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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作者:希薇亞.普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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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上哪兒去了?」
我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白毯子,那些男人魚貫進來,自我介紹。我不知道為什麼要來這麼多人,為什麼他們要自我介紹,難道是要測驗我,看我是否注意到人太多?我得當心才是。
我在醫院正廳登記時,一位苗條的年輕女子前來自我介紹:「我是諾蘭大夫,以後就由我照顧你了。」
我望著諾立絲小姐,她先舉一隻腳,再舉起另一隻,跨越擋住門檻的無形豎柱。
只有我們兩人和運動治療師在醫院的庭園裡散步。最近我越來越常獲准外出散步。諾立絲小姐從來沒被放出來過。
我看著費樂莉,又敬又畏,首度了解她為何總是麻木不仁。「你覺得怎麼樣?」
藍天在河面上高高展開廣大的穹頂,河上船帆點點。我蓄勢待發,母親和弟弟立刻各自伸手放在車門把手上。車輪很快轟轟碾過橋上的鐵條,河水、船帆、藍天、凌空的海鷗一閃即過,像一張匪夷所思的明信片。我們已到了橋的另一邊。
瓊恩笑容滿面,露出閃閃發光的大牙,錯不了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疤嗎?」費樂莉追問道。
「不知道。是什麼?」
我發現護士身旁的椅子上有堆衣服,就是第一家醫院的護士裝進我漆皮皮箱的那一堆,鏡子就是那時被我打破的。幾位護士動手把標籤逐一黏到衣服上。
蓋尼俄夫人隨即飛回波士頓,帶我離開那拘束的市立醫院,現在正開車送我去一家私立醫院,那裡有庭園空地及高爾夫球場,活像個鄉村俱樂部,她願支付費用,就像給我獎學金似的,付到她認識的醫生在那兒把我治好為止。
「對你怎樣?」
我曾一再守候在諾立絲小姐床邊,情願放棄職能治療、散步、羽毛球賽,甚至不去看週末的電影(諾立絲小姐從來不去),儘管我很喜歡,只因為放心不下她那蒼白無言的雙唇。
我等到所有醫生的聲音都遠去,然後推開白毯,穿上鞋走出房門。沒人攔我。所以我沿著走廊,從我住的這一側走向轉角,彎到這棟房子的另一側去,那邊的走道較長,途中經過餐廳,門是開著的。
「天啊,你這裡面都是些什麼啊?」
一位穿綠制服的女傭在擺餐桌,準備讓人吃晚飯。桌上有白色亞麻桌布、玻璃杯和紙餐巾。我在心田一角儲藏好這件事實(松鼠m.hetubook.com.com就是這樣儲藏堅果的):這兒供應真正用玻璃做的杯子。在市立醫院裡,我們喝水用的是紙杯,沒有刀子切肉。肉都煮得過爛,用叉子就能切。
「不對,」她說,「不該是這樣的。」
「你出去後要幹什麼?」
「來談談郭頓醫生吧。」諾蘭大夫突然說。「你喜歡他嗎?」
護士碰碰諾立絲小姐的肘,諾立絲小姐猛然一動,活生生是個玩偶,不推不動。
