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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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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牧師的內心掙扎

七、牧師的內心掙扎

「那人是誰,海斯特?」他克服著恐懼問。「我看到他就發抖!你認識他嗎?我討厭他,海斯特!」
「再待一會兒,我的孩子!」他說。
那時候,凡是出現流星和其他不規則的自然現象,最普遍的解釋是:這是來自一個超自然存在的啟示。因此,在半夜看到一支發光的長矛,一把火焰般的長劍,即預示要與印第安人打仗,看到一陣深紅色的光雨,便可預見將有疾病流行。從移民開始聚居直到革命,凡是英格蘭發生的著名事件,無論是好是壞,沒有一件不是事先由某個自然現象預示的。天象為眾目所睹,這種情況時有發生,而目擊者往往是通過自己的想像來看這種奇異的自然現象,事後才在自己頭腦裡構成較為明確的形狀。民族的命運應由這些出現在天上,令人畏懼的象形文字來加以揭示,這確實是一個十分嚴肅的觀念。用寬闊的天幕作紙,讓上帝將一個民族的命運寫在上面,人們可能認為這並不是舖張。我們的先輩十分看重這個信念,因為它表明他們殖民地處在上帝的嚴密保護之下。可是,當個人在同一張寬廣的天幕上發現一個只對他自己的啟示時,我們將作何感想!這只能是混亂的情神狀態的徵兆。此人在長久強烈而又隱秘的痛苦折磨下,病態地沉溺於自我沉思,將自我中心擴展到了整個的自然界,最後他認為天空本身不過是一張供他書寫自己的歷史和命運的紙張。
第二天是安息日,他作了一次佈道,人們認為他的佈道,這次是最意味深長、最有力、最具有卓絕影響的一次。據說,由於這次佈道,許多靈魂被帶到了真理的門前,他們內心發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永遠懷有對丁梅斯代爾先生的神聖感激之情。當他走下講壇時,長著灰白鬍子的教堂司事手裡舉著一隻黑手套迎上了他,教士認出那黑手套是他的。
「你不誠實!」孩子回答:「你不想答應明天白天握住我的手和媽媽的手。」
珍珠出聲地笑了起來,想把自己的手抽開,但牧師將她的手抓得緊緊的。
丁梅斯代爾神志恍惚,在夢幻的影響之下,走到很久以前海斯特曾當眾受辱的那個地方。那依然聳立著示眾台,經歷了七年漫長歲月風雨的侵蝕,在此後許多犯人的踐踏下,台架已發黑、傷痕累累、殘破不堪。牧師一步步走上台階。
小珍珠眼裡滿含著機敏,她抬頭朝牧師望時,臉上露出調皮的笑容,她臉上一旦出現這樣的笑容,她就會變得十分任性。她從丁梅斯代爾先生手裡抽回自己的手,指著街道遠處。但他卻雙手緊握在胸前,目光投向天空。
可是並未發生這情況,叫喊在他聽來,也許特別響,而鎮上人沒醒,即使醒來,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們也會將這叫喊聲認為是在噩夢中嘶叫,或是女巫的叫聲。在那個時期,移民聚居區或偏僻的茅屋上空常有女巫的聲音飛掠過去,因此,牧師睜開眼睛沒聽到什麼動靜,環視四周。沿另一條街的方向,貝靈漢姆總督的宅邸窗口,他看到老總督手裡拿著一盞燈,頭戴白色睡帽。頭上裹著一件白色長睡袍,出現在一個窗口。他的模樣就像一個從墓穴裡鑽出來的鬼魂。那聲叫喊顯然使他大吃一驚。而且,在同一座房子的另一窗口,總督的姐姐老西賓斯夫人也拿著一盞燈出現了。即使離得那麼遠,她臉上那種惱怒不滿的表情在燈光下也能看得出來。她頭伸出格子窗,朝天上望著。無疑的,這老巫婆聽見了丁梅斯代爾先生的叫喊,而且,把這喊聲連同回聲當成魔鬼和女飛妖的叫嚷了。據傳聞,她常和他們一起到森林裡去遊樂。
