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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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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醫生

六、醫生

由於羅傑的暗示,丁梅斯代爾先生的朋友們作出安排,讓他們倆住在同一座房子裡;牧師的生命之潮的每一次漲落就會在他醫生的眼皮底下進行了。這個為人們非常盼望的安排實現時,鎮上人皆大歡喜。大家認為這是目前有利於年輕牧師康復的最好措施。事情也確實如此,除非他在眾多精神上忠實於他的、美貌的姑娘裡挑選某一個做他忠貞的妻子,那些覺得自己該管這件事的人就是時常敦促他這麼做的。不過,丁梅斯代爾眼下不會走這一步,他拒絕了所有這一類建議。這是由他自己選擇的命運,看來,這個富於智慧、心地仁慈、對年輕牧師懷有父親般愛的老醫生,確實是世界上最合適與他長期相伴的人。
「啊,」羅傑答道,他神態平靜,無論出於被迫還是出於自然,都顯示著他的行為特點。「年輕牧師容易說這樣的話,涉世不深的青年人多容易放棄生活啊!和上帝走在一起神聖人們都願意離開塵世,與上帝同行於新耶路撒冷的黃金道上。」
「可是,有些人就是這樣把秘密埋在心中。」醫生平靜地說。
「確實有這種人,」丁梅斯代爾先生說:「不過,不必去追究原因,可以說,他們保持沉默,就全在於他們的天性。或者,能否這樣說,他雖然有負罪感,卻仍然保持著景仰上帝的榮耀和人類幸福的熱情,他們畏縮、猶疑。不敢把自己的醜陋暴露出來。如果這樣做了,他們便不能再有善行,而對過去的惡,也無法用善行去抵償。於是,他忍受著痛苦與同伴相處,表面看來像剛落下的一樣純潔,而內心卻布滿罪過,永遠也洗刷不掉。」「不過是自我欺騙罷了,」羅傑.齊靈渥斯說,語氣比平時重了些,又揮了一下手,「他們懼怕接受理應屬於他們的恥辱。他們對人類的愛,為上帝效勞的熱情,也許不能同邪惡共存於一個心胸裡。邪惡是由於他們犯下的罪過而得以闖進來的,那就會在他們心中繁衍起邪惡的種子。如果他們真要保持上帝的榮耀,就不要朝上帝舉起骯髒的雙手。如果他們有意為同伴效勞,就能強制自己懺悔靈魂的卑劣,以表明良心的真實和力量。啊!聰明又虔誠的朋友,難道虛偽的外表比上帝的榮耀、人類的幸福更重要?難道比上帝傳播的真理更正確?請相信我的話,這是在自欺。」
「這樣也很好,」羅傑.齊靈渥斯自語道,一面望著他的背影一面陰險地笑著,「這無所謂,我們還可以重新做朋友。但是,現在這個人受激|情支配多麼難以自控。這種激|情能如此,另一種激|情當然也一樣!在此之前,這個虔誠的丁梅斯代爾牧師,在狂熱的情慾驅使下,必定有過狂熱的行為。」
「到底為什麼呢?」醫生接著問,「既然大自然的力量都這麼誠摯地要求他懺悔,連這些黑色雜草都從死者心裡生長出來宣告一樁不願透露的罪惡,為什麼他辦不到呢?」
他臉上露出驚異、狂喜而又恐懼的神情。那種駭人的狂喜僅僅用眼睛和面部表情不足以表達,所以他要通過整個畸形的身驅表現出來,他高高地向空中舉起雙臂。一隻腳使勁跺地板,用這種異乎尋常的姿勢來放縱他的狂喜。如果有人看到老羅傑.齊靈渥斯此時因狂喜而失態的樣子,就無須再問,當一個寶貴的人的靈魂從天國墜落入魔鬼的掌中時,那惡魔的神態會怎樣的可怕。
沉默了片刻,醫生開始重新查看和整理他採集的草藥。
