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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字

作者: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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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海斯特的針線活

三、海斯特的針線活

海斯特沒有逃跑。在半島範圍之內,但又不與其他居民區接鄰的地方,有一座草頂小屋,這屋子是位先前的移民建造後卻又拋棄了的,因為此處太貧瘠,不宜耕作,加上這地方比較偏僻,處在移民們的社會活動之外。這屋子座落在海岸上,越過一片海域,向西可以看到森林覆蓋的山巒。半島上長著唯一的一片矮灌木還不致把這座小屋完全從人們的視線中遮住,這兒有著一所它情願遮蔽,或者,至少是應該遮蔽的屋子。在這個小小的、孤零零的住所裡,海斯特在對她進行監視的法官們許可下,以她所擁有的微薄收入,帶著她幼小的孩子,建立了自己的生活。懷疑的神秘陰影迅速籠罩了這個處所。年齡太小的孩子們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何要被排斥在善良人們的生活圈之外,他們常常爬到近處,看她在小屋窗邊飛針走線,或在屋子裡幹活兒,或是走在那條通向鎮裡的小路上,當看清她胸前的紅字時,他們就懷著奇特的、怕患上傳染病似的恐懼匆匆跑開了。
清教徒法庭的判決永無失效之日,天天在起著作用,它接連不斷地、巧妙地為她製造出數不清的痛苦,使她在其他場合裡總感覺到這種痛苦。牧師們在街上停下來,對她進行規勸,於是,這個可憐的女罪人周圍就聚攏了一群人,有的恥笑她,有的皺眉蹙額;如她走進教堂、希望分享上帝安息日的微笑,不幸的是她常常聽到在佈道時被點了名。她越來越害怕孩子們,因為他們聽父母說起過這個偷偷走過鎮子、身邊帶著小孩的女人,感覺到她有點兒可怕,所以,孩子們先讓她走過去,然後在後面尖聲叫喊著跟著她,那些喊叫在孩子們心裡並無明確的意義,但從孩子嘴裡無意識地說出時,使她同樣感到可怕,這似乎證明她的醜事盡人皆知,甚至萬物皆知了。林間的樹葉都在如絮說這個隱秘的故事,夏日的微風在輕聲談論著它,冬日的寒風在尖聲講述著它,但這些也不會給她帶來更深的痛苦!一雙陌生眼睛使她感覺到另一種特別的苦惱。在陌生人好奇地看著她的紅字時,他們就似乎在她心上烙了一個鮮紅的印記。因此,她常常情不自禁地去遮蓋這個標記,但她一次也沒有真的這麼做過。不過,一雙熟悉的眼睛照樣也能給她造成痛苦。總之,從戴上紅字的第一天起,海斯特總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這個標記,她就會受這種痛苦。那個傷口似乎永遠不會結疤,相和圖書反的,在日復一日的痛苦折磨之下,它變得越來越敏感了。
她的針線活兒逐漸地變成了現在所說的時髦貨。也許是出於對一個苦命女人的憐憫,還是由於那種會將腐朽看作神奇的病態好奇心,或是由於別的不可捉摸的原因,和現在一樣,一些能夠得到別人求之不得的東西,或者是因為海斯特確實填補了一個空白,可以肯定,她有許多樂意交給她,而且報酬不薄的針線活要做,她願意做多長時間就做多長時間,有些人可能是為了抑制虛榮心,在盛大的儀式上穿上由她有罪的雙手所製成的衣服,她的針線活出現在總督的衣領、軍人的袖口,牧師的領結上和嬰孩的小帽上,還伴隨著死人入棺並在裡面發霉爛掉。不過,還沒有一次這樣的紀錄:從來沒人請她幫助刺繡遮蓋新娘純潔緋紅臉龐的白色婚紗。這一例外表明,社會對她所犯的罪孽仍然是深惡痛絕的。
