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本第十版代序 「菊花與劍」的啟示
當我們面對任何異文化時，不能採取狹隘而絕對的主觀立場去看待。日本的文化有其獨特的面貌，日人的行為有其正當的價值；正如對任何其他民族的文化和行為一樣，我們必須對之進行瞭解、加以珍視。
黃道琳
另一方面，在這個基礎之上，我們更不得不硬起心腸，於欣賞讚歎之餘，於研究學習之後，也要進一步正視日本民族性格及其文化的缺陷，而提出批判性的見解。
潘乃德所利用的是日本電影、戲劇、小說與史籍等二手資料，並輔以日本戰俘及日裔美人的訪談紀錄，經此而進行對日本的「遙研」。
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日本對我們來說已不再是侵略者或交戰國。可是，正如潘乃德所預測的，戰後的日本人「心中還存有一把劍，他們慎防這把劍生鏽，在這磨礪之中，他們可以孕生一股強大的力量」。今天，日本在國際間的地位、它對我們的影響，逼使我們不能不更嚴肅地來探索這個民族與這個文化。
「菊花與劍」且是一本文筆清麗、結構優美的作品；貫穿全書的是日本人的倫理體系這一和*圖*書條主輻，「忠」、「孝」、「義務」、「義理」、「人情」等這些倫理規範，是觸發日本人行為的原動力。
潘乃德並不由抽象的概念層次來分析這些基本規範，而是舉出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細微事例來作生動的解說。
在潘乃德眼中，文化具有極高度的統合傾向，每個文化由一個支配性的主題貫串而成意義的整體。零散的日本性格特徵和行為方式，乍看是不可理喻的奇異風俗，但如果將之納入這個統合的模式和意義的整體來看，便可輕易地明瞭其究竟。在這一點上來說，「菊花與劍」是可以幫助我們對日本這個神秘國度除魅的一本書。
文化的遙研‧統形的探索
潘乃德對日本民族性格的探索，精采之處尚不在於上述倫理規範的靜態描述，而是在於巧妙地呈現出不同倫理規範和行為準則之間的動態關係和緊張情境。
（本文原刊於「日本文摘」創刊號）
有了這種對文化之笨拙面的認識，我們可以進一步培養一種硬心腸的文化相對觀。回過頭來說，這www.hetubook.com.com種面對民族、異文化時應具的平實、不卑不亢的態度，其實正是潘乃德在「菊花與劍」中所遺留給我們的最重要啟示，也正是我們今天想要重新探索日本時所不可或缺的。
在同屬東方文化傳統的我們看來，「忠」、「孝」等這些倫理觀念，乃是生活中稀鬆平常的東西，不覺得其中有甚麼新義。但在來自另一文化傳統的潘乃德看來，特別是在採取人類學的比較文化觀點之下，這些東西卻是瞭解日本民族之行為及日本文化之精義的不二法門。不可諱言的，在潘乃德的分析之中，難免有些地方顯得小題大作，甚至離譜而令人不禁莞爾。不過，這是不掩大瑜的小瑕。
這本整整四十年前出版的書，雖然稱不上是人類學的最佳經典，但它自一九四六年以來，便持續地暢銷於書市，並譯成多種語文，成為許多人接觸人類學的入門書。這本書在日本研究的課題上，也絕不是無懈可擊，但由於它對日本民族及文化的生動描述，使得不少人碰到「日本」兩個字時，便很自然地想到「菊花與劍」這個意象了。
「菊花與劍」所呈現的日本人性格和文化，不和圖書是無數支離獨立的奇異特質，也並不宛如一堆毫無關聯的砂粒，而是一張嚴密有致、條理清晰的蜘蛛網。
從這些零碎的材料，潘乃德卻能理出日本文化的一幅統合的形貌。
就更現實的層面而言，日本挾其強大的勢力，對我們所造成的科技上的宰制、商業上的支配、文化上的浸蝕，也使我們在對日本的「奇蹟」和「神秘」產生驚愕和茫然之餘，不能不冷靜下來尋找有系統和整體性的瞭解日本之途徑。這項課業的起點，厥為把日本人的性格和文化放在他們自己的觀念架構中來加以瞭解分析；而「菊花與劍」在這方面的成就，在四十年後的今天，仍然是個典範。
在潘乃德之前，人類學家絕少企圖對一個具有高度文明的複雜社會進行全面性的分析。這是好高騖遠的工作。在潘乃德進行日本研究的時候，正是烽火遍地之際，她根本無法前往日本做實地的調查。這又犯了人類學的大忌。雖然有這些限制，「菊花與劍」卻具有極高的可信度和可讀性，這就要歸因於潘乃德的洞識力和人文素養了。
文化的差異，往往是誤解的起源；族群的區分，更常是仇恨的淵藪。人類學hetubook.com.com家的最大職志，就是要化解這種誤解和仇恨。四十多年前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日交戰正熾，美國政府和軍方極需有關日本民族性格和文化習俗的研究報告，備供制訂作戰策略的指南。
從戰事的需要到詩畫的意境
以今日的社會科學水準來衡量，「菊花與劍」當然不是沒有缺點的。第一個缺點源於潘乃德的理論取向。在四十年前，潘乃德服膺的是剛崛起的「文化與人格」理論；這一學派想要結合人類學和心理學，企圖以幼孩的訓練方式，來解釋民族性格和文化特質。
歸根究底，日本文化及日人行為的統合性，並不是輕易達成的，而更像是走鋼索者在不斷的移動之中所獲致的平衡。潘乃德指出，日本的倫理規範不是概化的律則，而是可隨情勢而變通的；日本人是個極端機會主義的民族，精於權變之道，其手段可視環境而取捨。世所矚目的日本民族之善於學新求變，而又能維護其傳統於不墜——這種日本性格的二元性，正是潘乃德所歸納出的結果。
在浩繁的社會科學和日本研究文獻之中，露絲‧潘乃德的「菊花與劍」無疑是知名度最高的著作hetubook.com.com之一。
因此在「菊花與劍」裏，她便有意把日本人的性格和行為歸因於他們在幼年所受的訓練，特別是排泄訓練的方式上。這種極端的化約論，帶有幾分宿命觀的色彩，終必使我們對日本的瞭解陷入莫可如何的境地。
第二個缺點，是潘乃德過分高估了文化主題的統一性，太突顯了文化模式的美感值。任何文化，包括日本文化在內，與其將之看做一張井然有序、和諧美麗的蜘蛛網，不如像另一人類學家所主張，將之視為一隻章魚——不錯，它是一個統合的有機整體，但卻統合得有點笨拙。
潘乃德受命從事「菊花與劍」的研究和撰述，並不採取急功近利的態度，也未囿於敵我兩立的觀點；相反的，她確切地掌握了人類學的基本信念，從文化的基礎來瞭解日人的行為，她也淋漓地發揮了人文主義的精神，以相對的立場來評估日本的長短。因此，「菊花與劍」讓人讀來感覺既寫實又具想像力、既平實又富同情心。對於日本民族的描繪，對於日本文化的述說，「菊花與劍」庶幾達到了詩畫的意境；這種成就在汗牛充棟的學術著作之中，是極難得一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