旁……」她眼神飄過父母,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臉頰。「米立歐?還有其他人?他們……」
蕾秋終於驚聲尖叫。
「隨便啦,這一點幫助也沒有,爸。等到我真正能夠開始了解它的時候,我已經精疲力竭又得睡了。然後……你也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還不曉得。」辛醫師說,「所有的生命跡象都快回到正常程度,腦波活動也接近意識狀態,唯一的問題是她的身體似乎吸收了……就是說,反熵力場似乎感染了她。」
米立歐走進房間,鬍子沒刮,頭髮因為睡在外頭休息室而亂蓬蓬的,「蕾?」
「大概五個星期,」索爾低聲說,「你最後記得的事是什麼,蕾秋?」
「因此呢……我的房間還在嗎,媽?還是像你老是威脅我一樣,已經把它改建成麻將房了?寫封信或打個電話給我,下次我會花多點錢買雙向通訊權,我們就可以真正交談。這次我只是……我以為我想……」
「對。」
「爸,」蕾秋說,「我要再問你一次,我從兩歲起就問過你千萬遍的問題——你信神嗎?」
她與索爾第一次碰面是在她轉學回南丁海瑟一個星期後,要再三年,她才答應了索爾的求婚,起先她壓根沒注意到這位矮小的研究生,莎瑞那時還穿著萬星網的流行服飾,專注於後解構論者的音樂理論,只唸《訃報》與《虛無週刊》,或其他文藝復興與天崙五中心所出版最前衛的雜誌,用著世故的言詞假扮對生命的消沉,加上滿口叛逆的言詞,與這位在莫院長榮譽典禮上把水果雞尾酒潑在她身上的小個子老實歷史系研究生一點都不來電,索爾.溫朝博的巴納德口音、身上穿的克勞伏鄉紳店服飾、加上他心不在焉的在腋下夾了一本迪特史魁《變動的孤寂》就跑來參加派對,馬上就把來自猶太血統所僅有的一點異國風情給掩蓋了。
好吧,蕾秋摸索著地板朝出口而去,指尖只感到冰冷的石頭,它們原來就這麼冷嗎?
幾個月來事情都很順利,蕾秋在熟悉環境中生活得比較安穩,莎瑞為了女兒病情破碎的心,也由於女兒重回家裡帶來歡樂而復原不少。
「爸?」
索爾進來的時候發現他女兒還坐在病床上,緊抓著通訊記錄器不放,臉色蒼白充滿恐懼,「爸……」
等等,雖然人面獅身像的迷宮裡有之前留下來的燈,考察隊後來放的光球是串在一起的,串在一起,用一條尼龍線貫串起來,一直通到地表。
「我是說,我真的相信這些事發生過,」她邊說,嘴角帶了點害怕的淺笑,「不是說你和媽會跟我開這麼殘酷的玩笑,再加上你們……你們的年紀……還有新聞等等,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但我不相信,你知道我的意思嗎,爸爸?」
「好吧,那……」蕾秋說著向後退,鞋子的橡皮底摩擦著走道,「晚安囉。早上再見了,爸爸。」
蕾秋四肢並用爬過最後一個向下二十公尺的陡坡,推著她的背包向前,寒冷的光球好似把周圍的石壁與她的肌膚包覆上一層藍色蒼白的外殼,她終於抵達充斥著人類雜物與氣味的避風港,也就是所謂的「地下室」,幾張折椅塞滿了小房間的中央,偵測器、示波儀,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玩意兒整齊排列在北邊靠牆的長桌上,對面牆上一塊放在鋸木架上的長板則堆放咖啡杯、一組西洋棋、吃了一半的甜甜圈、兩本平裝小說、還有隻穿了草裙的塑膠玩具狗。
「由於令媛在昏迷狀態,」醫師說,「因此無法將她導入冷凍神遊狀態……」
「就是比較老嘛,你知道我的意思,不管怎麼樣,我讀了醫學報告,看了海柏利昂的照片,然後你知道嗎?」
索爾暫停了一下,檢索格林威治標準時的定義,然後接著讀下去,評論者在後面加了一則個人註腳:
「如果你想當的話。」索爾說,「當元地球滅亡後,它已經不再有同樣的象徵意義了。」
他坐了起來,伸手握住女兒的手,「在這兒,孩子。」
蕾秋的影像頓了一下,轉身好似她要結束通訊,然後又回復順暢,她對著他們微笑呢,「我離開學校一陣子了,自由洲醫學中心希望我全天到院,不過他們得排隊……天崙五研究中出的條件令人難以拒絕,他們提供……我想他們管它叫『研究榮譽獎金』……金額比我在南丁海瑟四年與其他在帝國大學的獎學金加起來還要多。

「昨日的蕾秋,報告完畢。」
「的確。」米立歐勉為其難地說。
「不是。」索爾悄悄地說。
「回頭見,小鱷魚。」索爾說,聽見米立歐低聲同吟。
「很高興認識你。」蕾秋說,眼睛亮了起來。「哇,帝國大學耶,我讀過他們的課程表,真希望將來能去。」
阿讓德茲點點頭,張開雙手好似在雕塑空氣,「有一陣……力場突增……比較像是海嘯而不是漲潮……人面獅身像……就是蕾秋所在的遺址……完全被淹沒了。我是說,這事件並沒有造成身體傷害,但是當我們找到蕾秋的時候,她已經不省人事……」他轉頭望著辛醫師求救。
「有時候。一切都會很刺|激的,媽。」
「羅傑三年前在巴薩德南方的墜機意外中去世了。」索爾喝了一口酒,要不是因為威士忌,他恐怕也說不出這些話來,但他得弄清楚有沒有另一個蕾秋躲在這個蕾秋心中。

