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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柏利昂1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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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的故事 Ⅱ

學者的故事 Ⅱ

莎瑞……
「不要緊,」他說,「我會解釋的……」索爾發現客廳裡的電話已經響了半天了,「等一親愛的,我馬上回來。」
索爾猶豫了一下,「同樣的,猊下,她希望能復原,如果加入教會能夠治癒或幫助她的話,我們會慎重考慮。」
莎瑞搖搖頭,「是魔像。」
他的問題沒有回答,索爾躺在自己的家裡聽著沙漠焚風吹過。
「該死的,沒有下次了!」莎瑞大叫,忽然轉頭背對索爾,臉埋在雙手裡,「對不起。」
投影艙上的畫面是個索爾不認識的男人,他想趕快掛掉這通來電,連自己這邊的攝影機都沒開,「喂?」他沒好氣地問。
「是……是個與時間有關的疾病,猊下。」
——(是的。)
——(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讓無辜的人流血,以成就更偉大的目的嗎?)
「你神農日說了兩次。」
「事情就是這樣,蜜糖。」
索爾用一根手指捋了一下鬍子,「不是,猊下,除非這麼做能夠幫助我的女兒復原。」
當蕾秋撕著包裝紙時,索爾看到了客廳裡那個巨大的盒子,上面繫著紅色緞帶,當然就是那輛新的腳踏車。蕾秋在生日前就已經要求了一年,索爾疲倦地猜測著她明天在生日之前就發現新的腳踏車時是否會感到驚喜。也許他們今晚在蕾秋睡覺的時候就該把腳踏車丟掉。
「這就是我要說的!現在要麼就別管我們,要麼就像一位父親一樣加入我們,別做個只收獻祭的神,這就是亞伯拉罕的抉擇!」
——(不過我猜「無辜者」並不僅限於孩子。)
「魔像,」莎瑞堅持,「就是我們在夢中看到的那一尊。」
蕾秋五歲的時候還能唸書,索爾老是想不起來她是什麼時候學會唸書——印象中她好像一直都會。「四標準歲時,」莎瑞說,「那是個初夏的日子……她生日三個月後,我們在大學旁的草地上野餐,她正盯著《小熊維尼》的故事書,然後突然說,『我聽到腦中有個聲音。』」
螢幕上的畫面定格在蕾秋身上,直到漸暗。
「那麼是令媛希望加入最終和解教會嗎?」
「題目也很棘手,」索爾說,「去收拾行李吧,我們明天可以載你到新耶路撒冷,所以你可以在安息日開始之前傳送離開。」
莎瑞。
「那不正說明了什麼嗎?」莎瑞急迫快速地低語著,「有東西在捕食這些人啊。」
接著索爾會溫柔地抱著她的肩膀,看著她褐色眼睛說,「你發生了意外,蕾秋。還記得《思鄉的蟾蜍》中泰倫斯撞到頭,然後有好幾天忘了自己住在哪裡嗎?有點像那個樣子。」
「很好,」索爾說,「你可以告訴我十減四是多少嗎,孩子?」
「我在等你,等你了解,等你領悟。」
「回頭見,小鱷魚。」
——(那又如何?又如何?)
「不,」索爾說,「但是我找到了希望的理由。」
「我們講過的,小甜心,你一定是忘了。」
當蕾秋醒過來的時候,她父親正坐在她床邊,看起來十分憔悴,雙眼發紅,沒刮的鬍碴爬上了臉頗。
即使經歷了蕾秋疾病的悲劇,他們的生活算是很美滿,然而就在莎瑞與她妹妹正放鬆的時候……多麼諷刺啊……索爾嗚咽了起來……
「我可以打開嗎?」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次,眼淚嘩啦啦的流了下來,「只是這太不公平。」


「那不重要,」莎瑞說,「蕾秋一定得回海柏利昂。」
「當然不行,孩子的爸,你沒有想過嗎?我們得去海柏利昂……無論那個夢指示哪裡我們都得去……然後犧牲我們自己。」
「那你就要我們什麼也不做?」莎瑞嘴唇泛白地回答,但聲音卻非常堅定。
——(沒錯。)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索爾說,憤怒了起來。
蕾秋特殊的疾病在克勞伏鎮自然不是個祕密,在蕾秋回來的第一年全大學就知道了,後便傳遍了整個鎮。克勞伏鎮的居民則報以自古以來小城市住戶的標準反應——有些人總是無法停止嚼舌根,另一些人則是不斷指指點點,嘆息或竊笑著他人的不幸,然而大部分的人則像是笨拙而慈愛的母鳥護著幼兒一般將翅膀罩著溫朝博家。
——(對亞伯拉罕而言,正確的答案是服從,)索爾心想,(道德上來說,亞伯拉罕自己就是個孩子,那時所有人都是,而對亞伯拉罕兒子的正確答案,則是長大成人然後代替父親犧牲自己。那對我們而言正確答案又是什麼呢?)
一件她從未見過的黑色連身裙躺在床邊,蕾秋看看連身裙又轉頭看看父親,「爸爸,怎麼了?媽咪去那兒了?」

突然間,另一個宏亮無邊又冰冷的聲音在虛無之中迴盪:
蕾秋緊緊抱著莎瑞六個月前從閣樓裡挖出來的泰迪熊,她說:「這不公平啊!」
「的確,」索爾同意,「這不公平。」從滿佈灰塵的閣樓窗戶照進來的陽光,帶有一種教堂裡的悲傷特質,索爾一直都很喜歡閣樓的味道——悶熱與陳舊,彷彿使這個很少使用的地方,像是充滿了未來的寶藏。今日,這個影像幻滅了。
莎瑞點點頭,這幾個月來她終於看起來如釋重負,「我去收拾行李。」她說。

索爾喜歡背著他的女兒,有時候光是她的頭枕在他臉旁、溫暖的身軀靠著他的胸膛、加上她散發出的味道,就足以讓索爾忘卻一切不公。這些時候要是莎瑞還在,索爾就能暫時與宇宙保持和平。同樣的,這也是他與心中那無法信任的上帝的憤怒對話,暫時歇火的時候。

