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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字

作者: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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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珍珠

四、珍珠

她說這話時有點吞吞吐吐,這可逃不過孩子敏銳的感覺。不知是出於慣常的心血來潮,還是受到一個惡魔的唆使,她竟舉起小手指,摸了摸那個紅字。
「不是他送我來的!」她斷然嚷道,「我沒有天父。」
這孩子還有一個舉動必須提一下。她出生後,最初看到的第一件東西不是母親的笑。別的嬰孩看到母親笑,小嘴巴會努起淺笑來作答,這淺笑非常模糊,以致人們高興地爭論這究竟是不是真的笑。珍珠的情況絕非如此!她似乎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海斯特胸口的紅字!一天,她母親在搖籃上方俯下身子時,孩子的眼睛被紅字四周金線刺繡的閃光吸引了,她舉起小手去抓它,實實在在地微笑著,表情像個大孩子。此時,海斯特的呼吸都急促了,她抓住那個致命的標記,本能的想把它扯下來。珍珠小手的觸碰給了她無限的痛苦。可是,她母親充滿痛苦的舉動在小珍珠看來好像是跟她鬧著玩,她看著母親的眼睛,又笑了。從那時起,除了孩子入睡外,海斯特從未有片刻的安寧,從未能平靜地享受和孩子在一起的時間。有時幾個星期,珍珠的目光不再緊盯著紅字了,過後又不知不覺突然瞟上幾眼,像臨終前最後的一瞥,而且臉上帶著異樣的微笑,和古怪的表情。
「住嘴!珍珠,住嘴!你不能這麼說!」母親壓抑住一聲呻|吟回答。「我們大家都是天父送到這個世界上來的,連我,你的媽媽,也是他送來的,更不用說你了!要不是天父將你這個奇怪的小精靈送來,那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她提出這個問題並不完全是有口無心,這次,她問得比較認真,因為,珍珠很聰明,很難說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不過現在還不打算親口說出來。
在那時,家規比現在嚴厲很多。橫眉豎目,粗暴的斥責,按聖經的告誡,常常棍棒相加,這些方法不僅用來懲罰真正犯了過失的孩子,而且還作為一個有益於孩子品德形成和提高的方法,可是海斯特這個孤身母親卻不願對孩子過分嚴厲。不過,有鑒於她自己所犯的過失與不幸,早就對那個幼小生命溫情脈脈,但又十分嚴格。這個責任超出了她的能力。在嘗試了微笑和嚴肅的方法後,事實證明這兩種方式均無任何預期效果,海斯特最終不得不站在一邊,聽憑孩子的支配。當然,肉體上的強制與約束只要持續進行下去,就會生效。至於其他管教方式能否對小珍珠有效,則和*圖*書要看任性的小珍珠當時的情緒而定。在她還是幼嬰的時候,她母親就常常看到她的一種十分明顯的異樣表情,這種表情是向她發出的警告:即無論她怎樣堅持、怎麼勸說、怎樣懇求,一概都是白費勁。這是一種聰明懂事而又令人百思難解的表情,它顯得非常固執,有時還帶有強烈的敵意,但一般來說,這種表情的出現都伴有情緒上的極度亢奮。每當這樣的時候,海斯特總會情不自禁地發問:珍珠究竟是不是人的孩子?她似乎更像一個活潑的小妖精,在地板上異想天開地玩上一陣之後,就會帶著嘲弄的傲笑飛走。