諾蘭大夫向我保證:「我們這裡不給你做電擊治療。萬一要做,」她補充道,「我會先解釋給你聽,同時我保證和你以前做的完全不同。你想想,」她總結說道,「有人還喜歡做呢。」
我想護士一定在開玩笑,如果我去敲隔壁的門,一定沒回音,進房一看,原來是諾力絲小姐,穿著松鼠毛領的紫外套躺在床上,綻開雙唇,像從靜如花瓶的身體裡錠出了玫瑰蓓蕾。
最後,來了位英俊的白髮醫生,自稱是本院的院長。他說起五月花號移民及印地安人的歷史,又說繼他們之後是誰佔有了土地,附近有哪些河流,誰蓋了第一家醫院,後來怎麼燒毀的,誰又蓋了第二間醫院。到後來,我想他一定在等我插嘴,說我知道河流啊五月花號啊什麼的,都是胡言亂語。
她在鋪了亞麻布的圓桌旁坐下,打開餐巾,攤在膝上。「再一小時才吃晚飯,」廚子在廚房裡喊話。
我很驚訝來了位女醫生。我以為精神病醫師都是男的。這女人是米爾娜.羅依和我媽的混和體。她穿白色上衣、寬裙,腰間繫著寬皮帶,戴著新月形的時髦眼鏡。
我知道該感謝蓋尼俄夫人,但毫無感覺。如果蓋尼俄夫人給我一張機票去歐洲,或讓我坐船環遊世界,我也一樣無動於衷,因為不管我上哪兒坐著——坐在甲板上、巴黎露天咖啡座,或在曼谷——我都坐在同一個玻璃鐘形瓶下面,在我自己的酸苦之氣中慢燉慢熬,自作自受。
「我認識的人?」
諾立絲小姐始終沒說話,沒看我,最後轉身到床的另一邊,穿上有釦子的黑色高統靴,就這麼出去了。她可能想不露形跡的擺脫我。我隔著一小段距離,在走廊裡靜靜尾隨她。
這女人躺在床上,身穿紫色衣裳,頸部用刻有浮雕的胸針別住,衣裾長到膝蓋與鞋子之間,m.hetubook.com.com紅褐色頭髮梳成女老師模樣的髻,銀色細框的眼鏡用黑色鬆緊帶連在胸前口袋上。
可是我好像一直沒反應,只是越來越胖。母親給我買的新衣本來太大,現在已經塞滿了。我低頭研究自己的凸肚肥臀,不禁慶幸蓋尼俄夫人沒看見我這副模樣,真像個孕婦。
「請進!」傳來歡快的聲音。
我抬起頭來,回望自己的光屁股,已因注射而瘀血,紫、綠、藍色雜陳。左邊看來比右邊顏色深些。
護士領我穿過草坪,到一棟叫卡普蘭樓的幽暗磚房去,那就是我的住處。安頓好後,諾蘭大夫並沒來看我,倒來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男人。
「很好。我再也不生氣了。以前我老是生氣。以前我住外瑪,現在住卡普蘭,也准我由護士陪著進城買東西、看電影了。」
「躺下來,」護士說,「我還要給你打一針。」
諾立絲小姐沒答腔。她只彬彬有禮地直視前方。
母親說我該感謝蓋尼俄夫人。她說我快把她的錢花光了,若非蓋尼俄夫人伸出援手,不知我要淪落何處。其實我知道自己會到哪兒去,不就是鄉下的州立大醫院嘛,就在這家私立醫院隔壁。
「你看過我的疤嗎?」
「艾瑟!」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好像跑了一段很長的路,剛停下來。「看到你好高興。聽人說你在這兒。」
我說沒關係,我喜歡烟的味道。如果她抽烟,可能會待久些。這還是她第一次來找我談話。等她走了,我又會陷入原來的茫然。
我倒回灰絨坐墊上,閉起眼睛。鐘形瓶的空氣裹住了我,我動彈不得。
我想這棟房子裡,恐怕只有她比我後到,不可能像別人一樣知道我的劣跡。我不妨去跟她交個朋友。
「不,」我說。「一點兒也不。」
我盯著這紫衣女子,不知道在那兒坐了多久,心想她噘起的粉唇是張還是不張開呢,如果開了口,又會說什麼。