一天,他的身體靠在朝墓地敞開的窗口,一隻手支著前額,肘部墊在窗台上與齊靈渥斯交談,這時醫生正在察看一株樣子難看的植物。
「怎麼能這樣問我呢?」牧師說,「請醫生,又向他隱瞞病情,這豈不成兒戲?」「照你所說,我已經知道全部病情啦?」齊靈渥斯故意問,同時用精明的目光盯住牧師的面孔,「但願如此。不過,我還是要說清楚,醫生如果只了解肉體的表面症狀,充其量他只能醫治好一半。一種肉體上的疾病,人們往往以為它與別的無關,其實,它是精神上失調的徵狀。我的好朋友,如果我說了冒犯你的話,請你再次原諒。在我認識的所有人當中,你的肉體與精神結合得最緊密、最融洽、最統一。肉體是你精神的表現物。」「那我不必多問。」牧師趕忙抬起頭,「我看,你並沒有治療靈魂的藥。」
「你在說謎語吧,大夫。」牧師臉色蒼白,向窗斜視了一眼。
醫生對年輕牧師表現出強烈的關注,使上述觀點得以證實,他使自己成為他教區內的一個居民,而且設法去贏得天生謹慎敏感的牧師對他的好感和信任。他對他教區牧師的健康狀況表現出極大的驚恐,急欲為他治療,並表示如及早進行治療,還不至於無望。丁梅斯代爾先生的教徒們,包括諸位長老、執事,充滿母愛的貴婦人和年輕貌美的閨秀們,一定要讓醫生試試。丁梅斯https://m•hetubook.com.com代爾先生婉言拒絕了他們的請求。
「可能是吧。」年輕的牧師冷淡地說,不想再繼續這種與他無關、乏味的討論。真的,對於凡是使他過於敏感和神經質的話題,他總有本領將它們甩掉。「不過,現在我要請教一下我高明的大夫,你對我虛弱身體的關懷,是否當真令我得到好處?」
丁梅斯代爾先生履行自己的諾言,讓老羅傑為他看病,他說:「假如這是上帝的意志,那就讓我的工作、我的悲哀、我的罪過,我的痛苦趕快和我一起結束,讓屬於塵世的部份埋葬在我的墳墓裡,讓屬於神靈的部份和我一起進入永恆,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而不是讓你為我試驗你的醫術。」
可是,年輕牧師的臉頰越來越蒼白消瘦,他的聲音比過去顫抖得厲害,用手捂住心口現已成為一種固定的習慣,而不是偶爾的動作了,在這樣的時候他怎麼能這樣說呢?他對自己的工作厭煩了?難道他想要死?波士頓那些年長教士們和他的教堂執事們鄭重其事地向丁梅斯代爾先生提出了這些問題,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他們是「處理他」拒絕由上帝給予的援助之罪,他默默地聽著,最後答應和那醫生談談。
他對牧師幽暗的心靈進行長期的探索,挖出許多寶貴的東西,諸如對靈魂的熱愛,純潔的感情、發自內心的虔誠等等。所有這些寶貴的心對於那位掘寶人無異於一堆廢物,他只好沮喪地轉過身,朝另一個方面繼續探尋。他鬼鬼祟祟地溜進一間臥室,想偷主人視為眼珠一樣寶貴的珠寶,而主人卻躺在那裡半睡半醒,還睜大眼睛。不管他多麼小心,地板總會吱吱作響,衣服也會出聲,而且走到床邊,影子也會投在被竊人的身上。另一方面,丁梅斯代爾先生敏感的神經時常會產生一種直覺功能,他會模糊地意識到,一種與他的平和為敵的東西已經闖進來與他接觸上了。而羅傑.齊靈渥斯也具有近乎直覺的感知力,當牧師向他投來驚恐的目光時,他就端坐那裡,成了同情牧師的知心朋友。
