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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字

作者: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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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林中相聚

九、林中相聚

海斯特凝視著他,沒有說話。不過,他如此激動地說出長期壓抑感情,正好給她一個表達自己心聲的話題。她克服了畏懼,開口說:
「我原諒你,海斯特,」牧師終於回答了,同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帶著憂傷,不含憤怒的警告。「我願意原諒你,上帝會饒恕我們。海斯特,我們不是世上最壞的罪人,世上還有一個人的罪孽比墮落的教士更深重!就是那個老頭!他的報復比我的罪過還要無恥邪惡。他陰險,他凌|辱一顆神聖的心靈。海斯特,你和我都沒這樣做。」
「你夜裡醒來時,發現媽媽出去過嗎?」海斯特問。
「你鼓起我的勇氣吧!」他回答,「告訴我該怎麼辦。」
「海斯特,」他說:「你得到安寧了嗎?」
「快走吧,孩子,過一會兒再問好了。」海斯特喊起來,「別走遠了,就在能聽到流水聲的地方。」
「啊,海斯特!」丁梅斯代爾喊道,她的熱情在他眼裡點燃起一道亮光,閃了一下又熄滅了,「你在鼓勵一個兩腿發抖的人去賽跑!我已經全然沒有力量和勇氣獨自去闖廣闊、陌生、困難的天地了!」
為突發的絕望的柔情所動,她張開雙臂抱住他,把他的頭緊緊地貼住自己的胸口,沒留意到他的臉正好貼在紅字上。他想掙脫出來,但是被她擁抱得緊緊的。海斯特不願意鬆開他,以免瞧見他那副淒楚的表情。整整七年,世上的人都鄙視她這個孤苦伶仃的女人,可是她正視自己,忍受下來,並未躲閃她那堅定、憂傷的目光。上天也鄙視她,但她活下來了。然而,來自這個蒼白、衰弱、有罪、悲傷的人的鄙視,卻使海斯特無法忍受,寧願死,也不願看見他那鄙夷的目光。
他立即提起精神,挺直身子站住了,就像一個人不想被發覺時卻又讓人看見而嚇了一跳。他急忙往說話方向望過去,只見樹下隱約有個人影,衣服灰暗,雖說是正午,可是樹林裡濃蔭覆蓋,天空陰沉,他辨不出那是個婦人還是個影子,也許在他一生之中,經常有個幽靈從他腦子裡跑出來作祟。
他們實在不想分開。那通往小鎮的林間小徑看上去多沉悶,一回到鎮上,海斯特就得再負起恥辱的重壓,牧師則要去作偽君子!於是他們又待了一會兒,黃金般的光輝也不如這濃密的樹林裡的微光寶貴!在這裡,紅字不必燒灼這個墮落女人的胸膛,在這裡只有他瞧見,在這裡,只有她才看見對上帝和所有人都虛偽的丁梅斯代爾是真實的。
「是那個黑男人嗎?」珍珠問。
「小溪啊小溪,多麼死氣沉沉。」珍珠聽了一會兒流水的傾訴後說,「你為什麼這樣難過?打起精神來,別再嘮叨了。」
「你呢?」她問。
這是一個破碎的心在沮喪中的最後一句話,他沒有力氣去抓住到身邊的好機會。
沒有多說一句話,也不是誰帶領誰,只是一種心靈相通,兩人回到海斯特剛才站著的陰影中,坐在她和珍珠坐過的那個長著苔蘚的樹墩上。終於開口說了話,起初只說些熟人見面時的客套話,諸如暴風雨要來,最近身體怎樣啦。他們就這樣小心謹慎地談下去,終於觸及深深潛伏在心底的哀怨。多年來他倆經歷不同的命運,環境不同,彼此隔絕,所以得用一些無關要緊的話語開頭,心扉才能使真實的思想邁出門檻。