在她那充滿野性、明亮的深黑眼睛裡,一旦出現這種表情,就會使人感到疏遠、不可捉摸。那感覺就好像她正飛在空中,會像一束來去無踪的閃光那樣消失。每看到這種表情,海斯特就趕緊奔向孩子,追住那個遲早總會開始飛的小精靈,一把抓住她,緊緊將她貼在胸口,熱切地吻她,這不是出於愛,而是為了證明珍珠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徹底的虛幻。但珍珠被抓住時發出的笑聲,充滿歡樂、像樂曲般好聽,使母親更加疑惑在海斯特與她唯一的寶貝生活的日子裡,珍珠的這種令她困惑、迷惘的舉動經常使她心痛如絞,有時為之熱淚橫流,這個寶貝是她付出高昂的代價才得到的,是她的整個世界!這時候,也許因為無法預料母親的眼淚對她會產生何種作用,珍珠會皺皺眉頭,握緊小拳頭,板起小臉,顯出硬邦邦毫無同情心的不滿神情。她又會大笑,那笑特別響亮,好像她是個不知人間有悲哀的沒心沒肺的小東西,或者她會在一陣強烈的悲傷中渾身痙攣,用哽噎的話語,傾訴出她對母親的愛,似乎來證明她有一個破碎的心。不過,海斯特知道這種柔情是靠不住的,它來得快,去得也快。想到這些,母親覺得自己就像那招來妖魔的人,由於在施法過程中亂了秩序,把控制這個令人難測的小妖精的咒語給忘了。她唯一真正的安慰是孩子寧靜入睡的時候,這時,她才把握得住她,嘗到幾個小時安靜、美妙的幸福,直到她漸漸睜開帶著執拗神情的眼。
她的外表恰如其分地表現了內在的各種特性。她具有多種不同的特性而且非常強烈,但缺乏對所生存的世界的了解和適應能力,也許這僅僅是海斯特的擔心。這孩子從小就不會循規蹈矩,她的降生本身就破壞了一條重大法規。其結hetubook.com.com果是,構成她這種素質的成份也許是美麗動人的,它的多樣化和排列的要點難以甚至不可能被發現。對孩子這種性格的形成,海斯特只能依據回憶當時的情況去分析:當時她自己如何如何,孩子如何接觸母親的精神世界,如何用糧食將她一口一口地餵大。這樣去推斷孩子的性格仍然是模糊不清、不全面的。母親感情激動的狀態是將她的精神世界的光束傳送給胎兒的媒體,無論這些光束原先多麼純潔、清晰,但總會混雜一些中間物質與金黃的火焰,黑暗的陰影和不純淨的色彩。更主要的是海斯特不甘屈服的個性,在她懷珍珠的時候就已經注進嬰兒的身心。她看得見自己狂野、絕望的心情、抗爭到底的個性以及當時陰鬱和沮喪如何注入孩子的心。如今她的個性和氣質已經在孩子身上顯示出來,如同晨曦,在今後的人生歲月裡,它也許會變成狂風驟雨。
「媽,你告訴我!」她走到海斯特身邊,將自己的身子貼住她的雙膝。
「你的天父送你來的!」海斯特.白蘭回答。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珍珠!」母親半開玩笑地說,在她痛苦的時候,常有開玩笑的衝動湧上她的心頭。「告訴我,你是什麼人,是誰送你到這兒來的?」
實際上,那些世界上最不容人的小清教徒們,早就對這對母女抱有模糊的成見,認為她們是有別於常人的可怕異類,不但心裡在嘲笑她們,而且時常開口對她們進行辱罵,珍珠感覺到這種敵意,用一個孩子心裡所能激起的最強烈的仇恨來回擊他們。在她母親看來,她這樣大發脾氣具有可取的一面,甚至是一種安慰,因為這至少表明她的憤怒是認真的,而不是那種使她行為失常,暫時的心血來潮。不過,在這一點上,她又能看出她自身罪惡的影子,這使她感到害怕。珍珠的敵意和憤怒是她從母親心裡繼承來的。母女倆站在同一個與人類社會隔絕的圈子裡,在珍珠出生前,這種情緒使海斯特深受困擾。此後,開始被溫柔的母性所緩和。