珍珠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她所說的聽上去確實像人的語言,但只是急速的一串,孩子們開心地聚在一起時,我們就會聽到他們這麼快地說話。總之,要是他所說的話裡,含有任何關於齊靈渥斯的訊息,她的語言卻使博學的牧師聽不懂,反而增加了他內心的惶惑。那精靈般的孩子接著大聲笑了起來。
「快說,孩子!」牧師說著便彎腰將耳朵湊近她的嘴。「快說啊!盡可能小聲點。」
「在偉大的審判日!」牧師低聲說道,他身為真理宣講師的意識竟會使他對孩子說出這樣的話。「到那一天,你媽媽、你、還有我必須站在一起!可是,這個世界的太陽是不會看到我們在一起的!」
「你從哪兒來,海斯特?」牧師問:「你來這兒幹什麼?」
「天哪!」丁梅斯代爾先生真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說了話?剎那間,他以為自己的雙唇確實說出了這些話。但是,這些話只是在他的想像之中說出的。威爾遜神父繼續緩步朝前走,小心地看著自己腳下泥濘的道路,沒有朝那座台架轉過頭來。燈光在遠處消失時,牧師感到渾身無力,他這才發覺在剛剛過去的片刻時間裡,他經歷了一場使他極度不安的危機,儘管他內心勉強地想用淒楚的玩世態度來求得解脫。
因此,當牧師仰望天頂,看到天上出現一個巨大的字母,用紅色光顯示出來的A時,我們只有將它歸結於他的眼病與心病。只有那顆燃燒著劃過陰暗雲層的流星,不過它的形狀與顯現在他想像中的形狀,不大一樣,至少可以說它根本不具有明確的形狀,犯了另一種罪的人可以將它視為另一種標記。
從丁梅斯代爾先生的許多性格特點來看,他屬於後一類人。要不是他身背罪惡和痛苦,注定要在重負下蹣跚而行。重負使他壓到最低層,而他曾是具有靈性,其聲音連天使都會傾聽和作答的人!但就是這個重負使他與有罪的人類產生如此密切的交感,因此,他的心和他們的心共同跳動,將他們的痛苦容納到心裡,並將它自己的痛苦用悲哀而具有說服力的語言送到成千上萬人的心裡。他所說的話是具有說服力的,但有時候使人心驚肉跳!人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打動他們的心,他們相信那年輕牧師是一個奇蹟。他們認為他是傳達上帝的智慧、譴責和博愛的代言人。在他們眼裡,他所踐踏的土地也是聖潔的了。他的教區裡的少女們圍著他,臉色變得煞白,她們的激|情飽含著宗教感情。因此,她們以為這激|情是純宗教的,並將它公開展示在她們白皙的胸脯之上,作為他們供於祭墳前的最合意的供品。那些上了年紀的教徒,看到丁梅斯代爾先生身體如此孱弱,而他們自己在衰朽之年卻還那麼硬朗,都相信他會在他們之前去天堂,於是囑咐他們的孩子們,一定要把他們的老骨頭埋在靠近年輕牧師的墳墓地方。或許,就在這個時候,可憐的丁梅斯代爾先生也正想到他自己的墳墓,他問自己,他的墳墓之上會不會長草,因為下面埋葬一個遭詛咒的東西!
