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舞!舞!舞!

作者:村上春樹
舞!舞!舞!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34

34

「我也一樣沒轍了。」我說。「跟你一樣。」
我喝酒,搖著玻璃杯中美麗的冰。
我聽到這消息時,首先想起在夏威夷馬卡哈的超級市場買東西時狄克諾斯的樣子。他手法俐落地選著商品,以認真的眼神挑選水果,把衛生棉的盒子悄悄放進購物推車裡他那樣子。真可憐,我想。試想想,他是到最後都沒有好運的男人。旁邊別的軍人踩到地雷他卻失去左臂的男人。從早到晚追著雨抽完隨處放的香菸為她弄熄的男人。還有抱著超級市場購物袋被卡車撞死的男人。
過兩、三分鐘後,五反田君張開眼睛。並朝向我做了一個感覺很好的微笑。
「真是像傻瓜一樣。不過是真的。」
兩個人從石牆上送我。好像跟馬卡哈的時候完全一樣。但這次誰也沒有揮手。向我揮手的是狄克諾斯的角色任務。兩個女人並排站在石牆上,身體幾乎一動也不動地一直俯視著我。似乎有些神話式趣味的情景。我把那個灰色塑膠皮箱放進Subaru後座,然後坐進駕駛席。她們到我轉過彎為止還一直站在那裡。接近日落時分了,西側海面開始染成橘紅色。那兩個人今後在這裡會度過什麼樣的夜晚呢,我想。
「而且現在她又正想把我引導到某個地方去。」我說。「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噢。這幾個月我一直繼續感覺到。而且我逐漸接近那條線了。滑溜溜的。細細的線,好幾次都快斷掉。但總算找到這裡來了。而且在這過程中遇到各種人。你也是其中之一。是中心的一個人噢。但我還掌握不住她的意圖在哪裡。途中卻忽然死了兩個人。一個是May,另一個是獨臂詩人。有在動,但沒有結果。」
「而且,她的耳朵擁有特異能力。可以聽出什麼來,把人引導到該去的地方。」我說。
我們談奇奇。他想聽奇奇和我的關係。
「而且正在暗示你目前的狀況。」
我一直沉默著。但我遇見她了,在火奴魯魯的市區,在那被染成淺灰色的黃昏時刻。我真的遇見她了。而且雪也知道那件事。
他好像在拉橡皮繩似地把兩臂往左右伸直。
「是很難哪。非常難。」我說。「不過有試著做做看的價值。像喬治男孩那樣唱歌差勁的肥胖人妖都能當上明星。一切全靠努力。」
玻璃杯裡的冰塊溶化了,於是五反田君從廚房拿出滿滿一冰桶的冰出來,做了兩人份新的威士忌加冰塊。手勢好優雅。他在空玻璃杯裡放進冰塊便發出喀啷一聲非常舒服的聲音。簡直像電影上的一幕似的我想。
「她一個人真的是什麼都不會喲。雖然有幫忙的歐巴桑,但年紀已經大了不太靈光,而且晚上就回去了,所以不能放著她一個人不管。」
「可是我覺得那好像很難做到似的。」她說。
雪瞇細了眼睛看我的臉。
「豪德寺。」她說。「我不知道詳細地址。你幫我查好嗎?我想大概皮箱上什麼地方有寫。」
我把咖啡端過去時,雨和雪正像相依偎著般並排坐在沙發。雨以濕潤而混濁的眼神把頭搭在雪的肩上休息。她看來甚至像由於某種藥物作用而使精神消沉似的。雪雖然沒有表情,但對於母親因虛脫狀態而靠在自己身上似乎並沒有特別感到不快或不安。真是不可思議的母女,我想。兩個人在一起時,那裡便會產生某種奇妙的氛圍。和只有雨的時候,和只有雪的時候都不同的什麼。那裡有某種令人難以接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於是這時候忽然感覺到屋子裡有第三者存在。除了我和五反田君之外好像有誰在這個屋子裡似的。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體溫、呼吸、和輕微的臭味。但那不是人的氣息。那是某種動物所引起的空氣流動似的東西。動物,我想。而且那氣息令我背脊一下僵硬起來。我迅速環視屋裡一周。但不用說什麼也沒看見。在那裡的只是氣息而已。空間裡有什麼潛進來時的硬質氣息。但什麼也沒看見。屋子裡只有我,和五反田君正一直閉著眼睛想事情而已。我深深吸一口氣側耳傾聽。是什麼樣的動物呢,我想。但不行。什麼也聽不見。那動物也一樣屏著氣息蹲在某個空間裡。而那氣息終於消失了。動物不在了。