「誰給你講的這個故事?」母親問道,心裡明白這是當時流傳的迷信,「就是昨晚你照料的那個老太婆在壁爐邊講的。」珍珠說,「不過她講的時候,還以為我睡著了呢。她說有成千上萬人在這裡遇見過她,在她的冊子上寫上名字,身上也打上記號。那個脾氣很壞的西賓斯太太就是一個。還有,那老太婆說,這個紅字就是黑男人打在你身上的記號,夜裡在這林子裡遇見他,紅字就像火苗一樣發出紅光。媽媽,這是真的嗎?你夜裡見過他嗎?」
「原來是他!」珍珠嚷起來,「媽媽,hetubook.com.com他用手捂住心口呢!是不是因為牧師在冊子上寫下名字以後,黑男人在那裡打了個記號。可是他為什麼不像你一樣,把記號戴在衣服的前胸上呢,媽媽?」
「誰在說話?」牧師答道。
至此,一切該說的都已說盡了。
「上帝會顯示仁慈的,」海斯特接著說,「只要你有勇氣來接受他的仁慈。」
「上帝已經為我作了判決,」這位良心受到苛責的牧師回答說,「上帝的力量太大了,我無力掙扎。」
「沒有,海斯特,沒有!」牧師答道,「並沒有實在的東西!有的是冰冷與僵死的東西,對我毫無用處!至於真正的懺悔,從來也不曾有。不然,我早該脫掉這虛假神聖的外衣,像人們在審判中看到那樣,袒露給大家看。海斯特,你在胸前公開佩戴紅字,你是幸福的!而我的紅字卻在暗中燃燒!經過七年痛苦的欺騙後,看到一雙眼睛能夠辨清我的真偽,我感到寬慰,假若我有一個朋友,甚至是一個死敵,當我被人們頌揚得難受時,我可以到他那裡去,讓他知道我是最卑劣的罪人之一,我想,我的靈魂還可以不死。只要有這麼一點真實就可以挽救我!可是現在,一切都是虛假的、空虛的、麻木的。」
「快跑,孩子,」母親趕緊說,「去捉住陽光!它會跑掉的。」
「別說了,海斯特!」丁梅斯代爾說著從地上站起來,「沒有,我沒有忘記。」他們手拉手,肩並肩,坐在長滿青苔的枯樹幹上,一生中從未經歷過如此陰鬱的時刻,這也是生命旅途的歸宿,卻不知不覺的越走越幽暗。儘管如此,這裡有另一種魅力,令他們留連忘返,盼望能多待一會。周圍的森林是昏暗的,一陣風吹過,發出嘩啦啦的聲音,粗大的枝幹在搖動,有一棵蒼勁的老樹正在對旁邊的小樹哀傷地呻|吟,好像在訴說樹下這對戀人淒慘的故事,或者不得不預告將來的災難。
他們這樣互相詢問對方的軀體是否存在,甚至懷疑自己還活著,這不奇怪。在這幽暗的林子裡相遇,有如兩個幽靈從墳墓裡站出來,第一回相見。他們的生前關係密切,而現在卻相對無言,讓對方給嚇得渾身哆嗦,似乎還不習慣自己的樣子,也不習慣與別的鬼魂打交道。其實雙方都是鬼魂,又被對面站著的鬼魂嚇得手忙腳亂,他們是被自己嚇得不知所措,這緊張時刻又驀然恢復了他們的意識,在各自心裡揭示自己的經歷,除非在像似乎生命的終結只在這樣緊張得令人窒息的時刻才感覺到。靈魂從這片刻即逝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的容貌。丁梅斯代爾驚恐得渾身顫抖。緩慢而勉強地伸出死人一般冰冷的手,握住海斯特冰涼的手。兩手相握雖然冷漠,卻驅散了相會時的恐懼。此時,雙方至少都感覺到同是生活在一個村鎮的居民。
不管要忍受什麼痛苦的危險!或者是以後會有什麼結果,海斯特.白蘭決心要讓丁梅斯代爾牧師知道那個和他關係親密的人的身份。她知道他有個習慣,喜歡沿著半島岸邊或鄉間的樹林散步,邊走邊思考。但接連幾次,她都沒有找到機會和他交談。本來,她可以到他的書房去拜訪,這樣並不會招搖,也不會有損牧師聖潔的名聲。因為本來就有許多人到他書房去懺悔,他們所招認的罪惡或許比紅字還要深重。不過,她擔心齊靈渥斯會暗中或公開騷擾。再說,她和牧師談話時,兩人都需要有廣闊的空間以便於呼吸,由於以上原因,海斯特不想在狹窄秘密的場所與他會面,要到開闊的曠野與他交談。
