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駒子穿上外套披上白色的圍巾，到車站為島村送行。離列車抵達的時間還有一段時間。為了打發時間，島村選購了木天蓼的醬菜和蛞蝓等土產。剩下的二十分鐘。島村在車站隆起的廣場，眺望群山的美麗。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只是一對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那中年男子是一位跑單幫的小商人。
但這一切對逐漸遠離的島村，也只有憑添幾分旅愁。
「我不知道你們三個人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但我只知道師傅的兒子快死了，他也只要見妳一面而已，特別差人來找妳。妳聽我的話回去吧！否則妳會遺憾終生。萬一他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就走了，妳不會覺得終生遺憾吧！不要意氣用事，有什麼不愉快都讓它過去。」
同時不支地倒退數步，而且像要嘔吐般「呃」了一聲，但沒東西吐出來。她的臉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整個眼眶充滿了淚水。
葉子那淒美悲愴的聲音，就像積雪山峰迴盪過的回音，在島村的耳邊縈繞著。
島村全身凍得幾近麻木。
駒子為什麼如此堅持的不回去看他？後來回去時不知有沒見行男最後一面呢？
「討厭，怎麼有烏鴉叫。我好冷！」駒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並望著天空。
由窗口往外看，枯菊的籬笆上站著一根根凍結的霜柱，屋簷不斷傳出滴滴答答融雪的滴水聲。
島村看見這結果，甚感驚訝，他忍不住想哭。自從揮別駒子後，盤踞在心裏的一切悵然，變得更加沉重了。
原野的盡頭那唯一可見全貌的山巒，在火紅的晚霞烘托之下，很明顯變成深藍色。月色也不再泛白，色彩儘管是如此的平淡；卻沒有染上冬夜的蕭瑟之感。
她起身，但又在走道上的籐椅坐下。
「你去睡吧！別理我，讓我靜一靜。」
旅館派駐車站的伙計出來通知剪票，只有四、五個當地人，悶不吭聲的上下車。
「我要回去！」
「不！不！你誤會我了。」
「你是老實忠厚和_圖_書之人，我把日記送給你保存，你不會笑我吧！我一直都覺得你是老實人。」
夜裏並未下雪，起先是一場霰，後來變成零散的雨點。
「積雪真的有那麼深！」
這時候，有個女人慌張急促的跑了過來，是穿著雪褲的葉子。
此時的駒子臉上的表情，如同忍受無法忍受的痛苦般閉上眼睛，臉色死白，但卻出人意表地搖著頭說：「我不能回去，等我送客完畢。」
天空中不見一隻鳥兒。山腳的原野朝兩旁一望無際地擴展開，接近河岸的地方，一幢水電廠的白色建築物聳立在那兒。這都是透過車窗所能看見枯冬最後的黃昏景色。
駒子站在玻璃窗緊閉的候車室內。由火車上望候車室，駒子就好像在荒涼的村子水果店裏在一個黑黝的玻璃櫃中，僅存的一個被人遺忘的珍奇水果。
島村現在坐在駒子剛起身的籐椅上。目送滑雪場盡頭斜坡上，牽著小君君手的駒子。
「我不送你進月台，再見了！」
「駒姊啊，行男哥……」葉子上氣接不住下氣，像受到驚嚇的孩子，她緊緊抱住駒子。
「煩什麼！」
「不！我不敢看人臨終時的樣子。」
有一邊，一個五十幾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和一位臉色紅油的小姑娘相對而坐，在一路上不停的在聊天，那中年男人在他結實的肌肉肩膀上纏著一條黑色的圍巾。小姑娘的臉頰紅的像團火。她很專注在聽中年男子的話，有時也會答腔幾句。這兩人看起來好像在作一趟長途的旅行似。但是，當火車到達一個聳立著製絲工廠煙囪的火車站時，中年男人很愡忙地從行李架上取下他的柳條箱，從窗口拋下月台。