「不,不站了,我的小珍珠!」牧師回答。在漫長的夢裡,害怕公開暴露一直是他致命的苦惱,此刻,可怕的東西又重新湧上他的心頭,他已經在發抖了。儘管他也體驗到一種奇異的歡樂。「不站了,我的孩子。說真的,我在將來要與你媽媽和你站在一起,但不是明天!」
「我從溫斯羅普總督的家來,」海斯特答道,「我在那兒守夜,給他量了量袍的尺寸,現在回家去。」
「牧師,」小珍珠說,「我能告訴你他是誰!」
這一切都是十分巧妙詭妙的,儘管牧師總是模糊地感覺到有某種邪惡的東西在窺視著他,但始終無法了解它的本質。他是抱著懷疑、恐懼,有時甚至是恐怖與憎恨來看老醫生那畸形的身影。他的姿態、他的鬍子,他的最細微行為,連同他服裝的式樣,在牧師眼裡都是可憎的。丁梅斯代爾先生無法認定這種不信任和厭惡的理由,由於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毒素正在浸染他整個心臟,因此,他把一切不祥預感都歸咎於這個原因。他決定忍受對齊靈渥斯的惡感,竭力將這些惡感連根拔除。他做不到這一點,而且,還將繼續與醫生保持密切交往,因而,使那個復仇者永遠不會喪失實現目標的機會,其實這個可憐、絕望的人比他的受害者更加不幸,這個復仇者已竭盡全力。
「不是明天,珍珠,」牧師說:「是另一天。」
她默默登上台階,站立在台架上,一隻手領著小珍珠。牧師摸到孩子另一隻手,把它握著。就在他握住孩子手的一刻。一股源於新生命的激流,如奔騰的水注入了他的心,並迅速注入他全身的血管,好似母親和孩子正在將自己生命的力量輸入他那麻痺的軀體。他們三個組成了一條通電的鏈條。
牧師逐漸平靜下來。可是,不一會兒他便看到一個小小的微弱光亮,那光亮開始時離得很遠,正沿那條街漸漸靠近。微光閃爍之處,照亮了這兒一根柱子、一道花面籬笆、一間格子破璃窗、一台水泵,帶著滿是水的水槽,這兒又是一道橡木拱門,門上掛著鐵門環,一段木頭作為進門的台階。丁梅斯代爾牧師心裡確信他生命的末日m.hetubook•com•com正在悄然而至。現在,他已經聽聽見腳步聲了,那燈光再過片刻就要照到他,把掩藏已久的秘密揭露出來。當燈光越來越近時,他看到處在光圈之中的人是他的牧師兄弟,他極為敬重的朋友——威爾遜牧師先生,丁梅斯代爾先生此時猜想他是在某個死人的靈床邊祈禱後回來,事實確實如此。那善良的老牧師剛從溫斯羅普總督亡故的房間歸來,此人升天還不到一個小時。他猶如古時候的聖人,通身被一道燦爛的靈光所圍繞,顯得十分榮耀,已故總督似乎將自己的榮光作為遺產留給他了,或者是在他仰望天國看朝聖者成功進入它的大門時,那遙遠的光輝照射到了他的身上。總之,威爾遜神父正返回家去,他拿著一盞燈自己引路。正是這盞燈的光亮使丁梅斯代爾先生有了上述遐想。他幾乎是出聲地嘲笑這些幻覺,接著便懷疑自己是否要發瘋了。
像從噩夢中醒來,無精打采,帶著沮喪的他屈服了醫生,跟著他走了。
「這是今天早上,」教堂司事說,「在刑台上發現的,撒旦將它扔在那兒,我看,是想跟大人開玩笑呢,不過,他確實既盲目又愚蠢,他一直是這麼個東西。他不知道,純潔的手是無須用手套來遮掩的!」
「到底是什麼時候呢?」孩子堅持問。
「說實話,」羅傑.齊靈渥斯回答,「我根本不知道你在這兒。我在溫斯羅普總督的床邊待了大半夜,用我可憐的醫術為他減少痛苦。他回到一個更好的世界去了,因此,天空裡閃耀出這道奇異的光時,我也在回家的路上。跟我來吧,我懇求你,牧師先生;否則,明天安息日的講道你就難以勝任了。那些書把人的腦子都攪糊塗了。你應該少看些書,找時間消遣,否則這種夜遊怪症會越來越厲害的!」
「是的!我是海斯特!」她回答,聲音裡充滿了驚訝。牧師聽見她從人行道走來的腳步聲。「是我,還有我的小珍珠。」
之後,牧師和醫生間的交往儘管外表上沒什麼變化,但實際上性質已不同於前。一條清晰的道路已展現在聰明的羅傑.齊靈渥斯面前。這條路確實不是他原先為自己設想的。他看似鎮定、文雅、毫無激|情,但是,我們擔心他懷著一種很深的恨,這怨恨一直潛伏在這不幸老人的心裡,但現在被激活了,使他想出一個比對任何敵人的報復都更加形似親密的報復計劃。將自己裝成可信賴的朋友,讓對方把一切恐懼、悔恨、苦惱、無效的懺悔、壓在心裡的罪惡通通吐露出來!一切罪惡的傷心事,本可以得到博大心懷的人給予憐憫和寬恕,卻袒露給這個毫無憐憫之心,不寬恕他的人,讓一切隱秘向報復者本人說出,只有這樣才能償清這筆債!
