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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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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新英格蘭的節日

十二、新英格蘭的節日

「那就告訴她,」他說。「我又和那個黑臉駝背的那位老先生說過,他決定帶著他的朋友,就是她認識的那位先生一起上船。所以,叫你媽媽只要照顧自己和你就行了。你去把這話告訴她,小魔女,好嗎?」
與醫生分開後,那條開往布里斯托爾的船長懶洋洋地穿過市場,最後,正好走到海斯特.白蘭所站的地方,他似乎認出了她,於是毫不猶疑就與她談話。與往常一樣,海斯特所站之處,總會在她周圍形成一個小小的無人圈。猶如魔圈,儘管不與外人們摩肩接踵,但沒有一個人敢於或願意闖進這個圈子,這是紅字的佩戴者被紅字圍困在精神孤獨之中的一個有力象徵,這有些是由於她本人的冷淡,有些是由於她同胞們的本能,儘管已不再是那麼冷酷的退縮造成的。現在,這一點倒起了好作用,海斯特和那個船長在一起談話就沒被人偷聽之險了,海斯特在公眾中的名聲與過去有天壤之別,現在,鎮上最突出的正經女人在進行了這樣的交往之後,其後果也不可能比她更乾淨些。
「媽媽,」她說,「那就是在小溪邊吻我的牧師嗎?」
「你是個嬰兒時他就認識你,我的孩子,」海斯特回答。
海斯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牧師,一種可怕的感覺湧上她的心頭,不過,她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只覺得它好像與她自己的真情實感相去甚遠,他已經完全逸出了她所理解的範圍。她想,在他們之間必須要交換一次互相確認的注視才行,她想起幽暗的森林,僻靜的小山谷,他們的愛與苦,還有那長滿了苔蘚的大樹幹,他們在樹幹上執手而坐,將自己傷心而又熱烈的交談和那條小溪令人憂傷的潺潺聲混在一起。那時候他們是何等心心相印啊!眼前的他就是那個人嗎?此時她幾乎不了解他了!他傲慢地走過去,就像和莊重、令人起敬的牧師們遊行行列,被包圍在宏量的樂聲中。他在人世的地位如此高不可攀,置身於他的思想所打開的遠景之中就更非常人所能及的,她現在就是透過這個遠景看到他!想到過去的一切一定是妄想,想到曾經生動地出現在夢想,存在於牧師和她之間的那種結合是虛的,她的心直往下沉。海斯特內心裡有許多女性氣質,因此她無法原諒他。當正在走來的命運之神的腳步聲已經可以聽見,而且越來越近時,她尤其不能原諒!他竟能完全拋下他們的共同計劃;而她卻在一片漆黑中摸索,伸出冰冷的雙手卻摸不到他。