索爾揉著臉頰,這是意外發生後的第三個早晨,也是喪禮的那一天,前兩天他都誠實地和她講了發生什麼事,他無法想像自己對蕾秋說謊,那簡直就是對莎瑞和蕾秋的根本背叛。但是他今天不覺得自己還能夠重複一次,「媽媽發生了意外,蕾秋。」他說,聲音哽咽,「媽媽去世了,我們今天要去和她說再見。」索爾停了下來,他知道蕾秋得花幾分鐘的時間才能真正理解她媽媽去世的事實。第一天索爾還不確定四歲大的小孩能不能夠真正了解死亡的涵義,現在他確信蕾秋可以。
有天早上,蕾秋跑出去和茱蒂等其他小孩一同玩耍——現在她已經不到上學的年齡了——莎瑞說:「索爾,我們得帶她去海柏利昂。」
莎瑞繼續站著,棕色棉衫上沾了一點撒出來的糖,反射出隱微的亮光,索爾回想起那年輕女子在茂宜─聖約星上浮島尾波的點點磷光中赤|裸著起身的景象。
莎瑞從來就不喜歡拋棄過去的東西,每次她整理清洗蕾秋穿不下的衣服時,不知為什麼索爾知道她總是會偷偷掉淚。莎瑞珍惜蕾秋成長的每個階段,享受一日復一日的常態,她默默地接受,將此視為最美好的生活,她向來都覺得人類生命的精華不在頂峰,像是洞房花燭或是大勝而歸,任何印象中彷彿古時候月曆上畫了一個大紅圈圈的日子,精華其實是在微物之間感覺不到的流動——週末下午家裡每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消遣中,僅有偶然的交流與聯繫、馬上就遺忘的對話,但就是這些時間的總合,共同創造出重要且永恆的感覺。
索爾剛穿過門口,就發現這是一個充滿回音的陰暗地方,跟自己一再夢到的地方倒是很相似,他照主教指示的位置坐了下來,主教則回到自己像是個小王座的位子上,面前則是一張雕刻精美卻又非常現代的書桌,索爾發現主教是盧瑟斯星當地人,面頰肥胖寬厚,卻像每一位盧瑟斯星人一樣令人畏懼。猩紅的袍子非常引人注目……那是一種鮮豔、血液般的紅色,更像是流動的液體而非絲綢或天鵝絨,肩上披著瑪瑙色的紹皮。每隻手指都帶了一枚大戒指,紅黑相間,讓索爾感到心神不寧。
索爾不安了起來,「我在夢中沒見到什麼魔像,你是在說什麼啊?」
「什麼事?」索爾說。
「可以。」
「我們一定得做些什麼。」她說。
——(這有可能是亞伯拉罕對上帝的回答囑?他寧願犧牲自己,而不是以撒?)
主教緩緩的點了點頭,索爾心想他是否知道蕾秋。
——(也許這就是亞伯拉罕在成為世上多國的父之前所要先學得的教訓。)
主教巨大的頭倚在一隻拳頭上休息,「請問令媛患的是什麼病,溫朝博君?」

彷彿是個回答,索爾在發燒中看到了異象,赤|裸的人在守衛監視下排隊走進火爐,母親們把小孩藏在衣服堆下,男男女女穿著燒爛的衣服帶著恍惚的孩子走在化為灰燼的城市裡。索爾知道這些並不是夢境,而是在第一次與第二次猶太人大屠殺的真實景象,於是他在心中的聲音回應就明白了那答案是什麼,再也清楚不過了。
議會長老艾弗納、羅伯特和以法連鼓勵索爾繼續完成他的著作。希伯崙一向對它所庇護的學者、藝術家、音樂家、哲學家、作家和作曲家非常自豪,視他們為長期居住的公民。他們指出索爾的房子是政府的餽贈,而索爾的退休金,雖然以萬星網的標準不算多,對他們在和平村的儉樸生活來說也綽綽有餘。更令索爾吃驚的是,他發現自己居然喜歡體力勞動,無論是在果園工作、在荒田中撿石頭、還是修理城牆,索爾發現自己的心靈比過去幾年都要更加自由,他發覺自己可以在等著水泥乾的時候與齊克果搏鬥,可以在小心檢查蘋果有沒有蟲的時候從康德與凡杜瓦中洞察新的思緒。在七十三標準歲的那一年,索爾手上長了第一個繭。https://m.hetubook.com.com
索爾遲疑了,低頭看著蕾秋,嬰兒也擡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眼睛深邃而明亮,索爾感到了她無言的同意,他把蕾秋抱得更緊,向前跨入黑暗,提氣大聲對著一片寂靜喊著:
「在一個很美好的地方,小傢伙。讓我在早餐的時候跟你講一切經過。」
「會啊,」索爾說,「來,讓我幫你穿衣服,然後我去準備早餐。」
莎瑞搖搖頭,「然後讓她每天懷疑為什麼她最喜歡的衣服都不見了?不行,我記得我明明有留幾件下來,就放在某個角落。」
「噢,索爾,」她對著他細語道,「這一切如此令人難受,這裡感覺又那麼孤寂。」
「現在說這些不重要,快起床,甜心,你的洗澡水已經準備好了,然後我們得趕緊換衣服。」
她點了點頭。
「什麼怪夢?」索爾勉強出口。
索爾癱在沙發之中,紅色緞帶只讓他想起主教的長袍。
——(這麼饒舌,說句話不需要用三重否定吧,特別又是這麼沒深度的話。)
很快地事情就令人難以承受了,過了幾個月公共宣傳後,新聞記者似乎放棄了包圍的主意,但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八卦報紙開始稱呼索爾為「流浪的猶太人」:絕望的父親流浪四方,為孩子的怪病尋找解藥——真是一種對索爾討厭旅行的諷刺,莎瑞無可避免的被叫做「傷心的母親」,蕾秋則是「命定的孩子」,或是有家報紙用的腥煽標題:「時塚詛咒之處女祭品」。現在出門沒人能閃躲藏匿在樹下的記者或是攝影師。
「完全正確。」索爾說,「去海柏利昂至少要六週的時間,蕾秋現在只有十二週大了,荊魔神教會或萬星網官僚的任何拖延都等於是謀殺這個孩子。」
索爾傳送去了新地球、文藝復興、富士星、天崙五中心、天津三和天津四,但每處的荊魔神教會都拒絕見他。
他們搬家的那天大雨滂沱,街道空無一人,蕾秋並沒有哭,但一早到晚眼睛都睜地大大的,刻意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再十天就是她六歲生日了。「可是,爸爸,我們為什麼要搬家呢?」
索爾想起了自己與上帝的祕密對話,伸手抱住了妻子。
「可以,當然可以。事實上,你必須去,那幾天我可以多花點時間陪陪蕾秋,然後等你回來煥然一新的時候,我就可以用幾天時間自私地專心去寫我的書了。」
莎瑞不解的看著他,「我倆的名字,如果你不在……不和我一起在我的夢中……我是不可能瞞你這麼多年的。」
「爸,」蕾秋趴在他書房地上,小心地塗鴉著,「媽生日過了幾天了?」
——(非也。)
聞此主教沒做出什麼反應,在薰香裊裊的微光中,傳來了一陣遠處的鐘聲。
「當然囉,」蕾秋說,「神農日、太陽日、月亮日、提爾日、奧丁日、托爾日、芙蕾亞日、神農日
近處照來了一絲微光,他與蕾秋醒了過來,還在霸聯無畏號上,前往巴瓦梯的途中,然後才要轉乘樹船世界之樹號前往海柏利昂。索爾對著他七週大的女兒微笑,她也以微笑回應。
索爾放下手中的書,「你能夠講出一個星期中的每一天嗎?」巴納德星還使用著舊月曆系統。
不久,當他擁著啜泣的孩子時,索爾試圖理清自己簡短描述給蕾秋聽的意外。電磁車是有史以來人類設計中最安全的個人交通工具了,儘管磁浮系統可能會失效,但是引擎殘餘的能量足讓電磁車從任何高度安全降落。電磁車迴避系統的基本故障防護措施幾個世紀以來都沒有改變。然而任何環節都可能出錯。這次是一群飈車的青少年開著一輛偷來的電磁車在正常交通道外行駛,加速到一.五倍音速又把所有車燈及詢答系統關閉以逃避追蹤,居然就這麼碰巧撞上了正準備降落在巴薩德市歌劇院起降場、泰莎開的老爺維肯車。除了泰莎、莎瑞與那群青少年之外,還有三名聽眾在擁擠的歌劇院前廳被墜毀電磁車掉落的碎片砸死。
網內最大的荊魔神教堂在盧瑟斯星上,索爾在蕾秋十歲生日前的幾個星期傳送到了此地。雖然建築物本身不比元地球上的大教堂宏偉多少,但卻看起來非常壯觀,環繞的飛扶壁好似在尋找這座建築,扭曲的上層結構,還有彩色玻璃作的拱牆。索爾心情低落,盧瑟斯星殘酷的重力更是幫了倒忙。儘管他與主教約了時間,索爾仍然等了五個多小時才獲准進入聖壇。於是那段時間他大部分都在看緩慢旋轉、二十米高的彩色鋼鐵雕像,理論上這就是傳說中荊魔神的模樣……然也有可能是某種向歷史上各式銳利武器致敬的抽象藝術,索爾最感興趣的是在恐怖空間中漂浮的兩顆疑似頭顱的紅色光球。
「希望好,希望好。」羅伯特謹慎地說。
外壇回響著打罵聲與索爾腳跟拖在地板上的聲音,還有當索爾的腳與帶頭讀經師身體中最不聖潔的器官接觸時,對方倒抽一口氣,爭執的結果並沒有改變,索爾被丟到街上,守門人最後轉身離去的時候,把索爾飽受蹂躪的帽子扔給了他。
第二天早上,陽光灑滿房間時,他又已經坐在蕾秋床邊。
索爾正打算掛電話,卻停了下來,他們沒有註冊號碼,雖然偶爾會有推銷員從新耶路撒冷打電話過來,但是來自外星的卻很少。索爾肚子好似被寒冰刺了一下,突然發覺現在太陽已經下山,安息日開始了,只有緊急電話才會通。

