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喊叫聲穿過那隆隆的聲浪傳了過來，一位少年人站在黑色的貨車箱門邊揮著手中的帽子。
島村一面細思，一面遠望夕陽餘暉的山巒，不由得思慕起人的肌膚。
「火車怎麼可能在車站等妳呢！」駒子笑著說：
房間掃的乾淨，半新的榻榻米上浮上秋日的陽光。
駒子聽了突然間瞪著島村，並一把將手中的栗子丟向島村的臉上。
「妳這個人才複雜呢！」
「忘了就算了！」
意外的遇上了葉子，使兩人疏忽了駛近的火車，但火車遠離後，存在兩人之間的尷尬也煙消雲散。
「看起來柔和一點也不錯。」
島村驚訝的看著駒子的臉。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駒子倒了下來，仰著滾動的身子。被駒子壓得幾乎透不過氣的島村，也被吵的精神不足，他也倒了下來，頭部碰到一團熱滾滾的東西，害他嚇一跳。
隔日醒來時，只見駒子坐在桌前看起書來。她穿一件家常的棉綢外衣。
「你好像胖了。當你睡覺的時候，白白的臉上沒有鬍子，只看見一張圓圓的臉。看起來還真奇怪。」
「我躲在衣櫥裡，女傭都沒有發覺我。」
在耳邊依然迴盪著火車的聲響，但葉子的餘音更是化成純潔愛情的回聲。
有一名藝妓在島村吃晚餐的時候，奏出令島村倒足味口的三弦歌曲。
「我沒有信口開河啊！」島村很迷惘的辯解。
在夕陽的照射之下，可以清楚的望見遠山峰頂一片緋紅的樹葉。「人真是脆弱的動物，聽說跌下來就會粉身碎骨，換成熊的話，從更高的岩石跌下來時，也依然會毫髮無傷的。」
「我想有一天我的生命也會給我搞丟了。走吧！我們去看墳。」
「我說過要來，一定就會來。」
在菜圃上有枯萎的菊和玫瑰，芹葉張開得碩壯的葉子。那養著錦鯉的荷花池被曬穀架的稻穗擋住了無法看清楚池中的景象。在去年駒子住的蠶室的窗戶，也被曬穀架上的稻穗給遮住了。
「喔！火枕也能燙傷人的你知道嗎？」
「是呀！妳是來了。」
駒子身穿華麗的小袖上衣，罩著黑領口的睡袍，腰部繫著一條窄腰帶，所以看不到內衣的領子。她那醉醺醺的醉意由頭直透到腳底。蜷縮的上身可愛的模樣，帶著幾分稚氣真叫人憐愛。
「是嗎？」駒子先是微笑式的點頭，繼而爆發出大笑聲，握住島村手指的手不自覺的用力。
「她們在大浴池裡，有三個人。今天本來有六桌，但我只去了四桌。下星期又和*圖*書得為紅葉的日子忙上一段日子。」
「妳會做女紅。」
「對此事我很認真的，不像你一樣信口開河。」
「怎麼了！又改變主意。」
「你想我怎麼可能每天躲在衣櫃，好糗！我要走了，我很忙，想去洗個頭。如果不一大早洗，等頭髮乾了再做髮型，怕會趕不上中午的宴客，這裡本來有一場，可是到昨夜才通知我，我已經允諾了別家，分身乏力。今天是週末特別的忙，我不再來了。」
她一面想著，一面笑的不止，但突然間臉變的紅了起來，而且一直紅到耳根，她連忙撿起扇子掩飾她的失態。
在不久，忽然下了一陣秋雨。
駒子口雖非常的忙，但是她並沒有立刻動身。她決定不去洗頭了，駒子邀島村到庭院。在走廊下放著駒子的木屐，顯得她剛才是從這裏上來的。她所說的從那邊的樹叢上來的，看情況是因為無法穿過。
「別看扁我。在姊妹淘中我吃的苦最多了。現在回憶我剛成長的那時，也是家中最貧困的時期。」駒子回憶的心境說著。她又繼續以開朗的口吻說：「剛才女傭驚訝的問我什麼時候來的。」
「討厭鬼！」
