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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華爾滋

作者: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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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雲

朝雲

約莫同一個時候,我正在練弓時,突然下起雨來。她從宿舍那頭走來,叫我到她的傘下,並且說:「靠過來一點,要不然會淋濕。」她摟住我的肩膀,笑了起來。我透過單薄的制服,感受到她手心的溫暖,差點就倒向她的懷中。次日,我一面在烈日下晒淋濕的制服,一面望著富士山大喊:「好美哦!」
我在學校哭過兩次,一次是練舞時,她把手帕遞給我那一刻,第二次是現在。此後有段時間,我總是夢見跳繩。夢裡沒有地面,我也曾因墜入深淵而驚醒。
想起她昔日所說「竹取物語」中,老公公和老婆婆望月而泣的故事,我感觸極深,卻沒有掉淚。她那美麗的幻影在我眼前閃動,使我胸口隱隱作痛。我坐在鏡前端詳自己,想要找出比她美麗的地方,手指繞著掉落的髮絲,定睛凝望。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平常,我跟她之間,就只有她問:「下一堂什麼課?」我輕聲回答:「地理。」之類的對話而已。也許她會因為我總是愛理不理地回答,或者有時故意裝出的那種反感態度,而認為我是個討厭的孩子。
櫻花怒放時,我已是五年級的學生。儘管這是最後一次到富士山邊遠足,我卻因感冒不能成行。在那煙雨濛濛的寒冷早晨,長長的隊伍裡獨不見她的影子。莫非她和我同病相憐,也感冒了?我思忖著,一顆心跳個不停。可是當學生隊伍出發時,她跑著出現了,壓根兒沒瞧我們這些不去的人一眼,便急急趕上隊伍。
不過,那天我還是去了車站。我看見她,卻不想讓她發現我。若是被她看到,那該多可怕。所以,我一直躲在人群裡。後來,她和其他老師結伴回去。我目送著她的背影,但她並不知情,一切跟我在學校時一模一樣。車站與鎮中心之間有塊田,她摘下一朵紫雪英,拋下小溪。花朵流向我這邊,我想撿起卻又住手。溪水清澈,可能是富士山的融雪匯成的。
雖然畢業,但我並沒有與她分離。如今,可以坦然表白三年來深藏心底的思緒,也可以向別人傾吐了。內心深處早已寫成給她的信,每一字句都背得滾瓜爛熟。滿腔熱情鞭策我加緊腳步,於是我伏案苦寫此信。三年來,所盼望的不就是這一天嗎?可是投入郵筒的一剎那,我後悔了。但信已寄出,不能再收回來。我親手毀了美麗的夢幻,悲哀由此開始。
今年的滑雪季又將來臨,明年春天過後就要畢業了。這是最後一次跟她一起滑雪的機會,我當然非參加不可。但是我的好朋友一個個退出,結果誰也不去。我雖渴望與她同行,終於還是放棄了。「宮子,妳也不去嗎?」她問。「嗯!」我斷然回答。那天,我苦思她在山間小屋陪誰聊天,又以何種方式滑雪?一天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天,我聽說她也沒去滑雪,懸念的心這才篤定。回想去年她在雪地上的英姿,我突然有個念頭,或許我沒去比較好,可以有更多女生欣賞她優美的滑雪姿態。