和上帝對談了好幾個月,索爾才發現自己在這麼做,這令他覺得十分可笑。他們的對話不是以祈禱的形式,而是憤怒的獨白,與無謂的謾罵僅差之毫釐,接著轉成了與自己的激烈辯論,然而他不光是和自己辯論,索爾有天理解到這些激辯的主題是如此深奧、其中的涵義是如此嚴肅、包含的基礎如此廣闊,他唯一能指責的對象就是上帝本身。索爾一向都覺得有個全知全能的上一帝、天天憂心人類而無法安枕、並不時插手凡人生活的觀念荒謬絕倫,因此開始與上帝對話,不禁讓他懷疑自己精神是否正常。
索爾看了看莎瑞,她搖搖頭,蕾秋還記得前幾天她已經邀請了妮基、麗娜和其他朋友來參加生日宴會,莎瑞還沒想出該找什麼藉口推託。
「猊下,」索爾說,「在此,我先為任何冒犯了教會規矩的舉動道歉。我承認我對荊魔神教會所知不多,但正是由於我知曉的事,才引導我來這裡,要是我沒注意而笨拙地錯用了頭銜或是語彙,還請多多海涵。」
攝影棚裡的觀眾一陣騷動,戴文.懷特薛爾轉頭面向最近的遙控攝影機,他稜角分明的友善臉孔佔滿了整個畫面,「這位先生不知道他是否能拯救他的孩子,」懷特薛爾說,聲音強而有力又隱含了複雜情感,「但是,他要的只是個可能性,您是否同意他……與他的嬰孩……該有這個機會呢?如果您認為如此的話,請立刻打給您星球的議員以及最近的荊魔神教堂,號碼現在就會出現在螢幕上。」他回身面對索爾,「我們祝你好運,溫朝博君。還有,」懷特薛爾的巨手撫摸著蕾秋的臉頰,「我們的小朋友,祝你一路順風。」
「坐下,孩子的媽。」
「也許我們該再邀請泰莎與理查來……」莎瑞說。https://m.hetubook•com•com
——(例如蕾秋在她二十四歲的時候?無辜的人無論幾歲都不能犧牲?)
「怎麼了,孩子的媽?」
「就光我去?我不能離開蕾秋……」
「他們隨時都可以來拜訪我們啊。」
「今天是托爾日。」索爾說,正讀著塔木德經中關於服從的一段冗長論文。
一陣天旋地轉,索爾側身倒在尖銳的石頭上,他覺得這跟倚在粗糙的石壁上沒什麼兩樣,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在胸中燃燒。
「你有帶什麼禮物給我嗎,爸爸?」十歲大的蕾秋興奮地問著,莎瑞那天才跟她講說索爾出遠門去了。
她嘆了口氣,在廚房的白色桌子旁坐下來,晨光像黃色聚光燈一樣照在窗臺的植物上,「黑暗的地方,」她說,「上頭有著紅色的燈火,那聲音,告訴我們……告訴我們要帶……去海柏利昂,去……獻祭。」
索爾舔舔嘴唇,發現自己口乾舌燥,心中忐忑不安,「祂喚著誰……誰的名字?」
「你是說什麼時候領悟我們必須做的事嗎?一年又多一點,就在她五歲生日過後不久。」
「就是那雙監視的紅眼,」莎瑞說,「就是蕾秋當晚在人面獅身像裡聽到的那尊魔像。」
數以萬計的援助像潮水般湧進,可是大部分的資訊都是來自信徒、行銷計畫人、或者獨立研究者和研究機構等,希望靠免費服務換取名聲;荊魔神教徒或其他宗教狂熱份子則指出蕾秋活該受懲;廣告機構希望蕾秋能夠為他們的產品背書;各式經紀人希望幫蕾秋「處理」為產品背書的案子;更多是來自一般大眾的同情信,往往附上了信用幣或是表達對科學家的不信任;另外就是全像電影製作人與各大出版商搶著要蕾秋傳記的獨家版權;最莫名其妙的就是一堆房地產廣告。
——(你是說人類一切受苦受難到底有什麼明白的理由嗎?)
「蕾秋!」索爾跑進來正準備打電話給鄰居,卻忽然聽到莎瑞用來貯藏東西的大櫥櫃裡傳來非常細微的聲音,索爾悄悄打開了櫥櫃門。
索爾發現莎瑞在閣樓上哭著東翻西找,流的不是因為過去終結的平和淚水,而是她的憤怒。
蕾秋只是嗤嗤地笑。
「請,請,這邊走,溫朝博君。」主教揮著長袍裡的手指著往荊魔神聖壇的門說。
索爾帶著嬰兒逛丹鎮的小商店,挑著尿布、嬰兒食品包,偶爾也買買新玩具。
「無論如何,猊下,我希望貴教會的教條能夠提供一些解決我女兒疾病的線索。」
「聽著!我們將不再進行任何獻祭,無論是付出小孩抑或父母,除了為人類自己,我們將不再做任何的犧牲,服從與贖罪的時代已然過去。」
索爾動了動他的手,儘管感覺起來還是不像自己的,「為什麼?天殺的,為什麼,莎瑞?我們不能……獻上蕾秋……」
——(那麼,請定義「無辜者」。)傳來了一股帶點嘲諷,又帶點挑剔意味的聲音,這是索爾想像中與他爭辯者的口氣。
——(沒錯,索爾。你開始了解這一切的要旨了。)
克勞伏鎮的人發現溫朝博家的不幸有利可圖,一開始每個人都謹守道德底線,但自從巴薩德市來的創業家開起禮品店賣T恤,組織旅行團,還附上簡介短片,觀光客也越來越多,當地的商家起先非常慌張,然後猶豫不決,最後一致同意:要是有商機的話,也不能光給外地人白賺。
「早安,甜心。」
蕾秋坐在懸掛的衣服底下,莎瑞的古董松木盒打開放在兩腿中間,地板上丟滿了照片和全像投影,是蕾秋高中生的樣子、蕾秋去大學那一天照的相、還有蕾秋站在海柏利昂嶙峋的山脈前。蕾秋的通訊記錄器躺在四歲的蕾秋旁邊低語,索爾再次聽到那年輕自信的女聲時,心臟差點停止。
「爸爸,」坐在地上的女兒說,她自己的聲音好似通訊記錄器裡聲音的恐怖幼小回音,「你從來沒說我有個姊姊。」
索爾抱著蕾秋忍受一切,他們是戰艦上唯一清醒的二人,起初蕾秋哭個不停,但是過了小時之後,她便安靜地躺在索爾懷裡,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索爾,索爾想起了她誕生的那一天——護理人員從莎瑞溫暖的肚子上抱起嬰兒交給索爾,蕾秋那時的黑髮不比現在短多少,她的凝視也不減深邃。
索爾一言不發的把最後一件行李放進電磁車裡,房子已經清空賣掉了,家具或售或已送達希伯崙,一整個星期拜訪的人絡繹不絕:親戚、老朋友、大學同事、甚至還有幾個照顧蕾秋十八年的帝國大學醫療團成員,然而現在街上空盪盪一個人也沒。潺潺雨滴打在老電磁車上透明壓克力天窗形成了複雜的河流,三個人坐在車裡看著房子好一陣子,車子裡充滿濕棉襖與濕頭髮的味道。
「我們明天可以回家嗎?」
「是個叫作人面獅身像的建築物,猊下。」
「那格蘭姆兄弟、理查叔叔、泰莎阿姨、首爾叔叔跟其他人怎麼辦呢?」
「莎瑞,你忘了嗎?醫生都說蕾秋無法撐過冷凍神遊,但從來就沒有人能夠不進入神遊狀態就進行超光速旅行,霍金效應可是會讓人瘋狂……甚至更糟。」
儘管如此,他們仍然維持著原本的生活,即使當索爾必須為了蕾秋四處尋覓醫生而減少上課時數,以致於必須提早退休時,蕾秋真正的病因從未外洩。
「你去收拾吧,」索爾說,又擁抱了她一次,然後拉著她轉身從面對窗戶變成面向走廊和臥室房門,「去吧,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就會想出我們能做什麼。」
——(光因為是個孩子就可被稱為「無辜者」嗎?)
——(你利用納粹作你的工具。瘋子,怪物,你自己就是個天殺的怪物。)
當蕾秋三歲的時候索爾開始向荊魔神教會請願,去海柏利昂的機會少之又少,進入時塚早成了不可能的事,只有荊魔神朝聖團才能前往該地。
「早安,甜心。」
理查希望索爾和蕾秋再待幾天,可是索爾知道如果媒體持續緊迫盯人會對這位沉默的農夫帶來多大的傷害,於是他只擁抱了理查,對欄杆外頭喧囂的記者們說了幾句話,然後拉著依舊震驚無語的蕾秋直接回到了希伯崙。
「早安,爸爸。」
主教驀地站了起來,桌上的文件都被撞到地上。就算不|穿長袍,這個人也足足有索爾的兩倍壯,現在加上了從頭包覆到腳的飄揚袍子,荊魔神教士像轉世死神一樣聳立索爾面前,「你可以走了!」主教咆哮著,「你的女兒是世界上最幸福也是最受詛咒的人,無論是你、教會……亦或世上的任何一人……都已經不能再幫助她了。」
直到又累又沮喪,錢也花光了,索爾才傳送回巴納德星,從長期停車場中把電磁車開了出來,在蕾秋生日前一個小時回到家中。
索爾握住老人家的手臂,「我很感激你們,以法連,特別是過去好幾年來的照顧,這也是我們的家了,莎瑞……一定會叫我謝謝你們。但是我們星期天要走了,蕾秋就要變好了。」
他蹲在一個箱子旁,「來,親愛的,我們一起找。」