毫無疑問,事情也可能是這樣:儘管她對自己也要掩飾這個秘密,但每當這個秘密像蛇出洞那樣從她心裡鑽出來時,她的臉就會變得煞白,可能是另一種感情使她無法離開這個曾給她如此致命打擊的地方,那就是她堅信他所居住和生活的地方與他已結成一體,這結合得不到世人的承認,但會將他們一起帶到最後審判台前,把祭壇變成婚壇,為他們連接無限美好的未來。靈魂的誘惑一次又一次使在沉思中的海斯特相信這個念頭,同時又嘲笑她會有這樣熱切之情和不顧一切的歡欣。過後,又竭力將這想法拋開。她幾乎沒有正視這些想法,就趕快把它關閉在內心深處。她迫使自己相信,最後,她用種種理由使自己相信她繼續居留在英格蘭的動機,一半是事實一半是自欺。她對自己說,這兒是她犯罪的地方,因此,這兒也該是她接受懲罰的地方。在這裡,長期恥辱的折磨或許能淨化她的靈魂,使她在喪失純潔之後再次獲得淨化,使她由於殉道而變得更加像個聖徒。
這一點似乎令人驚奇,那就是對她的判決中,並沒有規定她要在遙遠偏僻的清教徒聚居區內生活的束縛性條款。她可以自由地回到自己的故鄉,或歐洲任何其他地方,以新的面貌,完全隱瞞自己的性格和身份,出現在另一群人面前。陰暗、深遠莫測的森林裡一條條小路也向她打開著。她性格中的野性可以使她和生活在那裡的某個民族同化,那個民族的風俗習慣和判她有罪的那和*圖*書種法律不同。另一點看來好像有點不可思議的是,這女人還把那僅有的使她蒙受恥辱的地方稱作她的家。不過,一種宿命之感,幾乎總是迫使人們像鬼魂一樣出沒和遊蕩。在曾決定他們命運的地方,而且越是無法抗拒,使人傷感的色彩就越濃。她的罪過、她的恥辱成了她紮入這片土壤的根。她好像又出生了一次,這次出生比第一次帶有更強的同化力,使這片被每一個移民和流浪者視為不可久居遍布森林的土地,變成了海斯特.白蘭荒蕪淒涼,但又終生不離的家。世界上所有其他的地方,甚至是曾在她母親照料下度過幸福童年和無瑕少女時代的英格蘭鄉村,也像脫掉已久的衣服使她覺得疏遠了。將她捆在這裡的那條鎖鏈是鐵鑄的,而且鎖在她靈魂深處,永遠不可能被掙斷。
海斯特.白蘭以這種方式在生活中扮演自己的角色。雖然生活給她打上了一個烙印,對一個女人的心而言,這個烙印比烙在額上的標記更難忍受,但是她具有天生的個性力量,生活也就無法完全將她拋棄。然而,在與社會的全部交往中,使她感覺到她不屬這個社會。人們的一言一行,以至對她的緘默都在暗示或表露出她是被拋棄的,好像在另一個世界裡孤獨地生活,無法用人類共同的感官進行交流。她遠離人的種種情趣,但這些又纏繞在她的心頭,如重訪故國的幽靈,家人看不到或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不再由於家庭和歡而微笑,也不再由於親人的不幸而傷心,它若一旦動情,它所喚醒的將只能是恐懼和厭惡。事實上,恐懼和厭惡,加上最惡毒的嘲笑,已成為她在人們心中唯一留存下來的東西。當時不是一個體貼人的時代,雖然她很明白自己所處的地位,絲毫不會忘卻,但人們仍經常粗暴地觸到她的痛處,使她感覺到一陣陣新的痛苦。我們已經說過,那些她千方百計周濟的窮人常常辱罵她,使她經常地往她心裡滴進幾滴苦水,有時候,他們不動聲色地耍花招,利用瑣碎小事挑起事端;有時候,一句粗暴的言語落在受害者毫無防衛的胸口,猶如對一個潰爛傷口狠狠一擊。海斯特修養有素,對這些攻擊從不作出反應,只是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只能如此,她不為敵人祈禱;儘管她寬宏大量,卻唯恐那些祝福的話語會不由自主地轉變成為詛咒。