我們那個鎮一邊鄰近富士山,另一邊面向海洋。鎮上的柏油路兩旁種著東海道松,直通學校。氣候宜人,是個難得見到積雪的地方。
她初次到教室途中,止步在走廊角落,透過古舊的窗戶仰望天際。白雲邊緣,彷彿還殘留著薔薇色的晨曦。
我出入家門都刻意繞道,只為避開郵筒。想起那封熱情洋溢的信,除了悔恨還是悔恨。我無可奈何,又寫了第二封信。然而寄出的信宛如石沉大海,始終沒有回音。這雖是意料中事,卻不禁懷疑她是否沒收到信。往後第三封信投入她住處附近的郵筒,第四封信則親自到郵局投寄。可是,依然不見她的回信。
入秋那個學期,她辭別了全校師生。我知道她搭的是早班火車,卻為該不該去送行迷惘不已。一旦錯過這個機畲,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她的美麗一如往昔,從來沒有失色過。啊!多麼盼望能成為比她更美的人。我的思緒兜著她轉,不禁跌入忘我之境。她的確令我折服,一見到她,我便有宛如重生的感覺。
她卸下老師嚴肅的面具,重溫學生時代的舊夢。但是一旦聲音太過嘈雜,我就會有點不安,總想引起她的注意,也很羨慕那些與她自由交談的人。返回山間小屋時,我本想拍掉沾在她背上的雪花,卻因羞怯沒有伸手。這原是個難得機會,但我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就下山了。
暑假過後的某個秋日,她穿了件胭脂色毛衣,胸前綴著白毛線,給人一種異於平日的可愛印象。當時她從宿舍走出來,正巧和我不期而遇。我和*圖*書羞澀地低下頭,其實她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思,我犯不著老盯著地上看。我很想看看她,卻一直沒有抬起頭來。但是她那穿著紅毛衣的可愛身影,拉近了我們的距離,覺得她就像鄰家的姑娘。這個重大發現使我非常驚訝,同時心中有個感悟——那就是所謂青春吧!我盼望成為和她一樣的「小姐」,每逢想到這一點,我都感到快樂無比。我貪婪地偷看她,她似乎也偷偷看著我。她邀我一起跳繩,我手忙腳亂地準備著,而她卻好像沒有察覺我的緊張。
有一次上課時教到「竹取物語」,她說從教室窗口可以看到富士山,並且說了一段話:「這是日本最古老的小說,也是篇優美的文章。聽我唸完後,妳們應該了解其中的意思吧?故事雖然古老,卻能以平易近人的文辭表達出來,實在令人愛不釋手。」她認為以崇拜少女的純潔為中心思想,是日本古典小說中難得的佳作。並且讚賞本文以竹、月及富士山寫出日本美的象徵,唯有古人有如此美麗的幻想。她非常喜歡故事中那位從竹中出生,最後飛奔月中世界的公主。又說,富士山的煙嵐源於「竹取物語」那個年代。或許當她倚靠松幹上時,心裡正想著公主的故事。
「入選者是身不由己,身為人類,我們就得為入選而努力。」望著她說這番話時的白皙臉龐,我怦然心跳。側面從她的頭部看到下巴,頓覺她的美麗陣陣刺痛我的心。
典禮後的回家途中,春陽閃耀在東海道兩旁的古松上,桃花也綻開了蓓蕾。「祝福……」我喃喃低吟。這畢竟是最好的臨別贈言,卻透著幾許無奈。
我們第一次聽到雲的傳說,心裡都大受感動,但是大家卻默不吭聲,連身體都不敢動一下。通常,美麗的老師總是會成為我們的首要話題。但這位清麗脫俗的老師卻給人一種冷峻的印象,我想這未嘗不是出自我們少女本能的警戒心。
也許她自己認為是為了看雲,才到這麼遠的地方當老師吧?