我們已經暗示,但從未進行過描述的一個夜晚,牧師從椅子裡跳起來。一個新念頭觸動了他,照這個新念頭去做可能會給你帶來片刻的安寧。他像要出去接受公眾崇拜那樣仔細地給自己穿戴起來,輕輕地下了樓梯,推開門,走了出去。
「謝謝你,我的好朋友。」牧師莊重地說,心裡確實吃了一驚。因為他的記憶混亂,他幾乎已經把昨天晚上的事當作幻象了。「是的,看來,這確是我的手套。」
「珍珠,小珍珠,」停了一會兒,他壓低聲音叫道:「海斯特.白蘭!是你嗎?」
「我和你一起回家。」丁梅斯代爾先生說。
他的內心痛苦驅使他採取了一些腐敗的舊羅馬教義的做法,這些做法與較為合理的新教教義是背道而馳的。在丁梅斯代爾先生終日鎖閉的密室裡有一條鞭子,這個新教和清教徒學家經常用它抽打自己的肩膀,邊抽打邊刻薄地嘲笑自己,笑得越響抽打得越狠,與許多別的清教徒一樣,禁食也成了他的習慣,但他們是為了淨化身體,使之成為接受天國啟示更為合適的媒體,而他卻將禁食當作一種懲罰,直到雙膝顫抖為止。而且,他還徹夜不眠,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有時點一盞昏暗的燈,有時則對著一面用強光照射的鏡子,看著自己的臉。他以這樣的方式表明自己在不斷地進行反省,但這只能使他備受折磨,而不能使他淨化。不眠之夜之時,他常常頭暈目眩,眼前似乎有各種各樣的幻影在飛舞。這些幻影自身發出微弱的光,出現在房間各處的昏暗之中;出現在鏡子裡。時而是形狀可怖的一群,對著牧師發出猙獰的笑,招呼他與它們一起離開,時間是光輝燦hetubook•com.com爛的天使,沉甸甸地往上飛,如同背負著巨大的悲哀,但越飛得高就變得越輕巧,時而又出現了已去世少年時的朋友、白鬍子板著臉的父親和不理睬他的母親。這位幻象中母親的鬼魂也對兒子投去憐憫的一瞥!而此時,海斯特帶著穿紅衣服的小珍珠,在那間被這些鬼搞得極為恐怖的屋裡飄過去,小珍珠伸出食指,先指著她胸前的紅字,而後又指著牧師的胸口。
牧師心存戒備,對他諱莫如深,使他這個陰謀無法實現。不過,齊靈渥斯對事態並無多大不滿,出現這樣的事實是上帝的安排,報復者和受害者是實現其自身目的的工具,在看似進行懲罰的地方,也許是在給以懲罰寬恕,以此改變了醫生的陰謀。他幾乎可以說,他已得到一個啟示。有了這一啟示,在他和丁梅斯代爾先生的交往中,他不僅能看到外部行為,而且其心靈最深處也充分展現在他的眼前,他能看到並了解他的每一個活動。從此,他不僅是旁觀者,而且成了重要的操縱者。可以隨心所欲地拔動他的心弦。他要用痛苦來刺|激他嗎?受害者始終被綁在拉肢刑具架上,只須掌握控制那台刑具的彈簧就行了,對此醫生知道得很清楚!他要用突如其來的恐懼來驚嚇他嗎?就如魔術師的魔杖一樣,他可以招來成千個鬼怪,它們一個個面目猙獰,團團圍住牧師,用手指直戳他的前胸!