為了實現這個決心,他化名羅傑.齊靈渥斯,在這個清教徒鎮住下來,學識與智慧是他在鎮上立足的唯一手段。由於以前一個時期研究過醫學,對當時的醫道十分熟悉,他自稱是醫生,高明的內外科醫生在殖民地是不多見的。顯然,醫生缺乏那種越過大西洋的宗教熱情。在研究人體構造的時候,可能把作為人的更高級和更微妙的才能物質化了,他們沒看到人存在的精神一面,人體結構所包含的學問似乎已足以解說一切生命現象了。總之,波士頓的純樸居民在求醫時,迄今還求助於一位上了年紀的教會執事兼藥房老板,此人的虔誠與慈悲的德性,比任何拿得出來許可證的人更為有用。鎮上唯一的外科醫生是個成天揮舞剃刀的理髮師,動手術的崇高職業只是偶爾為之。對這樣一個職業群而言,羅傑.齊靈渥斯堪稱才能卓越。他很快就顯示出他精通複雜而又令人敬畏的古醫術,在那個時候,每一藥劑都是由許多療效與性質各異的藥物湊成的,它們精心地合成起來,就像在配製一副長生不老藥似的。而且,在被印第安人拘囚的日子裡,他還學到了許多本地草藥的知識,他並不向病人隱瞞,這些簡單的藥物所給予他的自信,並不亞於由那麼多博學的醫生在幾個世紀的時間精心編纂起的歐洲大藥典。
我們已經提到過,丁梅斯代爾牧師的知心朋友們認為這一切都是由上帝安排的,目的在於恢復年輕牧師的健康,有多少祈禱者在公開場合,在家裡和在暗中禱告啊!但是現在必須說清楚,鎮上另一部份人開始對丁梅斯代爾和那個神秘的老醫生之間關係形成的新看法。當缺乏指導的群眾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事物時,非常容易受欺騙。但是,當他們憑藉自己偉大而又熱烈的心情,用直覺形成自己的判斷時,結論往往就異常深刻,有超自然力量顯現真理的特點。在我們所述的這個故事裡,人們對羅傑所抱有的偏見或理由都不值一駁。有一個上了年紀的手藝人,在距此約三十年前托馬斯.奧弗伯里爵士遇害的那個時期,此人是倫敦市民,他說他曾看過那個醫生,那時候他用的是另一個名字,他與著名邪術家福爾曼醫生在一涉嫌與奧弗伯里的被害有關。有兩三個人暗示道:那個有本事的人在被印第安人俘囚期間,向祭司們學習了巫術,這些祭司是頗有效力的巫士,常以自己的本領奇蹟般地治好患者的病。為數很多的人,其中許多是頭腦十分清醒,見多識廣的人,因此在別的事情上他們的看法是舉足輕重的,他們斷言:羅傑在鎮上居住,特別是和丁梅斯代爾先生同住的時間裡,外貌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首先,他原來的神態鎮定,看上去像個學者,而現在,在和*圖*書他臉上出現了某種可憎可惡的神情。這一點他們先前尚未注意到,但越是仔細看他,就越顯眼。根據一般的說法,他實驗室裡的火是從陰間弄來的,添加的是來自地獄的燃料,因此,可以料到,他的面孔在這種煙灰燻的越來越累了。
他做了一個發狂的姿勢便衝出屋去。
這個有學問的外來人,以宗教生活的外在表現來看是典範的,他初來乍到,就挑選丁梅斯代爾牧師作他的精神指導人。這個年輕牧師在學識上頗有造詣,其聲譽至今在牛津大學還未被人遺忘。在狂熱崇拜者心目中,他不僅是一個受命於天的使徒,他的有生之年,注定要像早期的神父們那樣為傳播基督教建立功勛,為眼下尚不強大的新英格蘭教會創建業績。但這段期間,丁梅斯代爾先生的健康狀況顯然開始下降。據最熟悉他生活習慣的人說,年輕牧師臉頰變得蒼白是由於他過分地學習,細緻地完成教區工作,尤其是他為了不讓粗俗的現世生活遮蔽他的精神明燈而經常進行齋戒與守夜。有些人聲稱,要是丁梅斯代爾先生真的打定主意要死,他有足夠的理由,因為這個世界已經不配被他的雙腳去踩踏了。不過,他本人一貫很謙卑,他公開說,若上帝認為還是讓他離開這個世界,他相信其原因只能是他不配在地球上完成上帝最卑微的使命。對他的病因儘管眾說紛紜,但他有病這一事實是無庸置疑的。他身體日漸消瘦,他的聲音雖然還很渾厚甜潤,但已帶著某種預示的憂傷。人們時常看到他在稍受驚嚇或遇到其他突發事件時,就用手捂住心口,臉上始而泛紅,一會兒便出現由痛苦引起的蒼白。