那天夜裡我和他一起到麻布他的大廈去,坐在時髦的沙發上,一面喝著酒一面看他演出的電視廣告片錄影帶集。胃腸藥的廣告。我第一次看到那支廣告。在某個辦公大樓的電梯。沒有牆壁、沒有門、沒有隔間的開放式電梯,以相當高速四部並排地上上下下。五反田君穿著深色西裝抱著皮包搭乘電梯。一副精英上班族的風貌。他在電梯與電梯之間身手矯捷地跳躍轉機。那邊的電梯搭著領導上司時他便跳往那邊去談事情,這邊的電梯搭著漂亮上班女郎時他便跳過來跟人家訂約會,那邊的電梯上還留下未完的工作時,他便到那邊去迅速把工作做完。對面的電梯上兩支電話在響著。在高速移動中的電梯之間跳來跳去絕不是簡單的事。五反田君的酷表情並沒有鬆懈下來,依然拚命地跳躍移動著。
「我知道,他人是不壞。」
「沒關係,我去隨便買一點。」我說。
「乾脆把一切都丟掉歸零算了。如果是你的話大可以從零再開始來過啊。離開事務所做你自己喜歡的事慢慢把貸款一點一點還掉就好了。」
真可憐的男人,我想。他拚命努力在這裡建立起他的秩序。但在一天之間那已經消失無蹤了。一轉瞬之間。人這東西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最適合自己的地方留下自己影子。狄克諾斯是在廚房。而那勉強留下的不安定的影子,也在一轉眼之間便消滅了。
例如——我和雨在一起的時候,雪無表情的眼神我實在無法喜歡。而我和雪在一起的時候,雨無神的平板眼光我也實在無法喜歡。我覺得其中似乎含有什麼不吉祥的東西。我喜歡雪。她是個頭腦聰明的孩子。偶爾會非常頑固,但本性是坦誠的。我對雨也懷有類似好感的東西。只有兩個人談話時,她仍然是個有魅力的女性。充滿才華、無防備。有些地方比雪更孩子氣。但兩個人在一起時,那組合卻令我非常疲倦。牧村拓說由於這兩個人使自己才能耗盡的意思,我也多少可以理解了。
「雖然很可憐,可是他就是那種人。」我說。「人不壞。某種意義上甚至值得尊敬。不過常常被當做品味良好的垃圾筒一般對待。各種人把各種東西往那邊丟進去。因為容易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天生就具備了這種傾向吧。就像妳母親不說話人家都會對她另眼看待一樣。」平庸這東西就像沾在白色上衣上面的宿命性污點一樣。一旦沾上了便永遠不會掉了。
「這種事情沒辦法永久繼續。只有這點我可以確信地說。」五反田君一面深深嘆氣一面說。「我本來就不適合這種需要技巧的生活。說起來我是屬於比較家庭性的人。所以每天每天都很累。覺得神經已經繃緊到極點了。」
我談起我和奇奇相遇時的事。我們因為偶然的機會認識,然後一起生活。簡直就像什麼氣體無聲地自然地潛進空白裡一般,她進入了我的人生。
我開五反田君還回來的Subaru車載著雪,在星期二下午到箱根去。總不能放媽媽一個人在那裡,雪說。
雪無表情地搖搖頭。
我點點頭。但對那個什麼也沒說。要開始說的話說來話長,而且也不想說。五反田君也沒有再多問。
「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很殘酷的事。」
我打了幾次電話給Yumiyoshi小姐,和五反田君見了幾次面。Yumiyoshi小姐的態度整體上看來依然很酷,但從她的口氣聽來,她似乎接到我的電話多少覺得高興的樣子。至少好像不太嫌煩。她一天也沒休息地每週去上兩次游泳課,休假日偶爾和男朋友約會。上星期天也和他開車到什麼湖去兜風,她說。
「哦。」
「嗯,因為消失法實在太唐突了。因為我一聽說May被殺的時候立刻想起奇奇的事。她會不會也遇到同樣的事呢?因為不太想提這種事所以我沉默著沒說而已,不過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吧?」
過去那兩個人之間有狄克諾斯。但現在已經沒有了。在某種意義上我正直接面對兩個人。