索爾癱在椅子上,看著桌上那隻陌生的手掌與前臂,手指關節因為風濕有點腫大,前臂上全是墨色的靜脈及黑斑,當然這是他的手,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你從來沒有提過,連一個字也沒說……」
「還不夠,」莎瑞說,「那我們以朝聖者的身分前往如何?」
雖然號稱是公社,但這主要是基於傳統的名稱,而非真正的運作方式。大夥兒歡迎溫朝博一家住進他們的房子——一棟儉樸、用曬乾泥磚作的小屋,外形渾圓而非四四方方,地板則是木頭。身處山坡之上,從窗外看去,在橘子與橄欖園後就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沙漠。(這裡的太陽似乎把一切都曬乾了,)索爾心想,(連顧慮與噩夢都一併終結。)陽光可以具體感受到,傍晚時他們的房子在太陽下山後還會泛著粉光整整一小時。
「沒有!」主教大喊,滿臉通紅,這下可是全身上下顏色都一致了。他敲了一下桌子,驅魔師與讀經師出現在門口,黑色紅邊的袍子彷彿主教的邪惡化身,全身黑色的守門人則與陰影融為一體,「面談結束了,」主教說話不再那麼大聲,語氣卻充滿決斷,「阿梵達選上了令媛贖她的罪,有朝一日這是所有罪人與不信神的人都將面臨的命運,末日已近。」
「全民開講」攝影棚裡的全像攝影機拍了個蕾秋躺在索爾手裡的特寫。「你是指,」節目主持人戴文.懷特薛爾說,他是萬星網資訊網路中的第三知名人士,「荊魔神教會拒絕讓你重回海柏利昂,申請霸聯簽證則充滿了繁文縟節……這些將迫使你的小孩注定毀滅,直到……消失無蹤?」
「的確,」索爾同意,「一點都不公平。」
她從搖籃裡醒來時不能也沒法問她在什麼地方,她的世界只剩下吃飯、睡覺與玩具,哭的時候,索爾有時懷疑她是不是在和圖書為她母親掉淚。
問題當然就因為他們把全部心思放在蕾秋的疾病上,沒有人想過在蕾秋……死後?還是消失後?……的未來。每一天的生活重心全都放在讓他們的小孩活下去,從未想過有任何意外的可能性,規律運行宇宙中的無常變化。索爾相信莎瑞和他一樣考慮過自殺,但是兩人都不可能拋棄對方或蕾秋而去,他連一絲一毫獨自與蕾秋生活的念頭都沒有考慮過……
「減是什麼意思啊?」
「溫朝博君、溫朝博君!一張就好,拜託!你要不要拿張蕾秋大一點時候的相片,然後你和蕾秋一起凝視著它?」
索爾摟住她。他們曾經試著回巴納德星的家鄉拜訪親戚朋友好幾次,但是每次都被成群的新聞記者和觀光客給破壞殆盡,這也不是他們的錯,新聞透過巨型數據圈在瞬間就能傳遍萬星網一百六十顆星球,想要一飽好奇心也只須用萬用卡在任何傳送門閘口刷一下便可穿過空間的阻礙。他們有試過偷偷摸摸地用假名旅行,然而他們可不是間諜,所有努力全是白費工夫。抵達萬星網不到二十四小時,他們就會被大眾包圍,儘管各大研究機構或醫療中心都能提供安檢設施,這對親戚朋友來說可是一大麻煩,蕾秋畢竟是大新聞。
「好吧,蕾秋。」他說,「派對開始前就這一樣喔。」
「我想不會,」索爾說,「他們要找的是蕾秋,如果他們真的纏上你了,那就回家吧。但你在記者到達之前,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拜訪家鄉的朋友。」
莎瑞握住他的手,「你以為你是唯一作過那怪夢的人嗎?」
——(不行,)索爾心想,(任何情況都不行。)
「標題聽起來很饒舌。」莎瑞說。