「的確如此,」牧師答道,「不過我不能替她回答。她臉上的痛苦表情,是我不願意看到的。但我想,讓受難的人,就如海斯特這可憐的女人,自由地表現內心的痛苦,總比悶在心裡要舒服一些。」
兩個朋友的新居屬於一位頗有社會地位,篤信基督教的寡婦房子裡,這座房子離此後建造的莊嚴國王大教堂相距不遠。房子一邊即是原為艾薩克.約翰遜莊嚴的那片墓地,這適宜於進行嚴肅認真的思考,對牧師與醫生各自的職業都很合適。那個善良的寡婦對丁梅斯代爾先生像母親般愛護,將一間前房安排給他住。這間房的窗子掛著厚窗簾,四壁掛著據說是由戈貝林家的紡織機織出來的掛毯,掛毯上繡著聖經上的大衛,拔士巴和先知拿單的故事,色彩尚未消退,三人之中那位美婦幾乎跟那個聲稱災禍將臨的先知一樣,顯得陰沉而又栩栩如生。在這間房裡,臉色蒼白的牧師堆起他的大量藏書,其中多的是早期基督教作家所寫的羊皮紙封面對開本書,猶太教教士們的著作,這些書即使在新教神學家對此類作家竭力詆毀,還是時常加以利用的。那座房子的另一側,老羅傑安下了自己的書房與實驗室。在現代科學家眼裡,他的實驗室很不完備,只配備了一些蒸餾設備和一些配藥與作化驗的工具,這些東西在具有豐富經驗的煉丹家手上使用起來得心應手。就這樣,兩位學者各得其所,不過,兩人也經常互相往來,各自懷著好奇心觀察對方的所作所為。
羅傑.齊靈渥斯就這樣從兩個方面對他的患者進行仔細的審察,一方面是他在日常生活中所看到的,在熟悉的思想範圍內死守一條習慣的路徑,另一方面是向他展示其他的精神天地時會召喚一些隱匿在表面性格之下的新東西。他認為必須先知其人,然後才能善治其病,有頭腦、有才智的人身體上的病必受這些特殊精神因素的影響。按丁梅斯代爾的說法,思想和想像如此活躍,感覺如此靈敏,疾病的根本原因很可能即在於此。所以,羅傑這位醫術高明,又滿懷善意和友好的醫生就竭力深入到他病人的內心,窺視他的回憶,謹慎探測他內心的每一個角落,就如一個在黑洞窟裡的探寶人。他既有機會,又有自由承擔這項探尋而且精於此道,在這樣一個人面前,任何一個秘密都是無法逃遁的。懷有隱私的人特別應該避免和醫生接近。若後者天生機敏,而且還具備無以名之的本領,我們暫且稱其為直覺,若他並未表現出旨在損人的利己主義,本人也沒有明顯教人討厭的特性;若他具有天生的,使患者不知不覺說出隱秘的才能,若在患者洩露隱情的時候能不動聲色,不是用話語表示同情,而是多用沉默、用含混的嘆息說出一個詞來表明理解患者所說的一切;若這些為人知的條件,再加上作為醫生被人公認的地位有到某個不可避免的時刻,患者的靈魂就會被融化,把一切秘密帶到光天化日之下。
「那麼,何必不及時說出來呢。」羅傑.齊靈渥斯看著牧師說,「有負罪感的人為何不盡早得到難言的歡樂呢?」
醫生回答,「這種草我從前也沒見過。是在一座墳墓上發和圖書現的。那墳上沒有墓碑,除去長著這種難看的小草,再也沒有別的東西紀念死者。這草從死者的心裡長出來,或許想顯示某種同死者一起埋葬的隱私吧?要是在生前能講出來就更好了。」
有時候,從醫生的眼裡閃出一道像是爐火的反光一樣,或者說像班揚書中所寫的從恐怖的山洞裡噴出來,在朝聖者臉上閃動的鬼火。這是這個陰險的礦工所掘的土顯示出來的令他鼓舞的跡象。
「也許吧,」丁梅斯代爾說,「他真的希望如此,可是他辦不到。」
「剛才你問過我,」他終於又開口說,「關於對您健康的意見。」
