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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字

作者: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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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海斯特與醫生

八、海斯特與醫生

「你作何選擇呢?」齊靈渥斯問。「我的手指只消指一指這個人,就會讓他從講道壇滾進牢房裡去,甚至還會將他送上絞架。」
海斯特.白蘭最近和丁梅斯代爾先生那一次奇特的會面,使她發現牧師的體質比以前更弱了。他的精神到了毀滅的邊緣,意志力減退到連孩子也不如。雖說智力還保持著最初的水準,但這也是疾病引發出的病態興奮,她了解他,許多人不知道的隱情她全明白,她完全可以推斷出,除了他的良心還有正常感覺之外,一架恐怖的機器已經破壞了他的寧靜,而且還在騷擾他。她了解這個可憐男人的過去,當他向被遺棄的女人求救,幫助他對付靠本能發覺的敵人時,她驚恐萬狀。不過,她認為他有權向她求救。海斯特長期與世隔絕,對自己的念頭是對還是錯,已經不再用外界的標準去衡量了。她明白,或似乎明白,她對牧師負有責任,除他之外,她對任何人,甚至對整個世界都沒有責任。她與人類的一切聯繫,無論是通過花卉、絲綢還是金子或任何其他物質建立的關係,全都斷絕了。然而,她和他之間卻有一條共同犯罪的鎖鏈,他們誰也無法砸斷它。這種連結,如同其他紐帶一樣,帶著一種義務。
「是我!」海斯特顫抖著叫道。「我的責任不比他小,你為何不報復我呢?」
「閉嘴,頑皮的孩子!」母親說,語氣從來沒有這麼嚴厲,「別纏我了,要不然,我把妳關進櫥櫃裡。」
總之,羅傑.齊靈渥斯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表明一個充當魔鬼的角色,經過一段不很長的時間,他就能將自己變成魔鬼。這個不幸的人在七年時間裡對一顆充滿痛楚的心進行不斷的刺|激,以此為樂,而且還在那些燃燒的痛苦之上添加燃料,結果,他使自己變成了魔鬼。
「我讓紅字來懲罰你,」羅傑.齊靈渥斯回答。「要是它報不了我的仇,我也就無能為力了!」
「不管是不是罪過,」海斯特盯著他的背影,傷感地說,「我恨他。」
總之,海斯特已打定主意會見原先的丈夫,用一切力量來解救已落入他手中的受害者。沒過多久,她找到一個機會。一天下午,在半島上一處荒無人煙的地方,她帶領珍珠散步,正好碰見老醫生。他一手掛著籃子,另一隻手拄著拐杖,正彎腰在地上找專可以製藥的樹根和野草。
自從丁梅斯代爾夜遊時他倆見了一面以來,她現在有了一個深思的新題目,為達目的,她將耗盡一切精力並作出一切犧牲。她目睹了牧師在痛苦中掙扎,或者更準確地說,那掙扎業已停止。她看到他已站在瘋狂的邊緣,如果說還未完全瘋狂的話。不管那迫使牧師悔恨的暗中刺多麼痛楚,那個出面為他治病的人無疑又在刺中摻了致命的毒液。一個秘密的敵人,假裝成朋友和救護者,寸步不離守在他身旁,而且利用這個機會,撥弄丁梅斯代爾先生天性中那根脆弱的神經。