那皮箱放在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裡。在皮箱名牌處以相當工整的字寫著狄克諾斯的名字和豪德寺的住址。雪帶我到那個房間。好像是屋頂下閣樓般狹小細長的房間,但氣氛還不錯。以前有留住傭人時,就是住這個房間雪說。狄克諾斯把這房間整理得非常整潔。小寫字書桌上五支鉛筆削得細細尖尖的,和橡皮一起像靜物畫般排列著。牆上月曆上寫著細細的字。雪倚靠在門口,默默看著房間裡。空氣靜悄悄的。除了鳥叫聲外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我想起馬卡哈的度假別墅。那裡也很靜。而且也只能聽見鳥叫聲。
五反田君關掉錄放影機的開關,調了新酒,放Bill Evans的唱片。然後回到沙發喝一口酒。這一連串的動作依然優雅得不得了。
再過三星期這個女人,大概就會把狄克諾斯曾經存在過的事大多忘掉吧,我想。她是健忘的人,他是容易被遺忘的那種男人。「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做的事?」我問雨。
「確實很難。」我也笑著承認。「我們說的事,我想大多的人都不瞭解吧。因為普通大多數人是以和我不同的想法想事情的。不過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是最正確的。具體說得容易瞭解一點就會變成這樣。人這東西都是在短促之間死去的。人的生命是比妳所想像的要更脆弱得多的東西。所以人平常就應該不至於後悔地對待別人。公平,而且盡可能誠實地。如果不做這努力,等到人死了才簡單地哭著後悔的人,我個人並不喜歡。」雪好像整個人要靠在門上似地看了我的臉一下。
「不是我說客套話,不過我覺得你好像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我說。「老實說,在跟你實際這樣見面談話之前我倒沒有這種感覺。雖然看過你演的幾部電影,但坦白說每部雖然有程度的差別但都是很糟糕的片子。演這種片子連你看起來都顯得很糟糕。」
雨用雙手抱著咖啡杯,好像在喝著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似地慢慢喝著咖啡。「好好喝。」她說。喝完咖啡後,雨似乎鎮定了幾分。眼睛也恢復了一點光亮。
我點點頭。極普通的交通事故,我想。
「妳說他是個沒辦法的傻瓜。」我說。
我提著皮箱走下樓。皮箱裡大概放滿了原稿和書吧,比看起來重得多。那重量令我想像到狄克諾斯死的沉重。
這種事請不要介意,我說。這種事真的沒關係。我所在意的只有上游泳課的事而已。跟男朋友到什麼地方的湖,或去爬什麼地方的山,我都不管。
有一段中等長度的沉默。感覺從中和圖書立稍微往肯定的方向傾斜了一點點而已的沉默。但結果沉默終歸只是沉默而已。也許是我把事情想得太過於好意了。
「當然也有這種可能性。不過就算是那樣她依然還是對我發出訊息喲。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在所有的意義上都是特別的。」
「不過你動得真好噢。」我以遙控器再倒帶一次這段廣告一面看一面說。「有一點Buster Keaton式的趣味。說不定你很適合這種感覺的演技也不一定噢。」
「但願明年春天以前能夠解決。」她說。
「狄克諾斯的嗎?」
長久之間雪保持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我伸手輕輕接觸她的手腕。
除此之外我想不起其他字眼。
真是太殘酷了我也說。她把昨天出事的經過始末講給我們聽。事情實在太突然了,因此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正一團混亂,她說。精神上和現實上都是。
「有一點。」雪說,輕輕微笑。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稍過一會兒雪說。
「嘿,怎麼樣?」五反田君說。「奇奇難道沒有被殺掉的可能性嗎?」