「我無須醫治。」他說。
「沒有。她只有把法律破壞得支離破碎的自由。」丁梅斯代爾先生回答時態度十分安詳,彷彿在自問自答,「至於她能否行善事,我就不知道了。」
「不,」年輕牧師說,他用手捂著心口,臉上掠過一陣痛苦的紅暈。「要是我配在那兒行走,我就能更心安理得地在這兒辛勤工作。」
「這病真稀奇!」他唸著,「我得更仔細觀察。這是靈魂與肉體間的奇妙共鳴!即使僅僅為了醫術,我也要追根究底。」
就在上述那個會面過後不久的一個中午,丁梅斯代爾靠在椅子上睡大覺,桌子上放著一本黑體字書卷,那是催眠派文學中卓然有成的一部。牧師素來不熟睡,而且時斷時續,就像一隻棲息在樹梢的小鳥極易受驚。這時他已完全進入夢鄉,當羅傑.齊靈渥斯走進他的房間時,他在椅子上沒有動彈。醫生一直走到牧師眼前,把手伸到他的胸口上,解開那在過去診病時從未解開過的法衣。
神秘的老羅傑當上了丁梅斯代爾牧師的醫療顧問。使醫生感興趣的不僅是他的病,他還對觀察患者的性格和品質有強烈的興趣。這兩個年齡差別很大的人交往日漸密切。為了牧師的健康,也為了使醫生能採集有藥效的植物,他們長時間在海邊或森林裡散步,他們的各種談話摻雜著波浪的拍濺聲和林間風的莊嚴聖歌聲,像對其他客人那樣,醫生經常被請到書房和內室,和那個研究科學的人作伴,對牧師具有很大的魅力,他認為醫生在知識造詣上是不同尋常的,而且此人思想開闊自由,這是他在自己的同行中無法尋覓到的。說實在的,在醫生身上發現的這一特點使他感到驚訝。丁梅斯代爾先生是個真正的牧師,真正的宗教家,感情高度虔誠,具有激勵自己沿著教義的軌道走下去,並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深入的堅強意志。他從來不是那種被稱為自由觀點的人。感覺到身上承受著信念的壓力,保持內心的寧靜是十分重要的。信念支撐著他,同時也把他禁錮在鐵籠裡。然而,他也有一種顫慄的快|感,使他偶爾感到解脫,那就是通過另一種智力的媒介來了解宇宙。這就如同打開一扇窗,讓一股自由的空氣湧進封閉而又窒息的書房,在這間書房裡,他的生命正在燈光下,或在模糊的日光裡和從書本的霉味中消耗掉。不過,那股空氣太新鮮、太寒冷,時間一長就不大舒服。於是,牧師只好又退縮到教會正統思想的界限內來。
啊!從可憐的牧師眼睛深處的憂傷與恐怖來判斷,這是一場苦戰,勝負難卜。
「是的,」牧師答道,「而且想聽個明白,請你坦率地講出來吧,無論我還能活下去,還是很快就會死。」
這時,丁梅斯代爾確實顫了一下。
總而言之,有一種廣為流傳的論點:丁梅斯代爾牧師是被偽裝成老羅傑的撒旦、或撒旦的密使纏住了,就如基督教世界各個時代許多特別神聖的人一樣。這個凶神惡煞在上帝的允准下,暫時貼到牧師身邊,毀滅他的靈魂。應該承認,任何頭腦健全的人都不會懷疑哪一方將取得勝利。人們懷著不可動搖的希望,期待著看到牧師從這場爭鬥中走出來。不過,同時也有人認為,在他取得勝利之前,必然會經歷一番痛苦,他必須從中掙扎出來。
讀者不會忘記,羅傑.齊靈渥斯還隱藏著另一個姓名,只是他決心永遠不再提它。我們已經說過,在海斯特.白蘭當眾受辱的圍觀人群裡,站著一個上了年紀、風塵僕僕,剛從險惡荒野來到鎮上的男人。他看到在他心目中體現家庭溫暖和歡樂的那個女人,竟成了用以示眾的罪惡的典型。她的女人的名聲被踐踏在所有男人的腳下。在公共市場裡,污言穢語淹沒了她,這消息若是傳到她親屬和她在清白歲月裡所結交的朋友們那裡,她的醜聞就會像傳染病那樣把昔日美好的記憶驅趕得蕩然無存。過去與她的關係越是親密無間,這種影響就越強烈。