海斯特除了維持自己最簡樸清苦的生活和給孩子一份簡單卻豐足的給養之外和_圖_書,一無所求。她自己穿著顏色灰暗的衣服,唯一的裝飾品是那個她注定要戴的紅字,孩子的衣服卻製作得多姿多彩,甚至可以說是匠心獨運,把個早早就開始顯露出美貌的小姑娘打扮得更加活潑迷人。不過,此點看來,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後面,我們還要談到它。除了打扮孩子花了點錢外,海斯特把餘錢全都用在了施捨上,她給那些並不比她自己生活得更差,而且時常對她侮辱的窮人施捨。許多時間,她為窮人縫製粗布衣。或許做這種活意在贖罪,或許她確實願意犧牲自己的樂趣。她生性具有東方人愛色彩華美的特點,這種對絢麗繽紛的愛好,除了在精巧的針線活上得到滿足外,別無他用。女人們從做細緻的針線活上得到樂趣,這是男人們所無法理解的。對海斯特.白蘭而言,做針線活可能是一種生活樂趣的表達方式,然而,她卻把這種樂趣當作罪惡。良心對非物慾的快樂進行這種病態的干預,這恐怕是表明不是真心懺悔,在她的懺悔之下隱藏著某種可疑的東西。
在生活單調乏味的古代,老百姓總要把一種奇異的恐怖色彩添加到他們想像的事情上去,他們編了一個關於紅字的故事,在這個故事的基礎上,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將其加工成為一部悲慘的小說。他們斷言,那個標記不僅是在人世的染缸裡染上顏色的紅字,而且是用地獄之火煉紅的。每當海斯特.白蘭夜間走在外面,人們就可以看見它燃燒著發出紅光。我們必須說,紅字確實在熾烈地燒灼著海斯特的胸膛,以至上述民間的傳說也許比我們現代人所能接受的內容包含更多的真理。
她遭遇到的這種痛苦使她的想像力多少受到削弱,要是她在精神和智力上脆弱的活,這種影響則更厲害。當她在小天地裡走來走去的時候,海斯特不時發覺,即使完全出於幻想,紅字具有的力量是無法抗拒的,換句話說,她感覺到,紅字給了她一種新的感覺,她情不自禁地相信,紅字給了她一種通過悟性而感知別人心裡隱藏著罪惡的能力。她被這樣作出的幾次發現嚇得心驚膽顫。這些預示著什麼?這不是陰險狡猾的撒旦在向她挑唆這樣的活嗎?純潔的外表只不過是一個幌子,如果真實在每一個地方都得到顯現,那除了海斯特之外,紅字就會在許多女人的胸前閃閃發光。撒旦是樂意說服這個苦苦掙扎著的女人的,她至今只有一半成為他的犧牲者。她必須將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些暗示如此含糊,但又如此明確的暗示作為真理接受嗎?在她的全部淒楚經歷中,沒有比這種感受更可怕更令人厭惡的東西了。在一些場合,這種感受不合時宜地襲上她的心頭,使她震驚。有時候當她從一位受人尊崇的牧師或法官旁邊走過,這些人是虔誠和正義的楷模,在那個古風猶存的時代,人們是將他們當作與天使為伍的凡人來仰視的,她胸口的紅色恥辱標記竟受感應似地發出了顫動。「又碰到什麼壞人了?」海斯特這麼想,她嫌惡地抬起眼睛,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除了這位聖賢的身影之外,竟看不到另一個人。再如,在與某個年高德劭,擺出一臉孔神聖不可侵犯的貴婦相遇時,她卻產生一種神秘的同類之感,而那貴婦據說是個清心寡欲、冷若冰霜之人。貴婦人胸膛裡那終年不見陽光的冰雪與海斯特胸膛裡那燃熾不已的恥辱有何共同之處呢?有時,一陣觸電似的震顫給她發出了警告:當心,海斯特,這兒有一個伙伴!抬眼一看,她發現一個年輕姑娘的眼睛正在瞄她的紅字,那姑娘目光羞怯,不敢正視,而且很快就避開了,她臉頰上微微泛起了一陣難堪的紅暈,好像她的純潔被那短暫的一瞥玷污了似的。啊,魔鬼,用那致命的標記作法寶,難道你不願留下一個人,無論年輕或年老,讓這個可憐的罪人去崇敬嗎?這樣喪失信心是犯罪最可悲的後果,海斯特.白蘭至今還竭力要自己相信沒有一個人是像她那樣有罪的。由此可見,這個自身脆弱和人類嚴酷法律的犧牲品的女人並沒有徹底墮落。
有時候,好幾天或許多月才一次,她覺得有一雙眼睛,一雙有人情味的眼睛在看著那個恥辱的標記,似乎給了她片刻的安慰,好似她的一半苦惱被分擔了。但不久,更為強烈的痛苦在更深的心裡發作,因為在那個瞬間,她又犯了罪。海斯特是獨自犯罪的嗎?