海斯特不禁自問:是否由於自己在真誠、勇敢、堅貞等方面存在缺陷,才使丁梅斯代爾身陷困境呢?她唯一的辯解就是:過去除了默許羅傑.齊靈渥斯隱姓埋名之外,再也找不到別的辦法來挽救他,使他免遭比她自己更可怕的折磨。在這個動機下,她作出了抉擇。而今天看來,她的選擇是個下策。因而,她竭力盡可能地補償自己的過失。經過數年艱苦的磨煉,她變得堅強了,自信不再像七年前那個夜晚在齊靈渥斯面前束手無策,那時她頭一次身負重壓,幾乎被羞辱逼得發瘋,從此以後,她已攀上新的高度。而另一方面,那個老傢伙由於不惜一切伺機報復,使自己降低到同她接近,甚至還要低的程度。
「當然知道,」珍珠嚷道,閃亮的眼睛緊盯著母親的臉,「那跟牧師用手捂住胸口是個道理。」
正在這時,她聽到母親的呼喚,就像小鳥似輕巧地跑到母親跟前,又蹦又跳地指著胸前的裝飾。
「我們七年前最後一次面談時,」海斯特說,「你執意要我答應,對你我以前的關係保守秘密。因為那個人的生命和名聲全掌握在你的手裡,所以除了按照你的要求保持沉默之外別無選擇。但是,我這樣把自己束縛起來,心裡很憂慮,儘管我已拋掉了對他人的一切責任。但對他我還承擔著責任。我覺得發誓為你保守秘密是對這個責任的背叛。從那天起,你成了世界上最接近他的人。你到處跟著他,你探索他的思想和內心,你已經抓住了他的命脈,他整天受煎熬,但他至今還不認識你的真面目。我對他扮演了一個虛偽的角色,他是我唯一還有權對其保持誠實的人!」
「沒有!他欠我的債越來越多。」醫生答道,他說這話時,那種凶狠的樣子緩和下來了,他變得陰沉而憂鬱。「海斯特,你還記得九年前我是怎樣一個人嗎?那時候,我已處於生命的秋天。可是,年復一年,我所過的是誠實、平靜的生活,我把年華用於增長自己的知識,也用於增進人類的幸福。你還記得嗎?你可能認為我是一個冷冰冰的hetubook.com•com人,但實際上,我是一個善良、真誠的人嗎?我不是具備所有這些特質嗎?」
「冷靜些,海斯特,冷靜些。」老人陰沉地回答。「寬恕與否並非取決於我,我可沒有你所說的那種權力。我想起了一條遺忘已久的老信條,用它來解說我們所做的一切和所受的一切痛苦吧。在你走出錯誤的第一步時,你已經種下了罪惡的幼苗,不過,從那時開始,這一切就成為難逃的劫數了。你對我做了錯事,但你並非罪人,你只是在一種幻覺中才是有罪的。我從魔鬼手中奪來了它的權責,但我也並非像個魔鬼。這是我們的命運,讓那黑色之花盡情開放吧!現在你走吧,對那個人,你愛怎麼辦就麼辦。」
「談他的什麼呢?」羅傑.齊靈渥斯迫不及待地大聲說。似乎他愛這個話題,很高興有機會能和他唯一相信的人討論這個問題。「說實話,海斯特夫人,此時,我頭腦裡正在忙於思考那位先生。所以請暢所欲言的吧,我會答覆的。」
「對,女人,你說得對。」齊靈渥斯叫道,他心裡的醜惡在她的面前迸發出來。「他還不如馬上死掉!從來沒有人受過這個人所受的罪。而且,他的痛苦都暴露在他的敵人面前!他對我是有所察覺了,他感覺到始終處在一種咒語那樣的陰影籠罩之下,憑著某種內心的感覺,他知道有一隻並不友好的手在撥弄著他的心弦,有一隻眼睛在好奇地探究著他,這只眼睛只搜尋不幸,而且確實發現了他的不幸。可是,他並不知道這眼睛,這手就是我的!和別的神職人員一樣,他以為自己交給了一個魔鬼,要被可怕的噩夢、悔恨的痛苦、無望的寬恕所折磨,讓他嘗嘗在墳墓邊等待懲罰的滋味。可是這個陰影是由於我的存在而產生的!我是他最接近的人,也是他曾經用最卑劣手段傷害過的人!對,一點不錯!他身邊有一個魔鬼!一個曾經有人心的人,由於遭受了痛苦而變成魔鬼!」