雖然如此,對話仍然繼續不斷。
「溫朝博君!這是時塚的詛咒嗎?蕾秋看見怪物史萊克了嗎?」
坐在長凳上的三人互相看了看,艾弗納說,「他們找到解藥了?」
——(這到底能有什麼可能的理由?)
剎那間,索爾領悟了他族人與上帝亙古以來的憤怒對話並未由於元地球的毀滅而結束……也沒有因為強迫離鄉背井而終止……卻一直持續到今日。他,蕾秋與莎瑞不過是這其中的一部分,現下也是歷史的一部分,他讓痛苦流過全身,在他心中填滿堅決的苦惱。
喪禮在巴納德星凱特郡的家族墓園裡舉行,儘管媒體沒有直接侵入墳場,但是記者就在遠處樹旁盤旋,或是彷彿憤怒的暴風雨一樣推擠著黑色的鐵門。
「溫朝博君、溫朝博君!蕾秋說現任總裁還是雷本.道爾,而今年是西元二七一一年,她已經失去前三十四年的記憶嗎?還是這只是梅林症產生的一種幻覺?」
「我知道這是個亙古恆常的主張。」索爾說,「我與我太太所在意的是我女兒的整體健康。」
「對,可是到底過了幾天嘛?」
索爾在蕾秋就寢前唸了幾篇給她聽,她能自己讀書已經是七個月前的事了,不過她還是歡那些故事,特別是「睡美人」那一篇,因此又點著爸爸再講一次。
撐不下去便來。
其中有則超光速簡訊吸引了索爾的注意力,那是希伯崙星和平村公社主席寄來的,內容簡潔有力:
蕾秋看了看四周眨了眨眼,她的一些布偶和玩具還在,但是這間房不是她的,陽光不一樣,空氣感覺也不同,連爸爸也看起來好奇怪,「我們在那兒啊,爸爸?」
「啊,」當他們抵達太陽炙熱的丹鎮和平村公社時,索爾不禁怨嘆,「我們猶太人是多麼自虐啊,聖遷開始時有兩萬顆偵查過的星球適合我們居住,那群猶太呆瓜偏偏選了這裡。」

「孩子,等會兒和其他禮物一起拆吧。」
「我們明天會見到她嗎?」
蕾秋皺著眉頭,嘴唇默唸著。然後她又試了一次,並拿出手指來算,「四天嗎?」
於是在花費五十五年的生涯研究倫理學說之後,索爾.溫朝博獲致了一個堅定不移的結論:只要任何神祇、觀念、或是普世原則的信仰把服從放在對無辜人類的正派行為之上,那麼這信仰必定是邪惡的。
——(什麼教訓?)索爾心想,(什麼教訓?)但是腦中的聲音已然逝去,只剩外頭夜鶯的啼叫與枕邊妻子溫柔的呼吸聲。
莎瑞!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索爾說,「你何不自己去呢,孩子的媽?你想要拜訪你的妹妹,更想要瞧瞧、聽聽、聞聞家鄉的味道……特別是不見鬣蜥的落日……或是在田裡漫步,去吧!」
然而萬星網很喜歡這一套。與其讓家人成為記者包圍的囚犯,索爾轉守為攻,接受收視率最高的有線電視臺訪問,參與了萬事議會的討論,親自出席群星廣場醫學研究大會,在十個標準月內,他拜訪了八十個星系尋求幫助。
蕾秋的恆齒在她八歲與兩歲生日間脫落無蹤,反被乳牙所取代,可是到了十八個月大的時候,半數都已縮回下顎之中。
索爾站在山脊上落淚,直到黑暗籠罩大地。
——(這可以是亞伯拉罕的回答,但卻不能是你的。)
——(孩子是無辜的,)索爾心想,以撒如此,蕾秋也是。
「我想你曉得,溫朝博君,最近海柏利昂的自治議會已經明令禁止研究人員進入你說的區域……即我們所稱的『約櫃』?」
索爾強迫自己轉頭回去看著書籍,「沒什麼,」他說,「你以後上學就會懂了。」
索爾和莎瑞都不想讓蕾秋停止與其他小孩往來,但要找到願意的人還真是困難,蕾秋總是很高興和其他「新來的」的男孩與女孩玩耍——像是其他教授的小孩、朋友的孫兒女、有一陣子還包括了妮基的女兒,但要其他小孩習慣蕾秋每天總是重頭自我介紹,之前的經歷完全忘卻,便只有很少數的人夠體貼到寧願為了多個玩伴繼續裝下去。
「我們做的不是同一個夢,」索爾說,「孩子的媽,孩子的媽……你怎麼之前都沒提到這些事情?」
「是的,」索爾會說,「你好很多了。」接著屋裡會充滿早餐的香味,兩人一起走上陽臺,在外頭等待的莎瑞會合。
「都在夢中,」莎瑞說,「就在我們進入那魔像盤據的地方之前。」
——(沒錯,)索爾心想,懷疑自己是不是終於占了上風,恐怕沒有。
索爾瞪大眼睛看著她,「什麼?」