海斯特處境孤獨,沒有一個朋友敢去看她,但她還不至於缺了生計。她有手藝,就是在這種手藝的使用範圍較小的地方,也能為正在茁壯成長的孩子和她自己掙得食物。這門手藝就是做針線活,它是婦女所能掌握的唯一手藝。她胸前那個雅致新穎的紅字成了她那精巧而又富於想像力的技藝樣品。宮廷貴婦們為了在她們加金絲織物的料子上添上更加艷麗動人的裝飾,是會欣然利用這種技藝的。清教徒的服裝大多是灰黑色的,樣式也簡單,需要她精美手工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機會確實不很多。但對物品力求精細的趨勢也影響了我們嚴於律己的先輩們。他們曾將那麼多時髦的東西拋在身後,而這些東西好像很難排斥掉,在公開的儀式上,諸如頒布法令、官員就職等,以及新政府向百姓顯示自己威嚴的儀式,總要辦得井然有序,顯出一種沉鬱而莊嚴的氣氛。高高的皺領,精心縫製的寬舒帶,繡工華麗的手套,這一切都是與掌權者職位相配的飾品,儘管禁止揮霍的法律不准平民百姓享有這樣的奢華,但地位顯貴或富人們是允許穿戴這些東西的。無論是死者所穿的殮衣,還是生者為寄託哀思所穿的用黑布或細白布縫製的象徵性服飾,也常常需要海斯特.白蘭提供的那種手工活兒。嬰兒穿的與身份相稱的長外套提供了另一個掙錢的可能性。
海斯特.白蘭的囚禁期已滿,牢房門被打開,她走到陽光下,懷著反常病態的心理,她似乎覺得陽光只是為了照亮她胸前的紅字才照射到她身上的。在開始離開監獄大門的時候,她所經受的痛苦也許比在示眾台上被那麼多人圍觀指責時更大。那時候,在示眾台上,她的神經極度緊張,倔強的性格力量支撐著她,使她得以將這一場面轉化成一個勝利的結局。而且,這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在她的一生中只發生一次,因此,她可以毫不顧惜地把在平靜歲月裡積蓄的足夠耗用幾年的生命力量調動起來去面對它。正是判她有罪的那部法律——一個威嚴巨大的,它的鐵臂可以扼殺生命,但也具有保護生命的力量——支撐著她,經受住了恥辱的考驗。她一走出牢門,日常生活就開始了,她必須依靠平日具有的性格力量忍受與背負恥辱,或者在恥辱中沉淪。她再也不能從未來借來力量,以幫助她度過眼前的悲傷。明天有明天的痛苦,後天有後天的,大後天也是如此,每一天都帶著它自身的痛苦,而且與眼下所承受的痛苦一模一樣。未來遙遠的歲月將要一天又一天艱難地挨下去,依然背著同樣的恥辱,永遠沒有拋開之日。痛苦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堆積在她的恥辱上。在她的有生之年,她將喪失自己的個性,成為一個掛在牧師和道學家口上,活生生地體現女人脆弱和邪惡感情的招牌。他們會教導那些年輕純潔的女子,看看她胸口閃耀的紅字,看看一個體面人家的女兒、一個嬰兒的母親,看看她曾經是清白無辜;看看她變成罪惡的身體與現實。在她的墳墓上,她的終身恥辱將成為她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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