五反田君交抱著手臂長久沉思著。看起來他好像累了就那樣睡著了似的。但當然沒睡。偶爾他的手指會合起來或分開。除了手指之外什麼都沒動。夜的黑暗從某個地方潛進屋子裡來,讓我感覺像羊水般把他帥氣的身體整個包起來了似的。
「我跟妳分手後碰到各種人。遇到各種事。但根本上覺得好像一直在想著妳似的。經常想跟妳見面。但還去不成。因為事情還沒解決。」
「老實說沒什麼吃的東西了。」雨小聲說。「他出去買,結果就變成那樣,所以……」
我把玻璃杯裡的冰塊轉了一次之後啜一口威士忌。
「真不公平啊。」
於是我查看一下冰箱的內容,把認為必要的東西記下來。然後到山下的街上,狄克諾斯在那前面死掉的超級市場買東西。份量應該能夠維持四、五天吧。我把買回來的食品一一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
我肩膀力氣放鬆下來,又喝了一口酒。
沒有出口。
「正如你所說的。真的是這樣。演出那麼無聊的電影,我也知道連自己都漸漸變無聊了。覺得自己非常寒酸。但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我沒有選擇的立場。沒有一樣可以選擇。連自己要繫一條領帶的花紋都不太能自己選。那些自認為頭腦很好的笨蛋,和那些自認為品味出眾的俗氣東西都任意支使我。到那邊去、到這邊來、做那個、做這個,開這部車、跟這個女人睡覺。就像無聊電影般的無聊人生。永遠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到底要繼續到什麼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已經三十四歲了噢。再過一個月就三十五歲了。」
「不過我覺得還是說清楚比較好。」Yumiyoshi小姐說。「因為我不喜歡隱瞞什麼。」
方便的話想喝熱咖啡她說。
例如——這樣一回事。
「對。」
「很抱歉。好像變成一個憂鬱的夜晚了。」他說。
「所以我只說我會盡早把他留下來的東西送過去。可是她只一直哭著而已。我也沒辦法。」
「狄克的太太怎麼說呢?」我問問看。
雨瞥了一下我的臉,然後看著地上。沒有深度的平板視線。她沉思了一會兒。思考花了些時間。眼神變遲鈍,然後才逐漸恢復光亮。好像飄飄然走到很遠去了。又忽然想起來改變心意再走回來的感覺。「狄克的行李。」她喃喃地說。「我說過要送還他太太的。我剛才跟你說過吧?」
五反田君對這個一直沉思著。「你說把耳朵關閉起來是怎麼回事?」
例如?
「我覺得這種想法真的很無聊。」我說。「如果要後悔的話妳就應該從一開始就好好公平地對待他啊。至少應該有盡量做到公平的努力。但妳並沒有那樣做。所以妳也沒有資格後悔。完全沒有。」
狄克諾斯的死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我在屋裡一個人獨自喝著威士忌一面想。但他唐突的死,在我感覺幾乎沒有任何意義。我拼圖玩具上幾個空白的地方,和這個片斷都完全不合。翻過背面或橫過來也不合。也許是屬於其他類別的片斷吧。但他的死,即使本身沒有任何意義,但我覺得或許會對目前的狀況帶來某種巨大變化。而且是不太好的方向。為什麼我不知道,不過我直覺地這樣想。狄克諾斯本質上是善意的男人。而且他也自有他的某種連繫。但現在那卻消失了。一定有什麼會改變。或許狀況會變得比現在更艱難。
「對呀。」
雨的家在大建設公司所開發的別墅區裡。有很大的社區大門,門附近有游泳池和咖啡廳。咖啡廳旁邊也有一家門口速食品堆積如山的迷你超市似的商店。但狄克諾斯這種人卻拒絕在這種湊合的小店買東西。要是我也不會想在這種地方買東西。道路是一直彎彎曲曲的上坡路,連我自豪的Subaru都有些喘不過氣來。雨的家在那山丘半山腰一帶。母女兩個人住算是相當大的房子。我停好車子,提著雪的行李登上石圍牆旁的階梯。從斜坡整排樹立的杉樹間可以俯瞰小田原的海。空氣有點迷濛,海面閃著春天色調渾沌的光。
「沒問題的,這不能怪妳。」我說。「大概是我太偏狹了。公平地來看的話妳做得很好。不用放在心上。」
「哦。」他說。
兩個人聽了一小時左右的音樂,醉意醒了之後我開Subaru回家。並和*圖*書且上床後這樣想。那個動物到底是什麼呢?
