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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鶴

作者: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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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中的夕陽 二

森林中的夕陽

「她也是今早才想到的吧,好像突然來打掃茶室的,有一股霉氣味吧?」菊治口吃吃的說。
「沒有,不過,她是個厲害的人,也許知道了也不一定,早上在電話裏,恐怕就被她懷疑了,都是我太懦弱,當時我因為吃驚過度,好像說了什麼,一定被她聽出來了,因為她說:太太,請妳別再搗亂好嗎?」
下午,菊治一個人在茶室裏,收拾昨天用過的茶具,也是在追慕稻村小姐留下的餘香。他吩咐下女送傘過來,當他從客廳將要跨下院子時,才發覺屋簷下的引水管壞了,雨水嘩啦嘩啦地落在石榴樹前。
夫人伸手想取下罎蓋,卻因手發著抖,蓋子又滑落罎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手持著茶杓,身子略向前傾,淚水一直滴落在罎蓋上。
「粟本?她打電話給妳?」
菊治為自己突然抱起夫人的行動,而稍感驚訝。
「可是,要修起來,可沒個完,還是趁早賣掉的好。」
夫人的眼睛,始終未離開過菊治,好像如不這樣,就會倒下去的樣子,菊治也料到,他一旦避開她的視線,定有意外發生。
屋外,雨打著樹葉。
夫人點下頭,就不再抬起來。
她的眼圈發黑,魚尾紋增多,眼窟深陷,成了病態性的雙眼皮,如泣如訴的目光是濕潤著,也蘊藏著無以名狀的親切感。
廊上的門檻一帶都濕了,這又使菊治以為是雨水,原來是她的眼淚繼續在流著。
儘管夫人已道出那是他亡夫所有的東西,菊治也不起反感,也不責怪夫人這種直率的說法。
這是法橋宗達的小品,用薄墨劃的線條,塗著淡淡的彩色,昨天,稻村小姐問菊治:「這是誰的作品呢?」他回答不出來。
「要請她上那邊坐呢?」
其實是因為茶室太潮濕,菊治只是想要火而已,並無意掛罎子,可是,過份伶俐的下女,聽他說要「火」,就順便預備了和_圖_書開水,菊治也就試著馬馬虎虎地加了木炭,掛上了罎子。
但這句話,並沒有打動夫人的心,但,菊治很得意。
當菊治抱住她的肩,夫人的脊樑略微蕩了一下,呼吸似乎漸漸的細微,而菊治就像抱著嬰兒一樣,夫人是那麼的軟弱。
「我不願讓她掠走我的命運,我真不敢相信妳是她介紹的。」
「倒也是的。」
「這話是粟本師父說的嗎?」
「妳在看什麼?」
夫人的聲音漸低……
「是的,小姐一來,她就帶她到處看我們的房間哪!」
「關於我的事,妳是不是讓粟本知道了?自那次以後,妳和她再碰面沒有?」
然而,小姐竟然被近子領著在房子裏轉過,這對於菊治,未免太意外了。
「妳以前都沒到過我家來嗎?」
昨夜,他整夜未眠。
「為什麼?沒有師父,誰來撮合我們啊?」
現在,他也只是望著沸滾的開水出神而已。
菊治突然想起,好幾次下雨的夜晚,引水管漏水的聲音使他惦記在心。
聽夫人這一聲叫,好像文子就在眼前。
「謝謝,只要這樣,我就夠了……我後來又在自找苦惱,實在抱歉!」
「小姐也來了嗎?」
夫人仍然盯著他未放。
菊治霍地站起來,但未移動。
菊治好像迎面挨了一棍一般。
小姐點點頭,似乎很想說什麼,但沒有開口,好像本能地,整個人都顯得很害臊。
「改天,菊治少爺也去拜訪一次稻村公館,怎麼樣?」
當菜餚準備就緒,近子因事離座時,菊治趁機又說:
「這要粟本才知道。」菊治嘟喃著,順便把眼睛移到地板上放著的一幅歌仙畫
「我很感激妳哩。」
