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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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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困惑的牧師

十一、困惑的牧師

接著是第三個例子,和那虔誠的老太太分手以後,他遇見最年輕的女教徒。她是最近才入教的少女,而且就在聽了牧師夜遊後那個安息日的佈道才入教的。她願犧牲現世的暫時快樂來換取天國的希望,當她周圍的人生變得黯淡時,這希望便會越發明亮,以最後的榮光照亮四周的黑暗。她美麗純潔得像天國裡的百合花。牧師明白他被供奉在她聖潔無瑕的心裡,並被罩上一層雪白的面紗,宗教融進了溫馨的愛情,而愛情也融匯了宗教式的純潔。那天下午,肯定是撒旦把這少女從母親身邊引開,扔在路上,遇見這個受到強烈誘惑,或者不妨這樣說吧,一個自暴自棄到無可救藥的人,就在她走近的時候,魔王悄聲要變小,並在她溫柔的心裡投下一顆邪惡的種子,很快它就會在她心裡悄悄開花,結出黑色的果實。牧師明白少女十分信仰他,他完全可以控制她。只要他不懷好意地瞟她一眼,她心中的純潔就會枯死,只要他開口說一句話,就會做出難以想像的荒唐事。經過一番內心搏鬥以後,他揚起黑法衣寬大袖子,把臉一擋,匆匆而過,裝出沒認出她的樣子,任憑她去想他的無禮。她檢查自己的良心,清白無瑕得如同高山頂上的積雪!可憐的姑娘還要用想像出來的許多過失來責備自己。次日天亮,她帶著哭得紅腫的雙眼幹起家務活兒。
「我衷心感謝你,體貼入微的朋友!」丁梅斯代爾莊重地笑了笑,「我感謝你,只有用我的祈禱來報答你的善行。」
「今天晚上,」他說,「你再用一下我這藥好嗎?親愛的牧師,說真的,我們應當盡力使你精力充沛地參加慶祝選舉的演講,人們對你的期望很大,因為他們擔心再過一年,牧師就不在了。」
「我果真出賣給那個惡魔了嗎?」牧師想,「人們說,這個戴黃皺領,穿絲絨袍子的老妖婆,就是選擇了那個惡魔做她的皇上和王子。」
她擺出一副長者的莊嚴態度走過去,但仍不時回頭朝他微笑,好像是他們兩人間一種秘密的親切關係似的。
「尊敬的牧師先生,原來你去過樹林了。」妖婆點了點頭,「下一次請跟我打個招呼,我將榮幸地陪同前往,不是我自吹,只要我說上一句話,你知道的那位權勢人物準會熱情接待陌生客人。」
多麼不幸的牧師!他所做的交易與此很相似!他受夢境的誘惑,經過周密的選擇,屈從於明知是罪惡的行徑。於是那種罪惡的毒素便非常迅速地浸透到他整個精神,麻痺一切神聖的動機——喚醒邪念。輕蔑、刻毒、邪念、罪行,嘲弄神聖的東西,這一切都給喚醒了,儘管他被嚇得惶恐不安,https://m.hetubook.com.com但它們仍在誘惑著他。他和西賓斯太太偶然相遇,如果只是巧合,也確實表明他已同惡毒的人和墮落的靈魂在一起了。
牧師離開海斯特和小珍珠了,他回頭遙望著她們,懷著幾分期待,想再看一眼他倆逐漸模糊的身影和面容。這件事在他的生活中引起變化之大,一時還無法相信是真的。但是海斯特分明就在那裡,身著灰袍,仍然站在樹幹旁邊,那是許多年前倒落的,後來長滿青苔,於是,這兩個承著世界上最重壓力,命運相連的人才得以坐在上面,尋找一時的安寧與安慰。這時珍珠也在那裡,從小溪邊輕輕蹦跳著走過來,因為闖過來的第三者已經走了,她又回到剛才在母親旁邊的老位置。因此,牧師沒有睡著,也沒有作夢。