怪老太太尖聲叫著走開了,整個市場都能聽見她的笑聲。市政廳已作了會前祈禱,人們聽到丁梅斯代爾牧師開始進行布道演說的聲音。一種無法抗拒的感情把海斯特推向前方。那座神聖的建築裡已經擠得不能多容納一個聽眾了,所以她站在刑台前的地方。這裡足以使她聽見全部的布道演說,牧師那聲音極富個性,聲情並茂,緩緩流入她的心田。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海斯特答道,她感覺到西賓斯夫人並無堅定的主見,但她肯定在那麼多人(她本人也在其中)和魔鬼之間存在個人關係,這使海斯特吃驚,十分恐懼。「我不可能對丁梅斯代爾牧師那樣一個有學問、虔誠的基督教牧師說長道短!」「呸!女人,呸!」老女人朝海斯特揮著拳頭直叫喊。「你以為我到森林裡去了這麼多次,還沒有本事判斷出有誰曾去過那兒嗎?瞞不了我,即使他們的頭髮裡沒留下跳舞時戴的野花花瓣!我認得出你,海斯特,因為我看到了標記。我們大家都能在陽光裡看見它,它在黑暗中就像火焰那樣發光。你當眾戴著它,對此無須有任何疑問。但這個牧師!讓我悄悄告訴你吧!黑人看到他的一個簽了字,畫了押的僕人像丁梅斯代爾先生那樣不敢讓人知道所簽的契約,就有辦法把事情調理好,使那個標記在大白天裡不會被世界上所有的眼睛看到。牧師總用手捂住心口,他想把什麼東西掩藏起來呢?哈,海斯特.白蘭!」「它是什麼,好西賓斯夫人?」小珍珠急切地問。「你看到過它嗎?」
珍珠打扮得光彩照人,實難想像,這個艷麗的精靈竟是那個陰暗的灰色人所生。或者說,這孩子的服裝具備奇妙的想像力,這或許是更為困難的任務,使海斯特的簡樸外衣和小珍珠相比,差別特別明顯,看上去就像是她內心的一種外洩,或是其必然發展與外在表現。它猶如蝴蝶的翅膀和它的繽紛色彩,或鮮花的花瓣和它的絢麗光輝,它們是一體,孩子與她的服裝也一樣,她的衣服和她的天性一脈相承。而且,在這個多事節日裡,她的情緒出奇地不安與激動,這跟佩戴在胸前的鑽石一樣,隨著胸的起伏而閃爍生輝。孩子對和他們相關的那些人的不安總是有感應力,特別是家庭裡要出什麼麻煩或大變動,因此,作為母親不平靜胸口的那顆鑽石,珍珠心靈的每一個跳動都會將她母親的內心感情洩露出來,而這在海斯特大理石般寂靜的臉上是看不出的。
「西賓斯夫人說我父親是空中首領。」珍m.hetubook.com•com珠調皮地一笑,大聲說,「要是你用那麼一個難聽的名字叫我,我就要告你的狀,他會讓大風暴追你的船!」
不一會兒,遊行隊伍的前列出現在人們眼前,它以緩慢莊嚴的姿態轉過一個拐角,穿越市場而來。走在最前面的是樂隊,它由各種各樣的樂器組成,彼此間的配合可能並不協調,演奏技術不太熟練,卻達到了向人們發出鼓號齊鳴的效果,使遊行場面顯得有氣派、更威武雄壯。小珍珠先是拍手,繼而便暫時失去了上午的那種無休止的興奮,她一聲不響地瞪眼看,似乎被激昂高亢的樂曲托著,像一隻飄浮於空中的海鳥。可是,在軍人的武器和明亮的鎧甲上閃爍的陽光又把她帶回到先前的狀態。軍人們擔任遊行的儀仗走在樂隊後面,這支隊伍至今仍然保持著建制,帶著悠久而又光榮的名聲從過去的時代行進到今天,他們並不是雇佣兵組成的,隊列裡都是上流人家的子弟,他們受到尚武精神的激勵,努力建立了一個類似軍事學院的團體。他們可以學習戰爭的科學以及和平時期所能教給他們的戰爭實踐,像在「聖殿騎士」那種社團裡那樣。對這支部隊素質的高度評價可以在每一個成員高傲的持搶姿勢中看出,他們中間有些人在低地國家以及其他戰場上服役,已毫無愧色地為他們贏得了軍人榮譽與軍人威儀。而且,這整支隊伍都披掛著明亮的鋼鎧甲,羽毛在亮閃閃的高頂盔上晃動,這些光彩奪目的效果是現代陣列不可匹敵的。