「她受傷了嗎?」莎瑞質問。
蕾秋知道這一定是許多儀器同時發生了故障,但就在她試著重新校正,並記下這些資料跟她的感覺時,好幾件事情同時發生了。
這是他少數幾次看到女兒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
怎麼樣?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了,索爾.溫朝博,如果你改變主意的話,你知遒怎麼找我。
米立歐停了一下,揮揮手說再見,然後沿著人行道走了,無視腳底下踩碎的樹葉。
那位醫生終於找回了他的聲音,「我們不曉得為什麼,溫朝博君,數學上來說,令媛的身體可以用時光倒流的方程式來描述……或是說類似通過快速旋轉黑洞的物體,我們不知道這是如何產生的,也不知道為什麼物理學上不可能的事現在會發生,溫朝博君,我們只是了解的還不夠多。」
「這個安息日你還會再來嗎?」拉比問,伸出他短短的手指希冀著最後的接觸。
索爾嘆了口氣,倒向椅背的靠墊,「再兩個星期她就會完全忘記他了,」他說,「至少不像現在這麼親密。你要從她的角度來看,孩子的媽,每天奮鬥著重新適應這個彷彿瘋狂的世界,她才二十五歲又正在談戀愛,就讓她高興點吧。」

「你生了病,」莎瑞堅定的說,「你可以在家休息一天,就今天。」
「但我曾讀過第二次移民時候那兒發生災難的記載……」索爾說。
蕾秋揮揮手,「該走了。再會了,短吻鱷們,我愛你們。」
索爾握了兩人的手,「謝謝,這就是我想知道的,祝你們歸途一切愉快。」
蕾秋打開了開關,驚愕地聽著自己的聲音開始對她說話,「聽著,蕾秋,你剛醒過來,你很困惑,你不知道你怎麼來到這裡的。對,你發生了一些事,孩子,聽清楚了。
於〇二一五時,就在蕾秋幾乎要睡著的時候,通訊記錄器忽然唧唧叫了起來,偵測器也狂鳴不已,她立刻就清醒了過來,根據偵測器顯示,人面獅身像頓時多了好幾個新房間,有些比原來的建築物還要大,蕾秋打開顯示幕,空氣中浮現了不停變換的模型,走廊的圖像好似魔比斯環一樣扭曲回繞在一起,外部偵測器顯示上層結構像風中的聚合變形塑膠扭轉彎曲——事實上更像是揮舞的翅膀。
嬰兒的到來侵入了索爾單純的研究生活,與莎瑞在巴納德數據球擔任音樂評論的工作,但兩人毫不介意。第一個月混合疲倦與歡樂,半夜時分,在餵奶時刻之間,索爾總是會溜進嬰兒房瞧瞧蕾秋,站在一旁凝視著她,常常他會發現莎瑞也早就到了,於是兩人便手牽著手,看賜予的奇蹟,屁股朝天趴著睡覺,臉埋在嬰兒床頭的枕頭裡。
「你……」索爾開口,又清清喉嚨說,「你要我們怎麼做,小子?」
每日蕾秋一大早就醒來,然後看她自己錄的「新生活訓練短片」,其中包括索爾和莎瑞比她記憶中老了十幾歲的照片。索爾試著想像蕾秋的日子:在自己床上醒來,記憶清晰,二十二歲了,正在家中度過最後的假期準備去外星上研究所,然後卻發現自己的父母突然蒼老了許多,家鄉裡數百件不同的小變化,新聞也變了……好幾年的光陰已經拋下她而去。
「考察隊上的人都沒事,」辛醫師安慰說,「你發生了點小意外,大概昏迷了十七週,現在已經回到萬星網,你同行的人都沒事。」
在蕾秋航行的那四年(對她來說只是幾個星期的冷凍神遊),索爾發現自己越來越想念他的女兒。如果她只是在萬星網內工作忙碌而沒空聯繫的話,索爾也不會那麼擔心。光是想著她正裹在霍金效應構成的人工量子繭囊裡以超光速前進,就讓他覺得既反常又不吉。
索爾清了清喉嚨,「今天不用上課,孩子。」
「該死,」蕾秋看著她的父母說,「抱歉,但是她答應我,學測的成績一出來,她就會打電話給我,學期已經開始三個禮拜了,我以為總該聽到一些消息了。」
「希望不要太刺|激。」莎瑞說,於是他們都笑了。
「噢,沒錯。在希伯崙或是群星廣場的一些孤立區域,可以找到全是猶太人的社區……哈西德派、正統派、哈斯摩尼派……你想得到的應有盡有,但他們往往……欠缺活力、街景如畫……只會討好觀光客。」
妮基已經三十四標準歲,生了兩個孩子——還是活hetubook.com•com力無窮、口無遮攔,可是比起蕾秋的標準就古板太多了;唐與賀華描述著他們的投資,小孩的運動成就,還有最近度假要去的地方;凱西則無比困惑,只跟蕾秋講了兩句話,好像在跟一個冒牌貨聊天;瑪爾它公開表示忌妒蕾秋的青春;麗娜,這幾年成了虔誠的諾斯替禪教徒,剛見到蕾秋就難過地不停流淚,早早就離開了。
「你不是已經奪走了她,你這狗娘養的!我要怎樣做才能救她?告訴我!告訴我,你這天殺的!」
索爾.溫朝博冒著冷汗醒了過來,淚水在眼框裡打轉,憤怒在心中奔騰,他可以感覺到女兒在隔壁房間睡覺,記憶被可怕的巨蟲所吞噬。
他正擦著額頭的汗水時,一個宏亮的聲音對他說:
索爾甩開那沉重聲音的負荷,然後清清楚楚地朝著黑暗說,「我頭一次就聽到你了……答案還是『不』。」