她的痛苦，是害怕與客人陷入無可自拔的感情陷阱中！還是無法面對目前的無可奈何？她的內心如此痛苦嗎？島村在想。
葉子點頭離開了火車站。那恍惚的樣子，令人難以置信是她。目送葉子的身影漸漸的遠離的背影，島村的心hｅtuｂｏoｋ•ｃom•ｃｏｍ中不由升起，那女孩何以老是一副認真的模樣？
「不，穿雪褲。有時真煩人，常在宴席上客人都約明天有空在滑雪場見的時節又來了。我今年不打算滑。」
整個路面都結冰了。整座山都沉睡在刺寒冰天雪地的深谷中。駒子撩起和服下襬，她將下襬整個塞入腰際的帶內。此時的月亮光潔的好像一塊結凍的冰塊。
在滑雪場有五、六個穿黑色滑雪裝的人，在積雪的銀白色點上幾點斑。他們在斜坡的滑雪場滑雪作樂。但滑雪場的陡坡不夠陡，好像無法玩得很盡興。
「你沒什麼要說嗎？」駒子對島村說，並且把葉子推開島村的身邊。
車窗也因為熱氣而逐漸摸糊。窗外移動的景緻也逐漸失色，車內的窗玻璃半透明的浮現車箱內的乘客。這是黃昏的鏡子把戲。
「快回去，傻瓜！妳在幹什麼。」島村大聲命令的叫。
葉子嚇的傻在原地，眼睛不眨一眼的看著駒子。葉子的眼神由於太專注，給人反而像戴面具一樣的單純，而且也難以分辨出是驚，還是悲。
「我沒有什麼。」
島村決定搭明天午後三點的火車。當他在換衣服，旅館帳房把駒子叫到走道上。他只聽到駒子回答帳房：「那就算十一個小時吧。」帳房認為要結算十六、七小時的鐘點費。攤開帳單，旅館的帳的算法原來早上五點回去就算五點，中午十二點回就算十二點，一概依鐘點計算。
「妳在說什麼！」
「這女孩看到任何藝妓，都會提高尾音叫駒子姊姊。看到牆上梳有日本髮髻的女人也都叫駒子姊姊。她認得我，因為我喜歡小孩。小君君，駒子姊姊帶妳到家裡玩好嗎？」
「我們到火車站去！」
「看看妳多傻，剛剛還胡鬧。」
「有緣我們再見！再見了！」
這班列車是由三、四節陳舊的，褪了色的車廂組合而成。燈光很昏暗，不像是東海線，是什麼鄉下的火車。
島村舉手招呼站hｔtｐs://ｍ.hetuｂｏok•ｃｏm•ｃom前的小包車，手指被葉子抓的麻木。
「對不起，請妳叫她回去！叫她回去！」葉子尖著嗓子。島村的手也被她握的有點疼痛。
「妳瘋了！有一里路遠！」
島村心感一陣無端的感動。是的，再也沒有比他更忠厚的人了。他不再勉強駒子回去，駒子也不提回去。
「那！」
「好！我叫她回去。」
這時候行男大概走了吧！
駒子茫然地望著島村，激動地說：「你這人就是這點不好。」接著抱著島村。「我不喜歡聽這種話。」
葉子彷彿沒聽見他們這段對話。急切地說：「剛剛打電話到旅館，他們說妳已經到火車站，我就立刻趕過來。行男在叫妳，快一點，不然就來不及了。」葉子拖著駒子。
「也穿滑雪裝吧！」
在回東京的前夕，月亮光潔如鏡，入夜後空氣中越覺刺寒，島村見駒子時已經十一點了。駒子不聽勸阻，摯意要出去散步，很粗野用力的將坐在火爐被旁的島村強拉起來，挽著出去。
「我叫車送她回去，妳先回去吧！這裏人多，不好看。」
這房間座落在可眺望山麓中滑雪場的高處。坐在火爐被旁的島村也掉頭一看。
「妳幹嘛！」
他心裡想著，這裏只是一個三面環山，並有皚皚積雪的山野而已，回頭再看駒子漆黑的頭髮，在這日落的山角下，景色更加悽涼。在遠方河川下游的山腰有塊地方，不知何故，反射了淡淡的陽光。
「前面村鎮有一所中學，有一天在下大雪的早上，有人常會從宿舍二樓的窗口，打赤膊跳進雪裡，在雪中像游泳般的走著，那邊也有除雪車。」
天上的雲飄了過去，成蔭的山巒暴露在陽光之下，那變幻的日影，為眼前的景色憑添了幾分蕭瑟。一瞬間，滑雪場也在雪朵的陰影中。
島村好像處身於非現實的世界裏，時間和距離的觀念均遭剝離，只有在恍恍惚惚的空間中任由其拋動著身體。