如果人類也像熊一樣有一張又硬又厚的毛皮，一定大不同於以前。但事實上，人們還是喜歡對方有一付細緻滑潤的肌膚。
「我不知道吔！我是從後面溜進來的。」
「我有一種無可依靠的感覺。」島村頑皮的說。
「醒來了！」駒子轉頭輕問島村。
穿著雪褲的少女們，便用力的把稻束往上拋，在高處的男人熟練的接過來，將稻子張開掛在竹竿上。他們的動作熟得像機械一般，只是反覆的動作。
「我說會來，一定就會來，我不是來了嗎？」駒子此時氣喘似的腹部也起伏不止。
島村突然想起第一次和駒子認識時，也正是在這殘雪綠芽滋長的山巒下的溫泉地。
「他活的時候，不能表示明確的態度，但人都死了也可以給他一個交代。」
「何必這麼敏感！」
「好冷。」島村抱著棉被說：
「不早了，女傭已經送炭來了。」
駒子也瞇起眼微笑的享受稻穗的觸感，一群麻雀在他們的頭上飛舞著。
「大概是天太冷，個個都無精打采。」伙計對島村說，兩眼盯著漫在水面上搗碎的魚食。
不等駒子把話說完，一陣黑旋風迅速的過去，把她和島村都嚇了一跳，一列火車轟隆隆的過去。
島村起來開啟電燈的開關，駒子立即雙手蒙臉，俯著身體趴https://m.hetubook.com.com在榻榻米上。
「你為什麼想去看他？」駒子問：
他們兩人沿著菜圃走，朝著水聲涓涓的地方走過去。河岸的兩旁是很深的懸崖，在栗樹上傳來了小孩的嬉鬧聲，腳下的草叢掉了幾個成熟的栗子。駒子用木屐踩它，剝開外殼一看，是一小粒栗果。
島村並沒有忘記。
「剪什麼？」
「是妳太固執了！我想妳是不願意和她在墳墓相遇！」
「我要去做頭髮了。」駒子對葉子說過，然後踏上田埂，朝著村子的方向走去。
「沒有路，但很近。」
那一夜，明知道那男人病危，她卻留在這裡過夜，並且理直氣壯地說：「我高興怎樣做就怎樣做，即使是快走的人也不能干涉我的想法。」
「蝴蝶、蜻蜓……」
窗戶下有一小座菜圃種植著蘿蔔、甘薯、葱等常見的蔬菜。這些蔬菜沐浴在晨曦之中，各有不同的特色，顯得清新動人。
看到島村對她無禮拋栗果的事情，無動怒之意，駒子先是感到愕然，接著無力地挽住他說：「你還真是敦厚之人，怎麼還一臉挺感傷的模樣。」
「你還沒有留鬍鬚。」
「阿姊！」
「當初師傅或許有意讓我和她兒子結婚，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口頭上從來也不曾提起過。她兒子和我對師傅的心意都略有所知，但我們兩人之間什麼也沒有，各自過自己的生活。那時我被賣到東京時，也只有他為我送行。」
「幹什麼說這種欺負人的話。」
「這！」駒子伸手提住後面的頭髮結。
「有這條路嗎？」
島村像握著一件貴重的東西，把稻穗托在手上，捻了幾下說：「好飽滿的稻穗，摸起來好舒服喔！和去年的稻穗比飽太多了。」
島村在沒有防備之下，額頭被栗子打的痛的叫了出來。
「也真是難，還要爬坡。」
「妳什麼時候躲在那裏的？」
「真不懂你們這些東京人，實在太複雜了。是不是周圍太吵，把心神搞亂了。」
「本來想在家裡剪開髮結，可是我的手就是不聽指揮，所以順道過來麻煩你。」
駒子爬了起來，跌跌撞撞要走出去。
「嗯！」
「妳看樹上那幾個小孩在看我們。」
「那你為什麼說他是我的未婚夫，上次不是告訴過你，我不是他的人，難道你忘了？」
「不是吧。」駒子不耐煩的回答島村。