那麼,與這個墮落的女人曾有最親密神聖關係的人,為什麼非要說出自己和那女人的關係不可呢?他決不願和她一起站在恥辱台上示眾。除了海斯特誰也不認識他,他還握有使她緘口的鑰匙和鎖,他決定隱姓埋名,讓他以前和別人的一切www.hetubook.com.com關連在生活中消失,就像很久以前流言所傳的那樣,他確實已葬身海底了,這個目標一旦有效,新的意思就立刻產生,同樣,新的目標也就確立了。雖然談不上是罪惡的,但也的確夠陰險的,然而足以調動他們所有精力和才能。
這兩個伙伴同往常一樣,在同一基礎上重建同一程度的親密關係並不困難。年輕牧師獨自在屋裡待了幾小時以後,覺得不應該發那麼大的脾氣,那舉動完全由於自己的神經一下子失去控制,其實在醫生的話裡也找不出自己發火的理由或藉口。他對那善良老人的粗暴使自己也大吃一驚,醫生不過是盡職責,何況這還是牧師本人要求的呢。他懷著懊悔的心情立即向醫生賠禮道歉,並懇請他為自己繼續治病,即使沒有完全治好,至少也使他弱不禁風的身子延長到現在。羅傑.齊靈渥斯欣然同意,並繼續為牧師觀察診治。他竭盡全力為他治療,每次珍病完畢離開房間的時候,他的嘴角總會浮現出神秘莫測的微笑。這種表情,丁梅斯代爾是看不到的,當醫生穿過客廳時,那笑容就更加明顯了。
「大多數人是這麼做的,」牧師邊說邊捂緊胸口,似乎有一陣揪心的疼痛。「很多可憐的靈魂曾經向我懺悔,不僅在生命彌留之際,甚至在精力旺盛,名聲顯赫的時候。我親眼看到那些犯罪同胞懺悔以後心情多麼輕鬆!就像是被自己的濁氣窒息了許久,終於吸進了自由的空氣。難道不是這樣嗎?一個倒霉的人,比方說殺人犯吧,怎麼會寧願把屍體埋葬在心裡,而不把它扔出去讓上天去處置呢?」
「好心腸的醫生,」他斜眼注視著那株植物問道。最近牧師有個特點,很少正視任何東西,不管是人還是無生命的東西,「你在哪裡搜尋到這些野草?葉子那麼黑暗柔弱。」
「不,絕不對你講,我絕不對一個世俗的醫生講!」丁梅斯代爾高聲喊起來,一雙明亮而凶狠的眼睛轉過來射向羅傑.齊靈渥斯,「我不會對你說的。不過,如果我的靈魂真患了病,那我將把自己交託給醫治靈魂的醫師。只要他高興,可以治癒我,也可以殺死我!就讓他以公正和智慧處置我吧!他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而你算什麼?敢站在受難人和他的上帝之間。」
「仁慈的人總是把自己說得太卑賤。」醫生說。
羅傑.齊靈渥斯始終都是一個溫和的,雖然缺乏一些溫暖人的愛,卻心地仁慈,而且在處理與各方面的關係時,永遠是一個純潔認真的人。按照他的想像,他用法官的嚴峻與公正來調查。他只重事實,把要研究的問題看成不包含情感,不加入個人的委屈,純粹看成是幾何抽象的線和圖形。但在他調查的過程中,一種可怕的迷惑力將他緊緊地抓在手中,在他未完成它的全部指示之前絕不放鬆,如今,他像一個礦工挖掘這可憐牧師的心,確切地說,像一個掘墓人挖一座墳墓,本來打算找到陪葬的珠寶,結果除去遺骨之外一無所獲。天哪,如果這些正是他要探尋的東西,那真要為他感到悲哀了。
他在窺探牧師的靈魂時自言自語,「雖然人們把他看得很純潔,他本人也顯得高尚,但他從父親或母親身上繼承了一種強烈的獸|性。讓我們沿著這條礦脈再向前掘下去吧!」
「那麼,我就說得更明白一些。」醫生繼續說:「假如我必須坦率的話,那麼,請原諒,先生,作為你的朋友,作為受命於上天來看護你健康與生命的人,我問你:你到底是否已講出了你的全部病情?」