「我聽了這話很高興,」醫生答道,「也許我提供的治療長期以來未起作用,但今天開始生效了。我當真能治好你的病,當然感到幸福,也不至於愧對新英格蘭的恩惠。」
「老實說,太太,」牧師鄭重其事的答道,這位太太的身份和自己良好的教養決定的,「以我的人格和良心擔保,我實在摸不透你的話意。我到樹林裡去絕不是找什麼有權勢的人,以後也不打算去那裡討這些人物的快|感。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去拜訪我虔誠的朋友,艾略特使徒,並和他一起慶賀他從異教裡說服過來的許多寶貴的靈魂!」
在這段時間裡,齊靈渥斯始終用醫生審視病人嚴肅而專注的目光盯住牧師。牧師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幾乎確信醫生已經知道,或者暗中猜到他和海斯特見過面。那麼,醫生也知曉他在牧師心目中不再是個可信賴的朋友,而是一個兇惡的敵人了。事情既然已經明瞭,自然要有所流露。然而,奇妙的是要用語言道破還需一些時間,他倆為了避免某一話題,還要小心翼翼,剛一到邊緣又縮回來。因此,牧師並不擔心齊靈渥斯會公開說出他的真面目。不過,醫生已經悄悄地使用陰謀手段了。
「善心的人祈禱比金子還要重,」齊靈渥斯一邊告辭一邊說,「金幣是新耶路撒冷適用的,上面鑄著上帝的頭像。」
丁梅斯代爾和海斯特會面以後,興奮的情感給他增添了超常的力量,腳步也變得輕鬆許多。林間小路比他記憶中的更加荒蕪,更加崎嶇不平,而且更少人跡,他躍過水,穿過絆腿的灌木叢,爬上山坡,走進谷底,總之,克服了重重困難,連自己也吃驚從哪來的力氣。他不禁回想起兩天以前,沿著同一條小路走來,是多麼虛弱,走上兩步就得停下喘口氣。他走近市鎮的時候,周https://m•hetubook.com•com圍熟悉的景象給他似是而非的感覺,好像不是昨天,不是一天兩天,而是許多天,甚至好幾年之前他就離開了這裡。從前的街道的痕跡和他記憶中的完全一致,房屋的特色,諸如三角牆尖,尖頂上的風標,都和過去的一模一樣。然而,那種起了變化的感覺仍然強烈地襲上心頭。鎮上人們種種熟悉生活的情景,遇見熟人模樣沒有變老,也未變得更年輕,老人的鬍鬚沒有變得更白,昨天只會爬來爬去的嬰孩今天並沒有站起來。他離開時還看過的這些人,實在說不出他們跟原先有什麼不同,然而牧師的人心感覺似乎在告訴他,他們已經老了。當他經過自己的教堂牆下時,這種印象給他的感覺最為明顯。教堂的外表看來很陌生,可是又那麼熟悉,他的感覺在兩種念頭之間晃來晃去。這既是從前的夢境也是現在的夢境。
「不,不必了,」丁梅斯代爾接著說,「這次旅行,還有與聖徒的會面,呼吸自由空氣,對我大有好處,以前我在書房悶得太久了,我想我已經不要你的藥了,我的好醫生。雖然那些藥很有效。」
牧師還沒來得及慶賀他剛剛戰勝的誘惑,又覺察到心裡湧上一股衝動,這次衝動和以前的一樣可怕,而且更加荒唐。他想在路上停下來教一群剛學會講話,正在玩耍的孩子說罵娘的話。這個奇怪的念頭與穿法衣的身份不相符,他才沒有做這反常之舉。他又瞧見從西班牙開來的那艘船上一個醉醺醺的水手,此時,可憐的丁梅斯代爾既然已英勇地克制了前幾次邪惡,卻想至少要和這粗漢握一握手,並用水手常掛在嘴邊的下流話和一連串圓滑、褻瀆神明的詛咒開開心。不過他還是沒有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要遵守更高的道德準則,而是因為他天生具有高雅的情趣,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牢固形式教士禮儀習慣。