蕾秋最後說的字是「媽媽」,在她五個多月大的時候。
「你能夠從月亮日數到托爾日嗎?」

「等我們回家之後,我一定要給媽咪看。」她邊說邊打著哈欠,索爾關了房間的燈。
「回頭見,『鵝』魚。」蕾秋咯咯地笑著說。
過去二十年來有千百萬次他希望可以代替蕾秋得病,若是必定要有人受苦的話,那也應該父親而非孩子,任何父母都會這麼想,特別是每次他的小孩受了傷或是發燒痛苦不堪的時候。顯然答案不可能這麼簡單。
——(父母已然奉獻了自己,神也接受了他們的犧牲,我們已經超越了這個答案。)
「土匪吧。」索爾說。
就在第三天下午的熱浪中,當他躺在一塊薄石板陰影下打盹時,索爾領悟了這答案的確不是那麼簡單。
「早安,爸爸。」
「我們已經見過一百多位醫學與科學家了,她已經被二十個以上的研究機構仔細測試、檢查、又戳又捅,額外折磨了半天。我去過萬星網每個星球的荊魔神教會,沒一個願意見我,米立歐與其他帝國大學的海柏利昂專家說荊魔神教會文獻中沒有與梅林症相關的紀錄,海柏利昂當地也沒有關於這種疾病的傳說或任何解藥的線索。考察隊在海柏利昂待了三年也一無所獲,而現在研究已被立法禁止,只有所謂的朝聖者能夠進入時塚,甚至連申請前往海柏利昂的觀光簽證也幾乎不可能。另外,如果我們帶著蕾秋的話,她可能會死在旅程上。」
莎瑞遲疑了一下,「你保證?」
「我們出外旅行了,小傢伙。」
主教對索爾搖了搖手指,紅色與黑色的石頭反射著微弱的光線,「頭銜並不重要,溫朝博君,一般人尊稱吾等『猊下』即可,但我們得告訴你,我們這群謙卑團體的正式名稱是『最終和解教會』,而全世界俗稱的……『史萊克』……,我們則……如果一定要我們稱呼祂的名的話……是『痛苦hetubook.com.com之王』……或者較常用的『阿梵達』。請說明你想要諮詢吾等的重要議題吧。」
第二天索爾與女兒一起從新耶路撒冷回來之後,索爾出去外頭澆澆可憐的草地,而蕾秋則安靜地在房裡玩耍,當他進來的時候,夕陽日曬的粉光讓牆壁散發出海洋的溫暖與安詳,可是蕾秋不在她房裡或其他平常待的地方,「蕾秋?」
「再會了,短吻鱷。」
索爾晚間仍然在村落旁的山脊上散步,沉睡的小孩則暫時交給了茱蒂照顧,他發覺自己與上帝的對話現在已是清晰可聞,他得克制自己的衝動,免得對著天空揮動拳頭、叫罵詛咒、或是扔石頭。然而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蒼天,最後總是以「為什麼?」結尾。
——(有時候不明白不代表不存在。)
「再會了,短吻鱷。」
「傳送、坐飛機、後來又走了點路,」他會這麼說,「其實不是那麼遠……不過已經可以算得上是一次冒險了。」
索爾拿出了一個包好的禮物,裡面是《清秀佳人》全集,儘管那並不是他真正想要給她的禮物。
狼群般的記者在房子外頭聒噪叫囂了整整七個禮拜,沙爾頓時明瞭那些他知道卻已經遺忘的小社區優點:雖然他們常常很討人厭、總是目光狹隘、有時候還喜歡挖個人的八卦,不過卻從未認同所謂「大眾知的權利」的嗜血傳統。
「嗯?」
索爾咧嘴笑了,白色的牙齒與灰色鬍鬚相互輝映,「最好是這樣,」他說,「有時候我們僅有的就是希望。」
「你怎麼知道她聽到了什麼?」
這次莎瑞的笑不再有痛苦,「好像我非說不可!好幾次我們一同在黑夜中驚醒,你身上全是冷汗,我終於知道那不只是個夢,我們非去不可,孩子的爸,去海柏利昂。」
回答只有沉默,索爾站在陽光直射的天空下,幾乎跌倒,一隻黑色的鳥在頭上盤旋,卻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覺,索爾握拳對著鐵灰色的天空揮舞著。
沙爾頓時想了起來。
索爾看著她說,「我保證我會在時間摧毀一切以前想出辦法,我以蕾秋父親的身分發誓我一定做得到。」
「是,猊下,我聽說過這則新聞,也了解貴教會在通過這條法案時扮演重要推手的角色。」
「我不曉得,甜心。」索爾真誠地回答。
在四百三十八年相對上的與世隔絕之後,克勞伏鎮蓋了第一座傳送門閘口,觀光客不再需要浪費時間從巴薩德搭二十分鐘的飛機,來此旅遊的人數直線上升。
「不,」索爾告訴莎瑞,「我們不去海柏利昂,那不是正確的解決方法。」
「我們出門旅行了,這是個美麗的地方。」
雖然蕾秋對於無法與媽媽共度生日感到有點悲傷,但是其他幾位從公社來的小朋友稍微移轉了她的注意力,她的生日禮物是本精靈童話的繪本,莎瑞好幾個月前就在新耶路撒冷挑好。

「溫朝博君?」
「蕾秋!你還記得你是個成人的日子嗎?請問再次變成小孩感覺怎麼樣?」
「很抱歉我們得插個嘴,溫朝博君。你不單單是個老師,你是位學者。我們十分熟悉你在道德解經學的研究,其中的論述雖然有缺陷但非常具挑戰性,我們經常在教條辯論課上使用。請繼續。」

在最後兩年,索爾發覺這跟看著愛人年華老去不但沒有差別,反而更令人傷痛,千千萬萬倍的痛。
「話不是這麼講,」索爾說,「二十年只離開兩次——加上之前的好日子足足有四十年了……不管怎麼樣,二十年只離開兩次不能算是疏忽小孩吧,我們家庭成員能夠互相容忍彼此還真是個奇蹟,都窩在一起這麼久了。」
仍然沒有答案,天與地不再迴旋,過了一會索爾才踉蹌地站了起來,抹去臉頰旁的砂礫與血跡,走回山谷底下的城鎮裡。
索爾眨了眨眼,他的作品除了一小撮學術圈裡的人之外,幾乎無人問津,如此的認可真讓他大吃一驚,在他回復正常的五秒鐘之內,索爾寧願相信荊魔神教會主教只是想知道跟他說話的對象是誰,而且還有一票優秀的助理幫他辦事。「猊下,我的背景並不重要,我來見您的目的是為了我的孩子……我的女兒……所感染的不明疾病,其原因可能是因為她在研究一個對貴教會非常重要的區域……我指的,自然是海柏利昂星上所謂的時塚。」
「不是,是我最近在搞的一個叫做《亞伯拉罕難題》的書。」
「那妮基、麗娜還有我的朋友怎麼辦呢?」
「可是到底為什麼呢?」
索爾在乾旱的山裡待了三天三夜,只吃自己帶來的硬麵包,喝集水瓶裡的水。