但是有時候,她整堂課瞧都不瞧我一眼,使我難過得萬念俱灰。她的分數打得很嚴,尤其討厭字跡草率的答案,經常訓斥犯下這種毛病的同學。至於我們的作文,也常受到她的嚴厲批評。她的教法與前任男老師不同,上一位老師熱衷文學研究,非常了解我們不輕易藉著文字抒發感情的少女情懷;而她則對我們的日常用語相當在意,「說話必須簡單扼要。」她往往說完這句話,便側著臉不再發言。雖然如此,即使我因為這類事情第一個挨罵,那一整天我還是會非常愉快的。
以前那位男老師極富自信,曾經在課堂上表示不會永遠埋沒在小地方的女校教書。他也曾帶來自己發表在文學專門雜誌上的作品,朗誦給我們聽。我們這些二、三年級的小鬼雖然不懂,卻非常崇拜老師。不久以後,他有個出任高等學校講師的機會,便毫不眷戀地離開我們的學校。我們更因此覺得他了不起,而有種被拋棄的寂寞感。國文成績一向優異的我就曾想過,女校畢業後投入文學研究,但不知何時才能再得老師嘉勉。
回家後,我寫了第五封信。結果還是跟以前一樣,等不到回信。然而,我只是希望把自己的心意傳達給她。經過三年的沉默,我的滿腔清懷一時訴說不盡。
她的教學方式非常簡單,並不十分令人滿意。若較之以先前那位陶醉文章中而朗誦得抑揚頓挫的老師,她的讀法話像平日談話,未免過於平淡,簡直不像一位國文老師。她會像前一位老師那樣問我們:「體會出文章的趣味了嗎?」藉此引起我們的興趣,但她的解釋相當簡單,不像以前那位老師逐字欣賞。以她這種速度教下去,不出三、四個月,八成就可上完一年的課程。
但是,那封信仍舊沒有回音,我被擊潰了。她依然離我那麼遙遠嗎?我愣愣地坐著,邊祈求邊將薔薇插入大花瓶中。然後,我決定不再寫信,打算求母親讓我去唸女子大學。
五年級學生的東京至日光之旅啟程那天,我到車站送行。為的是藉送其中某些認識的學生,獲得遇見她的機會。不巧她必須出席家政科的義賣會,未能參加這次旅行。我邀母親一起去,回去前在餐廳小歇時,在上樓的人潮中瞥見她的身影。「媽,菊井老師,是菊井老師!」我站了起來。「哦?在那裡?」母親順著我所指的方向看去,卻已不見人影。「本想打個招呼的……」母親說。「穿灰色衣服那個!」我提高嗓門,一個箭步便追上樓梯。
火車開動了,她hetubook.com.com所坐的車廂來到我面前時,我輕輕叫了聲:「老師!」她低頭認出我,凝神直視著我。誰也無法否認這個絕對的事實,就在離別之際,她初次將我瞧了個仔細。即使火車已駛離月台,她依然看著我。在全校學生的歡送聲中,她的身影逐漸遠去。託天之幸,我站在最遠,可以看到車窗的位置。因此,送她到最後一剎那的人正是我。她揮著手,距離越來越遠。望著那優美的揮手動作,不禁使我想起三年級時她教舞的那一幕。
「她有沒有說什麼?」「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收下。」「什麼樣的表情?」「表情?很漂亮。」「漂亮的表情?」我重複道,腦海裡浮現她的倩影。現在是五月,她會是多麼美麗呢?我牽著堂妹的手,往海邊走去。
「菊子老師對宮子好親切哦!連我去借唱片時也被誤認為宮子,她喚著:『宮子嗎?看這邊。』語氣既溫和又親切。」
此後,我不再口稱「菊井老師」,在她的課堂上,也不大舉手發問。不過當她點到我時,我總會先做個深呼吸,然後清楚地回答。那天晚上就寢後,必定躺在牀上暗自微笑。
火車隱沒在山際,天邊朝雲朵朵。雲中彷彿出現她揮著手的模樣,而她的眼眸也像是凝望著我。初秋早晨的微風輕拂,盪漾著我的心。後來我幾次寫信給她,仍舊是沒有回音。然而,或許是我心中充滿少女的夢想,而終於能夠靠著這股夢幻中的力量萌芽茁壯,如今我的心已平靜下來,不再因為想念她而感到心痛。
「妳很像宮子。」堂妹轉告我她的這句話時,我高興得筆墨難以形容。她還記得我,認得我!為了表示謝意,我想把插薔薇的辰砂花瓶送給她。請示父親後,父親不答應,而我也覺得託人送交這只花瓶嫌大了點。於是我鈎了一條桌巾,託堂妹轉交給她。由於紙包相當醒目,堂妹試了兩次,卻始終沒能交到她手中。後來我以包裹寄出,卻沒收到通知包裹已到的明信片。