「什麼都不用做。」我說。「只要珍惜無法用語言說出來的東西就行了。那是對死者的禮儀。時間過去之後很多事情都會明白的。該留下來的會留下來,留不下來的東西就留不下來。時間可以幫我們解決很大部分。時間無法解決的事妳再去解決。我說的會太難嗎?」
「這種事完全不用放在心上。」我反覆地說。「我會再到札幌去一次跟妳面談。只有這個是問題。妳喜歡跟誰約會都行。那跟我和妳之間的事沒有任何關係。我一直在想著妳的事。就像上次也說過那樣我們之間有什麼相通的東西。」
「可是我那時候很想說壞話發洩。」
「也不必特別去做什麼滑稽事。只要極平常地動作就好了。這樣就很怪了。我對那種演技有興趣喲。因為那種類型的演員在現在的日本是沒有的。一提到喜劇,大多的人都會誇張動作。我想做的卻相反。什麼都不演。」他喝一口酒看看天花板。「不過沒有人來找我演這種角色。因為他們沒有想像力這東西。拿進我事務所來的角色始終全都是醫師、教師、律師之類的。我已經膩了。很想拒絕,但我沒有立場拒絕。疲勞積在胃裡。」
「是極自然的事。」我說。「我無法適當說明。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自然地流著變成那樣。所以那時候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不過後來想起來,好像很多事情都覺得很不現實而不合道理。如果試著用語言來說是傻氣,真的。所以那件事我從來沒有跟誰提過。」
雪把道路地圖放回車門袋裡,一隻手肘放在窗框上,一直望著前方的風景。「不過現在想起來他人還不壞。對我也很親切,真的幫我很多忙。也教我衝浪。雖然只有單手,但比人家雙手齊全的人活得紮實。而且也很愛惜媽媽。」
「不過,我跟他沒有什麼噢。只是朋友而已。高中同班同學,在札幌上班的人。這樣而已。」
雪點點頭。並啪啦啪啦地翻了一下道路地圖書頁。「嗨,我上次,說了他很難聽的話噢。」
「我當然相信喏,你所說的。我只是很想努力去理解。並沒有把這當傻瓜。」
真可憐,我想。
「把耳朵和意識分隔開來呀。簡單說。」
「嗯,對。因此我無論如何想要見那耳朵的主人。覺得如果不見她的話,好像我的人生從此以後一步也不能再往前踏進似的。為什麼噢?但就是那樣覺得。於是我打電話給奇奇。她跟我見面了。而且見面的第一天奇奇就私底下讓我看她的耳朵。讓我看她個人性的耳朵。不是營業用的耳朵而是個人性的耳朵。那是比相片更動人的耳朵。令人難以相信的動人耳朵。她露出營業用耳朵時——也就是做模特兒時——是有意把耳朵關閉起來的。所以所謂個人性耳朵,是完全不一樣的。你明白嗎?她把耳朵讓我看時,光是這樣那裡的空間便起了變化。世界的樣子會瞬間改變。這樣說大概聽起來非常愚蠢。但我只能這樣說,否則無法表達。」
「把電線拔掉。耳朵的。」
「我也搞不清楚她說什麼。」雨嘆著氣說。「只是哭而已。有時候小小聲地不知道在說什麼。幾乎都聽不出來。我在這種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不是嗎?」
還有三個。
「各種事情都處理好了嗎?事務上的、法律上的,這些瑣碎的手續。」我問雨。
「不,不是這樣。你跟我不一樣。」五反田君說。「我愛著一個女人。而且那是完全沒有出口的愛情。但你不一樣。至少你還有什麼在引導著。現在或許正混亂中。但跟我被捲進的這感情迷路比起來,你還是好得太多了,還有希望。至少還有有出口的可能性。我則完全沒有。我覺得這兩種狀況有決定性的差異。」
「真的是。」我說。
但為什麼奇奇會引導我到那種地方呢。為什麼奇奇非要向我提那六個死不可呢?