「牧師!」小珍珠低聲叫道。
「明天,我還跟媽媽和你站在這兒嗎?」珍珠問。
珍珠又笑了。
此時,有一個特別情況對丁梅斯代爾先生的心理起了決定作用。在他仰望天空時,他意識到小珍珠用手指著離刑台不遠處的老羅傑.齊靈渥斯。看來,牧師在認出那個奇異的空中字母的同時,也看到了他。流星的光出現一種新的感情。醫生這時很可能不像往常那樣心懷惡意。的確可以這樣認為:倘如流星點燃天空、照亮大地,是向海斯特.白蘭和牧師作最後審判日的可怕預示,那麼,羅傑.齊靈渥斯可能就是含怒帶笑站在旁邊要將他帶給魔王的人。他的表情清晰,牧師十分強烈地感覺到了。因此,在流星消失、街道和所有其他的景物一下子隱沒之後。他依然如畫一般清晰地留在黑暗中。
「尊敬的先生,」醫生此時已走到台架腳下,他說。「虔誠的丁梅斯代爾先生!難道是你嗎?啊,是真的!我們讀書人一直埋在書堆裡,真需要得到周到的照料啊!我們在醒著時候作夢,在睡夢中卻到處走。來吧,尊敬的先生,我親愛的朋友,我求求你,讓我領你回家去吧!」
她沒有忘記自己發過的誓,默默不答。
丁梅斯代爾先生還沒來得及說話,在遙遠而又寬闊的天上閃現出一道亮光。無疑的,這是一顆流星,守夜人常常可以看到流星劃過天空、消失在廣漠的空間。流星的光芒將雲層照得通明,街道上的熟悉景物全呈現出來了,就像白天那樣清晰,也帶著一種可怖感。看著凸出的閣樓和古樸的牆壁,大門台階和門檻的大房子,園裡新翻的黑色泥土,略有殘痕的車道,市場兩邊也長著綠草,一切清晰可見,然而都顯出一種奇特的模樣。在那個地方,站著牧師,他一隻手捂著心臟。海斯特.白蘭,那個刺繡字母在她胸前閃著光;小珍珠,她本身也是一個標記,是連接兩個人的中間媒介。他們站立在奇異而又莊嚴的午夜之光中,這光似乎是來揭示一切隱秘的,這光是要把這三個人結合成為一體的曙光。
這些幻象沒有一個能真正欺騙他,憑他的意志能透過霧一般的虛無看出實際存在著的東西,使他確信它們不像那邊的雕花橡木桌,或那邊方形皮面,銅夾夾住的聖書,是具有實質性的東西。但是,就一種感覺而言,這些幻象此時是牧師必須應付的最真實、最實在的東西。他所過的虛偽生活造成的難言之痛使他周圍的一切真實都失去了意義,而上帝正是用這些真實使人的心靈獲得歡樂和養分的。對虛偽者而言,整個宇宙都是不真實的、難以捉摸,什麼也把握不住的,他也變成一個影子,或者更確實地說已停止了存在。使丁梅斯代爾先生得以繼續存在人世的唯一真實的東西是他內心最深處的痛苦和面部無法掩飾的表情。假如他一旦找到笑和快活的力量,那世界上就不再會有這樣的痛苦了。
就這樣,丁梅斯代爾先生站在刑台上作徒勞的贖罪表演,卻被巨大的內心恐怖所壓倒,他覺得萬物在注視刻m.hetubook.com.com在他裸|露胸膛上,心臟上方的猩紅色標記。說實在,在標記的地方,很久以來有一種毒齒撕咬的疼痛,此刻,這疼痛又在發作了,他失去意志和控制力大聲尖叫起來,這一聲叫喊越過夜空,在房舍間迴盪,遠處的山巒傳來它的回聲。好似有一群魔鬼發現這喊聲裡的不幸與恐懼,把它當作玩物拋來拋去。
丁梅斯代爾牧師既受身體疾病之苦,又受內心痛楚的折磨,而且還陷身於死敵的詭計之中,但在神職上卻取得了顯赫的聲譽。很大程度上,他是以自己的不幸來贏得這種名聲的。他的智能,他的道德,他體驗與傳達感情的能力,都由於他在平常經受的刺|激與痛苦才始終處於異常的興奮狀態。他的聲望,儘管仍然處於上升階段,但已經壓倒了幾個傑出同行。他們中間有學者。在獲得神學深奧學問方面,他們所花的歲月比丁梅斯代爾先生的生命更長,因此,在真才實學上,他們很可能比這位年輕兄弟具有更深的造詣。還有一些人意志比他堅強,具備機敏、健全、悟性,這些長處一旦和充分的學說相結合,就能使他們夠得上做受尊敬、高高在上的牧師。