小姐詫異地望著菊治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粟本女士的電話會使我那麼興奮,真難為情。」
「她說是令尊的和*圖*書茶會紀念日哪!」
但他總覺得他已被一層醜陋而又黑暗的幕所籠罩著,而這一層幕,直至今天還抖脫不開。
如今想起來,當時,他家三個人,分別在這個茶室時,好像都是各想各的心事。
就在這時,近子做好了菜餚,他們的話也就中斷了。
昨天,菊治曾對小姐說過:
「不,我瞞著她來的……」夫人抽抽嗒嗒地哭著。
「還沒決定呢!」菊治這時才否認地說。
菊治以為她臉上的是雨水,原來是眼淚,因為,那水樣的東西,不斷由她眼裏往下流著,他終於叫出聲音起來,走了近去。
其實。不僅是替他介紹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純潔,他自己本身就不純潔,因為他時常遐想著用不潔淨的牙齒,去咬近子那痣疤的父親,而那父親的模樣,也就自然與他有關。
「據說,那天,文子那孩子也來找過你,是嗎?」
「她一點也不放過我,三更半夜裏,只要有一點點動靜,她就醒了,她為了我,好像都變了,她還埋怨我為什麼只生她一個,就是三谷先生的孩子也好,多生一個就行了……。」說著說著,夫人把身子坐正了一點。
自從父親死後,菊治就不願讓他母親單獨進入這個茶屋。
夫人掙扎著想站起來,說:「請放,放開我,我很輕吧?」
夫人坐在窄廊上,雙手往前托著,她面向菊治,好像搖搖欲墮。
菊治眼看夫人這種痛苦的表情,心如刀割,他明知道夫人是為他而受煎熬的,但他有種錯覺,覺得是夫人的溫柔減輕了他的痛苦。
他吩咐下女把炭火送到茶室,然後踩著踏腳石出去了。
「是的,今天早晨打的,她說你已和稻村小姐訂婚了……你為什麼不通知我呢?」太田夫人的眼睛又潮濕了,但轉瞬又破涕為笑,那不是帶哭的笑,而是真正天真的笑。
菊治站起來走過去,把手伸出,擱在夫人的肩上,她急忙抓住,說:
「沒有,沒有什麼。」
夫了像昏過去一般,倒在菊治的膝頭上。
「小姐不hetubook•com.com會找妳嗎?」
「昨天,稻村小姐也驚嘆我們的房子大,她也許打算來做咱們家的女主人吧?」弦外之音好像是說「不要賣吧!」
他以為這一點被小姐看穿了,頓時感到如同迎面挨了一擊,其實,這時正是菊治發現了真正的他自己而愕住了。
他自小陪著父親泡茶,對於茶座的一切,倒是很熟習的,只是,自己泡,不感興趣,父親也不勉強他。
「水開了,真抱歉,我送來得太遲了。」下女送來炭火和燒水壺。
「我想,既然有一天總會認識,何必粟本的介紹,我對你很抱歉。」
「好的。」
他覺得茶室裏一定漂留著小姐脂粉的香味,很想半夜裏爬起來,走去看看,可是,他又自暴自棄地把稻村小姐的事想做「反正是與我無緣的了」。於是,極力設法入睡。
這件事,小姐並不介意,但菊治卻很不以為然,而他所以又懦弱,又優柔寡斷,固然不會是完全為了這個原因,但也不無關係。
「我明明很瞭解那孩子的意思,但是為什麼我又來找你呢?唉!真可怕!」
「妳!妳……怎麼了?」
「你是說文子?」
「粟本突然這樣邀請妳來,為難了妳吧?其實,在茶室招待妳,也是她自作的主張。」
飯桌上,近子殷勤地招呼,她有時偷偷地瞄了一下小姐,她說:
如今,人去樓空,無論從這一幅歌仙畫,或從昨天插在水盤裏的菖蒲,都可以想像稻村小姐的倩影來。
菊治只是點著頭,不說話。
「是嗎?我都不知道。」菊治說。
「因為粟本給我的記憶是討厭的。」菊治的聲音幾乎發抖。接著又說:
「太田?是小姐嗎?」
「其實,妳已沒有什麼值得妳顧慮的了,要說有,難道是我爸爸的亡魂?」
就這樣,小姐的話在菊治聽來,是承認他的婚事了,也因此,菊治把小姐詫異的眼光,看成一道光芒,但,殊不知道小姐對於菊治直管近子叫粟本這事,會作何感想?雖然相識的時間還很短暫,到底她知不知道粟https://www.hetubook•com.com本就是他父親的女人?