「你還沒把他折磨夠嗎?」海斯特注意到老人的神情。「他還沒還清你的帳?」
只有晚上,她才待在家裡,天剛放亮就出門。這個專門施助的人踏出別人的門檻時,從不回頭看一眼人家感激的目光,如果剛剛接受過她的援助的人有些許感激之情的話。有時在街上遇見他們,也從不抬頭接受致意。如果他們執意要和她搭話,她就用手指按住那個紅字,默默而過。這舉動也許是驕傲,但卻更像是謙恭,總之,它感化了人們,令人生起惻隱之心。公眾是專橫的,常理的公道作為一種權利過分要求時,則專橫者也會比通常給予更多的施捨。由於公眾把海斯特的態度理解為懇求。因此樂意對從前的牲犧者給予更多的施捨,甚至比她應得的還要多。
第二天清早,孩子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枕頭上支起腦袋,提出另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總是和紅字的問題糾纏在一起。
談話時,海斯特始終盯住那老頭,她驚訝地看到在過去的七年裡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倒不是他顯老了,年齡在他身上留下了明顯的印記,但他的長相並不顯得太老,他還保持著活力和機警。但是,她記憶最鮮明的,那種沉著鎮定、好學的品格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搜尋而警覺的凶相,似乎想用微笑掩蓋這種神情,他的笑反而顯露出他的虛假,似乎在嘲弄她,使旁觀者越發看出他內心的陰暗。他眼睛裡不時閃著一種紅光,彷彿他的靈魂在燃燒,那暗火被悶在胸膛裡面,偶爾被一陣激|情所煽動,迸發出瞬間的一縷火焰。他立即把這火焰壓下去,並竭力裝作沒有發生過什麼事的樣子。
人們還看到海斯特除了呼吸公有的空氣,用雙手勤懇勞作,為自己和女兒掙得每日的麵包之外,並未要求分享人世的特權,哪怕是最卑微的。一遇到有人求助,她立即盡獻姐妹之情。對於窮人的哀求,她毫不吝嗇地拿出自己微薄的積蓄,哪怕有些壞心腸的人嘲笑她,她也定期放食物到他家門口,或贈送衣物。瘟疫蔓延全鎮的時候,誰也沒有海斯特那樣忙,盡心照料他人。無論災難屬於個人或大眾,這個被社會摒棄的人一定會挺身而出。她踏進痛苦密布的家庭並非作客,而是作為理應來到的親人,似乎昏暗的燈光正是授予她與姐妹們交談的最好場所。她胸前繡著的字閃耀著光,讓人感到溫暖。那字本是罪的標記,此時成了病室裡的燭光。在病床彌留之際,那字的光將跨越時空,在現世的亮光逐漸黯淡、來世的光輝尚未來臨之際,為他照亮走進天國的路程。在這關鍵時刻,海斯特溫厚熱誠的天性是人類溫情的源泉,無論需求多大,它永遠不會枯竭。她那佩著恥辱標記的前胸,對於有所求的人卻是柔軟舒適的枕頭。她是自封的仁慈女神,或者可以說,是宇宙之巨掌託付給她的重任,無論是世人還是她本人都不曾盼望這個結果。如今,她胸前的字成了事業的象徵,人們從她身上可以獲得救助。她極富同情心hetubook.com.com,又樂於助人,大家已不再按本意去解釋紅字「A」了。人們說,那字母的含義是「Able」「能幹」的意思。海斯特.白蘭具有女人的力量,她多麼剛毅!