還有其他一些人,他們是真正的神父,他們在書本裡孜孜求索,耐心地思考,他們的能力得到了精心培育,而且,由於在心靈上與天國相通,雖然使這些神聖的人穿著凡人的服裝,卻幾乎進到天國去了。他們所缺少的只有聖靈降臨的五旬節落在耶穌的門徒頭上的那份禮物:火焰一般的舌頭。但它所象徵的不是用別國或無人知曉語言能力,而是用心靈的語言與整個人類溝通的能力。這些聖父所具備作使徒的一切條件,只缺擔任這種職務——來自上帝最後和最珍貴的證據:火焰一樣的舌頭。他們曾夢想通過熟悉的詞語與形象,這個最卑微的媒介,來表達最崇高的真理。但他們的聲音從日常所居的高位落下來,聽起來遙遠而又模糊不清。
五月上旬,夜色朦朧。從天頂到地平線,雲幕籠罩,不透一絲光亮。如果把目睹海斯特遭受懲罰的那一大群人召到這兒,他們將辨不出示眾台上的臉,也很難看出人體的輪廓,四下裡是一片黑暗。整個鎮子都處於酣睡之中,不會被人發現,只要他樂意,牧師可以在那兒站到東方發白,除了寒冷的夜氣透入他的肌膚,關節會由於得風濕病而僵直,他的喉嚨會得感冒和咳嗽,使明天前來參加祈禱的聽眾失望。誰也看不見他,除去那個日夜盯著他,剛才還看到他偷看自己用帶血皮鞭抽打自己的人。那麼,他為何到這兒來呢?只是為了裝模作樣的懺悔嗎?這確實是一種愚弄,不過,只是愚弄自己的靈魂而已!對這種愚弄天使會為之臉紅而哭泣,而魔鬼則會興高采烈,齜牙獰笑!悔恨到處追隨著他,他是被悔恨驅趕到這兒來的,而悔恨的姐妹,悔恨最親密的伙伴怯懦卻總是伸出顫抖的手,他瀕臨說實話的時候,緊緊抓住他,將他拖住,可憐又可悲的人!像他那樣懦弱的人有何權利去承受犯罪的重負呢?只有神經如鋼鐵般堅強的人才能承受犯罪的重負呢?只有神經如鋼鐵般堅強的人才能犯罪,他們不是選擇忍受,就是不顧一切,豁出命去,把重負立即拋開!這個柔弱又敏感的心靈的人不能在兩者之間,將犯有蔑視上帝之罪與虛假的懺悔交織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當威爾遜牧師用一隻手臂緊緊掖住自己,另一隻手將燈舉在自己臉前,從刑台邊走過時,年輕牧師幾乎不能自制地說:「晚上好,威爾遜神父!我請你上來,到台上來,和我共同度過一個小時!」
看見貝靈漢姆總督的燈亮著,老女人趕忙滅了自己的燈,消失了。可能她是飛到雲層裡面去了。牧師再也看不到她的活動。總督朝黑暗裡作了番仔細的觀察之後,那黑暗簡直是一塊大磨盤,他什麼也看不出來,從窗口走開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牧師害怕地問。
一會兒後,那種惡俗的幽默感又潛入了他嚴肅幻覺的頭腦。覺得四肢被徹背的寒氣凍僵了,他不知道是否能從刑台上走下去。天將破曉,周圍人快要起床了,起得最早的人將會在晨曦中看到刑台上一個模糊的身影。在驚恐與好奇相交織的狀態中,他們會去敲開一扇又一扇門,把所有的人都喚來看這個鬼魂,他一定會這樣想。一個帶來騷亂的黑色精靈會撲搧它的翅膀從一家飛到另一家。晨光越來越明亮,老頭從床上爬起來,穿著法蘭絨長袍,主婦們都和*圖*書顧不上脫掉自己的睡衣。所有這些謹守禮儀的人這次會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地站在眾人之中。老貝靈漢姆總督會歪斜地繫著他的詹姆士國王式的皺領,板著臉來到這兒;西賓斯夫人裙裾上有森林裡的殘枝碎葉,由於夜間遊蕩之後幾乎還未合過眼,神色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難看,善良的威爾遜神父在靈床邊待了半夜,又這麼早就被從夢見光輝燦爛的聖徒夢中吵醒,所以也是滿臉不悅之色。丁梅斯代爾先生教堂裡的長老和執事們也會來到這兒,還有那些將她們的律師奉若偶像,在自己雪白胸脯上掛著他的肖像的少女們,現在,他們處在慌亂之中,沒有時間用手帕去遮掩她們胸口。總而言之,所有的人都會磕磕絆絆跨出門檻,在刑台四周仰起奇驚而又恐懼的臉。他們在那兒看到誰?那個被東方霞光染紅額頭的人是誰?她不是別人,而正是被凍得半死、被恥辱壓垮的丁梅斯代爾。