苦澀的忘川之水

蕾秋畢業後鑽研外星人與前聖遷時期的文物。整整三個標準年來,索爾與莎瑞的女兒偶爾會回來看看他們,或透過超光速通訊從萬星網外附近的異星寄短片來。他們都曉得女兒論文的田野調查很快就會超出萬星網的範圍進入邊疆星系,而時債則會逐漸抹去那些留在網內的人的生命與記憶。
「嗨,媽。嗨,爸,對不起,我最近幾個星期都沒有寫信或是打電話給你們,我想你們知道我離開了大學和米立歐,重新學研究所的課程沒什麼用,我星期二就會忘記星期一討論了什麼即使靠著磁碟和通訊記錄器的提醒,這還是場打不贏的仗,也許我該註冊大學部的課……我可是每門課都記得很清楚!呵,開玩笑的。

索爾摸摸自己的頭皮,「啊,是了,」他說,突然發現自己也快瀕臨又哭又笑的地步,「你留學加上旅行的時間,已經超過十一年了,我老了,頭髮也禿了。」他再次張開雙臂來,「歡迎回來,小子。」
蕾秋並不是無法忍受的完美,當她五個標準歲的時候,她小心地把五個她最喜愛的洋娃娃理了短髮,然後又把自己的頭髮剪得最短。七歲的時候,她覺得小鎮南邊住在簡陋屋子裡的外勞缺乏健康的飲食,因此她清空了屋裡的食物貯藏室、冰箱、冰櫃、和合成槽,並說服三位朋友,捐出家裡一個月的食物分量,價值好幾百馬克。
「什麼事?」
一陣金屬摩擦石板的清晰聲音從出口通道傳了下來。
「時間潮浪,」索爾說,「我們知道那是什麼,繼續說。」
曾經有個元地球法老的精采故事——是齊奧普斯嗎?他建立了最大的金字塔,原本要把墓室放在建築物底下正中央,卻因為幽閉恐懼症,好幾年晚上都睡不著,老想著要永遠懸在他頭上那幾萬噸的石頭,最後命令將墓室重建在大金字塔三分之二高的地方,儘管此命令非常離經叛道但蕾秋完全可以體會法老的心情,她希望他現在——不管他在什麼地方——可以睡得安穩一點了。
「像是主題樂園?」
他們犯的第一個錯是答應蕾秋的願望,邀請她的老朋友來參加她二十二歲的生日派對:跟上次來的是同一批——口無遮攔的妮基,唐.史都華和他的朋友賀華,凱西.歐百克和瑪爾它.丁還有她最要好的朋友麗娜.麥克凱勒——那時他們大夥兒才剛從大學畢業,正要脫去孩童的蛹,迎接新生活的到來。
拉比雙臂環繞他寬大的肚子,「你是不是覺得……我可以叫你索爾嗎?」
在夢中索爾站起來回應道:「別開玩笑了。」便繼續在黑暗中漫步,後來紅色的光球像是血月一般懸在一片難以分辨的平原上,當他停下來休息時。那宏亮的聲音又說:
儘管次年經常收到海柏利昂來的超光速通訊,卻沒有什麼好消息,反熵力場的性質與來源依舊是個謎,人面獅身像附近也不再有異常的時潮波動。在潮汐區進行的動物實驗有時會造成動物猝死,但是從未得到梅林症,每封訊息米立歐總是用「吾愛蕾秋」結尾。
索爾從茶几拿起眼鏡,跟女兒一起下樓去。
蕾秋習慣性的試著通訊記錄器的連線能力,果然什麼都沒收到,畢竟頭上是四十公尺高的岩石。他們曾談過要從地下室拉條電話線到地表,但是沒有迫切的需要,加上他們在此的時間也快結束的情況下,便沒有執行。蕾秋將通訊記錄器頻道連上偵測器的資料傳遞鏈,然後放鬆坐下,準備度過一個無聊的漫漫長夜。
「胡說,」索爾打斷他的話,「她可沒有為了營養而排泄,或是反芻她的食物,那神經訊號又怎麼說呢?把電化學脈衝逆轉,訊息就成了胡言亂語,她的頭腦可是運作正常耶,諸位……是她的記憶正在消失,為什麼,諸君?為什麼?」
兩人一生都在巴納德星上,一顆古老卻又最無趣的霸聯星球,雖然巴納德在萬星網內,但這對索爾和莎瑞來說並沒什麼分別,他們沒法負擔頻繁的傳送旅行,況且也沒有想離開的念頭。索爾最近正慶祝著他在南丁海瑟大學的第十個年頭,他在此教授歷史學與古典文學研究,並鑽研倫理學的演進。南丁海瑟大學是所小學校,學生不到三千人,但學術聲望卓越,吸引了萬星網各處的年輕人。不過最常聽到的學生抱怨就是南丁海瑟與周圍的克勞伏鎮是玉米田中的文化孤島。事實的確如此,大學距離首都巴薩德有三千公里之遙,之間環境地球化的平地都作了農業用途,沒有森林、沒有丘陵、更沒有山脈去打破玉米田、豌豆田、玉米田、麥田、玉米田、稻田、以及更多玉米田的單調景象。激進詩人塞爾門.布萊彌曾經於葛藍儂-海特叛變之前在南丁海瑟教過一陣子,後來被開除之後,他傳送到文藝復興星系對朋友說巴納德星南新澤的克勞伏鎮是「宇宙真正的屁|眼旁微不足道的一顆痣上的第八層化外之地」。
「那兒不是很危險嗎?」索爾試著一語輕鬆帶過,但是他聽到的就只有自己的緊張。
老榆樹下漸漸暗了,通往他們家裡寬敞道路旁的街燈一盞盞亮了起來。
十六歲的蕾秋聽著大學廣播電臺,從樓上跌跌撞撞地跑下來,「我可以吃粥嗎?」
蕾秋眉頭皺的更深了,「生病?我沒覺得不舒服呀,只是感覺有點怪,好像事情……有點不對勁,像是為什麼視聽室的沙發換了位置?還有齊普斯上哪去了?叫牠都不應。」