我又有了單獨的房間。
我翻身趴在床上,撩起裙子,接著拉下絲睡衣的褲子。
「為什麼要我搬走?」
不知道諾蘭大夫為什麼把這爛東西留給我。可能想看看我會不會還她。我小心把這盒玩具火柴藏在新羊毛浴袍的褶邊裡。如果諾蘭大夫向我討還,我就說以為是糖果,所以吃掉了。
「喔,上職能治療課啦,打高爾夫、羽毛球什麼的www•hetubook.com•com。」
過那趟橋,已經把我搞得筋疲力竭。
我望著她。
我守候了那麼久,諾立絲小姐一個字也沒說過。
諾立絲小姐走到餐廳門前,停下了。這一路上,她都走得一絲不苟,每步都落在地毯上織的薔薇花正中央。她小歇了片刻,然後次第舉足越過門檻,走進餐廳,好像跨越了高及小腿的無形豎柱。
我警覺地瞄了諾蘭大夫一眼。我覺得醫生必定都是一丘之貉,在這家醫院某處,某個隱蔽的角落,想必也安然座落著一台郭頓醫生的那種機器,等著把我震得大跳大叫。
「在外面。」護士在一片片小膠帶上寫字,我從門上探身過去看她在寫什麼,發現都是艾.葛林伍德、艾.葛林伍德、艾.葛林伍德、艾.葛林伍德。
「聽你的。」護士把針戳進去,我縮了一下,感受那些許疼痛。護士每天給我打三針,每次注射完一小時左右,給我一杯甜甜的果汁,站在一旁看我喝下。
有點像郭頓大夫診所裡的房間——床、五斗櫃、壁櫥、一桌一椅。有一扇窗,沒裝鐵條,但有紗窗。這間房在一樓,窗子離覆滿松針的地面不遠,俯視著紅磚牆環繞的庭園,園裡樹木茂盛。我要是跳出去,肯定連膝蓋都不會受傷。高牆的內壁光滑得像玻璃。
我們到了走廊裡,看見諾立絲小姐也要搬出來了。她的護士和我這位一樣年輕開朗,正站在諾立絲小姐的房門口,幫諾立絲小姐穿上用瘦松鼠皮做領子的紫外套。
「睡衣呀。這樣就免得老是穿穿脫脫了。」
我向諾蘭大夫描述那台機器,藍色閃光、巨震、聲音。諾蘭大夫一直沒出聲。
「介意我抽烟嗎?」諾蘭大夫在我床邊的扶手椅裡往後靠。
「喔,只是要你搬到前面的房間去,」護士興高采烈地說。「你一定會喜歡,那兒陽光充足得多。」
「我不喜歡他對我那樣。」
「你運氣好,」費樂莉說,「給你用了胰島素。」
但我又想到,其中可能也有事實,於是設法分辨何者可能為真,何者為假,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就告退了。
「喔,我不走,」費樂莉笑了,「我喜歡待在hetubook•com.com這兒。」
我假裝沒聽到,離開大廳,繼續往這翼的盡頭走。路上經過一扇及腰矮門,我看到門後有護士。
費羅彌娜.蓋尼俄的黑色凱迪拉克像台禮車,緩緩通過五點鐘的擁擠車潮。車子不久就要過河,橫跨查爾斯河的橋都很短,不論取道哪一座橋,我都要不假思索地打開車門,投身車潮,奔往橋欄。一跳,就滅頂。
費樂莉撥開黑色的劉海,指出兩處淺淡的瘢疤,各在前額的一側,好像頭上曾經長角,後來鋸掉了。
「沒感覺。」
費樂莉說諾立絲小姐不該待在卡普蘭樓,情況較糟的人都待在外瑪樓,她們也該如此。
「搬家日!」
那女孩抬頭笑道:「我是費樂莉。你叫什麼名字?」
護士笑了。「別這樣瞪我。來的又不是警察。」我什麼也沒說,因此她補充道:「她說你們是老朋友。你何不看看她去?她就住在隔壁。」
我走回大廳。我不明白大家怎會去做打羽毛球、高爾夫球這種事。這些人一定不是真病。