年底玩踢毽子時,一和她目光接觸,我的毽子便掉下來。不過打分數時,我又踢得很棒,和跳繩時的表現一模一樣。
無論身在何方,我的心靈深處總是默默唱著獨角戲,若無其事地迎向在校生活的最後時光。通常,其他老師都會在最後一堂課向畢業生說些臨別贈言,唯濁她未留下任何話語,只是微微笑著,似乎不覺得離別是種悲傷。每每學生說些什麼,她都報以開朗的笑容。這種笑容,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呢!她繞在我們桌間,看著這些即將畢業的女生。我不再像三年前那樣認為她冷漠寡情,只覺得她與大夥兒打成一片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說不定想探索她真實一面的不止我一個,想想,感到自己何等孤單。這一小時當中,我沒有注視她,但心裡卻渴望看透她。而就只是這天,她甚至沒瞥我一下。多麼諷刺的事啊!我想,她並非故意避著我,而是迎合那批喧鬧學生之餘,把我遺忘了。
即使如此,一天的快樂與否,依然決定於是否與她見面。不久,我發現如果晚一點上學,就會在校門附近遇到她。
我曾在狹窄的值班室受過她的斥責,罵人時,她也凝視著我。為了讓她檢查值週日誌,我到處找她,在通往縫紉教室的樓梯上發現她的背影。「老師!」我止步叫喚,她便站在樓梯上看起日誌來了。冬天太陽較早下山,樓梯那兒光線已暗。她把日誌湊近眼前,皺著眉頭看。我也在黑暗中看什麼似地直盯著眼,一被察覺,便登時滿臉通紅。這裡只有我們兩人,即使此刻口中只說得出「老師」二字,也比悶聲不吭來得好。當我決心開口時,卻不像先前呼喚老師止步時那般容易,喉嚨彷彿梗住了什麼東西,總是發不出聲音來。她說了聲「很好」,便把日誌交還給我。然後,頭也不回地上了縫紉教室。算了,還是別作聲,再喊一聲「老師」又能如何?我不考慮讓她知道我的心思。
我們學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參加過母姊會節目表演的人,可以不必再參加演出。一年級時,我曾表演過歌唱,也擔任過學藝股長。但是甫上任的她,對我們了解不多,便說:「大家互相推選吧!」結果,我獲選為十二人之一。放學後,她一面指導我們舞蹈動作,一面仔細觀看。然後,又從十二人中挑選四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非常高興,另方面又感到不安。不過入選的四人身高一致,於是我為自己找了藉口,聲稱她並非以舞蹈成績為標準,而是以身高決定人選。同和圖書時,也對班上同學堅持這種說法。
可是,她為何佇立觀雲呢?或許是初為人師,甫入教室前的一絲躊躇?也可能是躲避我們這些學生期待多時的眼光?
每年二月,我們學校都會率隊到信州滑雪。我想她一定會參加,所以也報名了。她的滑雪技術並不高明,可能是因為年輕,而且有舞蹈基礎,所以進步神速。滑雪時,她以率直的方式輕快滑行雪地,煞是好看。我沒有滑近她身邊,只是遠遠地看得出神,突然覺得她的姿勢就像她朗讀國文課本一樣,樸實而不帶花招。
「菊井老師收下了?」我裝著不在乎的樣子說道。「嗯。」堂妹點頭應了一聲。
五月底翻開日記一看,我猛然一驚。自不再寫信給她那天起,我的日記一片空白。淚水簌簌滴落白紙上,我凝視淚痕,心想這樣也好,就讓淚水滲透白紙,洗刷過去那段混沌歲月吧!「我不怨,絕對不怨!」我告訴自己。她雖不曾給過我什麼,卻也給了我許多。我將少女時代奉獻給她,改變了我的一生;而她畢竟只是位難以接近的恩師。我若不能成為更好、更美的人,勢必無法收到她的片語隻字。
她也微微滲汗,伸手撫摸自己的臉頰說道:「好熱!」我們也學她摸著臉說:「好熱,好熱!」「宮子,妳的臉好紅。」「妳才紅呢!」四人互相取笑著。而她,只是默默逐一看著我們發紅的臉蛋。
她到我們學校教書,已迎向第二個年頭。就在春節年假期間,我愕然聽到她即將辭職的傳聞。聽說,她曾向上她國文課的一年級學生透露這些事。想到她對一年級的鍾愛,我的心好寂寞、好孤單。她為什麼對我們保持緘默呢?