海斯特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的臉蛋。雖然她眼裡現出平時看到的獨特表情,她卻說不準珍珠是否當真把它與別的什麼意思連在一起,她想確定這一點。「孩子,知道媽媽為什麼要戴這字母嗎?」
統治者和博學之士承認海斯特的善良影響比普通老百姓要遲些。他們對海斯特的偏見,就像用理論的鐵箍得自己死死的,若要驅除這種偏見實非易事。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臉上冷酷刻薄的皺紋漸漸鬆弛下來,而且到將來某一天,會變換成一副親切的面孔。那些身居要職,以監視公共道德為職責的人正是如此。至於那些生活中的眾生早已徹底忽視海斯特因脆弱而犯的過錯。不僅如此,他們開始不再把紅字看成是罪惡的標誌,反而看成是行善的象徵,作好事的標誌。「你看見戴刺繡標記的那個女人嗎?」他們會對陌生人這樣說,「她是我們的海斯特,我們鎮裡的海斯特。她對窮人多麼仁慈,對病人多麼幫忙,對遭難人多麼關懷啊!」當然,說完這些話後,還要悄聲補充幾句若干年前那樁見不得人醜事。愛揭短,這始終是人性的癖好。但是,在人們心目中,紅字具有修女胸前十字架的效果。紅字賦予她神奇的力量,使她度過一次次危難。即使落入強盜之手,紅字也會保佑她平安無事,據傳聞,有一個印第安人曾向紅字射了一支箭,飛箭雖然中了目標,卻彈落地上,沒傷她一根毫毛,不少人信以為真。
就這樣,齊靈渥斯彎著腰,離開了海斯特。這個身體畸形的老頭有一張能讓人產生深刻印象的臉,他到處掘樹根,挖草藥,並把它們裝進臂彎上的提籃裡。他彎著腰,蹣跚地走著,灰白的鬍子幾乎觸著地面。海斯特在他身後注視了一會兒,懷著好奇心想看看經他踏過的地面是否連初春的青草也不長,在青翠草地上是否會踩出一條彎曲、草枯葉黃的小徑。她想知道他採集什麼草藥,大地會不會在他目光的感應下產生邪念,在他手下會不會長出無名惡草來滿足他,或者說,茁壯的植物是否經他一摸就變成毒草?耀眼的太陽照到他身上是否有一個陰影伴著他那畸形的身軀,無論他走到哪裡都與他形影不離?那麼他現在要去哪裡?會不會突然沉入地下,留下一塊焦土,以後長出龍葵、山茱萸、殺生草,繼而蔓草叢生,或者,他會不會展開蝙蝠般的翅膀騰空而飛,飛得越高,模樣越醜陋?
「那我可不知道,媽媽,我知道的全部說了。」珍珠的神情比平時說話要嚴肅認真得多。「問一下剛才和你說話的老頭吧。他也許能告訴你。不過,說真的,我的好媽媽,這紅字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戴在胸前,為什麼牧師要用手捂住心口?」
「這樣倒好些!」海斯特.白蘭說。
這時,她母親和醫生開始談話了。
當她盯住老羅傑.齊靈渥斯佝僂的背影時,她心中湧上一股自己也說不清的思緒。
「女人,我真有點可憐你。」羅傑.齊靈渥斯說。他也無法抑制住湧上心頭的欽佩之情,因為她所表現出來的絕望,幾乎給人以一種大義凜然之感。「你具有非凡的氣質,若你早遇上一個比我值得愛的人,這件不幸之事就不會發生了。我可憐你,你的天生麗質一去不復返了。」
海斯特給人的印象如同大理石一般冰冷。這緣於她生活的劇變,她過著一種只有思維的生活,除此之外,無情、無慾。她孤零零地立足於世界,孤獨得對社會無所依求,只有女兒還需要她的保護和指點。她孤獨得不再希望恢復地位,即使還不至於鄙視這種願望,但早已把斷裂的碎片完全拋棄了。人世間的法律並不是她心中的法律。在那個年代,人類的智慧剛剛獲得解放,比起以前,有更為廣闊的天地任其馳騁。軍人已經推翻王朝貴族,比軍人更勇敢的人士,緊接著推翻那與古代思想有關聯的古代偏見的全部體系,並非行動上,而在理論範園內推翻並重新形成新理論,這就是他們最真實的目的。海斯特吸取了這種新精神,傾向於自由,在當年的大西洋彼岸,這已是普遍的事了。不過,如果我們的移民祖先對這自由思想也有所聞的話,那將視它比紅字還要大的罪了。在她那座海邊的茅舍裡。拜訪她的那些思想是不敢闖進新英格蘭的住宅的。倘若有人看見這些影子似的客人前來叩門,主人會把它視為魔鬼。
「媽媽!媽媽!牧師幹嘛總要用手捂住心口呢?」
那個紅字還未起作用。
「是的,而且還不只此。」他逼視著她臉問。他的臉上露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我已和你說過我是什麼!是一個魔鬼!但這是誰造成的?」
這個惱人的問題時時縈繞心頭,還伴隨著對於女性的思考:女性中最幸福的人,她們的生存有價值嗎?至於她個人的生存和_圖_書,她早已認為毫無價值。勤於思考,正如在男人身上發生作用一樣,也可以使女人得到安靜,但卻偏偏令她悲哀。這也許是由於她看到面前的重任難以承擔。首先,整個社會制度要徹底推翻,然後重建家園。其次,男人的本性——或者說長期遺傳下來的習慣應該根本改變,那時女人才能得到近乎公平合理的地位。最後,即使排除了一切困難,婦女也必須先進行更巨大的自身改造,才能利用初步改革的成果,在這一過程中,她最純潔的生命精髓得被耗盡。一個女人,無論如何運用思想也無法解開這些難題,或者只有一個辦法,如果她的感情能主宰一切,這些難題將迎刃而解。然而海斯特的感情已不再健康地、有規律地活動,只有茫然徘徊在思考的迷宮裡,時而因無法攀登峭壁而轉彎,時而因萬丈深淵而返回。環顧四周,盡是荒涼可怕的景象,無安身之處。一種可怕的念頭纏繞著她的心,立即把珍珠送上天國,而自己也走向由「不朽的正義女神」所指定的處所去,這樣是否更好些?