她露出苦澀的笑容,垂下眼睛看著窗口。
「我早該知道,」他喃喃地說:「其實我已經知道了。自從我第一眼見到他,直到後來,這不是向我透露了秘密嗎?為什麼我會不明白呢?噢,海斯特,你不懂這事有多可怕。把一顆病弱的,犯罪的心靈暴露在幸災樂禍的眼睛面前和_圖_書,真的羞恥、卑鄙、醜惡!女人啊!你要對此負責,我不能原諒你!」
「過來,孩子!」海斯特站在剛才珍珠抓住陽光的地方,環顧四周,「再走一會兒就在樹林裡坐下,休息一會兒。」
牧師集中了全身的激|情,看著她。這情感還揉進了崇高、純潔、溫柔的品格,它們是惡魔賦予他用以戰勝愛情的。海斯特從未見過他如此陰鬱,兇惡的表情,雖然只有一剎那,那也是相當嚇人的變化。由於他精神已被折磨得疲弱不堪,哪怕是一種最簡單的表示也僅僅是瞬間的掙扎。他癱軟在地上,雙手掩住臉孔。
珍珠飛快地跑過去,海斯特含笑看著她。珍珠真的捉住了陽光,並且站在陽光裡大笑,全身光輝燦爛,那色彩還隨著她的跳躍而抖動。光彩依在孤獨的孩子身上,似乎因為有這個玩伴而高興,一直到母親差不多走進這奇妙的光圈為止。
孩子唱歌沿著小溪的水流走去,一心要讓歡快的聲音滲透到水的嗚咽聲裡,可是小溪沒有快樂起來,仍然在訴說陰森林子裡發生的憂傷秘密,或是預告一些即將發生的令人嘆息的故事。因此,小生命中已蒙上不少陰影的珍珠,決心不再理睬這條哭訴不盡的小溪。她轉身去採摘紫羅蘭和白頭翁,並在一塊大岩石的縫隙間找到紅的耬斗菜。
「講個故事?」海斯特問,「什麼故事呢?」
「媽媽,」珍珠說,「陽光不喜歡你。它跑開躲起來了,因為它害怕你胸前戴的東西。看!它在老遠的地方跳呢,你站在這兒,讓我跑過去抓住它。我不過是個孩子,它不會躲開我,因為我胸前什麼都沒戴。」
海斯特等她的精靈般的孩子走遠之後,便朝那條小徑走了幾步,但仍然停在樹林濃重的陰影之下。她看見牧師一人,沿著小徑走來,手中拄著一根從路邊砍下的樹枝。他的身體孱弱而又憔悴,神情沮喪,這樣子是他在鎮上散步或公眾場合時從未有過的。但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密林中,這氣氛就叫人透不過氣來,更使他沮喪神色暴露無遺,看了叫人發麻。他無精打采,步履蹣跚,不知道該不該往前走,或想不想往前走。如果還有什麼可以使他高興的話,大概就是躺在最近的一棵樹下,永不動彈地臥在那裡,任憑落葉落在身上,泥土將他覆蓋,漸漸埋成土丘,永遠躺在下面,不管是死還是活。死,是個明確的目標,要麼希望,要麼躲避。
他為突然想到的一個念頭而驚跳起來。
「海斯特,」他叫道,「我想起一件可怕的事。齊靈渥斯已經知道你要揭開他的真實身份,那他能保守我們之間的秘密嗎?他會用什麼手段報復呢?」
「哦,就講個黑男人的故事吧,」珍珠答道,一邊扯著母親的裙子一邊調皮地望著母親,「講他在樹林裡夾著一本又大又厚的書,上面還有鐵夾子。講這個黑醜的男人在林子裡,給遇到的每一個人拿冊子和鐵筆,叫他們用自己的血寫下名字,然後就在他們胸前打上一個記號!媽媽,你以前碰到這個男人嗎?」
這些就是她給丁梅斯代爾帶來的災難,而他正是她從前,直至現在還熱烈地愛著的人。海斯特對齊靈渥斯說過,她寧願犧牲牧師的好名聲,甚至讓他死掉,也比她最初選定的辦法要強得多。如今,倒不如把這嚴重的過錯坦白出來,哪怕躺倒在落葉之上,死在丁梅斯代爾腳旁。
「你希望得到朋友不是有了嗎?」海斯特接著說,「你可以向他哭訴你的罪過,那就是我!你我是同犯!」她遲疑片刻,終於說了出來,「你早就有那樣的死對頭,你還和他同住一座房子呢!」