「好啦,」蕾秋開心的笑著,長髮飄逸,「準備好了。」
一直到春天,索爾才再次作那個怪夢。
當晚非常涼爽又美麗,從南到北星空滿盈,是蕾秋從小長大的巴納德星上能看到的四、五倍之多。低矮的沙丘在南方山脈吹下來的強風裡細語慢移。
「那我是猶太人嗎?」蕾秋問,她的臉頰在餘光下發亮。
蕾秋摔斷了左腿和兩根肋骨、刺穿了一邊的肺,下頦粉碎。索爾衝進來的時候,她已經躺在療養槽裡,勉強扭過頭望過母親的肩膀,笑了一下,還掛著下頦的支架就說,「爸,我還差十五呎就到頂了,說不定還不到,下次我一定會成功。」
蕾秋瞪大眼睛,「星期二不用上課?離畢業只剩六週?怎麼啦?」
有一天索爾在辦公室裡整理從元地球留下來的古代檔案,讀到貝雅特麗齊對但丁世界觀的影響,忽然被二十或二十一世紀評論家寫下的一段話吸引住了:
「我是說,」蕾秋繼續,「知道我每天越活越年輕,失去那些未曾謀面的陌生人的記憶……我是說,那以後會怎麼樣呢?我就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小,越來越無力,直到有一天我就消失了嗎?天啊,爸爸。」蕾秋抱著雙腿的手臂越發緊繃,「從某個詭異的角度來看,這還蠻好笑的,不是嗎?」
蕾秋看著他的眼睛笑了,那是她從五週大以來賜給他的同樣的微笑,「別再讓我告訴我自己,爸。」她堅定地說,「別讓我告訴我,那只會帶來傷害,我是說,我沒活過那段日子……」她停了下來,按著自己的前額,「你知道我的意思,爸,那個去過外星、談過戀愛、又受過傷的……是個不同的蕾秋!我不應該承受她的痛苦。」她的眼淚流了下來,「你了解嗎?你了解嗎?」
「我花了好幾個月一個人獨自待在人面獅身像裡,」米立歐說,「根據儀器顯示,那不過是一塊了無生氣的大石頭,但有時候我覺得我好像感到……某種東西……」他又搖搖頭,「我辜負了她,索爾。」
蕾秋的小隊把她們工作重點放在一棟叫做人面獅身像的建築物上,雖然雕在石頭上的生物顯然不是人類也不是獅子,說不定連生物都不是,不過巨石頂部平滑的表面似乎刻畫了活物的曲線,而展開的突出物總是令人聯想到翅膀。其他的塚都非常寬闊,容易調查,但是人面獅身像的巨岩中則像蜂巢一樣滿是狹窄的通道,有些小到不能通過,有些則大到可以放進整座演講廳,儘管如此,這些通道哪也去不了,只是互相連接,沒有墓室、沒有藏寶間、沒有被掠奪一空的石有壁畫、也沒有祕密通道,總之就是由潮濕巨石、不知道作用為何的通道形成的迷宮。