「那到底又是什麼原因呢?」海斯特問,起初為孩子那句荒誕不經的話微微一笑,但仔細一想,臉上不禁刷白。「除了我的心之外,這字母跟別人的心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也可憐你,」海斯特答道,「仇恨將一個聰明智慧的人變成了一個魔鬼!你現在願意恢復人性,重新做人嗎?不是為了他,也該為了你自己!寬容些吧,讓有權施與懲罰的上帝去懲罰他吧!我剛才說過,如果我們一起在這片罪惡的迷津徘徊下去,每走一步都會被我們撒在路上的罪孽絆倒,那麼,他和你,還有我,都不可能有好下場。事情本不該如此!只有你有可能找到好的出路,因為你是深受傷害的,能否寬恕取決於你,你願放棄這個唯一的權力嗎?你要放棄這個無比珍貴的機會嗎?」
「媽媽,」她問,「紅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個標誌,或更確切地說,象徵社會地位的標誌,在海斯特腦子裡有一種強烈而獨特的作用。她的個性裡優美歡快的東西像薄如蟬翼的綠葉早已被火紅的烙印燙得焦黃,剝落精光只剩下光禿禿的粗樹幹了。如果她還有朋友或同伴的話,早已遠而避之。甚至連她的外貌也發生很大變化。可能由於她故意穿著簡樸,本來一頭烏黑發亮的秀髮不是給剪短了,就是全塞到帽子裡,遮得嚴嚴實實,除此之外,可能還有別的什麼原因,使海斯特的臉龐再也挽留不住愛的目光。她的身軀儘管端莊,如雕像般完美,再也激不起情慾將她擁入懷抱,她的胸脯,失去昔日的豐|滿與柔軟,不再吸引愛情的撫慰。她失去了女人不可缺少的某些東西,沒有這些東西,女人就不成為女人。一個女人遭受並經歷一場嚴酷的懲罰以後,她的個性與外貌會發生強烈的變化,這是命運造成的。如果她只有柔情,那她會死掉。萬一她可以倖存下去的話,柔情要麼被她驅趕出去,要麼被她碾碎,深藏於心底,二者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不過後者似乎更切實際一些。她過去是女人,現在不算是女人了,不過只要有魔法點化一下,就可以立即恢復成女人。至於海斯特以後會不會受到點化,再變成女人,那就等著瞧吧。
「我看到了會使我哭泣的東西,假如眼淚能表達我心頭痛苦的話。」她答道。「別談這個吧,我要談的是那個可憐的人。」
她雙手緊握母親的手,露出她野性中少有的誠摯神情,望著母親的眼睛。這時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海斯特腦海,孩子也許以天真的信任感尋求接近自己,並且盡其智慧之所能,建立一個同情心,因而珍珠露出和往常不大一樣的面容,在此以前,做母親的雖然疼愛著女兒,卻總在告誡自己,別指望得到比四月的風更多的回報——那微風在空中飄來蕩去,具有一種莫名的激|情,會在心情最愉快時勃然大怒;當你敞開胸襟讓它進來時,帶給你的不是柔情,而是寒氣,為了補償這種過失,它會出現模糊的目的,親吻你的臉頰,輕拂你的頭髮,然後走開,僅在心中留下幾縷夢幻中的快慰。何況,這只是母親在揣摩女兒性格呢。至於別人,恐怕看不出她身上有什麼討人喜歡的品性,更多的是很壞的評價,但這時海斯特等覺察到女兒的早熟和觀察的敏銳,似乎已經到了可以交朋友的年齡,可以盡量分擔母親的擔憂,而不損害任何一方。珍珠那複雜個性中似乎一開始就存在著堅定,不退縮的氣質,一種不甘束縛的意志、自信、蔑視無能的品格。如果對她的個性仔細推敲,會發現其中有虛偽的地方。她還有豐富的情感,儘管現在還像未成熟的果子那樣酸得難以入口。海斯特想個小精靈似的女身具有這些純樸的天賦,如果不能成為貴婦人的話,那從母親身上繼承下來的邪惡太多了。