「那我就坦率地向你挑明吧,」醫生邊說邊擺弄草藥,而且不動聲色地盯住丁梅斯代爾,「到目前為止,根據我的觀察,你的病有點奇怪。病情本身並不嚴重,症狀也不明顯。我每天注意你的病情,我的好朋友,幾個月已經過去了,應該說你有病,但還不致於病到連一個訓練有素、盡職盡責的醫生也束手無策的地步。可是,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這病我似乎知道,但似乎又不明白。」
「這孩子心目中沒有法律,沒有對權威的尊重,對於無論正確或錯誤的意見或法令,他都無所顧忌。」他好像在對朋友說,又像在自語,「有一天,我瞧見她在斯潑林巷的牛槽邊朝總督潑水,天啊,這還像話嗎?她是個什麼東西?不是個中了邪的野孩子嗎?她還有感情嗎?她身上還有人性嗎?」
羅傑.齊靈渥斯具備全部,或大部份上面這些的特點。可是,時間在流逝,在這兩個有修養的心靈已建立起一種親密的關係,他們是跨越了人類思想和研究的整個領域才會合到一起來的。他們討論了倫理和宗教、公共事務和個人品格等方面的每一個話題。他們雙方都談了許多似乎屬於他們個人的事情,可是,醫生認為必然存在的那個秘密,從未在牧師的意識深處偷偷地溜出來,貼到他同伴的耳朵裡。醫生懷疑丁梅斯代爾先生身體hetubook.com.com的實情未對他充分講明。這是不可思議的保留!
「好心腸的先生,這種解釋只不過是你的想像,」牧師答道:「如果我的看法不錯的話,我認為除了上天的仁慈,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揭開埋在一個人心裡的秘密,無論是語言或別的什麼形式。而那顆因隱藏秘密而有罪惡感的心,也就必然將秘密保持下去,直到一切都要被揭示那一天。我讀過他宣講過《聖經》,就我的理解,我不認為揭示人們的思想和行為的秘密就是對他的一種報應。這種看法是膚淺的。相反的,如果我的看法不錯的話,我認為這種揭示僅僅意味著增加智者在知識上的滿足,他們將等待人生中的隱秘得以揭示。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了解人的心理。我猜想,你所說的那些懷著痛苦的秘密的心,到了非顯露不可的時候,無絲毫勉強之意,倒有難言的歡樂。」
珍珠拉著母親走開了,在墳墓間又跳又蹦,彷彿與已故埋葬的一代人毫無相同之處,也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她像一個剛剛用新元素造出來的東西,必須允許她過自己的生活,而且不能把她的怪異行為視為罪行。
「所以,一種疾病,」齊靈渥斯用剛才的語氣繼續說,似乎沒有留意剛才的話被打斷而站起身來。他的矮小、灰黑和畸形的身體站在面容憔悴、雙頰蒼白的牧師面前。「你精神上的疾病,或者換句話說,某種痛苦,會立即在你肉體上出現。那麼醫生怎麼能只醫治你肉體上的病痛?你要是不肯暴露靈魂深處的創傷或煩惱,他又怎能對症下藥呢?」
孩子大概聽到他們的說話聲,抬頭看看窗戶,臉上泛著聰慧而頑皮的笑容,朝牧師身上扔來一顆帶刺的牛蒡果子。敏感的牧師微微一縮,全身一陣緊張,躲過了飛來的果子。珍珠見他慌作一團,拍著小手,又跳又笑,樂得前呼後仰。這時,海斯特也禁不住望過來。於是,這老少四人在默默中互相凝視。片刻,珍珠又笑開了,大聲嚷嚷:「走吧,媽媽,快走吧!要不那個老黑人會抓住你的,他已經抓住牧師了。走吧,媽媽,要不然就抓你了。不過,他抓不住我的。」
羅傑.齊靈渥斯這時已經走到窗戶前,臉上露出猙獰的笑。
而醫生的狂喜與惡魔的狂喜稍有區別,只是在於醫生狂喜的同時還帶有一點驚奇!