他們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夜晚慢慢籠罩小城,一個男孩騎著腳踏車經過,輪子發出嘎嘎的聲音,車輻在老街燈的光暈下閃耀。「進屋子再講吧。」索爾對默默無語的男人說,「莎瑞看到你會很高興,蕾秋已經去睡了。」
他小心翼翼地端著酒回來的時候,蕾秋已經在沙發上坐直,用手指將頭髮向後梳攏,他替她倒了點酒,兩人沉默的喝了一陣子。
蕾秋發現考察站的燈還亮著,物理考察隊正準備打包收工回家,便與他們聊了幾句,順便喝杯咖啡,目送他們離開,然後拿了自己的背包,展開往人面獅身像地下室的二十五分鐘旅程。
迷宮般的走道中傳來時潮警報器的聲響。
「你在人面獅身像裡發生了意外,你被時潮吞沒,它改變了你,你正逆著時光倒流,我知道這聽起來不知所云,但是你的身體正一分一秒的越來越年輕,不過這不是重點,當你睡覺的時候……當我們睡覺的時候……你就會忘卻過去,再失去一天的記憶,以及那之前的一直到意外發生的全部經歷。別問我為什麼,醫師不知道,科學家也不知道,如果你要個譬喻的話,就像電腦病毒……從和_圖_書前那一種……那種會吃掉你通訊記錄器資料的……那種會從你最近輸入的資料開始向回吃的病毒。
莎瑞轉頭看著窗戶,兩人靜靜地望著紅色的太陽像氣球一樣懸掛在夜晚的邊緣。
索爾熱忱地握了他的手,「我不知道你回來了,進來再聊吧。」
「可是何必……和他一起走呢?」莎瑞說,「她才剛認識他。」
索爾的聲音頓時沙啞了起來,「你是要去迷宮呢,還是那個叫時塚的地方?」
「對米立歐來說,這戀情實在太辛苦了,至少我的日記是這麼說的,我很確定那不是他的錯,他很溫柔又有耐心,愛我到最後一刻。只是……畢竟,感情不能每天重頭開始,我們的公寓充滿了我們照片,我寫給自己關於我們的筆記,還有我們在海柏利昂拍的全像影片,可是……你們知道,一到早上他就變成了全然的陌生人,到了下午我開始相信我們擁有的過去,儘管自己不記得,到了晚上,我會倒在他懷中哭泣……可是,遲早我會再次睡去。分開這樣子比較好。」
「十三歲。」索爾察覺不到地頓了一下才回答。
「快好了,」蕾秋彎身向前,用力擁抱她母親,「再會了,短吻鱷。」
索爾.溫朝博和他的太太莎瑞,在女兒出生之前,生活就已經非常幸福,蕾秋的到來,更讓他們的生活臻至完美的境界。
「他們也不了解為什麼你在睡夢中才會失去記憶,他們試過讓你熬夜,但是過了大概三十小時後,你就會人事不省一陣子,而病毒就會發揮作用,所以去他的吧!
索爾擡起頭來,陽光照在臉上,「其實都不完全正確,」他說,「我只是不禁覺得這兩件事之間有所關聯。」
「的確發生意外,」米立歐.阿讓德茲說,「但我們還不曉得到底是什麼,蕾秋……獨自待在其中一處遺址裡,她的通訊記錄器和其他儀器都沒有記錄到任何異常現象,除了一種被稱為反熵力場的激增現象……」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發生呢?」他對著一個矮小的醫生大吼,這位醫生犯了兩個大錯,自以為是又對病人的父親表現出一副充滿優越感的樣子。他的頂上快禿光了,肥肥的臉則看起來好像撞球上畫的線條,「她越長越小了!」索爾喊道,抓住正想開溜的醫生,「不是說很明顯的馬上就看得出來,但是她的骨密度正在降低,她怎麼可能開始變成小孩呢?這不是和質量守恆的定律相衝突嗎?」
「我已經兩天沒睡了,」她小聲的說,「我吃了熬夜的藥,才看完我所有放在『知道嗎?』文件夾裡的資料。」
於是她便上樓去睡了。
他們打算馬上生個小孩,但是直到五年之後老天爺才肯同意。
索爾把圓頂小帽塞進年輕人的手中,「改天吧,莫特,總有一天我會再來的。」
索爾切掉了顯示幕,看著大廳上方錯雜的黑色枝椏構成的幾何圖形。
米立歐彷彿飽受折磨般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以示回答,「索爾,」他說道,聲音很沉重。「你和莎瑞務必諒解,我們已經盡了全力,考察隊在海柏利昂待了將近三個標準年,要不是大學中止了我們的經費,我們會繼續待下去,我們實在無能為力……」
他迷失在一處巨大、黑暗的地方,只靠著兩顆紅色光球來照亮,這次那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說話時再也不荒謬可笑了:
「啊……不是,」那位同事說,緊張的按摩著自己的下巴,「也許比較好的比喻是……至少在生物學上來說……是新陳代謝的機制被逆轉了……嗯……」
莎瑞坐在病床上,雙手抱住蕾秋,「沒事了,寶貝,一切都沒事了。」
在蕾秋生日前的一個禮拜,索爾飛到巴薩德市,也是全星球唯一的公共傳送門站去接她。是索爾先看到她正拿著行李站在百花鐘旁,她看起來很年輕,不過沒有比他們上次在文藝復興分離時小多少。不,索爾突然理解到,是她姿勢不再充滿自信了,他搖搖頭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張口叫蕾秋的名字,然後跑過去擁抱她。
「不,」考古學家退了半步,「我在外面站了一個小時了,索爾,我沒有勇氣走進那扇門。」
「我知道你的意思,索爾,事實上連經費提前中止這件事也很啟人疑竇,彷彿霸聯的政策是要隔離海柏利昂。」
等他們都走了之後,蕾秋坐在派對結束一團亂的客廳裡,盯著沒吃完的蛋糕,她沒有哭泣。在上樓前她抱了抱母親,然後對她父親低語:「爸,請別讓我再做這種事了。」
「你在文藝復興星的一間醫院裡,寶貝,海柏利昂上發生了一件意外,除了你的記憶受到點影響之外,你已經完全沒事了。」
莎瑞從人群中走出瞪著辛醫師看,彷彿醫生患了失心瘋,「我要看我的女兒,」她說,聲音不大卻很堅定,「我現在就要看我的女兒。」
她對著他們咧著嘴笑,「嗨,爸。」在餘光中慢慢地走了過來,她對米立歐害羞地點點頭。「抱歉,不是故意要打斷你們的談話。」
厭倦了整齣夢境,卻不知為何擔憂了起來,索爾轉身將匕首扔進黑暗裡,當他回頭找女兒的時候,整個房間已然消失。紅球越靠越近,索爾可以看出它們是像小型行星那麼大的千面寶石。
「怎麼啦,孩子?」索爾穿起睡袍,走到門旁邊,「睡不著?」
拉比的手指畫過下唇,「令媛多大了?」
莫特前後微微搖擺著,「也許神經學家或是心理學家比較適合解決你的問題,索爾,我不確定我還能……」

一般而言,時潮對人面獅身像不是個問題,在全部的時塚之中,這棟建築似乎是最不受反熵力場保護,物理學家已經小心地紀錄下可能有危險的漲潮時間,最高潮在一〇〇〇時,二十分鐘之內就會退到南方半公里外的玉塚,只有在一二〇〇時之後觀光客才能進入人面獅身像,為了安全起見,物理學家們確定他們至少在〇九〇〇時之前離開。物理考察隊在時塚之間的小路與走道放置了時潮偵測器,用以觀測時潮的變化以及警告附近的遊客。
索爾點點頭,「但這次不同,孩子。」
最後這一件事完全沒道理,全部儀器都內含電源供應器,即使遭受核武攻擊也能正常運作,在地下室放的燈才新換了保證可用十年的電池,通道裡放的光球用的是生物光,完全不須電力。
「我知道,」索爾說,把蕾秋的通訊記錄器遞給她,「孩子,聽聽這個。」離開了房間。
莫特手指敲著膝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抓著索爾的上臂,「索爾,我看的出來你對令媛的病感到憤怒,但不要把這件事和八千年前寫的書籍混為一談,多告訴我一點你小女兒的事,我是指,至少在萬星網內,已經不再有幼童死於疾病了。」