她責備自己懷著這個念頭,但沒法子趕走它,也沒法子使它減少。為了克制這種情緒,她回憶起過去的歲月,在遙遠的地方,每天晚上他m.hetubook.com.com從幽靜的書齋裡出來,坐在壁爐旁,沉浸在妻子嬌柔微笑之中。他常說,只有她的微笑才能驅散胸中讀書而積聚的寒氣。這般情景,也曾作為幸福而出現過。但是如今,經歷了淒涼的日子以後,只能把它看作最不幸的回憶。她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會那樣,不明白為什麼會嫁給他。她覺得以前接受不熱情的握手,而且以微笑回報他,實在是最應追悔的罪過。而在她不成熟的時候,齊靈渥斯勸說她,說在他身邊必定幸福,這似乎是更邪惡的犯罪。
「哈!是海斯特夫人有話和老羅傑.齊靈渥斯說嗎?」他直起腰答道。「很高興!啊,夫人,我到處聽到你的好消息!就在昨天晚上,一位英明的法官還談起你的事,也悄悄對我說,議會一直在討論你的問題,為了維護公共利益,是否可以將你胸前的紅字取下,我發誓,海斯特,我懇求那位法官馬上摘掉你的紅字。」
他將手指按在紅字上,一笑。
海斯特吩咐小珍珠到海邊去玩貝殼和纏在一起的海草,她自己要和在那邊採草藥的人談一會兒。孩子像鳥一樣飛走了,她赤著一雙白|嫩的小腳,沿著潮濕的海邊跑著。她不時收住腳步,好奇地凝望海潮留下的小水塘,並用它來作照臉的鏡子。水窪裡一個滿頭烏亮的鬈髮。眼睛裡閃著調皮微笑,正在望著她的小姑娘。珍珠從來沒有伴兒,向她伸出手,要和她玩兒,水窪裡的小姑娘也同樣向她伸出手,好像在說:「這兒更好!你到水窪裡來吧!」珍珠走進水塘,水沒了膝蓋,她看到自己雪白的雙腳在水底,在更深一層的水裡,映出了破碎的笑臉。
他走開以後,她才喚珍珠回來。
珍珠是個精力旺盛的孩子,當母親同採藥老人談話時,她沒有停止過玩耍。起初她和小窪中的倒影嬉戲,招呼那水中人影出來,可是它始終不肯出來,她便想尋路走進那不可捉摸的天地去。可是,她快快便發覺要麼是她,要麼是那倒影,總有個不是真的。於是便玩更開心的遊戲去了。她用樺樹皮做了許多小船,裝上牡蠣殼,讓它們飄進大海,數量之多遠遠勝過新英格蘭任何一支商船隊,可惜大部份部在岸邊不遠處沉沒了。她抓到一條活馬掌蟹,提著它的尾巴,捕了好幾只海星,還把一隻水母晾到溫暖的陽光下讓其融化。後來,她撈起海潮捲上來的白色泡沫,迎風撒去,飛跑著趕過去,想在這些雪花落地之前再抓到手裡。接著,看到一群海鳥在岸邊飛來飛去覓食,調皮的珍珠揀滿一圍裙小石子,爬上礁石,跳來跳去追逐鳥兒,投出去的小石子顯出她非凡的眼力。一隻白胸脯的小灰鳥被她的石子擊中,撲打著折斷的翅膀飛走了。這時她反倒嘆了一口氣,不再追打小鳥了,因為她傷害了一隻像海風一樣輕巧,像自己一樣活潑的小生命,為此她難過了好一會兒。她最後一項遊戲是採集海草,替自己做成披巾或斗篷,還做了一個頭飾,把自己裝扮成小美人魚。她繼承了母親的裁剪技能,用一片大葉藻給自己的美人魚裝來做最後點綴:模仿母親胸前那熟悉的裝飾,為自己佩了一個A字,不過不是鮮紅的,而是嫩綠的A字。