「因為……近來,我瘦了。」
泡好了茶,夫人說。
「讓我們忘了吧!」夫人說。
「據說是的,可是,我已忘得一乾二淨,也沒想到過。」
「如果粟本是在操縱我們的命運,那麼,對於這個命運的看法,妳和我就有不同囉?」這句話,不能說沒有包含辯解的成分。
小姐微微地瞇起她那純樸的眼皮:
夫人親熱地說。她這種模樣,也最富於親切感。
「這個傢伙!」
太田未亡人連傘也沒有遮,大概是放在門口吧。
近子故作妄聞地,就他記憶所及,把菊治的父親生前如何利用這個茶室,滔滔不絕地敘述不停,看來,近子對這樁婚事的成功,很有信心,臨回去時,她在門口說:
「我端不起來,請你過來好嗎?」
「是啊!」
這是簡單的抗議,也是的的確確的事實,要不是近子,他們兩人這一輩子恐怕是難得相識的吧。
「今天只有一個客人,雖然單調,但你爸爸一定很高興。」
菊治蠻以為小姐只是從客廳走到茶室而已,所以今天,他也有意無意地,想從客廳走到茶室去。
「會濕的,快上來吧!」菊治突然伸出手,由夫人背後攬住胸部,整個把她抱了起來,多少有點粗暴。
不知她是想起她的亡夫也曾經常被邀來過,還是在回憶菊治的父親。
「在這樣的日子,叫我這毫無修養的人來,師傅也未免太挖苦人了,而且,我近來又很少去學。」
「果真如此?」
這時,只聽得雨打在傘上的聲音走近,下女從紙門外面喊道:
「不,只有一次,參加你爸爸告別式的時候……。」
「太田女士來了。」
「這是你家的茶室嗎?」
菊治走過去靠近罎子傍邊,就在那裏喝起茶來。
從夫人的話裏,菊治已聽出了小姐內心的悲哀,那是不忍眼看著母親愁悶的女孩子的悲哀,尤其她說:「就是三谷先生的孩子也好,多生一個就行了,」這句話怎能不刺傷菊治的心?
「妳是第一次來的嗎?」菊治問。和-圖-書
菊治不敢確定她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只管含糊地答道:「是的。」
「那裏要修修吧?」菊治對下女說。
「這個罎子也是你爸爸買的。」
房裏,霉氣味很重,榻榻米也有潮濕的樣子,褪色的牆壁,昨天還反而把稻村小姐點綴得很好看,今天卻暗淡多了。
「水開了,泡一杯喝喝怎麼樣?可以恢復疲勞的,我也想喝。」
「對不起,我因為太想你了,才不顧一切跑了來。」
「好的,可以嗎?」夫人很費勁的站起來,踉蹌地走過去,菊治從角邊處,搬出茶碗等器具,他想起,這都是昨天稻村小姐用過的,但還是取了出來。
第二天是星期日,是個落雨天。
「不,一次也沒來過。」
「是太太,好像病了一樣,很憔悴……」
「嗯!她求我原諒她的母親,害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我實在不配進入令尊的茶室。」
「說我搗亂,這……。你和雪子小姐的事,我只有自己承認錯誤,想不到今早粟本會這麼說,我苦惱得在家耽不住。」夫人的雙肩顫動的很厲害,嘴唇斜歪一邊,幾乎往上翹起,這時,才現出年齡帶給她的醜陋。
「好個理想的茶室嘛!」
昨晚,近子是和稻村小姐一起出門的,因為她也要回北鎌倉去,她們走後,房間就由下女收拾,菊治只要把擺在茶室角落的茶具收起來就行了,可惜他又不知道原來放的地方。
聽著,菊治皺起了眉,一時也講不出什麼話來。
「今天,我不是趁她不在溜出來的,也許她還會跟著來……。她早先可能以為下雨,我出不來的吧。」
若不是有這一點,她的憔悴之狀,確實叫人不敢正視。
菊治一方面裝作很厭惡近子,一方面又想使人看出他與稻村小姐的婚事,是她在強迫著,偏偏近子又是這麼適於被利用的女人。
「我怕,我怕!」說著,環顧四週,顫抖不已,忽然,軟弱無力地問:
「是的。」
「這裏好了。」
「那是宗達的歌仙畫。」
意外地,菊治感到如同體味到小姐的體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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