剩下牧師一個人,他吩咐僕人擺飯菜,然後吃起來,他把已經擬好的慶祝選舉的佈道辭扔進火爐,提筆另寫。他的思緒和激|情如破堤之水滴上筆尖,他認為自己得到了靈感,只是奇怪為什麼上天會看中他這麼蹩腳的管風琴,去傳送那神諭壯麗嚴肅的樂曲。管他呢,就讓神秘自行解答,或者永遠是個謎吧!他只顧興奮得揮筆疾書。那一夜過得真快,他如同騎上一匹長翅膀的駿馬,轉瞬間不知去向。黎明,一縷曙光投入書房,正好照在牧師暈眩的眼睛上。他正端坐在那裡,握著華,紙上寫滿了佈道辭。
就在牧師自言自語並用手拍打腦袋時,據說那有名妖婆西賓斯太太正好走過。她神氣十足,髮髻紮得高高的,身穿艷麗的絲絨長袍,脖www•hetubook•com•com子圍著用名貴的黃漿漿過的皺領,製造黃漿的秘訣還是她的密友安.塔娜因謀殺托馬斯.奧佛白利爵士而被絞前教給她的秘方配製的。不管那妖婆是否看出牧師的想法,反正她突然停止腳步,眼睛盯住他的面孔,狡猾地微笑著。她以前從來不跟牧師打交道,這回卻開口攀談起來。
牧師在苦想的時候,書房外響起敲門聲,他說了聲「請進!」同時心想可能又要見到那惡魔了。果然,進來的正是羅傑.齊靈渥斯。牧師臉如死灰,無言地站著,一隻手放在希伯來文《聖經》上,另一隻手捂住心口。
在丁梅斯代爾到家以前,他心裡的那個人又給了他一些別的證據,表明他的思想與感情已經發生了一次變更。倘若他內心的王國不是已經改朝換代,道德觀念不是徹底改變,那麼,就不足以解釋支配著那不幸和惶恐的牧師的衝動了。他每做一件事,都想做成出奇,野性、邪惡的事,覺得那樣做既出於被迫而又是故意的,一方面不由自主,另一方面是另一個更深刻的自己反對衝動。比方說,他遇見了他教堂的一名執事,那個善良的老人性格正直,在教會中享有相當地位,用慈父般的愛心與長輩的尊嚴與他打招呼,對他充滿近乎崇拜的敬意,這正是丁梅斯代爾的職業各私人交往中所要求的。一個地位較低,天賦較差而又年事已高的人,怎樣對職位比自己高的人表示崇拜與敬意,這實在是個好的例子,這時,當丁梅斯代爾和這位德高望重、鬚髮灰白的執事談話時,牧師要小心地控制自己,才不致於把到了嘴邊關於聖餐某些褻瀆神明的話說出口。他緊張得渾身哆嗦,臉如死灰,生怕舌頭會不聽話,未經許可就說出那些可怕的話。然而,儘管他內心恐懼,但一想到倘若他真的說出些不恭之辭,那位聖潔的老前輩一定會嚇得發呆。他幾乎要笑出聲來。
此時,他回到墳墓旁邊的住所,急忙上樓躲進書房。一回到這避難所,他感到很輕鬆,因為一路上引誘他的邪念再也沒有人瞧見了。他走進熟悉的房間。環顧四周,望著室內的書籍,窗戶、壁爐、雅致的掛毯,總覺得有點奇怪,森林中糾纏他的奇怪感覺依然占據著頭腦。他曾在這裡讀書和寫作,曾在這裡齋戒和夜間祈禱。他全心全意地禱告,忍受著各種折磨。這裡有裝幀精美的《聖經》,上面用古老的希伯來文印著摩西和諸先知對他的訓誡,從頭至尾都是上帝的聲音。在桌上鵝毛筆旁,擺著一篇未完成的佈道辭。有一句寫到中間就斷了,因為兩天前他的思路再也投不到紙上。他知道那是他本人,臉色蒼白、身體消瘦的牧師做的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些事、受的這些苦,寫的這些慶祝選舉的布道辭。但他卻像站在一旁,帶著輕蔑和憐憫,懷著羨慕的好奇心,審視著從前的自己。那個丁梅斯代爾一去不復返了,從森林中歸來的是另一個人,一個更聰明的人、具有神秘知識的人,這些知識是從前那個頭腦簡單的人無法獲得的。這真是千辛萬苦得來的知識!