「你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醫生問。
醫生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帶著恐怖的神情舉起了雙手,好像在照鏡子時看到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認為的可怕形象。這種情況多年才發生一次,當一個人心靈的眼睛如實地看到了自己的精神面貌時,才會發生這種情況。他以前可能從未看見過自己這幅模樣。
海斯特.白蘭的處境和當初受辱時不一樣了。珍珠已經七歲了。她母親繡在胸前的紅字早已成為人們熟悉的東西。一個人如果被排斥在大眾之外而顯得突出,但同時又不干涉公共或個人的利益,那他會贏得普遍的認可。海斯特的情況正是如此。人類的秉性除了自私心特別強的時候,愛總比恨要多。恨,只要不再受到原有敵意繼續刺|激,經過一些平靜的日子,也會變成愛的。就海斯特來說,她既沒有受到舊恨的刺|激,也沒有增添新的苦惱。她一直與世無爭,只有無言地忍受著最差的生活條件,她不因自己的不幸而企望補償,也不指望他人的憐憫。她因越軌而喪失許多權利,被迫離群索居,在這些歲月裡,她的生活純樸無瑕,從而博得大家的讚許。在人們眼中,她再也無所失也無所求,也無任何慾望,那麼這個可憐的飄泊者迷途知返,也只能看成是真心敬慕道德的結果。
讓那些只得到女人的手,而沒贏得她心裡激|情的男人發抖去吧!他們會遭到齊靈渥斯那樣的命運:當另一力量觸動她的心並激起她的情感時,過去寧靜的日子,純潔的愛情生活都將被視為加於她身上溫暖的現實。可是海斯特不得不忍受這種不公平、不公平又怎麼樣?難道在七年的漫長歲月中,在紅字的折磨下受苦受難,還沒產生一點懺悔之意嗎?
珍珠不停地纏住母親要弄清字母的含義,看來這是她的天性。她從開始懂事的時候起,就把這個問題題https://www•hetubook.com.com當作指定的使命去思考。海斯特從那個時候就想,上天賦予孩子這麼突出的個性,有懲惡揚善的意圖;現在她又自問,這是否同時又有憐憫與仁慈的目的?如果把珍珠看成不僅是塵世間的小女孩,而是一個精神使者,相信她,對她寄託希望的話,那她可以承擔起使命,沖淡母親心中的哀怨嗎?可以幫助母親克制野性,至今仍未馴服只是禁錮在一顆墳墓般心中的激|情嗎?
「是的,我恨他!」海斯特又重覆一遍,比以前更加激憤,「他害苦了我,他害我比我害他厲害得多!」
奇異的是,那些勇於思索的人,時常以最沉穩的態度來順應社會的外部規律,似乎僅有思想就夠滿足的了,絕不想授予那思想以行動的血肉。海斯特的情形就是這樣。不過,倘使珍珠沒有走進她的精神世界的話,情況也許就不同。她也許會同安妮.哈琴森並成為一個教派的創始人而名垂青史,也許會在她那個時代成為女預言家,甚至會因顛覆清教徒制度的根基而被判處極刑。但她成了母親,把思想的熱情,在教育孩子過程中宣洩出來。上天把這小女兒交付給她,就是要她倍加愛護這女性的幼芽,克服困難,將她培育成人。可是世界以她為敵,一切都與她作對。就連女兒的個性都不同常人,處處顯示她的降生是個過錯,她是母親不合法情慾的產物。這時常迫使海斯特辛酸地自問:這可憐的小傢伙降生到世上,究竟是福還是禍?