我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明明巴不得她看見我,卻總是躲在人群後面,拼命地往她那裡看。不知別人為何能夠自然大方地和她談笑風生,而我卻只能躲在角落偷偷看她,想到這些,我覺得好悲哀。那時,我常喃喃自語地說:「她真是太美了。」有時也為如此美女竟委身女校教師,而惋惜不已。或許她是為償前世眾罪孽而生,自己卻渾然不知。由於她的緣故,一想到盼望自己成為美女,我便會產生近乎絕望的苦悶。
歲暮的最後一堂課,也沒聽她提起下學期是否繼續任教。我的夢想完全破滅了,過年時的各種活動全部取消,沒參加小學同學會,沒去小學老師家拜年,也沒在我家舉行三位好友的新年聚會。而且每當母親叫我的名字時,我都會嚇一跳。我慌亂地起身走去,心想為什麼今年過年母親老愛叫我呢?話說回來,該向誰證實那個謠言呢?我心中毫無主張。在這種情況下,我絕口不提她的名字,只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簡直真的要成為壞孩子了,我越想越悲哀。我到後院喚著雞仔,把飼料放在掌上任雞啄食。從那兒,稍可瞧見正月的富士山。
我冷靜思考,分析出多種意義。她是否在責備我?警惕我?不露痕跡地要母親多注意我?她那玩笑似的含糊言詞,算是對我感情的答覆嗎?無論如何,就當是她對我那些信的回答吧!毫不知情的母親說道:「這孩子太任性了,一定給老師添了許多麻煩。」兩人寒暄一陣後,她說:「沒那回事。我當學生的時候,也跟宮子一樣純真呢!」這句話使我全身充滿耀眼的幸福光輝。
下一任老師就是她。當時是四月,我們剛升上三年級那年。
我對國文非常用功,可是在課堂上,卻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特別賞識。每當被她點到名字,常會緊張得說不出明明知道的唸法,因而受到責備。課堂上,她一向鐵面無私。我想,往後一年裡,對她的課非加倍用功不可。升上四年級的五月某日,我們利用體育課的時間打掃靶場。當我低頭拔草時,她不知從那兒走來,蹲下來一起拔草,問我說:「第五堂是什麼課?」我的心怦怦跳著,一時說不出話來。於是,身旁的人代我回答:「家事課。」她微微點頭,說了聲:「是嗎?」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卻使我非常難受。
學校放春假了。畢業後,我在自己的日曆上標明校中各種活動。她是否返鄉去了?是否辭職不幹了?看來她好像已經不在這個鎮上,思前想後,我越發忐忑不安。四月一日,報紙將會刊登縣內教員調動名單,我迫切地等待著。結果調職的不是她,而是地理老師。由於是本鎮的老師,報上連啟程的火車時刻都登了出來。到時,送行的人一定很多,她也一定會去。我寄了好幾封信,一直沒收到她的回信,實在不好意思和她碰面。在m.hetubook.com.com這種心理的作祟下,我無法去為地理老師送行。
「菊井老師!」「菊井老師!」大家到處找她。當我到校工休息室請校工伯伯簽名時,覺得後面似乎有一大堆人追來,回頭一看,她在前面跑,一群叫著「老師!老師!」的畢業生在後面拼命地追,終於在博物標本室逮住她。請她簽名的人排成一列,群起騷動。「太過分了,老師,太過分了!」「老師,只有妳一個狡猾地逃掉了。」不錯,就祗她一個人沒有簽名。我也央求著。
我很氣憤,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憤怒。其實聽到這些話,我應該覺得高興才對,為什麼反而這麼生氣呢?後來,我又感到靦腆不安,直覺這件事對她會有不良影響。無論如何,我寧可別人說她是位公平的老師。不過當時我氣歸氣,並沒有多說什麼。對方自討沒趣,也就不再四處宣揚。