蕾秋參加考察的第五個年頭,索爾作了個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夢。
他坐在蕾秋身旁聽她嚎啕大哭……這已經是連續第二十個晚上了。
一個尖銳又無比寒冷的東西抓住了她的手腕。
於是索爾對著黑暗大喊:
「我不懂,」索爾說,「考察站發生什麼意外嗎?她得了腦震盪?」
索爾!帶著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蕾秋,你的摯愛,去海柏利昂星一處我指定的地點,將她獻祭火焚。
單單是她(貝雅特麗齊)對但丁是真實不過的,在世上仍有意義,代表了美,她的天性就是他的尺標——梅爾維爾會用比我們更清醒冷靜的語調如是說——也是他的格林威治標準時……
無論如何,燈全熄了。蕾秋從連身服的口袋裡拿出雷射手電筒,試著打開,但是也失效了。
蕾秋十九歲的時候就獲得了學士學位,畢業那年夏天,她在祖母的農場裡幫忙,然後隔年秋天就傳送離開星球,在自由洲的帝國大學待了二十八個當地月。當她回家的時候索爾和莎瑞的世界頓時從黑白變成彩色。


她們的女兒——現在已經是個成人了,往往比年紀大她兩倍的人還要更有自覺、更穩當——在家裡休息與歡宴了兩個星期後,一天晚上,在夕陽西下沿著校園漫步時,她黏著父親詢問她的血統,「爸,你仍然覺得自己是猶太人嗎?」
「我在那兒,爸?發生了什麼事?」
「我是說,今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就想著:太好了……明天就是古生物學期中考,而我一點書都沒唸呢,我還打算秀兩下子給羅傑.薛曼看看……他老是覺得自己聰明絕頂。」
「但是有些地方的猶太人仍然維持著他們民族與宗教的特異性啊。」他的女兒堅持道。
生命中第一次,恐懼籠罩了蕾秋.溫朝博,像一隻手攫住她的心臟,讓她無法呼吸。她命令自己站定不動十秒鐘,完全不去聽周圍的聲音,好讓驚慌消退一點。當她覺得可以正常呼吸不會喘氣時,便摸黑走到儀器旁試著重新啟動,沒反應,她拿起通訊記錄器按著開關,也沒反應……不可能啊,這可是永不損壞的固態元件以及信賴可靠的動力電池,不過依舊沒反應。


「你知道嗎?這種用第三人稱跟自己說話其實蠻有幫助的,事實上,我正躺在這裡等著他們帶我去作掃描,我知道我回來的時候就會再次睡著……知道我會再次忘記一切……這真是讓我不寒而慄。
莎瑞懷胎的時候是——十七歲,索爾則是二十九歲,倆人都沒有考慮進行波森延壽療程,因為他們沒有多餘的錢可以支付。不過,即便如此,他們仍然有至少五十年的健康生活。

蕾秋與她的情人,米立歐.阿讓德茲展開了勘測人面獅身像的工作,他們使用的方法至少已經存在七百年,最早是二十世紀勘查埃及金字塔時發明的。只要把敏銳的輻射與宇宙射線偵測器放在人面獅身像的最底處,藉著測量粒子穿過頂上巨石的時間差和偏折圖形,就能找出連深層影像雷達都忽略的暗室或密道。為了避開繁忙的觀光季,又因為海柏利昂自治議會擔心這種方法會損壞時塚,蕾秋和米立歐總是趁著半夜跑到該地,花半個小時半走半爬穿過他們用藍色光球標示的迷宮通道,坐在數萬噸的石頭之下,他倆會專心盯著儀器直到早晨,用耳機聽著逝去恆星裡誕生的粒子打在偵測器上的聲音。
「海柏利昂是什麼鬼地方?」莎瑞在考察隊出發前,蕾秋最後一次假期時這麼問。「聽起來比較像某種家庭用具的品牌。」
所有的燈都熄滅了。
「我是認真的!」蕾秋說。
「我不太懂,溫朝博君,」拉比說,「你是因為怪夢而心神不寧,還是擔心你開始作怪夢之後,女兒才生了病?」
達文西市的醫學中心是一座浮塔,動力全靠無線能量傳輸,從上俯瞰科莫海的景致令人嘆為觀止,然而索爾和莎瑞一層層尋找他們的女兒時,可沒有這個閒情逸致,辛醫師與米立歐.阿讓德茲在加護病房門口等著他們,彼此的介紹十分倉促。
蕾秋以優等成績從中級學校畢業後,獲得五個星球私立學院和三所大學的獎學金,其中包括新地球的哈佛大學,她選了南丁海瑟。
她聽到上方走廊傳來了腳步聲。
當他鬆開手臂時,雷秋臉上訝異之深,索爾沒法視而不見,「www.hetubook.com.com怎麼了,甜心?有什麼不對嗎?」
「叫我莫特吧,索爾。」
「米立歐?」蕾秋對著黑暗叫道,「坦雅?柯特?」