後來,她到一個病人家中幫助,丁梅斯代爾在此之前也應邀去做過祈禱,她在那裡聽說他在前一天就走了,去拜訪他的印第安人信徒艾略特去了。他大概在明天午後某個時刻回家。次日那個時間,海斯特領著珍珠出發了。只要母親出去,和圖書不管方便不方便,總少不了這個小伙伴。
「沒有!除了絕望,沒有別的!」他答道。「像我這樣的人,過這種生活,能指望什麼呢?如果我是個無神論者,或一個喪盡良心的人,一個粗蠻的惡棍,那我早就獲得寧靜了。不,我本不該失去它!不過,就我的靈魂而論,我身上原先有的優良品質,上帝所賜予最寶貴的天賦都成了折磨我精神的凶手。海斯特,我太痛苦了。」
「你應該原諒我!」她重覆說道,「不要厭惡我!你能饒恕我嗎?」
「丁梅斯代爾!」她喊道,起初聲音微弱,後來才響了點兒,不過有點嘶啞,「丁梅斯代爾。」
過了一會兒,牧師雙眼凝視著海斯特。
海斯特如今才明白這不幸的男人受的傷害有多深,對此她負有責任,不該讓那居心叵測的人擺布他那麼多年,其實一刻也不應該允許。無論他的敵人蒙上什麼樣的假面具,只要接近一下丁梅斯代爾,足可以使他心驚肉跳。曾有一段時間,海斯特沒怎麼考慮到這個問題,也許她自己已經痛不欲生,也許她覺得他的處境沒有自己那樣慘,於是沒有過問,任由他去忍受。但是自從那天晚上在刑台上以後,她對牧師的同情更強烈了,對他的內心也更了解了。於是她確信無疑,齊靈渥斯日夜守在他身旁,暗中的邪惡如毒氣一樣包裹丁梅斯代爾,同時用醫生這種身份摧殘他的肉體與精神,不放過一切機會達到險惡的目的。憑藉著這些使受難人的良心永遠處在受刺|激的不安狀態,其目的是不讓他一死了之,而是瓦解和摧毀他的精神,使他的精神紊亂,甚至徹底崩潰。其結果,便是在人世間精神失常,永遠與上帝疏遠,也許是永遠疏遠上帝的人。
「世界就這麼狹小嗎?」海斯特高聲說,用深沉的目光注視著牧師,她的目光射向那精神消沉得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軀體上,「你以為天下就只有那個小鎮嗎?就在不久以前,這鎮上也是滿地落葉的荒野,就像這裡那麼荒涼。林中小徑通往何處?你會說,是返回市鎮的。不錯,但是還可以再往前走啊!越往前走,就會走進密林深處,每走一步,人們就越看不清你,再往前走,就沒有白人的足跡了。到了那裡,你便自由了!只消走短短一段路程,就可以走出苦惱人的世界,到達一個新地方,獲得你的幸福!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森林裡,難道沒有一處將你的心隱藏起來,不再受齊靈渥斯的監視?」
森林中的溪流流得很短,經歷的又是如此昏暗陰沉,禁不住要對人傾吐,除此之外,它沒有別的可以訴說的。珍珠與小溪有點相似,她的生命湧自一個神秘之泉,也流經同樣陰鬱的地方。與溪水不同的是,她是蹦蹦跳跳的,在她的生命中發生過歡快的笑語。「這條傷心的小溪在說什麼呀,媽媽?」她問道。
「瞧!」海斯特笑著答道,「現在我可以伸出手來抓住一些陽光了。」
可是她一伸手,陽光就消失了。或者說,從珍珠臉上那股活潑勁來看,母親可能會想像孩子把陽光吸收了,等她們走進更幽暗的地方時再出來,照亮前面的小徑。珍珠的性格給母親印象最深的是那永不衰竭的活力,它同時給了她一種新鮮、有力的感覺。珍珠沒有憂鬱症,而當時幾乎所有孩子都從先輩身上繼承下來同淋巴結核病一樣的病。也許這活潑也是一種病,是珍珠出生時海斯特用來遏制自己憂傷的那種野性的反映。這種活力在孩子性格上增加了一種金屬般剛強的光澤。要用一種陰鬱的感情去觸動她,使她更具人性,更富有同情心,有些人一生都需要它,幸而珍珠年紀還小,還有的是時間。