此時,在那些人眼裡,丁梅斯代爾先生在遊行隊伍中有如此精力充沛的步伐與神態,是他踏上新英格蘭海岸以來未有過的。他的腳步絕非過去那樣軟弱無力,他的身子一點也不駝,他的手也沒有捂在心口上。不過,如果由目光銳利的人來看牧師的話,就能發現他的力量似乎不是由身體提供的,可能是精神的產物,是由崇高的職務給予他的。這可能是那種長期持續的認真思考的火爐蒸餾出來的,具有強效的興奮劑所產生的。也許,他敏感的氣質受到響亮而又激動人心的音樂鼓舞,那高亢激揚的樂曲托著他升向天空,可是,他的目光卻是茫然的,使人發生這樣的疑問,丁梅斯代爾先生是否聽到那樂曲聲?他的軀體正在往前走,那股勁是平時所沒有的。然而,他的心在何處?是在遠離眼前景物的領域裡,異常積極地檢閱一列由種種莊嚴神聖的思想所組成的遊行隊伍,這支隊伍就要出發了。因此,他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靠那股精神力量支撐著他的病弱之軀,使他往前走去,對心理承受的重負也處於無意識狀態,而且還把重負轉化成為精神力量,病態的智力超群的人具有這種偶然作出一搏的力量,他們將多日的生命力投注其中,接著便是更多天的生命力耗竭。
「他會說什麼呢,珍珠?」海斯特答道,「他只會說現在沒時間吻你,還說在市場裡不該吻你的。算你運氣,好孩子,好在你什麼也沒對他說!」
這些水手中有一個人就是曾與海斯特說過話的船長,他被珍珠的模樣迷住了,竟想伸出雙手抱住她親吻她。當發現她就像天上的蜂鳥那樣可望而不可即時,便摘下繞在帽子上的金鏈,朝孩子扔去。珍珠將金鏈纏繞於頸部和腰部。她的動作靈巧,金鏈子一繞到身上就成了她的一部份,很難想像不戴這金鏈子她會是什麼模樣了。
「你說什麼來著?」海斯特問,她的驚訝之狀達到了她所不允許的程度。「你又帶了另一個旅客?」
牧師的嗓子是一種天賦。即使聽眾全然不懂布道演說,它的音調與節奏仍然會吸引他,使之心潮起伏。跟音樂一樣訴諸人心,不受任何教育的人聽起來內心都會感到親切。隔著教堂牆壁傳出來的聲音有點低沉,海斯特.白蘭全神貫注地聽著,她竟能從聽不大分明的詞語中分辨出一種十分清晰的意義。假如牧師的話能聽得清楚些,倒只是較為庸俗的媒介,傳達不了這種精神含義。此刻,她捕捉到了風漸息的低語聲,隨之,她的心便隨著它的感情上升,直至宏亮的聲音將她包圍在莊嚴的氛圍之中。不過,牧師的聲音雖然有時顯得十分莊嚴,但始終保持著憂傷的基調。無論是輕聲細語,還是大聲喊叫,那都是人類受痛苦或高、或低聲音的表達,可以想像,它能打動每一個人的內心!有時,在一片淒涼的靜寂之中,唯一能勉強聽到的是這種深切憂傷之情所發出的嘆息。但是,即使牧師的聲音變得高亢,聲振如雷,當它不可懕抑地昂揚上衝時,若細心傾聽,仍然能夠聽出這同一種痛苦的號哭,這是什麼?這是一顆滿載悲傷負罪之心的怨訴,在向偉大的人類之心傾吐其秘密,無論是有罪的,還是傷心的秘密,每時每刻,每字每句,都祈求同情與寬恕,就是這種深沉而又持續的潛在感情使牧師獲得了他最獨特的征服。
「那麼,夫人,」船長說,「我必須吩咐下人在你所買的床位之外,多準備www•hetubook•com•com一個床位!這趟航行,用不到害怕壞血病和傷寒!配備了船醫,又加上這位醫生,我們唯一的危機就只是缺少藥劑和藥丸了。所以我從一艘西班牙船上買了些葯,現在船上藥物多的是。」
「這是幹什麼?媽媽!」她喊道,「為什麼這麼多人今天都不工作呀?今天全世界都放假嗎?瞧,那是鐵匠!他把髒臉洗乾淨了,還穿著安息日的衣服,看上去,只要有個好心人教他,他是會很高興輕輕鬆鬆過日子的!那是布萊基特獄吏,他衝著我點頭。他為什麼對我這樣,媽媽?」