「是不是其實很喜歡他呢?」
「嗯,已經結束了。有關具體的事故處理並沒有什麼麻煩。因為是極普通的交通事故。警察到家裡來,通知我而已。於是,我請他跟狄克諾斯太太聯絡。他太太好像立刻就去警察局了。瑣碎的事她全都辦好了。因為在法律上、事務上我都是和狄克諾斯沒有關係的人。然後她打電話到家裡來。幾乎什麼也沒說,只是哭而已。既沒有責備,也沒有別的。」
然後我想起在火奴魯魯市區那奇怪幽暗房間裡看見的獨臂白骨。那果然真的是狄克諾斯的骨骼嗎?我想。也許那裡聚集著死亡吧。六體白骨——六個人的死。其他五個是誰的死呢?一個也許是老鼠。老鼠——我死掉的朋友。而另一個可能是May。還有三個。
「原理上人生就是不公平的。」我說。
「這麼說來你好像提過奇奇耳朵什麼的。」五反田君說。
我在無法釋然的狀態下回到澀谷的公寓。
「對狄克諾斯嗎?」
「但願能。」他說。並且無力地微笑。「如果可能的話不知道有多快樂。什麼都不用想地放鬆發呆幾天,兩個人躺在沙灘過日子。五天就好了。不,不能太奢求。三天也好。只要有三天疲倦應該就可以消失吧。」
五反田君又思考了一會兒。「那麼。」他說。「那時候奇奇引導你到什麼地方去呢?到你該去的地方?」
奇奇好像是把我們拉在一起的人似的,但想起來覺和_圖_書得幾乎沒有從你口中聽過她的事,五反田君說。那是不是很難說呢?如果是這樣的話不說也沒關係。
「哦?」她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而只是中立性的「哦?」
我暫且先把菸灰缸收拾好。用抹布擦掉散在桌上的灰,收下沾有可可渣的杯子。然後大致整理一下廚房,燒了開水,泡了略濃的咖啡。廚房看來似乎讓狄克諾斯整頓得相當好用的樣子,但他死後才不過一天已經明顯地露出被弄亂的模樣了。流理台裡堆滿了無秩序的餐具,糖壺蓋打開也沒再蓋上。不鏽鋼爐台上到處黏黏地沾上可可。菜刀是切過乳酪或什麼就沒洗的樣子丟在那邊。
「妳要喝什麼嗎?」我問雪。
他的葬禮是在有太太和孩子在的家裡舉行的。當然雨和雪和我都沒去那裡。
雨向我道謝。我說沒什麼。確實沒什麼。我只是把狄克諾斯要做而沒做就死掉所留下的事情接下來做完而已。
「真要命。」雨說。「太殘酷了。為什麼會發生這麼糟糕的事呢?」
我點點頭。
我把皮箱從車上拿下來,搬到玄關。按了門鈴時出來一位中年男人,於是我說受人之託把這行李送到這裡來。並露出其他什麼事都不知道的表情。男人看了皮箱的名牌,似乎立刻理解了事情似的。
於是加進旁白。「疲勞的每天。疲勞會積在胃裡。給忙碌的您,溫和的胃腸藥……」
「偏偏幫忙的歐巴桑又說今天發燒不能來。這種時候就那麼不巧。為什麼非挑這時候發燒不可呢?我簡直快發瘋了。警察來了,狄克的太太也打電話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確實。」說著他笑了。「正如你所說的。真的很像。為了填補每一寸空檔時間,一會兒跳到這邊,一會兒跳到那邊。做得很拚命。疲勞都積在胃裡。但這藥也沒效。因為我領到一打所以我試過了,一點也沒效。」
「不過你為什麼老是把喬治男孩當做眼中釘呢?」雪說。
說著她深深嘆一口氣,靠在沙發上。
雖然是誠心說的,但卻是非理論性的說明。很像我。
「我想是吧。我想大概吧。希望是這樣。」我回答。
「剛開始人家叫我做出非常累的樣子。導演這樣說。叫我做出累趴趴疲勞困憊得要死的感覺。但我說不喜歡。不是這樣,這應該演得很酷才好玩。當然他們都是傻瓜因此完全不相信我的話。不過我也不退讓。我不是自己高興來演的。而是為了錢沒辦法才演。但這是兩回事,我覺得那樣一定會很有意思。於是我徹底堅持。結果拍出兩種影片讓大家看。當然依照我所主張的做法拍的受歡迎多了。但是廣告成功了功勞卻全部歸那個導演。據說還得到什麼獎呢。這種事怎麼樣倒無所謂。我只不過是個演員。人家怎麼評價跟我都沒關係。不過,那些傢伙一副理所當然似的神氣嘴臉實在看不順眼。我可以跟你打賭,那些傢伙現在一定相信那個廣告創意從頭到尾全部都是自己想出來的。他們就是這樣。沒有想像力的傢伙對自我合理化倒是最快。而我則被認定是愛鬧彆扭卻只有英俊而已的大蘿蔔。」