牧師呼的一聲站起身來,喘著粗氣,使勁抓住胸口,彷彿要將心臟摳出來。
「那可不成!」牧師回答,聽那口氣似乎海斯特要他去實現一場夢想,「我沒有力氣去,像我這樣的罪人,除了在上帝安排給我hetubook•com•com的地方了此殘生之外,別無所求。我的靈魂已經毀滅,我只有盡我所能拯救他人的靈魂!儘管我是個不忠於職守的哨兵,等到這沉悶的守衛結束時,我所得到的報答只能是死亡與恥辱。」
「再說,海上還有寬闊的航道!」海斯特繼續說,「是它帶你到彼岸,只要你願意它還可以再領你回去。一到祖國,無論在偏僻的鄉村,還是在大城市倫敦,當然還有德國、法國以及令人愉快的義大利,他都不知道你的行踪。到那時,不管這些心腸狠毒的人怎樣評判你。與你還有什麼關係。他們把你束縛得太久了。」
「他生性詭秘,」海斯特沉思著說。「而且這一秉性隨著他悄悄行使報復計劃而加強了,我想他大概不會洩露這個秘密,他會另找一種手段滿足他那陰險的報復慾。」
「可是我呢,要同這個死敵共同呼吸一處的空氣,我怎麼能活下去呢?」丁梅斯代爾喊道,他緊張地用手捂住心口,這一姿勢已經變得不由自主了,「為我想一想吧,海斯特!你是堅強的,替我想個辦法吧!」
「在這一點上你錯了,」海斯特輕輕地說,「你已深刻、痛苦地悔悟過,罪過已隨歲月留在你身後。目前你在人們的眼裡是神聖的。你的善行彌補了你的悔過,這不是最終證明嗎?為什麼還不能給你帶來安寧?」
「有的,海斯特,不過是在這些落葉底下。」牧師悲涼地一笑。
她喊道,「無論我多麼不好,我始終是誠實的。誠實是我堅持的美德,不管有什麼艱難險阻,我始終如一。但只有一條例外,那就是當關係到你的利益、你的生命、你的名譽的時候,我才不得不欺騙。說謊始終是不好的,即使為了解除死亡。你不明白我要說的話嗎?那個老人!那個醫生!人們都管他叫羅傑.齊靈渥斯,他就是我的丈夫!」
海斯特語氣舒緩而堅定,「你的心不能再讓他的邪惡眼睛監視了。」
牧師慢慢地走過去,海斯特還是提不起嗓門喊他。最後她才終於喊出聲來。
「為什麼不戴呢,媽媽?」珍珠問,她剛要拔腿朝前跑,忽然停下腳步。「等我長大,不是自然就有了嗎?」
「這回它要走了。」珍珠搖頭說。
她倆穿過半島踏上大陸以後,腳下只有一條小路可走。小路曲折伸入原始森林。林中大樹遮天蔽日,在海斯特的眼裡:這不正是她多少年來陰鬱的精神世界的畫面嗎?林中寒氣逼人,天空灰濛,時而刮過一陣風,在小徑上投下雪碎的陽光閃爍跳躍。這種歡欣稍縱即逝,總是在森林的盡頭閃現。在濃蔭密布的樹林裡,那跳動的光充其量不過是微弱的嬉戲,她們一走近就不見了。她們以為陽光閃耀過的地方會明亮些,但走到眼前,倒覺得越發幽暗。
「你應該原諒我!」海斯特邊喊邊撲倒在落葉上,跪在他腳旁,「讓上帝來懲罰我,請你原諒我!」
母女倆邊說邊走進密林深處,倘若有人從小徑上走過也看不見她們。這時,她們走到長滿青苔的樹墩上坐下。這裡曾長過一棵百年巨松,樹冠高聳入雲,根和枝幹全都遮蔽在濃蔭裡。她們坐的地方是一條小山谷,兩側鋪滿落葉,一條小溪從谷底流過,溪底積了一層落葉。一些落下的粗大枝幹阻塞了溪流,在幾個地方形成漩渦和淺潭,而在溪流湍流處也會出現石子和褐色的沙粒。順著溪流向下游眺望,不遠處溪水粼粼的反光,再過去不遠,小溪就在盤根錯節的樹幹和灌木叢中沒了踪影,消失在一些長滿暗灰色地衣的巨石後面。這些大樹和巨石似乎故意為小溪蒙上神秘的色彩,也許害怕喋喋不休的流水會道出古樹內心的秘密,也許害怕那明淨如鏡的水面會映照出它的隱私。的確,那溪流的潺潺聲和藹、平靜,但帶有幾分憂愁,就像一個兒童時代沒有玩得痛快的小孩,在傷心的伙伴和不愉快的事情中不懂得如何使自己快活的發出聲音。