此時,小珍珠業已離開她母親,隨心所欲地在市場周圍玩耍。她就像一束飄忽閃爍的光,使陰暗的人群變得歡樂起來。甚至像一隻在幽暗茂密的枝葉間跳來跳去,羽毛絢麗的鳥,將整棵樹照亮一樣。她往往做出突然的動作,表明她正處在一刻不停的活潑狀態,今天她的心更是加倍不知疲乏地跳著足尖舞,受她母親忐忑不安的感染,她總踮著腳尖跳來跳去,珍珠看到了激起她好奇心的東西,就會飛撲過去,而且,只要她想要,就把那人或東西據為己有。清教徒們在一旁看著,要是他們露出了笑容,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會改變這個看法,這是魔鬼之女,她的小小身子發出了非語言能形容的美和超常的魅力,而且由於她的活潑而閃射光芒。她邊跑邊仰視那個粗野印第安人的臉,那土著人意識出了一個比他更具有野性的性格。她以天生的大膽,但仍然作為個性保留的冷淡,飛進了一群水手中間,他們是大海裡的黑臉膛野人,如印第安人是陸地上的野人一樣,他們好奇而又讚賞地凝視著珍珠,好像她是一個具備小姑娘形狀,並在夜晚船頭下閃光的海水靈魂。
「沒什麼,親愛的!」西賓斯夫人客氣地回答,「你自己遲早會看到它的。他們說,你是空中首領之女!你願意在一個月明之夜和我一起乘風而行,去看你的父親嗎?這樣,你就會知道為何牧師總用手捂住心口了!」
就整體而言,(那時候的人們處在生活沒有歡樂的初始階段,)他們的父輩是如何在有生之年尋求歡樂,作此斷言並不過份,在歡度節日這方面,比他們的後人,甚至相隔如此遙遠的我們略勝一籌。他們的直接後裔,即早期移民的下一代人,為清教徒主義最黑暗的陰影所籠罩。國家面貌陰沉死氣,以致此後的全部歲月都不足以使其明朗。我們還得重新學習已遺忘了歡樂的藝術。
不過,我們對這種灰色或陰暗色調也許有所誇大,無疑它是構成那個時代情緒和習慣的特徵。此時聚集在波士頓市場的那些人,並非天生就繼承了清教徒主義的陰鬱心理。他們是道地的英國人,其父輩們曾在那充滿陽光的伊麗莎白時代生活,那時代的英國生活從總體看是世界上最莊嚴的,宏偉的和快樂的。假如他們按照遺傳的愛好,新英格蘭的移民們就會用篝火、宴會、比賽和遊行來慶祝所有重大的公共事件。在慶典時,將歡快的娛樂和莊嚴結合在一起,如同將奇異而又漂亮的刺繡加到一個大禮服上去。殖民地政治年開始那一天的慶祝方式便帶有這種用意。一種回憶中輝煌的模糊再現,這是驕傲的舊倫敦場面,它是無色彩的,被沖淡的翻版,我們別說女王加冕大典,只要看看慶祝一位倫敦市長就職的遊行和儀式即可,也可以在我們先輩們規定的、一年一度的地方行政長官就職儀式慣例中追溯其源。該殖民地的先輩和創造者們,政治家、牧師和士兵們認為保持外表的堂皇和莊嚴乃是一種責任,按照古代的時尚,這種堂皇和莊嚴是用服裝的等級體現出來的。所有的大人物都出來,將要在遊行的隊列中從老百姓們眼前走過,這就使一個新組建的政府獲得了所需要的尊嚴。
「他們等著看遊行,」海斯特說。「總督和官員們都要走過,還有牧師們和所有的大人物,樂隊和士兵走在他們的前面。」