但是,依然有人嫉妒,也有人為此掉淚。尤其是原先被選上的十二人,經過幾天練習後,在複選中被淘汰的那八位同學,心裡更不是滋味。
往後,每當輪到我擦窗玻璃時,都會想起這一幕。想到她從這扇窗眺望天空,我便呵口氣,擦得格外仔細,自己也抬頭看看天空。我沒向一起輪班的朋友提起這件事,至於她,一定也沒注意到唯獨那扇供她看天的窗戶,擦得特別乾淨。
「宮子,擦擦汗吧!」她遞來一條手帕,當我以手帕覆臉時,淚水突然奪眶而出。我摀著臉奔出走廊,從那扇古窗仰望天際。初夏的天空,萬里無雲。我感受到嶄新燦爛的生之喜悅,不禁綻開笑顏。
她在行道樹中途彎進岔路。「人家是學校的老師,所以穿得很樸素。年輕時衣著樸素,是很好的美德。」母親目送著她,說道:「不過她能穿素淨的衣服,也是因為有張明朗的臉。要是臉色跟著衣服的色調改變,可就不行了。」聽我說她的衣服是自己縫製時,母親著實吃了一驚。「她有很多襯衫和毛衣,都是親手做成的,一直都是這樣。」我越說,越是覺得不可思議。「真漂亮。」母親應道:「老師一直談起妳的婚事,宮子,妳自己有何打算?」「不知道。」我有點氣惱母親。我們目送她良久,直到她終於沒再回頭致意。她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我很困惑。
我們的舞蹈獲得好評。
她在新上任的致辭中提到:「聽說雲的形狀各地不同,真的嗎?」又說:「例如靜岡的雲與四國的雲,越後的雲與仙台的雲,形狀都不一樣。搭飛機時,只要觀察雲的形狀,就知道身在何方。台灣的雲和北海道的雲,更是大不相同,每個地方都各有其特色。」
第八封信最大膽,拜託堂妹直接交給她。只有這一次,我真的相信所寫的信能夠確實送到她手中。很意外地,二年級的堂妹欣然答應充當郵差。想到那天她的口袋裡將會放著我的信,我不禁打了個哆嗦。這時的感覺就像尚未離開學校,被老師叫去訓話似的。堂妹放學後到我家,表示已將信交給她。
母校的學生到富士山遠足那天,我特地到田埂邊觀望,卻沒跟她見面。暑假的某一天,得知她回鄉下老家,於是我到學校逛逛。她到任那天佇立走廊角落看天的那扇窗戶、玻璃已經髒了。今年暑假,聽到她要辭職的消息,頓時,我的心茫然若有所失。遇見以前的老同學,也很快就疏遠了。母校一點也不令人懷念,秋季運動會更勾不起我的興趣。這時,我才真正結束女學生的生涯。我沒去海水浴場,乖乖地聽母親的話在家幫忙家事,一心盼望早日長大成人。經常在半夜裡,瞪著眼睛凝望明月。
畢業典禮時,我並不十分悲傷,卻莫名其妙地哭了。臨別時有了所有老師的簽名留念,卻獨缺一人,就是她。
她跟母親並肩走在松樹大道的一旁,談些老掉牙的陳年舊事。我被母親的身體擋住視線,看不到她,便默默走著。她似乎也無視於我的存在。「宮子不是有個哥哥嗎?妳可以經常出去走走吧?」她突然說道。「哦,一直被小孩纏住,不常出門。」母親回答。「如果有事必須問校方,就不一樣了吧?」她朝向我,繼續說:「尤其是有個感情激烈的女兒時。遇到這種學生,老師也相當傷腦筋。」聽她這麼說,我的眼前一陣昏黑,差點喘不過氣來。「幸虧沒發生這種事。」她開朗地笑著,沒再說什麼。並肩行走的我,卻感到痛苦萬分。
九日,我懷著幾近絕望的心情返校上課,而她卻適時出現,並且出落得比去年更加美麗。我走得很急,差點就撞上她。我高興極了,強和*圖*書將手帕當做與同學交換值日的條件。正如我們一週輪值一次,本週的值班老師就是她和久保老師兩位。
找到了,她正獨自瀏覽手工藝品。我的心怦怦跳,差點迷失在陳設區。母親上前和她寒暄,她朝著我這邊微笑、表情有些尷尬。我低下頭、抓住旁邊一個陌生人的肩頭,險些倒下去。她走向我,說道:「宮子,妳變了好多。我看看、漂亮多了,不是嗎?」我只是慌張地搖頭。啊!莫非當初在學校時,她就知道我的心態了?「跟令堂一起回去吧!」她溫柔地說。
她穿著綴飾白色蕾絲的淡藍洋裝,白皙的臉上薄施脂粉。車站裡的鄉人都被她的清麗所吸引,頻頻問道:「她真的是位老師嗎?」