「既然撒旦要偷它,今後大人必須赤手和他周旋。」老司事陰冷地笑笑說。「大人是否聽說昨天晚上有人看見神兆了?在天空上一個巨大的紅字,字母A,我們看這個字母代表天使,因為,昨天晚上,溫斯羅普總督大人成了天使,這無疑是個徵兆!」
公眾對他的崇敬竟會給他造成苦惱的折磨,他真心誠意地崇拜真理,視名利如過眼煙雲,竭力避免處於尊顯的地位,好像他的生命與他們一樣並不具有神聖的本質。然而,他竟是什麼呢?是一個實質性的存在呢?還是朦朧的幻影?他渴望在講道場上,用最響亮的聲音親口告訴人們他究竟是何許人。「你們所看到穿著黑色教士服的我。一登上這神聖的講場,朝天仰起蒼白的臉,代表你們與至高至尊的上帝傳達信息的人,在你們眼裡生活像聖潔的人,你們以為在人世留下了閃光的足跡,朝聖者沿著這條足跡就可以到天國的人,用手給你們的孩子施洗禮的人,為你們死亡朋友作臨終祈禱,從他們離開的世界向他們輕輕說一聲阿門的人——我,你們的牧師,你們如此崇敬信賴的人,是一個墮落者和騙子!」
「糟了!」牧師雙手掩面說道。「全鎮上的人都會醒來,跑過來發現我。」
「我告訴你,我一看到他心就顫抖,」牧師又說道:「他是什麼人?你能幫助我嗎?我對此人有說不出的恐懼。」
「沒有,」牧師回答。「我沒有聽說此事。」
「上來吧。海斯特,你和小珍珠一起上來。」丁梅斯代爾牧師說。「你們倆以前都來過這兒,但我沒和你們在一起,再上來一次,我們三個人都站在一起。」
「你在嘲笑我?」牧師問。
丁梅斯代爾不止一次抱著不說出上述一番話就不下講壇的決心登上講道壇。不只一次,他已經清了喉嚨,顫抖地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只要這口氣吐出來,就會帶出靈魂中的黑色秘密。不止一次,不,該說不止百次,他實際上已經說了!但結果如何?他告跅聽眾他是一個卑劣的人,是最壞的罪人,是一個可憎可惡之徒,是一個犯有不可想像之罪的傢伙。他唯一感到驚奇的是,他們竟沒有看到他卑賤之軀被上帝怒火烤枯了!還能有比這說得更清楚的話嗎?難道人們不會在衝動下,從座位上跳起來,將他從講道壇一拽扯下來嗎?他們沒有這樣做,確實沒有!他們聽到所有這些話,反而更加尊重他。他們壓根兒沒想到在他那些自責的話語裡隱含著致命的實情。「神聖的年輕人」他們議論說。「人間的聖賢!天啊,若他在自己潔白的靈魂裡看出這樣的罪,那他會在你我的靈魂裡看到怎樣可怕的景象啊!」牧師自己非常清楚,他是個巧妙的,但得受良心責備的偽君子,他們會以怎樣的目光來看他含混的自供。他竭力以袒露自感有罪的良心來表明自己是個騙子,但得到的是另一種罪,一種自己感覺得到的恥辱,卻沒有在自欺中得到片刻的解脫之罪。他說了實話,又將這些實話變成十足的虛偽。但是,就他的性格而論,他比任何人更熱愛真實,厭惡謊言,因此,他首先厭惡的是可悲的自己。
「但你會答應明天握住我的手和媽媽的手嗎?」珍珠問。
牧師被這個恐怖的情景嚇得魂不附體,他無意識地突然大笑起來,這一笑使他感到無限驚恐。對他的笑聲立即作出反應的是一個孩子輕快的笑聲。他的心一陣顛抖,不過,他不知道這是由於劇烈的痛苦,或是歡樂,他聽出這是小珍珠的笑聲。
「孩子,你想說什麼?」丁梅斯代爾先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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