但是,在那些久遠的年代,大海是按照自己的意願起伏,洶湧和奔騰的,或者已受暴風的主宰。它絲毫不想受人類法律的控制。波濤上的冒險家可以放棄舊業,變成一個陸地上誠實虔敬之人,只要這是他的選擇。即使此人正處於職業冒險生涯的鼎盛期,他也不會被看作一個與別人做買賣,或偶爾與之來往便要丟臉的人。因此,穿著黑色斗篷,戴著上了漿的寬領帶和高領帽子的清教徒長老們,都仁慈地含笑看著這些興高采烈的水手們喧鬧和粗野無禮的舉動。而且,當人們看見羅傑.齊靈渥斯醫生這樣一個體面鎮民進入市場,和那條可疑的船的船長進行親密而又融洽的交談時,並沒有引起任何驚訝與責備。
「啊,誰能想像得到呢?」老太太神秘輕聲地對海斯特說,「那邊那個神聖的人!那個大地的聖徒,人們都把它當作聖徒,而我說,看上去他也確實像個聖徒!現在,看見他在遊行隊伍中走來,誰會想到片刻之前他還從書房裡出來,嘴裡唸著一段希伯來文聖經,我保證,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森林裡散步來著。啊!我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海斯特.白蘭!不過,說真的,確實我覺得難以相信他是那個人。許多教徒看到我走在樂隊後面,那樂隊一直和我以同一個節拍跳舞,而某個大人物倒成了看客,這可能是一位印第安人祭司或一位巫師把我們作了調換,一個女人對世界洞悉於心時,那就只不過是一件小事。但這個牧師,海斯特,你能否有把握地說,他就是在林間小路碰到你的那個人!」
珍珠興奮得像鳥兒一樣跑來跑去,而不是走在她母親身邊。她不斷發出瘋狂的大喊大叫,有時還發出刺耳的歌唱聲。她們來到市場看到喧鬧而嘈雜的場面,她變得越發不安寧了,因為這並不像一個鎮務中心,而是鄉村會堂前那一片寬闊、無人的草地。
在市場裡的人類生活景象,雖然其普遍的色彩是英國移民的灰色,棕色和黑色,但由於有各種其他顏色而顯出生氣。一批印第安人穿著野蠻人的服裝,上面飾有奇妙刺繡的鹿皮外套、貝殼珠串、紅色與黃色赭石、羽毛,並以弓箭和石頭槍尖的長矛武裝起來站在一邊,臉上一本正經的嚴肅甚至比清教徒有過之而不及。這些身上色彩斑斕的人儘管粗野,但他們卻不是這裡最粗野的人。由於一些水手,從西班牙海岸駛來的那條船的一些船員在場,這樣說就更有理了。這些船員是為了觀看當選日的有趣儀式才上岸的。他們是一批模樣粗魯之徒,臉被太陽曬得烏黑,長著濃密的鬍子。他們的褲子寬而短,皮帶束腰,皮帶多半用一塊粗糙的金皮夾住,而且總是掛著長刀,有的還掛著劍。棕櫚葉寬邊帽下面那雙眼睛即使在高興時也顯出一種動物的凶暴。他們毫無顧忌地違犯對任何人都有束縳力的行為規則;在執法官鼻子底下吸煙草,而鎮上人吸一口就得罰一個先令,從口袋裡掏出酒瓶,大口喝白蘭地還將酒瓶慷慨地遞給在他們周圍張著嘴看熱鬧的人。在海上混飯吃的人不僅可以在岸上有各種反常行為,而且還可以由著他們的性子更大膽地胡來,這就是那個被我們稱之為嚴謹的時代道德觀念不完善的突出表現。那時候的海員跟我們現代被指控為海盜的人差不多。例如,這條從西班牙海岸來的船員雖然在海上兄弟會的書面材料裡沒有好記載,按照我們的說法,他們在西班牙貿易航線上所犯下的劫掠之罪,在現代法院裡要被判處絞刑。
正當海斯特站在那個恥辱圈中時,對她的殘酷判決就是要使她永遠釘在那裡。那位備受人們敬仰的布道者正從他的神聖講道壇上俯視著聽眾,此時他們都已心甘情願地聽從他的擺布了。教堂裡神聖的牧師!市場裡佩戴紅字的女人!誰會想到,在這兩個人的胸口上有同樣一個灼人的烙印呢?