「那作業是不是有進展?」她問。
「為什麼噢?」
她稍微笑了一下,並點頭。「我好像有點瞭解你說的意思了。」雪說。
「妳暫時還是陪妳母親在一起比較好吧。」我說。
「奇奇那時候在做耳朵模特兒,我看到她耳朵的相片,因而對奇奇產生興趣。那,怎麼說呢,真是完美的耳朵。我那時候用那耳朵相片在做一件廣告工作。幫那相片配文案。不知道是什麼,已經忘了。但總之那張耳朵相片送到我這裡來。非常大的奇奇耳朵的放大相片。連毫毛都看得見的那種噢。我把那貼在事務所牆上每天看著過日子。最初是為了要得到廣告文案的靈感,不過後來看那相片卻已經變成我生活的一部分。廣告工作結束後,我還繼續一直看著那張相片。那真是非常美麗的耳朵。希望也能讓你看看。因為不看到實物怎麼說明都沒有用。那個存在本身好像就擁有意義似的,那樣完美的耳朵。」
五反田君看來有點疲倦的樣子。由於工作進度非常趕,加上在那之間又像填滿空隙般和分手的太太祕密約會。而且還必須悄悄避開人家的眼光。
「你說得對。我也這樣想過幾次。而且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一定已經這樣做了。回到零,到什麼地方的劇團去演我喜歡的戲劇也不一定。這也沒關係。錢的事總能解決吧。但是,我如果回到零的話,她一定會把我甩掉。她就是這種女人。只能在這種世界才能呼吸。如果跟歸零的我在一起的話,她會覺得呼吸困難喏。這沒什麼好壞,就是這種體質。她是在所謂明星這個組織系統裡,這種氣壓中生存的,對對方也要求相同的氣壓。而我又愛她。我離不開她。只有這個不行。」
不,不是很難說,我說。
「下次我會好好慢慢想想看。」我說。
「跟May一樣嗎?」
一行眼淚沿著她的臉頰滴落在膝上。但只有這樣而已。除此之外沒有再流淚,也沒有出聲。真了不起。
我下到小田原,開上東名高速公路。並在三軒茶屋下了首都高速公路,靠著道路地圖在世田谷彎彎曲曲的道路上慢慢開終於到了狄克諾斯家。房子本身並沒有明顯特徵是極普通的投資興建住宅。雅緻的二層樓房子,門窗、信箱、門燈、一切的一切看來都和-圖-書非常小。門邊有狗舍,被鍊著的雜種狗沒什麼自信地打著轉。屋裡亮著燈。也聽得見人們的聲音。狹小的玄關整齊地朝外面排列著五雙或六雙黑色皮鞋。也看得見外送的壽司桶。狄克諾斯的遺體放在這裡,正在進行守夜。他至少死了以後還有地方可以回,我想。
雨迷惑地看著雪的臉。雪聳聳肩。
「我昨天晚上整理好了。原稿、打字機、書、衣服,我把這些整個裝進他的皮箱裡了。不是很多。因為他是不太擁有什麼東西的人。只有一個中型皮箱。很抱歉,你幫我送去他家好嗎?」
「那大概因為我們兩個本質上就是屬於憂鬱的人吧。」我笑著說。
我笑了。「真有趣,這片子。」
我嘆一口氣把車子停在路邊,鑰匙一轉關掉引擎。然後手從方向盤離開看著她的臉。
對,那裡會產生像直接力量似的東西。
或許是這樣,我說。「總之我所能做的只有想辦法緊緊抓住奇奇這條線。除此之外目前沒有別的可做。她正想向我發出什麼信號或訊息。我正側耳傾聽著。」
「例如飯店。」我說。「那裡是妳的地方,也是我的地方。那裡對我們兩個人可以說是特別的地方。」
「好啊。我送去。他家在什麼地方?」
雨在日照充足的寬大客廳裡手上拿著點著的香菸來回踱步。大水晶玻璃菸灰缸裡塞滿了折斷或彎曲的Salem香菸殘骸。而且好像有人在那上面使勁吹氣似的,桌上散亂著大量的灰。她把抽一半的Salem菸丟進煙灰缸走到雪面前,使勁地搓揉她的頭。她穿著染有顯影藥水的橘紅色L尺寸運動衫,褪了色的牛仔褲。頭髮蓬亂,眼睛泛紅。大概一直睡不著而繼續抽菸吧。