索爾教書到第二個學期中時,蕾秋捎了封單向通訊的訊息,是從自由洲透過傳送門送來她的身影像熟悉的幽靈飄在古老的全像投影艙中。
醫生動著嘴巴,卻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他滿臉鬍子的同事接口道:「溫朝博君,」他說,「先生,你得了解令媛有……嗯……你可以把它想做一個局部的反熵空間。」
我希望我們都有位像貝雅特麗齊的孩子、配偶或朋友,他自然而然散發的天性、出自內心的善良與智慧,讓我們能不自在地察覺到自己的謊言。
蕾秋回來之後其實已經見過每個人,不過她晚上沉睡……於是便遺忘。而這次索爾和莎瑞也不記得其實她忘了這回事。

蕾秋又不禁開始納悶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而建造時塚。因為反熵力場的效應,直接定年建築材料是沒有用的,分析時塚跟周圍山谷侵蝕痕跡與其他地質特徵的關係,粗估時塚的歷史至少有五十萬年,一般的共識認為時塚的建造者應該是人形生物,儘管這也只是從建築物的大小所推測的結果。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從人面獅身像裡的通道什麼也分析不出來,有些和人的身材大小差不多,但才過了幾公尺,說不定就縮成污水管那般窄,或是擴張的比天然洞穴更大、更複雜。那兒也去不了的出入口,並非全是矩形,三角形、梯形或十邊形的門也同樣常見。
巴薩德比索爾小時印象中擴張了許多,不過猶太會堂還是在城市裡最古老區域的邊緣。會堂已經很舊了,索爾自己也年紀老大,連進門時頭戴的圓頂小帽都歷史悠久,數十年的使用讓它薄了不少,但拉比倒還年輕,索爾看得出來他至少有四十歲了,黑色頭髮兩邊已經稀疏不少,在爾眼中還是比小男孩大不了多少,當這位年輕人提議到對面的公園裡繼續談話時,索爾鬆了一口氣。
「好的,莫特,我來這裡並不是因為我覺得我……或是我的怪夢造成了蕾秋的病,但我相信我的潛意識好像想告訴我些什麼。」
索爾吸了口氣,「沒關係,孩子。蕾秋,這是自由洲帝國大學的阿讓德茲博士。阿讓德茲博士,這是小女蕾秋。」
索爾握著女兒的手腕,「你病了好一陣子,」他說,「醫生說你醒來時可能會有些事情不記得,我們邊走去大學邊談吧,好不好?」
「那是個棒透了的地方,媽,除了亞瑪迦斯特外,沒有地方比那裡有更多非人類的文物了。」

「我壓根就不相信,爸。」
索爾點點頭。
索爾!帶著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蕾秋,你的摯愛,去海柏利昂星一處我指定的地點,將她獻祭火焚。
終於索爾停下來休息,後方遠處他可以聽到像是大火在燃燒的聲音,彷彿祝融正肆虐整個城市還是整座森林,面前則是兩顆發光的深紅色橢圓體,也是他前進的目標。
索爾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
「還不到中年吧,」索爾說,「麗娜下個月才三十五歲。」
考古學家雙手插在藍色長外套的口袋裡,上一次見面已是十年前,阿讓德茲卻沒有老多少,索爾猜他可能還不到三十歲,但是這年輕人黝黑的臉上卻滿是憂愁,「索爾。」他說,有點害羞的伸出手。
「沒那回事,」索爾說,隔著絨毛外套環住年輕人的肩膀,「但我有個問題,我們和我們的參議員聯絡過……甚至還跟科委會的主席講過話……但沒人可以解釋為什麼霸聯沒有花更多的時間和金錢研究海柏利昂上所發生的現象。光是因為科學研究的理由,就早該將海柏利昂納入萬星網之中,他們怎麼能忽略像時塚這樣的謎呢?」
索爾盯著女醫師的眼睛,「醫師,你是說蕾秋在海柏利昂上感染了某種老化疾病嗎?」他頓了一下搜尋內心記憶,「像是瑪土撒拉症或是初期阿茲海默症嗎?」
他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索爾吃驚的發現自己還拿著圓頂小帽,雙手輪流把玩著。空氣中瀰漫著燒過的樹葉和昨夜小雨留下來的味道。
他們在索爾取得大學教職之後一週就結婚了,去茂宜─聖約星渡蜜月,這是他第一次傳送離開星球。整整三個星期,他們租了一座浮島,兩人獨自航向赤道群島的奇觀,索爾永遠忘不了那些日曬風吹的日子,心中祕密珍惜莎瑞晚間裸泳起身的姿態,天空閃耀的星星與她身上浮島尾波殘餘磷光組成的星座相互輝映。
在海柏利昂的一年研究只剩下三個星期,一晚蕾秋獨自起來,離開尚在睡夢中的情人,駕駛一輛翼地效應吉普車前去時塚,她和米立歐討論的結果是兩個人每晚一起去觀測實在太不經濟,因此決定輪流,一個人在考察站工作時,另一個人則負責整理資料,準備最後的報告——玉塚與方尖碑間地形的雷達測繪圖。
「爸,你能跟我一起下樓小酌嗎?我有事要告訴你。」
索爾夢到自己在一座巨大建築物裡遊蕩,柱子有紅檜那般粗,天花板高的看不見,道道紅光從天空打在地上,有時候他能瞥見左右兩側暗處裡的模糊身影,一次是一雙石腿像巨大建築物一般高聳,直入雲霄;另一次他彷彿看到一隻水晶聖甲蟲在高處盤旋,內部燃燒著冷光。
「不是,」索爾說,沉思了一會兒,懷疑自己是否有講出內心深處的真話。「不,拉比,我不這麼想……」
索爾一直認為醫學從用水蛭放血和用草藥療傷以來沒有進步多少,現在更加深了他的這個念頭,今日他們把病人放入離心機旋轉,重新調整一個人的生理磁場,用音波轟炸可憐的受害者,入侵細胞拷問他們的RNA,最後只能用華麗的語言掩飾他們的無知,和過去唯一的差別只醫藥費越來越貴。
蕾秋大笑說,「早期的時候,直接飛過去的人低估了反熵力場的效果,發生了幾次意外,但現在有飛船航線,山脈北側還蓋了間叫時光堡的大旅館,每年都有好幾百位旅客住在那兒呢。」
蕾秋奔進他護佑的懷抱中。
「如果我是男孩的話,你會為我行割禮嗎?」
「那這個疾病……很嚴重嗎?有沒有生命危險?」
蕾秋屬於那種可愛卻又不會自命非凡的少數孩子,到了兩個標準歲大的時候,她的容貌與個性就令人印象深刻——母親的淡褐色頭髮、紅潤的臉頰、寬闊的笑容,還有父親大大的褐色眼睛。朋友都說這個孩子結合了莎瑞的感性與索爾的知性,另一位在大學任教的幼兒心理學家朋友則說,蕾秋在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展現出天賦異稟的明顯跡象:組織性的好奇心、對他人的同理、同情心、還有強烈的正義感。
索爾轉身面對另一個人,「你是說她只是被卡在一個時光倒流的泡泡裡嗎?」