蕾秋在棉被裡嗤嗤地笑。
沒人回答,於是他再次檢查了後院,還有外面空無一人的街道。
「索爾!帶著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蕾秋,你的摯愛,去海柏利昂星一處我指定的地點,將她獻祭火焚。」
「我好一點了嗎?」
——(什麼?)
傍晚時分,他會與蕾秋玩耍,然後跟莎瑞一起在丘陵上散步,讓茱蒂或其他鄰居女孩照顧他們沉睡的孩子。有個週末他們一同去了新耶路撒冷,就索爾和莎瑞兩人,自十七年前蕾秋回家團聚之後,這是這麼久以來他們第一次獨處。
「可是為什麼你從來就沒有提過我們要搬家呢?」
「不是,我們不能做錯誤的決定。」
莎瑞深深的吐了一口氣,指著窗外在後院騎著玩具馬的四歲女兒,「你覺得她能一直等待我們下決定……哪怕是錯誤的決定嗎?」
「猊下……」索爾掙脫第一個人的手,其他三位驅魔師走過來幫忙,同樣結實的讀經師則站在一旁虎視眈眈,主教轉過身去,好似望著黑暗。
索爾搖搖頭,房間看起來彷彿變得好大,又有點傾斜,「不,我是說,這不是說……我得好好想一想,孩子的媽。」索爾看著那陌生的手撫摸著莎瑞熟悉的手。
有個記者擋住了索爾返回家門口的路,那個人傾身向前,眼睛上配帶立體相機鏡頭向前伸展,正準備照張蕾秋的特寫,索爾一把抓住那個人長髮編成的辮子,用力扯到一旁。
「你是沒有啊,小傢伙。」
「我考慮一下。」她說,聽起來還沒有被說服。
「怎麼啦?」
「我們在哪裡啊,爸爸?」
是她最後一個也是第一個微笑。
「我以為我快瘋了。」莎瑞呢喃地說。
然而語言的逝去是索爾最痛苦的一點,她失去辭彙就像是火燄焚燒著兩人溝通的橋樑,切斷了最後的一絲希望。她再次度過兩歲生日之後幾天,當索爾把她安頓準備就寢,站在門邊說:「再會了,短吻鱷。」

「媽生日是月亮日。」索爾說,全神貫注地看著手中的資料,莎瑞的生日還沒到,不過蕾秋卻記得已經過了。
「嘿,爸爸?」
「你要說:『回頭見,鱷魚』喔。」索爾說,然後向她解釋鱷魚和短吻鱷是什麼。
「晚安了,小傢伙。」他站在門邊小聲地說。
索爾夢到自己在一座巨大建築物裡遊蕩,柱子有紅檜那麼粗,天花板高的看不見,紅色的光線籠罩了冷清的空屋,索爾驚訝的發現自己手中還抱著蕾秋,嬰兒蕾秋從未出現在他夢中過,嬰兒擡起頭看他,索爾能夠感到彼此意識交流,就好像她正大聲說話一樣。
蕾秋持續快樂、積極地過著生活,只是每天早上醒來時總是覺得前後不一致有點困擾,不過隨著她年紀越來越小,解釋一夕之間就改變的事情也越來越容易,譬如說門口的老榆樹不見了、街口奈斯貝特君住的老式殖民時期房子成了新的公寓、朋友忽然都消失了等等,索爾從不知道小孩子的可塑性竟是如此的高。他如今想像蕾秋好似衝上時間的波峰,看不見下方深不見底的大海,光靠著她一小塊的記憶維持著平衡,每天全心全力地過著「此時此刻」配給她十二到十五個小時的生活。

「你聽到我的話了,我們不能等到她更小連走路……說話都不會,況且,我們也不是越活越年輕。」莎瑞擠出了悲傷的笑容,「聽起來很怪,對不對?但我們的確不會更年輕了,波森延壽療程再過一兩年就會慢慢失效了。」
「一個星期,」莎瑞嚇了一跳,「我不能……」
「我們怎麼到這裡的?」
蕾秋的玩伴比以前更多,她永遠都是公社學校歡迎的訪客,學校每天都像對待新客人一樣的招呼她,漫漫午後,她與兒童一起在果園玩耍,探索懸崖。
主教向後靠去,長袍發出一陣窸窣聲,衣服的紅色似乎從他的袍子散進了空氣之中,「你指的是生理上的健康,而我們教會則是心理救贖的最後仲裁者。你知道,前者的狀態總是基於後者的健康?」

主教忽然緊張的向前挪,「請問令媛是在哪個聖址得到這個症狀,溫朝博君?」
在盧瑟斯星多待十天只造成索爾的重力疲倦,教會不再接他的電話,法院不肯讓他強行進入荊魔神教會,驅和-圖-書魔師們總是在門後的前廳等待。
「你是指荊魔神。」
第二天早晨,她又忘了。
索爾屹立不搖,或者該說堅決不讓,「猊下,有無可能……」
「我知道,可是到底是幾天嘛?」
索爾傾聽著,他可以感到自己心臟的跳動,還有蕾秋靠在懷裡的溫暖,從頂上高處傳來了冷風呼呼吹過看不見裂隙的聲音,索爾把單手手掌貼在嘴旁大叫:
「她今天和泰莎阿姨在一起。」
——索爾猶豫了一下,感覺出來這有個陷阱,試著理清他潛意識的對話者想要引向的目的,結果什麼都沒想出來。(是的,)最後他想,(「無辜者」可以包括孩子以外的人。)
但首批殖民者和索爾來到此地並非為了自虐,希伯崙固然大部分都是沙漠,但是富饒的土地卻又是驚人的肥沃。西奈大學舉世敬重,醫學中心常常照顧頂級病人,為公社群帶來不小的收益,希伯崙只在新耶路撒冷有一座傳送門,其他地方一概不准設立。希伯崙不屬於霸聯或其領地,對觀光者課以非常高的通行稅,旅遊也僅限新耶路撒冷一城,對任何想要隱居的猶太人,這裡恐怕是人類踏過的三百顆星球中最安全的地方。
每天早上索爾總是會坐在女兒床邊等她醒來,她醒來後最初幾分鐘的困惑總是讓索爾十分傷心,但是他得確定自己是蕾秋每天起來看見的第一個人,他摟著她,讓她問問題。
「我們在那兒啊,爸爸?」
蕾秋皺起了眉頭,「那這是媽咪還沒……還沒這麼大的時候嗎?不是啊,她的名字也叫蕾秋,她自己說的,怎麼會……」
「溫朝博君,請問令媛真的患了時間絕症嗎?七年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她會消失嗎?」