除了船長捎來在她心裡激起的可怕困惑襲擾之外,她還經受另一種考驗。今天在場的人中,許多從四周農村裡來的人,常聽說那個紅字,由於流言的嚴重失實與誇張,紅字對他們而言已成為神奇的東西,但是,他們從未目睹過它。這些人在對種種取樂方式失去興趣後,竟粗俗無禮、爭先恐後地擠到了海斯特周圍。不過,儘管他們看來很粗魯,但他們在她幾碼外形成一個人圈後,再也不敢近前一步。他們隔著那段距離站住,被那個神秘的標記所引起的離心力固著在那兒。那一幫水手也一樣,他們看到那麼多人在挨挨擠擠,而且明白了紅字的含義之後,就走上前來,將他們被太陽曬得黑黑的臉伸進人圈。連印第安人也受到白人好奇心的影響。他們在人縫中悄悄擠進去,他們黑眼睛裡射出蛇一般的目光死盯在海斯特胸口,他們還以為這樣一個鮮艷奪目的刺繡標記是一個在她的民族中享有崇高地位的人物呢。最後,鎮上的居民也懶洋洋地逛到人圈的地方,不以為奇地凝視著那熟悉的標記,這種凝視使海斯特感受到的痛苦比所有人更大。海斯特看到並認出了那批女看守的臉,她們就是七年前等著她出監獄的那一批人,只少了一個,那是她們中間年齡最小,最富於同情心的一個,她的葬服就是海斯特出獄後給縫製的。在這最後的時刻,在她很快就要拋棄那個灼人的紅字的時候,它卻不可思議地成了議論和激動的中心,因此,她感到紅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痛苦地燒灼著她的胸口。
在這一天,可能在她臉上會出現一種前所未見的表情,此時還不鮮明,尚難看出,除非有超常的觀察者能看透她的心,然後在外貌和神態上找到跡象,這位心靈的觀察家可以相信,在經受了受眾目蔑視不幸的七年後,作為嚴格的戒律後,她在這最後的時間裡,是自由和自願地面對眾人,為的是將漫長的痛苦轉變為勝利。「你們最後看一眼紅字和戴紅字的人吧!」被當作犧牲品,終生奴隸的她可能對他們說。「過一會兒,你們就再也管不了她啦!幾小時之後,神秘的大海就會將你點燃在她胸前的那個標記永遠熄滅並吞沒!」假如我們沒想在她將要獲得自由,擺脫和和_圖_書她結為一體的痛苦的時候,在海斯特心裡存在著一種惋惜之情,我們並不認為這可以歸咎於人性的反覆無常。難道沒有一個喝乾最後一杯苦艾和龍舌蘭不可抗拒的慾望嗎?她的全部婚後生活一直帶有這種酒的苦味。今後獻到她唇邊的生活之酒一定是芳醇可口,令人興奮的;否則,她一定將所喝的苦酒當作具有最強烈的興奮劑,去過那種不可逃避的消沉生活。
「要是你的口信能使我喜歡我就帶。」珍珠回答。
船長和海斯特之間沒有再講什麼。但是,就在這一時刻,她看見老羅傑.齊靈渥斯站在市場最遠的一角,對她微笑。一種越過寬闊喧鬧的廣場,在談話聲、笑聲、各種思想、情緒與興趣中飄來的,帶著秘密和可怕意味的微笑。
在這段時間裡,海斯特雕像般佇立在刑台下,不是牧師的聲音使她待在那兒,那個她度過忍辱生涯最初時刻的地方也會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心裡有一種感覺,尚不能形成明確,但卻沉重地壓在她心上,她的整個生活軌跡,無論過去還是將來,都是由這個地方來連接的,由這一點使之連為一體。
走在官員們後面的是那位年輕卓越的神學家,人們在期待著選舉裡出自他雙唇的宗教演說。在那個時代,在他所從事的職業裡,智力才能的展示要超過從政,姑且不論這需要一個崇高的動機,這個職業受到全社會中幾乎達到崇拜的程度,需要提供強有力的誘導,使之足以將雄心勃勃的人爭取過來為其服務。在英克里斯.馬瑟一案中即如此,政治權力也在一位成功的牧師手掌中。
孩子曲曲折折穿過市場,回到母親身邊,把船長所說的話告訴了她。一條走出苦難迷宮的路似乎就要在牧師和她面前打開,她看到一張獰惡的臉出現在他們的道路中間,海斯特堅強鎮定,不屈的精神幾乎崩潰了。