羅傑.齊靈渥斯還沒來得及回答,聽到從附近墳場裡傳來一陣小孩子歡快、爽朗的笑聲。當時正值夏天,窗戶敞開著,牧師不自主地望過去,看到海斯特.白蘭和珍珠正走在穿過墳場的路上,珍珠活潑又美麗,完全沉浸在歡樂之中,每當這個時候,人間的同情、交往完全被拋開,似乎這一切都與她不相干。這時她正毫無顧忌地從一個墳頭上跳到另一個墳頭,最後跳到一個已故貴人的墳頭上。這墳墓前有一塊寬大、平整,刻有紋章圖案的碑石,說不定正是艾薩克.約翰遜的墓呢。珍珠在上面肆無忌憚地跳起舞來,惹得海斯特喝令她趕快下來。母親連哄帶騙,珍珠才收斂下來到墳墓旁邊,手採摘一棵高大的牛蒡上多刺的果子。摘了一大把以後,便把它插在母親胸口那個紅字周圍。牛蒡果實四周布滿尖細的刺兒,所以牢牢地貼在上面。海斯特並沒有把它們取下。
「那邊走過一個女人,」齊靈渥斯接著說,「她無論犯了什麼罪,並不會因她隱瞞了罪孽而折磨得無法忍受。而你卻認為它會折磨得讓人無法活下去。你認為海斯特胸前戴了紅字後是不是減少了一些痛苦呢?」
丁梅斯代爾先生已具有某些病態心理,這使他對所有人都存有疑心,否則也許會對此人的品格看得更加清楚。由於他不信任任何人,甚至朋友,當實際出現的是敵人時,仍然辨別不出來。所以他依舊每天都在書齋裡接待他,或者到他的實驗室,一則為了拜訪,二則在於消遣,看他如何將藥草製成有效的藥劑。
老羅傑.齊靈渥斯來到鎮上的時候,那位年輕牧師就處在這樣的狀態,他那曙光般的生命可能會過早夭折。羅傑剛來時,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或是從地下站出來的,具有一種神秘感,這種神秘感很容易上升到奇蹟。現在,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在常人看來能夠沙裡淘金的人。人們聽見說到凱內爾姆.迪格比爵士和其他一些顯赫的人物,這些人在科學上的成就深受世人尊崇,簡直被認為是非人力所能達到的。這些人有的與他通信,有的是他的同事。既然他在知識界有這麼高地位,他為何要到這兒來呢?一個流言便為此傳開了,無論多麼荒唐,有些聰明的人還是相信,上帝創造了一個絕對的奇蹟,它將一位傑出的醫學博士從一所德國大學送到丁梅斯代爾先生的書房門前,而且是從空中送過去的!並無意於達到被人們稱之為奇蹟般介入的戲劇性效果,認為羅傑.齊靈渥斯來得這樣適逢其時,那準是上帝插了一手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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