但現值秋天，秋高氣爽的登山季節，在此眺望自己曾經留下足跡的群山，更叫島村感覺山的魅力。對於終日無事的島m.hetubook.com.com村而言，無事就在群山中跋涉，他還真是典型的勞碌命，但也因此具備了現實的生活。
「妳燙得像一團火，妳知道嗎！」
「對了，上次走時，妳還囑咐我要留鬍鬚。」
島村哈了一個懶腰，順手抓住駒子放在膝上的手，他捏|弄駒子撥三弦留下小指上的繭。
每天駒子都會在早上七點和深夜三點這種特殊的時間來看島村，令島村覺得事情有點怪異。
「妳還真會綁，綁了那麼多結。」
「佐一郎！」葉子在這邊叫喊著：
葉子滿懷心思的低頭從稻穗的入口鑽進去。
「我要起床了！」島村握住駒子的手，跳了起來。
他還記得駒子告訴他這些話。
「我想再睡一下，天才剛亮呢！」
梳理整齊的駒子坐在那兒，對剛洗完澡回來的島村說：「要是能夠在這麼安靜的地方做女紅，那該有多好。」
而駒子常無意有意的避開有關於行男的話題。儘管她不是行男的未過門妻子，但為了籌措行男的醫療費用，駒子甘心下海當藝妓，這是一件很正經的事情。
在夏天，紅蜻蜓時常會停在你的帽子上歇一歇。有時甚至於會停在手上或眼鏡框上，這逍遙自得的景象，豈是在都市中無路可走的蜻蜓可以比的。
「看妳喝得爛醉如泥！」
「妳起得還真早。」
是半夜三點鐘，島村被用力推開紙門的聲音弄醒，駒子橫臥在他胸前。
「已經三點了，那些從宴會席上回來的一定都倒下去了。我本來有約朋友，要她們來找我，她們一定在想我會到那裏去呢！」
「她們在等妳嗎？」
「我來的時候沒有半個人發覺。廚房有聲音而已。」
「這麼晚了！小心一點，可別剪到真髮。」
「說得好！」
「這！唔！」
「好哇，原來妳一直在盯著我的臉。」
葉子突然由地藏王神像的灌木叢裏冒了出來，僅看見她的上半身時，她依然以一張面具似的面孔對人，那炙熱的目光如劍鋒一般刺向這邊，身體僵硬地向島村行個禮，就地站住。
火車一走過，就好像取掉眼罩似，鐵軌的那邊美麗鮮明的蕎麥花立刻盡收眼底。紅色的麥桿上開滿花朵，整個氣氛只能以安靜兩字來描寫。
鐵製的水壺冒出了吱吱的聲音，給人有早晨的感覺。
「下陣雨，妳知道嗎？」
「讓她們等太久，不太好意思，我走了今晚不來了。」
一路走著，在路邊的牆上殘留了一張破舊的徵人啟事：「插秧工人，日薪九毛，供餐飲，女工六折。」
「喔
m.ｈｅtubｏｏｋ•cｏm•ｃoｍ！難怪竹叢濕濘濘的，我要走了，你再睡一個回籠覺吧！」他兩人穿過寂靜的杉樹林，再由滑雪場沿著鐵軌前走便到達墳墓地。墓地豎著十來座舊石碑和一尊地藏王。此處荒天瘠地，看不到一朵花。
「後面！」
「你不了解我的心意。喔！不行，我還是抽空去洗頭。晚上我一定會去找你，或許晚點。」
「沿路上伸手不見五指，好辛苦喔！」
目送火車離去的葉子，突然說：「佐一郎在車上，我去車站看看。」
「剛剛呀！就是女傭送炭火進來的時候。」
「就是從杉樹林那邊上來的。」
島村此時將視線轉向地藏王菩薩。這是一尊臉長長的三面佛像，除了胸前合掌的一雙手之外，左右手也各伸出兩隻手。
在山村有一種看起來如同豎立著稻穗的屏風，那是把竹竿或木棒在兩棵樹之間，竿棒相連成一長排用以曬乾稻穗的東西。在一路上，農人都忙著做這種東西。
「小心，看得見路吧？」
「妳在洗去撲粉時，不是也像刮鬍子一樣。」
島村很有耐心的替駒子剪開髮結，每剪一處，駒子的頭髮就散落下來，人也安定了許多。
島村閤上眼睛，那滲入額頭的暖流令他有一種存在的真實感。隨著駒子急促的呼吸，那特殊的真實感絡繹不絕的傳了過來。那真是使人留戀的悔恨，也只能安靜地等待。