那是和那天早上浮現在白雪鏡中緋紅色的m.hetubook.com.com臉龐，對島村而言，這不啻又是與現實分開的空際色彩。
「正打算留。」島村摸一摸剛刮過，留下剃刀痕跡青白色的下頜。島村心想，自己的嘴角有一道皺紋把雙頰襯托得頗有威嚴，駒子大概是看上這點吧！
起先駒子默默不語，然後推開她的手說：「我不回去！」
「你看那些東京人真猴急，已經迫不及待地去滑雪了。」
「到月台的候車室烤火吧。」
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冷酷無情，但又像充滿了熱烈的愛意，令島村深感困惑。
「你明天還是走吧！真的。」駒子順手整理了頭髮。
突然，她反身，猛抓島村的手。
「妳記得嗎，他是妳要去東京時，唯一替妳送行的人。也是在妳最早的日記本裡，頭一頁描寫的人。在他要走時，妳不回去看他，這算那門的事！妳現在就回去，在那個人生命終了記上一筆休止符吧！」
「我待愈久，對妳並沒有什麼幫助。」
這班列車的乘客寥寥無幾。
「你不是要回東京？我想先到車站看看。」
「只要連續兩天下雨，就有六尺深的積雪。如果再繼續下幾天，連電線桿的路燈都會被積雪吞沒呢！那時如果心不在焉很可能會碰到電線受傷呢！」
「快點回去！行男哥已經不行了。」
「我也準備正月再前來賞雪，我想到時恐怕旅館都已經客滿。還有火車會不會被崩雪埋住。」
「為什麼要回去！」駒子抬頭看著島村。
「你的生活還可真愜意。」駒子注視著島村：「怎不留鬍子呢？」
火車從北面爬上縣境的山。經過一段長長的隧道，在冬天午後的暗淡陽光，像被隧道中的黑暗吸走，那老舊的火車也把明亮的外殼穿在隧道中。飄向暮色逐漸升起的山峽層巒間往下駛去。山這邊沒下雪。沿著河川挺進時，不久就駛離曠野，眼前出現了錯落有致如雕刻出來的山巔，一道斜線延伸到遠處的山腳，山巔已渲染上喧嘩的歲月。
駒子此時睜開濕潤的眼睛，靜靜地。
「反和*圖*書正也不再寫日記，燒掉算了，有什麼意思。」駒子自言自語，但不知為何駒子的臉龐突然之間又紅了。
「我好難過，你還是快一點回東京，不然我會受不了。」駒子把臉伏在被上。
「不行，誰曉得你下次還會不會來呢？」
「有些藝妓在滑雪場向熟客打招呼時，客人還會嚇一跳。因為在夜裡滿臉都塗了粉才上宴客席，而白天卻是一張被陽光曜黑的黑臉。所以常常認不出來。」
島村忽然間對駒子產生了肉體的厭惡。
「再見了！小君君，我們走。今晚會下雪。下雪的夜晚，天氣都會變得比較冷。」
「啊—真煩！」
回到房間的駒子。變得極為沮喪，像洩了氣的球，雙手伸入火爐垂頭喪氣的坐在那兒。火爐上的棉被保持原狀。
「你要去那裏？」駒子看到島村想去叫車，便把他拉住，叫著「我不要回去！不要！不要！」
島村楞了一下，趕緊的說「送什麼，免了吧。」
「我來之後，雪融了不少。」
他開始感覺到一成不變硜（娃娃按：音鏗，此處象聲）空的車輪聲，好像那女人的絮語。那絮語雖然僅是片辭隻語，卻是那女人堅忍活下來的象徵。他極為不忍，因此一直記在腦海中。
男子說著！說著就快速的奔下火車。
自從此次後，駒子有時會留在旅館留宿。不再像以前一樣趕在天亮以前回去。有幾次，旅館裡的一個小女孩，在走道上遠遠地就提高尾音喊：「駒子姊姊」，她會把小女孩抱進火爐被中，逗弄她到近中午後帶小女孩到浴池泡澡，回來後，一面幫洗好澡的小女孩梳頭，一面告訴島村。
「怎麼啦？」
想到這裡，他接著說：「每次當妳洗掉白粉，妳的臉部就好像刮過一樣，是怎麼一回事？」
當火車啟動，候車室內的玻璃閃了一下，駒子的臉隨著那亮光浮現，但一瞬間又告消失。
「他們好像是學生。今天是星期日嗎，這樣滑好玩嗎？」島村問。
「滑的姿勢還不錯呢！」
「來！我一定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