他們用忙碌來填補生活,莎瑞從評論家的行業退了下來,全心投入當地的環保運動,對索爾來說,則是一生中最興奮忙亂的日子,他的第二和第三本著作出版了,其中第二本《道德轉捩點》一時洛陽紙貴,因此常常被邀請出席參加外星會議或座談會。有時候他獨自遠行,更多次是與莎瑞同行,儘管兩人都喜歡旅行這個主意,但是面對古怪的食物、不同的重力,還有詭異的陽光,出遠門的經驗過一陣子就逐漸失色。於是索爾發現自己越來越常在家裡為下一本書做研究,如果必須要參加會議,則透過大學裡的互動式全像投影。
索爾還記得將莎瑞擁在懷中,安撫她分娩的陣痛。生產過程並不順利,但是不可思議地,終於在清晨兩點零一分,莎瑞於克勞伏的醫學中心產下了蕾秋.莎拉.溫朝博。
當蕾秋的聲音喚醒他的時候,他正躺在一張椅子上打瞌睡。
蕾秋害羞地看看父親又看看陌生人,顯然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緊張,卻又不知何故,「我想只會打擾你們的談話,我先回家睡覺了,我猜是因為我染上了某種奇怪病毒……媽媽說有點像腦膜炎,所以才讓我變得有點傻傻的,無論如何,很高興認識你,阿讓德茲博士,希望有天能在帝國大學看到你。」
「自從成人禮之後就沒去過了。」索爾答道,回想起五十年前那一天,他父親借了理查叔叔的維肯電磁車,載全家人去首都參加典禮。
當時海柏利昂還沒有超光速通訊器,軌道上的霸聯旋船法勒克斯城也沒有超光速通訊能力,所以索爾和莎瑞第一次聽說他們女兒出了意外是巴瓦娣星系霸聯領事館拍到大學的訊息:蕾秋受了傷,情況穩定但是昏迷不醒,醫療炬船正由巴瓦娣送往網內文藝復興星,這趟旅程將花費約十天的船內時間,相當於五個月的時債。這五個月可說是索爾與莎瑞最痛苦的時候,等到醫療船抵達文藝復興的傳送門端點時,他們已經做了數千次最壞的打算,此時距離上次他們看到蕾秋已經八年之久。
「所以她沒有進入神遊狀態就進行量子跳躍?」索爾追問,他看過直接經歷霍金效應對旅行者造成精神傷害的報告。
「我也這麼希望。」米立歐說,在幽暗的星空下熱切地看著蕾秋,索爾覺得他好像要記住這寶貴瞬間的萬事萬物。
蕾秋緊抓著他的手,「醫院?在網內?我怎麼到這裡的?我在這兒待了多久?」
蕾秋在索爾與莎瑞抵達之後不到四十小時就醒了過來,才幾分鐘她就已經坐了起來,毫不理會四周忙碌的醫護員與技|師,「媽!爸!你們怎麼在這裡?」兩人還來不及回答,蕾秋看了看四周不解的問,「等等,我在那兒?在濟慈市嗎?」
「總而言之呢,我現在會在坦雅家待一陣子,然後也許……我想我會回家一段時間,我的生日在二月……我又會再一次二十二歲了,怪吧?不管怎麼樣,在認識的人周圍總是容易一些,而且我是在二十二歲到這裡唸書時認識坦雅的……我想你們了解我的意思。

所有的顯示幕一齊關閉了。
結果當晚成了索爾唯一一次與女兒一起喝醉,但沒有喝到酩酊大醉。他們先是聊了一會兒,然後開始說笑話和雙關語,直到兩人都開心的無法繼續為止,蕾秋又開始講另一個故事,只在最滑稽的地方喝了點酒,她實在笑得太厲害了,差點要從鼻子裡噴出威士忌來。兩人都覺得這世界上發生過最詼諧有趣的事了。
「你也會待在那兒嗎?」莎瑞問。
「不用麻煩他,我們可以坐學校的交通梭。」索爾停頓了一下,終於說,「好,我明天會很樂意帶你去會堂。」
蕾秋微笑說,「就因為荊魔神的傳說?已經兩個標準世紀都沒人理會那個故事了。」

金屬摩擦的聲音越來越近了,蕾秋退了一步,在黑暗中撞翻一臺儀器和一張椅子,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摸著她的頭髮,她喘了口氣,舉手向上。
那聲音,索爾感覺越來越像是什麼爛全像影片的平庸導演心中對上帝聲音的膚淺設定,又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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