時間流逝的太快了!珍珠已經到可以和別人進行交往,不僅僅滿足於母親經常微笑和閒談的年齡了!假如海斯特能聽到她那清脆的聲音和別的孩子的嚷聲交織在一起,能在一群嬉笑孩子的雜亂聲中聽出她自己孩子的聲音,那該是多麼巨大的幸福。但這是不可能的事。珍珠生下來就是兒童世界一個棄兒,一個罪惡的產物,和*圖*書她無權在受過洗禮的孩子們中佔有一個位置。沒有比如下諸點更令人觸目驚心的事了:那就是孩子對自己的孤獨處境心領神會,在她四周有一個不可逾越的界線。總之,與其他孩子相比,她所處地位非常特殊。自從海斯特出獄後,她總是帶著她出現在公眾眼前,她走到哪裡,珍珠也出現在哪裡。最初,是抱在懷裡,後來是用整只小手握住一個食指,海斯特邁一步她邁三四步。她看見移民聚民區的孩子們在長著草的街道邊或家門,按清教徒所許可的方式玩耍著。他們也許是在扮演上教堂,或是在鞭打教徒,或在與印第安人的一場假戰鬥中剝取俘虜的頭皮,或以模仿巫術的怪異動作假裝爭鬥。珍珠專心地看著,但她從不想去結識那些孩子。如果別的孩子和她說話,她不會搭腔。假如孩子們聚攏在她周圍,珍珠則會一下子動起怒來,樣子變得十分可怕,她抓起石子就向他們擲去,同時發出使她母親不寒而慄的尖叫聲,因為她的這種尖叫聲活像是巫女用某種人們聽不懂的語言所作的詛咒。
「你確實是我的孩子?」海斯特問。
孩子身上當然沒有生理缺陷。她的每個舉動都顯示出活潑健美、精力充沛、敏捷靈活,堪稱伊甸園裡抱出來的寶貝,是當初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後留在那裡的天使的寵物。孩子具有一種天生的優雅氣質,並非凡是美麗姑娘一定具有的。她的衣服無論多麼簡樸,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覺得只有穿在她身上才合適。當然,珍珠穿的並不是破衣爛裙。她的母親懷著一種複雜的動機,盡可能買最貴的衣料,費盡心思裁剪、裝飾,穿在孩子身上。經她那麼一打扮,小姑娘立即變得華麗可愛。這當然也是透過她天生獨具的美體現出來的,倘若將它披在另一個臉色蒼白的孩子身上,這些漂亮衣裙也會失去光彩。而在她身上如同一圈光環,映照在陰暗的茅屋地面上。不過即使珍珠穿上土布衣服,與同伴玩得渾身泥土,衣襟扯破,依然遮不住她的天生麗質。珍珠身上蘊含著各種不同的魅力:既有農家姑娘那種鄉村野花似的純真美,又有小公主式的華麗與典雅。通過這一切表現出來的是豪放的熱情和強烈的個性。如果她身上的熱情有所減弱,個性稍微變平和些,她就不再是她自己,不再是珍珠了。
一次,海斯特正在看她眼睛裡的映像,這是母親們所喜歡做的事。孤獨寂寞的女人常常為無法解脫的幻想hetubook.com.com所糾纏,突然,她所看到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張臉。這是一張和魔鬼一樣笑裡藏刀的臉,可是這張臉和她十分熟悉的那張少有笑容但絕無奸惡的臉長得十分相像。剛才那一幕如同一個惡魔佔有了孩子,此時正帶著嘲笑的神情向外面窺視。後來,海斯特又多次為這同樣的幻覺所苦惱,只不過已不如第一次那樣栩栩如生。
海斯特無法解答這一疑問,因為她自己也糊塗了。她顫抖著,回想起鎮上人們所說的話,那時他們到處尋找孩子的父親,但遍尋無著,在看到她的某些奇異的特點後說,小珍珠是魔鬼的孩子。從古天主教時代以來,魔鬼的孩子在世上時有所見,她們產生於母親的罪惡,為的是某個骯髒的事情。根據馬丁.路德的僧侶敵對派所散布的說法,他們即是那種地獄居民的後代。在新英格蘭的清教徒中,魔鬼所生的孩子不止是珍珠一個呢。