母親說,蓋尼俄夫人從巴哈馬群島打電報來,說她在那兒讀到波士頓的報紙,上面有我的消息。蓋尼俄夫人在電報裡寫道:「案情可與男孩有關?」
諾蘭大夫走後,我在窗台上找到一盒火柴。沒一般火柴盒那麼大,盒子特別小。我打開來,看到一排小白木棍,火柴頭是粉紅色的。我試點一根,折斷了。
「她要搬到外瑪去,」護士壓低聲音告訴我。「我怕諾立絲小姐沒法子像你一樣進步呢。」
「她到底在這兒幹嘛啊?」我真是納悶。「她根本沒毛病。」
護士興沖沖地逐一整理我的抽屜,把壁櫥清乾淨,東西都放進黑色小皮箱裡。我想她們一定決定把我搬到外瑪樓去了。
「是我沒錯。我知道你一定想不到。」
「你一定想不到,」護士把我安頓好後說。新房間在這棟樓前方,陽光充足,可以俯視碧綠的高爾夫球場。「有個你認識的人,今天剛進來。」
我不十分明白蓋尼俄夫人為什麼插手,只知道她很關切我的病,她在事業如日中天之際,一度也進過精神病院。
我把門打開一條縫,朝內窺探。窗邊坐著個高頭大馬的女孩,穿了條馬褲,她抬頭望過來,咧開大嘴笑了。
如果有某男生涉案,蓋尼俄夫人勢必無能為力。
一名護士忽然探頭進來。
「右邊。」
和圖書
我坐在費樂莉附近,仔細端詳她。對呀,我想,她和參加女童軍營有何兩樣。她手中的「時尚」雜誌破破爛爛,她讀得興致盎然。
「你要搬去哪兒?」我問她。
但我媽回電報表示:「不,是寫作的問題,艾瑟認為自己再也不能寫了。」
這女人毫無反應,兀自瞪著天花板。我受了傷。我懷疑她一到,費樂莉還是誰就告訴過她我是個笨蛋。
我曾幻想,她張開雙唇,開始說話,我衝進走廊,對護士們宣布諾立絲小姐開口了,那該多令人興奮啊。護士們會讚美我給諾立絲小姐打氣有功,准我進城購物、看電影,那麼我就鐵定可以逃脫了。
「喔,會的。我用過。有反應時告訴我。」
「啊,你在這兒,」她對我說,「來看諾立絲小姐,真好!」說完人又不見了。
我還是去隔壁敲門了。
我錯過了大好的機會。河水一去不回頭,像杯沒人喝的飲料。就算我媽和我弟不在場,我也很可能不會跳水。
我往前看,司機寬闊的頸背與斯班牌火腿同色,夾在藍色小帽與藍外套肩部之間;司機旁邊是名小說家費羅彌娜.蓋尼俄的銀髮和翠羽帽,像隻脆弱的異國珍禽。
「哈囉,」我搭訕著說,坐在她床緣上。「我叫艾瑟,你呢?」
「我動過腦額葉切除術。」
我呆呆地把可麗舒面紙在指間捏成藥丸大小的小球,伺機行動。我坐凱迪拉克後座的中央,一邊是我媽,另一邊是我弟,他倆都微微前傾,像兩條斜槓,攔住兩邊的車門。
我在她對面拉了張椅子,也打開一張餐巾。兩人沒說話,兀自坐著,分享親如姊妹的寂靜,直到走廊上響起了晚餐的鑼聲。
「誰敢再對我做,我就自殺。」
「瓊恩?」我不敢置信,十分困惑。「瓊恩!真是你!」
最後我抵達一個大廳,家具和地毯都很破舊。一個圓臉女孩臉色慘澹,留黑色短髮,坐在扶手椅中看雜誌。我聯想起我們以前的女童軍隊長。朝她腳上望去,果然穿的是棕色平底皮鞋,鞋舌綴著流蘇,表示是運動鞋,鞋帶兩頭綴著假橡實。
「有意思。為什麼呢?」
護士發出些許咯咯的聲音。她問:「哪一邊?」這是個老笑話了。
「外面哪裡?」
隔壁房間新搬來一個女人。
「做對了的話,」諾蘭大夫說,「就像睡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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