「例如呢?」
我背靠在沙發上望著牆上掛的畫。
「或許我的說法太嚴厲了也說不定。別人怎麼樣我不管,不過我不希望妳有這麼無聊的想法。嘿,妳聽好噢,有些事物是不可以說出口的。一旦說出口了那就完了。留不住了。妳對狄克諾斯覺得後悔。而且說妳很後悔。我想是真的吧。但如果我是狄克諾斯的話,我不希望妳這麼容易就後悔。我想他不希望妳對別人說『我做得太殘酷了。』這是禮貌問題,節度問題。妳應該學學這個。」
「只是可能性而已。沒有什麼意思喚。」五反田君說。
「嗯,我聽妳說了。」
狄克諾斯在星期一傍晚到箱根街上買東西,抱著超級市場的購物袋走出外面時,被卡車撞死了。不巧碰上的交通事故。卡車司機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在下坡路視線那麼差的地方沒有減速慢行而直衝下去,只能想成是著了魔。而狄克諾斯也有一點疏忽。他只看了道路的左方,而右方的確認卻遲了一個呼吸或兩個吸呼。在外國長久住慣了回到日本來常有這種一瞬間的錯誤。神經還沒習慣汽車靠左行駛的事。於是左右確認的順序便不知不覺前後相反了。大多的情況只是虛驚一場就過去了,但有時候卻會被捲進大車禍中。狄克諾斯的情形就是這樣。他被那卡車撞倒,又被對面過來的小貨車輾過。當場死亡。
「費心了,非常感謝。」他客氣地道謝。
「你真該跟她兩個人到夏威夷去度假。」我說。
五反田君也笑了,但什麼也沒說。
她一直向著前面。一次也沒看我這邊。從敞開的車窗吹進來初夏的風把她溜直的前髮吹得像草葉般直飄。
「我現在送過去。」我向雨說。「因為這種事越早做越好。其他還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我知道。」我說。「不能不說。不是妳不好。」
「妳很善解人意。」我說。於是發動引擎。
還有三個,我想。
雪什麼也沒說。手肘支在窗框上,指尖一直繼續壓著太陽穴。她好像睡著了似地安靜閉上眼瞼。偶爾睫毛輕微上下動,嘴唇略微顫動而已。大概在身體裡面哭泣著吧我想。沒出聲也沒流淚地哭泣著。我忽然想,我對十三歲的少女是不是期望過多了。還有我是不是那種可以開口說大話的人呢?但沒辦法。不管對方是幾歲,自己是怎麼樣的人,我對某種事情就是沒辦法很技巧地處理。無聊的事就會覺得無聊。無法忍受的事就是無法忍受。
「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五反田君微笑著說。「我們談一點別的吧。談這個談到天亮也沒有結果。」
「我也覺得。當然是無聊的廣告。廣告根本上都是垃圾。但這支卻拍得不錯。也許說起來很無情,不過這支比我主演的其他大部分電影品質要好多了。拍這支也花了相當多錢。佈景啦、特技攝影啦。因為廣告人在細節地方都不惜花錢。構想的設定也很有趣。」
「要喝什麼嗎?」我問。
那支廣告評語相當好,拍了幾支續篇。類型總是一樣。容貌端正的五反田君身穿業務員西裝,以千鈞一髮的瞬間衝上去搭乘電車、巴士或飛機。或腋下夾著文件,緊貼在高層大樓牆壁上吊著繩索從那個房間移動到這個房間。每部片子都演得很好。怎麼說都在於五反田君的表情沒有損壞最可貴。
「我瞭解。」我說。
五反田君嘴角浮上微笑點著頭。「是啊,我喜歡喜劇喲。有興趣,可以感覺到可能性。該怎麼說呢?像我這麼直率的演員類型,能夠巧妙地把率直趣味似的東西表現出來,我想會很有趣。在這轉彎抹角扭曲複雜的世界裡,好好率直地活下去。不過這種生活方式本身似乎很滑稽。我說的你瞭解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