在海斯特看來,丁梅和圖書斯代爾牧師除了像珍珠說過的那樣,老是用手捂住心口以外,還沒有明顯的痛苦跡象。
「我不累,媽媽,」珍珠答道,「不過,你要講個故事,我就坐下來。」
「海斯特!海斯特!」他驚叫起來,「是你嗎?你是活人嗎?」
「這比死還要糟,」牧師答道,「不過怎麼避開他呢?還有什麼選擇呢?你剛才一說出他的名字時,我幾乎癱軟在地。莫非我注定在那裡倒下並立即死去?」
「好的,媽媽,」珍珠回答說,「不過,要是那個男人,就讓我待一會兒,看他一眼,他還挾著那本大書呢。」
「是的!」她答道,「就這樣活了七年了!而你呢?丁梅斯代爾,你還活著嗎?」
「如果你有自己的憂愁,那麼小溪也會把它的憂愁告訴你,」她母親答道,「就像它在跟我談我的憂愁一樣。不過,這會兒我聽見有腳步聲走過來,還有撥開樹枝的聲音。珍珠,我想讓你自個兒去玩一會兒,讓我和那邊走過來的人談談。」
「我的孩子,媽媽願你永遠別戴。」海斯特說。
「不會叫你一個人去的!」她低聲而深情地說。
「啊!瞧你已經被折磨的多麼虛弱!」海斯特眼裡含著淚水說,「難道你就因為軟弱而死嗎?此外再也沒有別的理由?」
「七年的折磨把你壓垮了,」海斯特說,她要用自己的熱情使他振奮起來,「但是你應該把這一切都忘掉!當你在林間小路上走時,不應該讓它拖住你的腳步;如果你想渡海,也不該把它帶到船上,把你遭受的一切不幸和災難留下,不要再管它。一切從頭開始。一次嘗試失敗了,你就不能再試了嗎?不,未來充滿著嘗試與成功!還有幸福等待著你去享受,還有善事等著你去做,拋棄虛偽,換成真實吧!如果你的精神召喚你去實現這一使命,那就到印第安人中間去當牧師和使徒,或者更符合你的秉性的話,到文明世界去,在最聰明最有名望的人群中做一個學者哲人。去佈道、去寫作、去演戲、什麼事都可以做,不能躺下等死!拋棄丁梅斯代爾這個名字,另起一個更高貴的名字,使你不再感到恐懼和恥辱。為什麼你還要和從前一樣陷入苦難之中,讓它吞噬你的生命呢?它使你衰弱得沒有勇氣下決心去行動,折磨得你無力悔改。振作起來,離開這裡吧!」
「你過去玩玩好嗎?孩子。」母親又說了一遍,「可是不要在樹林裡走得太遠。當心點,我一叫你就回來。」
「人們都尊敬你。」海斯特說,「你為他們做善事,難道這不能給你帶來安慰嗎?」「這使我更加痛苦,海斯特!只能更痛苦!」牧師苦笑著說,「對於我做的那些善事,我毫無信念。那是一種欺騙,像我這樣一個墮落的靈魂還有什麼資格拯救他人的靈魂呢?或者說,一個玷污的靈魂怎麼能夠淨化他人?至於人們的尊重會變成輕蔑和憤恨。我不得不站在佈道壇上,面對著無數雙仰望著我的眼睛,似乎我的臉散發著天國的靈光!我不得不望著一群渴望真理的教徒,傾聽我的佈道,像聽聖靈在演講。然而我往自己的內心一看,就可以看出他們所崇拜的東西其實是可悲的!海斯特,這也是一種安慰嗎?我內心極其悲哀痛苦,我嘲笑自己表裡不一,連撒旦也嘲笑我。」
他向前走近了一步,看見了紅字。
「走吧,傻孩子,」母親不耐煩地說,「他不是黑男人,你現在就能瞧見他,正穿過林子走來。他是牧師!」
「海斯特,獨自一人!」
「沒有,從來沒有。」她輕聲說,「我們做的事是神聖的,我們覺得它神聖,我們都這樣說過,你沒忘記吧?」
「我記得你沒有,」珍珠說,「要是你怕留我一個人在屋裡不好,就把我帶上嘛。我可高興去呢!不過,媽媽,現在就告訴我,有沒有那個黑男人?你見過他嗎?這是他的標記嗎?」
「天呀!你說什麼?」他喊起來,「敵人?就在我的屋裡!這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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