義賣會的歸途與她同行,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除了上課的時候,兩人就只談過這次話。
「我小時候身體很差,所以學過一陣子舞蹈,現在生疏多了。考進女子大學後,一直沒有跳過舞。」她接著又說:「不過,跳舞是件快樂的事。」
冬天一到,校園裡跳繩的人便多了起來。也許是個偶然,我正要開始跳時,她也抓著我的肩頭一起跳了起來。我的腳步一亂,就被繩子絆住了。「哎呀,這樣不行。」她搖著我的肩膀,又說了聲:「對不起。」我無精打采地正想踏出繩圈,她輕按我的肩頭說:「再試一次。」然後催促持繩的少女開始掄繩。繩子再度繞起,我閉著眼睛跳,心裡一片空白,只是隨著她身體的韻律跳著,宛如裝了彈簧的洋娃娃,輕快地跳個不停。我的感覺好像麻痺了,卻跳得出奇的好,閉著的睫毛下流出熱淚。她呼吸急促,面向我說:「不行了,不行了。哇,累死了!」然後,她的手離開我的肩頭,身子跳出繩圈。我心中一涼,卻仍繼續跳著。與其說想要跳到收淚為止,不如說無可奈何地跳著。
我本想把機會讓給為落選而傷心的人,但因沒有人對我的入選口出惡言,所以我便心安理得地繼續練習。反倒是四人中有人嫉妒我,胡亂造謠。
她在其他畢業生的紀念冊上,也只寫「祝妳幸福」寥寥數字。「老師,幸福是什麼?」有人以半開玩笑的口氣問她。她投以異於平常的嚴峻眼光,說道:「這得問妳自己。」那人反問:「可是老師,妳為我們祈求什麼福份呢?」她說:「幸福有很多種,我並不想考慮。」這時,「我想要老師那種幸福。」那人低聲說道。我聽得心中一震,而她卻並無所覺地笑著說:「哦?這樣想也不錯。」
六月,學校依照往年慣例舉行母姊會。我們班上提出的科目是國文,她打算讓我們朗誦作文或對話,要不然就從課本上選詩配舞。於是,島崎藤村那首詩被譜成曲子,而且還錄成唱片。當她問我們的意見時,同學們都很緊張,到底誰會被選出來跳舞呢?
她的啟蒙舞蹈老師是一位名舞蹈家,以自日本傳統舞蹈開展西洋新舞風而名噪一時。我們也常在報章雜誌的照片或插圚上,看到這位女舞蹈家的風采。她曾經拜在名師門下習舞這件事,使我們相當驚訝。彷彿原本遙不可及的華麗驟然呈現眼前,我們四人一面專心凝注在她的舞姿上,一面深切感受人類肢體語言的美妙。或許是因為她學過舞蹈,所以當時她那佇立觀雲的姿態,才會給我深刻的印象。當她牽著我們的手教舞時,我們體內似乎流著舞蹈之美,頓覺血液沸騰。
不久,學校舉行富士山遠足時,我幾次想告訴她,從我家可以看到美麗的富士山,但每當走近她身邊,卻始終開不了口,而她也沒跟我說話。那天,她的臉色不大好,有點蒼白。她一身水藍色洋裝,搭配一頂白帽子,顯得落落大方。可是,她倚在一棵大松樹旁邊,低著頭。我永遠忘不了她那模樣,彷彿有什麼心事似的。我這才想到,她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不知何時會消失在何方。
畢業典禮那天的簽名是歷年來公認的慣例,有些老師早就準備好適當的贈言。反正一定得寫,她為何還要逃避呢?好不容易,她終於接過我的筆,寫下「祝福」二字。多麼平凡的字句,與其他老師相較之下,她所寫的是最短、最懇切的贈言。
由於我這種表現,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正常,或者這是好現象?我渴望找人傾訴,卻又勉強控制住。只要挨到畢業,就可以暢所欲言了。當時,師生間的交往在禁止之列,我當然不敢跟她來往。想著畢業後將寫給她的信中詞句,我興奮莫名。或許不會收到回信,況且即使寫了信也未必一定寄出。我邊想,邊將這封幻想的信填寫在心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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