對岸陡峭的山腰上，密長著一大遍忘憂草，穗花閃爍著炫目的白色光芒。說它炫目，不如說它像浮動在秋空中的夢幻一般。
「現在幾點？」駒子問。
「謝謝你！」駒子一面梳開頭髮，一面瞇著眼微笑著。
「妳這樣子怎樣回去呢！」
「唉！真煩，不做頭髮了，都怪你打擾她祭墳。」
「一個人睡的還好吧！」
當駒子為他送行時，男人的病情急劇惡化，當葉子接她回去時，她卻堅持不肯，連最後一面也沒有看見，島村對這情況，對叫行男的男人印象更深刻。
「怎麼說？」
登山指南上只是簡單的記幾條路，和幾處旅館及費用而已，倒不如島村的天馬行空似的幻想。
葉子她家也有曬穀架。房屋建在繞道凹進去的菜圃內。庭院的左邊沿著隔壁的白色牆角上有一排柿子樹。上面也排列起曬穀架，在菜圃和庭院的交界處，亦即柿樹與曬穀架的彎角處，也有一些曬穀架。
是駒子昨夜在這裡過夜的心靈感覺吧！
「我帶了剪刀，幫我剪。」
駒子站在那裏沒有動靜。
「我不是來祭拜行男。」葉子低頭；猶豫了半ｗww.hｅtuboｏk.com•cｏｍ天才在行男的墳前跪下，合掌膜拜墳內的男人。
有一首歌的詞是這樣寫的：「落日，和風烏雅壯，展翅離杉頭。杉樹林中，成群蜻蜓舞著。隨著落日牠們益加快活。」
「駒子，旅館內的人都起床了嗎？」
在出發前，島村在火車站買了本新出版介紹這一山區的登山指南。他翻閱著，發現其中有一段寫著，從這房間可以看見縣境的群山，其中的一座山頭有一條曲折繞在美麗湖泊的山徑。在這塊沼地上，高山植物爭奇鬥艷的綻放各種美麗的花朵。
獨自在寧靜中的島村，還期待駒子會不請自來。但在聽一些登山唱歌作樂的年輕女學生們的歌聲，島村在不知不覺中有點昏昏欲睡，因此他也提早去睡覺。
「她是一個人住嗎？」島村看葉子鑽進去的背影問駒子。
「到那邊走走吧，妳未婚夫的墳在那兒。」
駒子指著採石場的方向，告訴島村又有人遭殃了。
「對！什麼事都亂了。」
「三點。」島村答。
島村走到窗戶前看一看駒子說過進來的地方。但只見一遍灌木叢生。
在通往浴池的走廊上，旅館的伙計也正幫在池中的紅錦鯉餵食。
那是在雪地信號站喊住站長的聲音。那聲音如同叫遠處已聽不見船上人一樣美麗哀愁的音調。
「起床！」駒子走到枕頭旁，她那模樣十足像極了家庭主婦。
「看得見。」
她踩到衣服的下襬，差點跌倒。
「沒問題的我有伴！你的盥洗用具在那兒？」
但是，眼前的這些蜻蜓就像被某物逼得走投無路似，急於避開較落日更先變黑的杉林，以免身影被吞沒。
「我從來沒有去看過他的墳，心理總是比較拿不定主意。真的我一次也不曾去上墳過。但是現在師傅又葬在這裡，不去看師傅覺得對不起她，去嘛！心中挺不順，反正這種感覺也說不上來。」
「我說過人要來，一定會來的！」駒子又舌頭打結的重覆：「我說我會過來，我現要走了，我得去洗頭。」
「還那麼早！」
「失眠嘛！」
「起來嘛，你快起來嘛！」
「怎麼了！」島村心想，駒子可能在自己睡著後才來的。他拿起枕邊的錶一看，才六點半啊！
在一旁的角落留有一個入口處，以方便由稻穗底鑽進去，就好像進入稻草蓋成的房屋。
「阿葉，這樣早我要去做頭髮……。」
「喔！對了。」
在和駒子分開時，日夜都思夢駒子，但是一旦在一起，或許是過份親近她的肉體，使他覺得眷戀人的肌膚和對山的著迷都像在同一個夢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