在她母親的小屋內外,珍珠並不缺少各種各樣的朋友。生命的魔力來自她固有的創造情神,它可以和上千種東西溝通,就像一支火炬可以燃起一片火焰、一根棍棒、一塊破市、一朵花那樣沒有生命的東西,都能在珍珠的魔法下成為她的生命體,無須在外觀上作任何改變,就在心靈上和她內心世界的舞台上所演的戲劇相適應。許多想像中的人物,年老的和年輕的,都用一種童聲說話。一棵棵有很高樹齡、在微風中發出呻|吟和哀嘆之聲的蒼松,無疑就是年長的清教徒,園子裡的雜草即是它們的兒孫,珍珠毫不留情地將它們連根拔起。令人驚奇的是,她構成的無數不同的場景無連續性,總是異常的活躍,竄出來跳一陣子,很快就沉沒下去,好似在如此迅猛的生命大潮中耗盡了力氣,繼而又被別的奔放力量形象代替,只有變幻不止的北極光才能與之相比。但是,這只是想像力的發揮和心靈的嬉戲,更不比其他孩子更聰明,只不過由於珍珠缺少真正的伙伴,其身心更多地留在創造出來的一群幻象上而已。獨特之處在於,這孩子對她心靈裡的這些人物都抱有敵視。她從來沒有一個朋友,卻由此出現一支武裝的敵軍,她衝向他們去與之廝殺。看到幼小的女兒時刻意識到自己身處逆境,而且堅韌地鍛鍊自己以確保在爭鬥中取勝,母親的難過是無法形容的,而想到其原因就是自己引起的,就更加傷心了。
「啊,我是你的小珍珠!」孩子回答。
我們還未談及海斯特的嬰兒,這無辜https://m.hetubook.com.com的小生命是秉承神秘的上帝旨意而降生的,是在一次有罪的愛情種子極度茂盛時開放的永不凋謝的花朵。當那個淒涼的女人看著她長大,一天天變得日益俊俏,聰穎可愛得如同艷陽,她的珍珠!海斯特這麼稱呼她並非由於她長得白|嫩、水靈、光彩照人,而是意味著貴重。她傾注全部心血將她撫養長大,孩子是她的唯一財富!真不可思議!人們用紅字顯示這個女人的罪孽,其潛在的災難性影響太深了,以致沒有人同情她,除非同情者也像她一樣罪孽深重。上帝賜予她一個可愛的孩子,在她不光彩的懷抱裡長大,成為母親同種族和他們的後代聯繫的紐帶,而最後孩子的靈魂可以在天國得到祝福。孩子是海斯特罪孽的直接後果,為此她飽受折磨。這種念頭給她帶來更多的是憂慮,而非希望,她知道自己有罪,不會有好結果,她每天憂心忡忡地注意孩子逐漸成長的個性,惟恐發現陰鬱或野蠻的品質跡象,成為她犯罪的報應。
海斯特常常會望著女兒發愣,不知不覺中,手中的針線活兒掉在膝頭上,失聲痛哭,這痛苦她本想隱瞞,但卻控制不住,她嗚咽自語道:「啊,天父,如果你還是我的父,我生到世上來的這個孩子是個什麼啊!」珍珠聽到了,或是通過某個更為微妙的渠道感覺到母親的哭聲,就會將美麗的小面孔轉向母親,聰明地笑笑,接著又去玩自己的了。
「告訴我!告訴我呀!」珍珠又嚷又跳,她已不再認真,而是放聲笑著,「你一定要告訴我!」
「是的,我是小珍珠!」孩子重覆說,一邊繼續蹦蹦跳跳。
珍珠邊說邊笑,滑稽地又蹦又跳,接下去,或許就會一下子從煙囪裡飛上天呢。
一個夏日午後,珍珠已能到處跑了,她採了一大把野花,突然一朵又一朵地朝她母親的胸口打去。每當擊中了紅字,她就又蹦又跳。海斯特本能地用雙手護住前胸,但後來不知是出於自豪還是順從,還是由於她感覺到這種痛苦才能使她贖罪,她壓制住衝動,坐得筆直,臉色蒼白,傷心地直視著珍珠充滿野性的眼睛。花朵仍向她打來,幾乎每朵都打中那個紅字,母親的胸膛布滿了創傷,治療這些創傷的藥無法在這個世界上找到,在另一個世界恐怕也找不到。最後,她的花全用完了,孩子一動不動地站著,凝視著海斯特,那個小小的惡魔正笑著向外窺視,或者說,無論它是否在窺視,她母親就是這樣幻想的。
「孩子,你究竟是誰?」母親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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