正如海斯特所言,人們臉上的歡樂並不常有。清教徒認為,尋求個人與公共的歡樂是一種人類弱點,但必須壓縮在節慶之日,在兩個世紀的時間裡將繼續如此,因此,在節日裡,慣常的陰雲被驅散了,和大部分同時期遭受苦難的其他群體,他們並不顯得陰沉。
然而,走在儀仗隊後的那些地位尊顯的文職官更值得有思想的觀察者注目。從外表舉止上他們所顯現出來的威儀,就使士兵們的高視闊步顯得粗俗。在那個時代,我們稱的天才不如現在這樣重視,對地位穩定和高貴的一些重要條件卻給予更多的重視。人們通過世襲權利維持受人尊敬的地位,這種地位在繼承過程中如不完全喪失,也必漸趨下降,在公職人員的選舉與評價所具有的影響力也大大削弱。這種變化可能有好處,也可能有壞處,或二者兼而有之。在那個古老的年代裡,聚居在這些荒涼海岸的英國移民,雖然已將國王、貴族和一切禁嚴的等級制度拋在身後,可是內心裡仍然存在著很強的崇拜能力與崇拜需求,把崇拜給予老年人的白髮與令人起敬的前額,給予久經考驗的誠實,給予可靠的智慧和坎坷的經歷,給予能經久的、具有威望的、重要的地位,因此,這些經早期民選而掌權的老式政客——勃萊斯特里特、恩狄柯特、杜德萊、貝靈漢姆之輩,並非總有才華的,他們只是以磐石般的沉穩而非活躍的智力而聞名。他們堅忍不拔。在困難或危機時刻,為了國家利益屹立於驚濤駭浪之中。這些人格特徵充分顯現在那些新當選的殖民地官員方正的臉和魁梧的軀體上,就自然產生的當權者儀態而論,故國在看到這些真正的民主先驅被吸收進元老院或組成皇家樞密院時,是無須感到羞恥的。
珍珠不是看出或感到母親的心情,就是她自己感覺到牧師處在這種疏遠而又不可捉摸的氣氛中。在遊行隊伍經過時,孩子心神不定,就像一隻拍動翅膀的鳥。當整個遊行隊伍走完,她抬眼看著母親的臉。
海斯特.白蘭來不及集中考慮一下在發生這個新的、令人震驚的事之後,還有什麼可行的辦法,就聽見軍樂聲從附近一條街道傳來。這表明由地方官員和市民組成的遊行隊伍正在向市政廳走來,根據早就確立的慣例,丁梅斯代爾牧師將要在新總督就職日布道。
丁梅斯代爾先生的感覺是被一個人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了出來。這個人的怪癖用我們的話來說,是精神失常,竟做出鎮上人不敢做的事:她開始當眾和紅字的佩戴者談起話來。此人即是西賓斯夫人,她戴著一個三層皺領,穿一件繡花三角胸衣,披一件鮮艷的天鵝絨長袍,打扮得很顯眼,出來看遊行。這位老太太在巫術正在不斷發展的年代,是個掌握各種巫術的有名巫師,所以人群紛紛給她讓路,好像她袍子的漂亮皺褶裡帶著瘟疫。看見她和海斯特.白蘭在一起,儘管現在有很多人對後者都很親切,然而被西賓斯夫人引起的恐懼感就增加了,使人們從兩個女人所站立地方來了個大遷移。
「他會在遊行隊伍裡的,孩子。」母親回答。「不過。他今天可不會招呼你,你也決不能招呼他。」
而且,人們在和_圖_書各種苛刻而又閉塞的勞動中鬆口氣,而這種勞動是嚴格舉行宗教的艱苦勞動,它在任何時候都與信仰融成一體。當然,在這裡並不具備伊麗莎白或詹姆士時代的英國隨處可見供大眾作樂的東西,沒有處於早期不成熟的戲劇表演,沒有彈著豎琴,唱著傳奇歌謠的旅行樂師;也沒有吟遊詩人牽著一頭會按曲拍跳舞的短尾猿,沒有會模仿巫術的魔術師;沒有會講笑話的小丑,雖然他們所說的笑話可能是幾百年前的。而這裡所有以滑稽為業的人都會受到嚴厲的壓制,不僅用嚴格的法律條文,而且用使這些法律具有活力的公眾情感來壓制。可是,百姓們那張偉大而又誠實的臉照樣泛起笑容,也許那笑容是受壓抑的,但是大膽的。那些殖民地居民很久之前在英國鄉村交易會和村莊草地上看到並參加過的一些體育比賽。在這塊新的國土上讓各種體育比賽存在被人們認為是可取的,因為這有助於增強為他們所需的勇氣和男子漢精神。以康沃爾和德文郡的不同方式進行的摔跤比賽散見於市場各處。在市場一角,正在舉行一場用鐵頭木棒進行的友好較量。而且,最引起人們興趣的是在那座絞型架上,兩位劍術大師手執小圓盾和闊口劍正開始表演。但是,令人們失望的是這場表演被鎮執法官打斷了。他絕不允許法律的尊嚴被侵犯和神聖的地方被濫用。