「它已經為你報仇了!」海斯特答道。
「我必須要揭穿這個秘密!」海斯特堅定地回答。「他必須看清你的真面目。這樣做可能會產生什麼後果我不知道。可是,我所欠他隱瞞實情的債最終得還清,他的災難與毀滅是我造成的。至於他的名聲和地位,還有他的生命,是否能得以維持,那完全在你的掌握中。我接受了紅字的教訓,像烙鐵燒灼一樣銘心刻骨,他像行屍走肉一樣活下去會有什麼好處,我不會乞求你的憐憫。對他,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他完了,我完了,你完了!小珍珠也完了!我們掉進了恐怖的迷宮,找不到出路!」
「我的小珍珠,」海斯特停了一會兒,「那綠色的字母,在孩子身上是沒有意義的。不過,我的孩子,這個字母是你媽媽非戴不可的,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在以往七年間,海斯特從未就胸前的紅字說過謊話。也許因為它雖然是個嚴厲的符咒,但同時也是一個守護神,而如今守護神拋棄了她,她已看出這一點,儘管紅字依然莊嚴地守衛在她心口,但某個新邪惡已經鑽了進去,或者說某個舊邪惡始終沒有被驅趕出來。至於珍珠,臉上那誠摯的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能否取下這個標記,並不取決於法官們的意願。」海斯特平靜地答道。「若我有資格取下標記,它自然會掉下來,或變成不同含義的東西。」
「他不如馬上死掉!」海斯特.白蘭說。
「我對那人做什麼壞事了?」羅傑.齊靈渥斯又問。「我告訴你,海斯特,用為帝王看病所得的最豐厚的酬金也抵不上我對可憐的牧師所作的精心治療!要不是我在你們犯罪的頭兩年內幫助他,他就會在痛苦的折磨下殞滅了,海斯特,他可不像你,他無法承受沉重的精神壓力,啊,我可能洩露天機啦!我不說下去了!醫術能起什麼作用呢?我在他身上真是盡其所能了。他今天還有一口氣,那全是靠了我!」
於是她說道:「傻丫頭,這是些什麼問題呢?世上有很多事情小孩子不該問,我怎麼知道牧師心中的事兒呢?至於這個紅字,我戴它只是為了繡上金絲線很漂亮。」
「這個字母到底有什麼意思,媽媽?你為什麼戴著它?牧師為什麼要捂住心口?」「我該說什麼才好呢?」海斯特尋思,「不行。如果用它來換取孩子的同情,那我擔負不起。」
「珍珠!珍珠!你在哪裡?」
這孩子把下巴抵到胸前,懷著奇妙的興趣注視著裝飾,彷彿她被送到這個世界就是要弄清楚其中隱藏的含義。
「不曉得母親會不會問我這是什麼意思。」珍珠想。
紅字在海斯特.白蘭的胸口燃燒,這兒又多了一個被毀滅的人,她痛苦地感覺到自己應負一部份責任。
「是的,媽媽,」珍珠說,「那是一個大寫的A,你在字帖上教過我。」
珍珠仍然不肯就此罷休,在母親領她回家的路上,問了兩三次,晚飯後上床時又問了幾次,迷迷糊糊要入睡時又問了一次。每次問的時候,黑眼珠子閃動著頑皮的神氣。
他揮了揮手,繼續採集草藥去了。
「我有話和你說,」她說,「這對我們關係重大。」
此刻,這些念頭在海斯特腦海裡翻騰,如同有人在耳邊細語。而眼前就有小珍珠,她一直用雙手握住母親的手,還仰起小臉蛋看著母親,再三地刨根問底。
「要是戴著更好,那你就戴著吧。」他說,「女人總是按自己的想像行事的,那字母繡得如此美,戴在你胸前顯得你多勇敢。」
「差不多是這樣。」醫生說:「現在,你要我對那個人談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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