為了擺脫一種由奇怪的不安而引起的似是而非的印象,他努力回憶並整理他和海斯特為逃走而擬定的計劃。新英格蘭沿海稀落部份分布著印第安人的茅屋,也散居著移民,而大陸的都市人煙稠密,兩相比較,他們覺得大陸更適合他們避難或隱居。同時,牧師的身體狀況難以忍受森林的艱苦生活,而且他的天賦,文化修養和前程也只有在文明和高雅環境裡才能得以發揮。環境越高雅,他越能適應生存。促使他作出這一抉擇的還因為正好有一艘船停泊在港灣。在那個年代,這是常見的可疑的船,雖說在公海上並非絕對違法,但帶有明顯的不負責任態度在海上遊蕩。這艘船最近從西班牙沿岸開來,三天後駛往英國布里斯托。海斯特.白蘭當過姐妹慈善會志願人員,有機會結識船長和水手,他們有把握為她弄到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的艙位,而且還提供保密環境。
「是啊,到另一世界去了,」牧師帶著聽天由命的神色說,「但願上天保佑,那是個更好的世界。說老實話,我認為我不一定還能和教徒一起度過下一年!不過,先生,至於你的藥,就我目前的身體狀況而論,並不需要。」
「到底是什麼東西這樣糾纏和誘惑我?」牧師最後站在街心用手敲著前額,對自己大聲喊道,「我病了嗎?我讓魔鬼纏住了嗎?我剛才在森林裡和魔鬼簽了約,並且用血簽了字嗎?現在是不是叫我按照他最骯髒的想像力去做呢?」
牧師曾問海斯特準確的航期,時間是從那天算起第四天。「那真是太幸運了!」他自言自語。那麼,為什麼丁梅斯代爾覺得幸運呢?本來我不想公布於眾,然而為了不向讀者隱瞞,那是因為在第三天他要在慶祝選舉會上佈道,這是新英格蘭牧師一生中最榮幸的,在這個時刻結束他的職業再也恰當不過了。「他們在談論我時,」這位楷模想,「至少不會認為我未盡職責或擅離職守!」這位可憐的牧師如此深刻、嚴謹的自省會遭到被人欺騙的下場,實在令人傷心!我們曾經說過他的許多毛病,以後也許還要說到,但據我們所知,沒有一樁是軟弱到如此可憐的地步。眼下沒有任何證據比這更加微不足道卻又無可辯駁地說明這種微妙的疾病早已開始吞噬他的人格。沒有人能夠長期hetubook•com.com地對自己裝出一副面孔,而對眾人又裝出另一副面孔,否則連他自己也會弄不清到底哪一副才是真實的。
「歡迎你回家,可敬的牧師先生。」醫生說,「你去探望的那位聖徒艾略特可好?我看你的臉色很難看,親愛的先生,大概你在荒野中旅行太辛苦了。要不要我幫你恢復健康,以便在慶祝選舉的佈道中祈禱呢?」
「哈哈!」老妖婆笑著,向牧師使勁地點頭,「好啦!我們在大白天是得這樣講話,你裝模作樣倒像個老手!但是到了半夜,在森林裡,我們可以談些別的了。」
這些多姿多采的現象並非由於外表起了什麼變化,只是由於熟悉這些景色的人內心發生了重要的突變,這是牧師的意志、海斯特的意志和他們共同的命運造成的感覺扭曲。鎮上還是原來的鎮上,但從林中歸來的牧師卻不同了。他滿可以對向他問候的人說:「我不是你們心裡的那個人了!我把他留在樹林裡了,在偏僻的河谷裡,在憂鬱的小溪旁,在長滿青苔的樹幹邊!去那裡找你們的牧師吧!瞧他那憔悴的身形,消瘦的臉頰,蒼白陰鬱、布滿皺紋的臉龐,像一件扔掉的長袍被遺棄在那裡?」他的朋友還一定會對他說:「你還是原來那個人!」但這個錯恐怕是他們,而不是他的。
此外,還發生另一件性質相同的事件。就在丁梅斯代爾沿街匆匆而行的時候,遇見了他教堂中最為年長的女教徒——一位堪稱楷模虔誠的老太太。這位孤苦的老寡婦的心像一塊排滿石碑的墓地,刻下對亡夫、子女以及早逝友人的記憶。這本該屬於深深的悲哀,但由於在三十餘年光陰裡,老太太不停頓地以宗教的慰藉和《聖經》的真理充實自己,在她虔誠年邁的心靈中,這些回憶幾乎成了莊嚴的歡樂。自從丁梅斯代爾對她承擔起責任,這位好心的老太太在世上的安慰就是同牧師會面,如果這種安慰不像是天國的安慰的話,就根本談不上什麼安慰。或是偶然,或是有目的,只要從他那可愛的嘴中說出帶有溫暖的天國福音,送進她半聾卻能引起狂喜的耳朵裡,她精神會為之一振。但這一回,直到牧師把嘴湊近老太太耳邊,他竟如人類靈魂之大敵所願,竟然忘記了《聖經》經文,也想不起別的,只說了一句不贊成人類靈魂不朽的話。他認為這是毋容置辯的論點。這種理論如果被老太太聽見,可能會使她的心像注入劇毒一樣立即倒地死去,牧師到底在她耳邊說了什麼,事後他自己怎麼也回憶不起來。或許,善心的寡婦沒有聽明白,無意中按自己的方式作了解釋。牧師回頭一瞧,只見她臉上浮現出感激上帝的欣喜,似乎天國的光輝正照耀在她滿臉皺紋、慘白如灰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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