「我們必須這麼做,小傢伙,你會喜歡希伯崙,那裡到處都是公園。」
「猊下,如果我能再花您五分鐘……」
索爾伸手抱著她,儘管接受了部分波森延壽療程,她裸|露的手臂比他印象中瘦了許多,只剩粗糙皮膚包著關節與骨頭,他緊緊地擁著她。
主教手指啪咑地彈了個響指,驅魔師們向前護送索爾離開,他們全是盧瑟斯人,任何一個都可以打倒五個像索爾這樣的學者。
但並非每一件事都像詩歌描述的那樣美好,不知有幾個晚上,索爾會從床上獨自驚醒,赤腳走過客廳才發現莎瑞在靜靜地看著蕾秋睡覺。往往在漫長的一日結束後,幫蕾秋在老舊的瓷磚澡缸中洗澡時,或在牆壁發著粉光、哄她入睡時,孩子會問:「我喜歡這裡,爸爸,可是我們明天可以回家嗎?」索爾總是點點頭,而在說過床邊故事、唱過搖籃曲、吻過晚安,確定她已經睡了,正想要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門時,也會聽到從棉被裡傳來含糊不清的聲音說:「再會了,短吻鱷。」他只得回答:「回頭見,小鱷魚。」之後當他也躺在床上,枕邊傳來摯愛的人輕輕的、彷彿已經睡著的呼吸聲。索爾則會看著希伯崙兩顆月亮投下的白光爬過粗糙的牆壁,開始與上帝對話。
「溫朝博君嗎?是原本住在巴納德星,現在搬到希伯崙丹鎮的溫朝博君嗎?」
「但是我的床……還有抱的動物娃娃……我怎麼不記得來這裡的經過?」
霍金效應令人感到噁心、暈眩、頭疼還會產生幻覺,旅程的第一段是搭乘霸聯火炬船無畏號前往巴瓦娣星系的十天飛行。
「我知道,可是到底過了幾天了?」
石頭地板隆隆作響,柱子猛烈震動,蕾秋在索爾懷裡騷動著,紅色的光線漸漸變深然後忽然消失,四周只剩一片漆黑,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巨大的腳步聲,索爾緊摟著蕾秋直到狂風停歇。
「別找了,」索爾說,「我們再買些新的就是了。」
「齊克果那本?」
可是依舊沒有回答,希伯崙的太陽落下了遠處的山脊,岩石開始發光發熱,索爾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來,手掌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希伯崙是顆沙漠行星,四百年來的環境地球化工程才產生了可供呼吸的大氣層,以及幾百萬畝可耕種的土地,在人類到來之前,這裡的動物體型很小,身體強韌,又極度謹慎,後來從元地球遷過來的動物也是如此,其中包括了人類。
索爾開始帶著蕾秋四處在萬星網旅行,不再理會蜂擁而來的新聞記者,他們向荊魔神教會請願加入朝聖團,遊說參議院發給他們海柏利昂的簽證,讓他們進入限制區,並拜訪任何一間可能發現解藥的醫學中心或診所。幾個月過去,只有更多束手無策的醫生。等他返回希伯崙的時候,蕾秋僅十五個月大,依照希伯崙用的古代單位測量,她重二十五磅,高三十英吋,不能自己穿衣服,字彙只剩二十五個,其中她最喜愛的是「媽咪」和「爹地」。
記者尾隨到了新耶路撒冷,然後還試著跟蹤到丹鎮,不過武警沒收了他們租的電磁車,把十幾個人扔進了監獄以儆效尤,並撤銷了其他人的傳送簽證。
「媽咪呢?」
索爾微微鞠了個躬。「猊下,我是個老師……」
帝國大學資助了一組人員負責檢視這些信件,看看有沒有任何能夠幫助蕾秋的資訊,其中絕大部分都被直接拋棄,雖然他們曾經認真考慮過一些研究或醫療機構的計畫,然而最後,實在沒有發現任何蕾秋尚未嘗試過的研究方向或實驗性療法。
就在索爾去天崙五中心的一個星期前,以法連和另外兩位長老來拜訪他,那是傍晚時分的時候,褪去的陽光照在以法連光禿禿的頭頂上,「索爾,我們很擔心你,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會很艱難,太太們都想幫忙,我們也想幫忙。」
「蕾秋需要衣服,每件都太大了,八歲穿的七歲就嫌大,我記得這裡還有些她以前的衣服。」
主教頭向前傾了一點,於是照著他的唯一光束正好打在前額上,迫使眼睛遁入陰影。「你希望我們提供講授教會奧義的宗教課程嗎?」
蕾秋最自負的頭髮也慢慢越來越短越疏,她的臉龐逐漸失去熟悉的面貌,修長的頰骨與下巴逐漸被嬰兒肥取代。她的協調能力喪失殆盡,其先只是使用鉛筆或叉子的時候比較笨拙,當她不能走路的那一天,索爾提早把她放回嬰兒床上,然後回到書房沉默地喝得酩酊大醉。
索爾挫折地交疊雙臂,「荊魔神教會從數千個志願者當中選出這些犧牲受難者,萬星網充滿了憂鬱愚笨的傢伙,沒有幾個活著回來。」
「犧牲自己,」索爾重複道,他懷疑著自己是不是得了心臟病,胸腔非常疼痛,幾乎無法呼吸,他沉默地坐了整整一分鐘,相信自己若是敢開口講任何一個字,必定只會變成徒然的啜泣。又過了一分鐘他才說:「你這個念頭已經有……多久了,孩子的媽?」
——(為什麼?)
最後他們終於因為體力不支而睡著了。
「下次再找吧。」
「一整年!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講?」
「喔,拜託啦,爸爸,在妮基和其他朋友到這裡之前,就先拆這一樣嘛?」
索爾暫停了一下吸口氣,再次握著莎瑞的手臂,「對不起我得重複這一切,孩子的媽,我們已經做了很多。」
可是這種情況不可能持續太久,春天的某一日,當索爾踏出家門,看見七歲大的女兒哭著從公園跑回來,後面跟著一群新聞記者,相機不停閃爍,人手一臺的通訊記錄器向前伸展,他知道這段平靜的生活到底告終了,索爾趕緊出門奔向蕾秋身邊。
「溫朝博君,」那人說,目光空洞地望過索爾,「發生了一件很嚴重的意外。」
他也想起了他和莎瑞那時對蕾秋快速學習新技藝的能力感到多麼驕傲,他記起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現在正經歷著完全逆轉的過程。
「我們還會再看到媽咪嗎?」蕾秋哭到一半問,她每次都問同樣的問題。
「嘿,溫朝博!索爾!嘿,索爾兄!小孩將來消失之後,你和你太太打算怎麼辦?」
索爾想要了解任何一個倫理學說——不光是這個不屈不撓地擋住人類所有邪惡的宗教——怎麼能源自一個上帝叫父親殺死自己兒子的命令,雖然這個命令在最後被撤消了,對索爾來說並不重要,儘管這個命令的目的是在測試服從心也不重要。事實上,最讓索爾憤怒的正是因為亞伯拉罕靠著服從就成了以色列各族的祖先
莎瑞盯著桌子沉思,「但是新聞記者不會找上我嗎?」
「猊下。」索爾說,他注意到原本陪著他的輔祭、驅魔師、讀經師、和守門人在主教進來的時候全都跪拜在黑色的瓷磚上,索爾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去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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