「我不能確定那個人就是他,他看上去好怪啊,」孩子繼續說。「否則,我就要跑到他面前,叫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吻我,就像他在那陰沉的樹林中吻我一樣。牧師會怎麼說,媽媽?他會用手捂住心口,對我瞪眼睛,叫我跑開嗎?」
「怎麼,你不知道,」船長叫道,「這裡的醫生,名叫齊靈渥斯,他想和你們同乘我的船,啊,你準知道這事,因為他告訴我他是你們一伙的,是你所說的那位先生的親密朋友,他在這兒有危險,那些敵對的老清教徒跟他過不去!」
新總督要從市民手中接受職權的那天早上,海斯特.白蘭和小珍珠來到了市場。市場裡已經聚集著大群鎮上的工匠和其他平民,人數可觀。在人群中間,還夾著許多樣子粗野的人,這些人穿著鹿皮衣服,這些標誌說明他們屬於這個殖民地小城鎮周圍一些森林中的某個部落。
「他是個多麼古怪、悲傷的人啊!」孩子說,似乎部份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在漆黑的夜晚裡,他把我們叫到他身邊,握住你的手和我的手,讓我們和他一起站在那邊的台架上!在森林深處,只有老樹才能聽見,只有樹隙間的天空才能看見,他和你講話,坐在一堆苔蘚上面!他還吻我的前額,連那小溪都無法將那吻洗去,在大白天,他就不認識我們了,我們也決不可以認識他!他是個古怪、悲傷的人,他的手總是捂在他心口上!」
「他不該朝我點頭笑,就為了那可惡的醜眼睛老頭!」珍珠說。「要是他願意,他可以朝你點頭,因為你穿著灰衣服,戴著紅字。媽媽,看呀,有這麼多陌生人的臉,有印第安人,還有水手!他們幹嘛全到市場來呢?」
「別說話,親愛的小珍珠!」母親輕聲說。「我們在森林裡碰到的事情絕不能在市場裡講。」
「他們確實很熟,」海斯特回答,雖然她極度驚恐,但還保持著鎮定的神態。「他們長期住在一起。」
「你媽媽就是那邊戴紅字的女人?」船長問,「你願意替我捎個口信嗎?」
就服飾而論,後者是顯眼的時髦人物,無論他走到什麼地方,它會在人叢中被認出來。他的衣服上掛了許多綬帶,帽子上繫著金飾邊,而且還繞著一條金鏈,頂上插著一支羽毛,他腰間懸一把劍,前額上有一道被利劍刺傷的瘡疤,從髮型看,他似乎急於向人們展示,而不是隱匿這道傷疤。一個陸地上的人是決不可能以如此自得其樂的神情穿這身衣服,這張臉,不在法官面前受到嚴肅的盤問,或處以罰款、監禁,或被禁止進入鎮子的表情。但對那個船長而言,這一切與他自身顯得十分融洽,就如閃光的魚鱗對魚一樣。
像過去七年裡所有其他的場合,海斯特在這個公共節日穿一件灰色粗布外衣。衣服的色澤和不可描述的式樣所產生的效果使她失去了自己的特點,可是那個紅字又將她從黎明的朦朧裡拉回來,以它自己的光彩將她區別於眾人。她的臉顯現出常見的大理石般的寂靜。像一副假面具,或更像一個死女人臉上那種凍結的寧靜。這可怕的相像歸於這樣事實,對於任何同情而言,海斯特確實已經死去,她已離開她似乎還混跡的那個世界。
「我們的牧師也在裡面?」珍珠問。「他會向我伸出雙手,像你一樣將我從溪邊領到他面前去時一樣嗎?」
「別說了,珍珠!你不明白這些事,」母親說,「現在別去想牧師了,看看今天每個人有多高興。孩子們從學校來,大人們從工廠,從田野來,為的就是快樂。因為,從今天起,一個新人開始作他們的總督了。自從建立第一國家起,這一直就是慣例,人們歡騰雀躍,好像一個黃金般的好年頭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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