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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與劍

作者:潘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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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歷史和世界的負欠者

第五章 歷史和世界的負欠者

雖然由於日本文化的特殊性,使日本人能多少樂於「承受恩」,但他們認為最好能在「承受恩」的時候,沒有傷害到感情。日本人並不喜歡隨便承擔「恩」所帶來的人情。他們常談及「使人承受恩」——其最接近的翻譯為「勉強別人」(「imposing upon another」)。但是在美國「imposing」是表示向別人要求某些事物,而上面所提到的日文句子,卻是表示給別人某些事物或者幫別人的忙。最使日本人感到不快的,是比較生疏的人所給的人情。鄰人之間,或者在傳統的階層關係中,每個人都知道而且認定「恩」是糾葛難清的,有時可以得過且過;但是在淺交或同儕之間,卻必須認真,否則難免引起憤慨。因此,最好能儘量避免由「恩」所帶來的牽葛。日本人在街道上碰到意外事件袖手旁觀,並不只是由於自發性的缺乏,而是由於大家認識到一件事實,即非官方的干預會使對方承受「恩」。明治時代之前最著名的一條法令是:「爭端發生時,除非必要不得干預之。」若非由於具有明確的職權而在爭端中如此幫助別人,會被懷疑是利用機會漁利的手段。排難解紛會使當事人欠一筆人情,其結果並不是每個人都急於利用機會替人排難解紛,而是每個人都吝於提供援手。特別是在非正式的場合,日本人尤怕捲入「恩」的牽葛之中。甚至在初度見面的場合,從對方接受一根香煙也是極為難堪的事,在這種情況下表達謝意的禮貌話是說:「啊,這難受之情。」(Kino doku)一位日本人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直截了當的說出你的難堪,是比較容易忍受的。你從來沒有想過要為對方做甚麼,因此受他的恩是令人慚愧的事。」因此,「難受之情」被翻譯成各種意思:如「謝謝」(為了香煙)、「對不起」(為了負欠感)、「不好意思」(因為你的慷慨使我受寵若驚)。其實,它含有這三種意思,但並不只限於單單一種。
在英語裏,我們時常言及「歷史的繼承者」(「heirs of the ages」)。兩次世界大戰和一次嚴重的經濟危機,使這個自稱原來所顯示的自信多少有所減損,但是這個改變,顯然並未增加我們對過去的負欠感。東方國家的觀念完全相反,他們自認為是歷史的負欠者。許多西方人稱之為祖先崇拜的,其實並非崇拜,其對象也不完全是祖先,而是在儀式上對人之歷史債務的公開承認。再者,人所負欠的對象並不只有過去;每一次跟他人的日常接觸,都增加他當前的債欠。他每日的決定和行動,都必須從這項債欠出發;它是原始的起點。西方人極不重視他們對世界的負欠,也不重視世界所賜予他們的恩惠,譬如照顧、教育、幸福、或者僅僅是被生於世這件事實。由於這個原因,日本人覺得西方人行動的動機是不夠強的。不像在美國,有品德的人並不說他們不欠任何人任何東西;他們並不把過去置之度外。在日本,一個人必須承認自己在一個包容祖先和同代人的互相負欠的大系統中所占的地位:只有這樣,才是正直的人。
至於您的財產,立刻寫一份遺書,指明那位女子和您的兒女們各人可得的數量。
這則短故事的寓意是忠誠——愛的一個別名。一個極為關心母親的兒子,才算沒有忘記受之於母親的「恩」;也就是說,他對母親懷著像阿吉對主人一般純真的摯愛。但是,「恩」這個字所特指的並不是他的愛,而是他所負欠於母親的一切:在襁褓中母親對他的關照,少年時代母親為他所做的犧牲,成年後母親為了其利益所做的事,以及只因母親存在著這件事實,他所負欠於她的一切。「恩」含有償還這些債欠的意思,因此它也意含著愛。但其主要的意義是債欠;相反的,我們美國人則把愛看做是不受義務拘束,可以自由給予的東西。
當人們提及「皇恩」——一個人第一個、最大的債欠——時,「恩」就包含了這種無限制的忠誠之意。「皇恩」m.hetubook.com.com是一個人對天皇的債欠,是一個人必須以無邊的感激之情接受的。日本人認為,如果一個人不時時刻刻記念著天皇所賜的恩惠,他就不能為國家、生命、身邊的大小事件而感到欣慰。在整個日本歷史上,一個人的最大債主,就是他最高的上司。在不同時代,這種人曾是地方主君、封建領主、將軍;今天則是天皇。事實上,誰是這位上司,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日本人歷久不改的「記恩」習性。現代日本盡了一切辦法,把這種感情集中於天皇一人。日本人對其生活方式的偏愛,在在都使一個人的「皇恩」增加;戰時在前線以天皇名義發給軍隊的每一根香煙,都強調了每位兵士負於天皇的「恩」;出擊前兵士所飲的每一滴酒,也都是天皇所賜的「恩」。日本人說,每一個自殺機飛行員,都是在報答「皇恩」;每一支奮守太平洋島嶼而至全軍覆沒的部隊,也是在償還欠於天皇的無底深「恩」。每個人對身分比天皇為低的人也負有「恩」。
我是一個三男一女的父親。前妻十六年前去世後,為了子女我未再續絃,子女們也認為我這樣做是一種美德。現在我的子女都成家了。八年前我的兒子成婚時,我退隱到隔著幾條街道的一間房子。雖然難於啟齒,我要說明的是,三年來我跟一個風塵女郎維持著關係。她向我傾訴身世,我同情她的遭遇。最後,我花了一筆小款為她贖身,把她帶回家裏,教她禮節,把她安頓在家裏做女傭。她具有強烈的責任感,並且極為儉省。但是,我的兒女、媳婦、女婿卻因此瞧不起我。我不責怪他們,那是我自己的過錯。
我年來一直在病中,恐怕在世之期只有一兩年而已。若蒙指示方向,感激不盡。最後,我還得說明,雖然那位女子曾在風塵賣身,她的品格卻是高潔的,她的父母也不是貪圖財利的人。
從日本人的觀點來看,另一個謝辭「Katajikenai」更強烈的表達了這種負欠感。這個謝辭是用「辱」、「忝」兩個漢字所寫出;它含有「我受了侮辱」、「感謝」兩層意思。根據日語辭典的解釋,這個辭所表達的,是指一個人在接受特別的恩惠之後,因為不配接受而感到羞恥和侮辱。用這個謝辭,可以直接承認接受「恩」時的恥辱——,就像我們在下文將提及的,「恥辱」(haji)是日本人最嫌惡的東西。比較守舊的店員向顧客道謝時,仍然用「Katajikenai」(「我受了侮辱」);顧客要求賒欠時,也是用這個謝辭。這個辭在明治以前的故事中,一再的出現。一個在御殿伺奉領主,被選為妾的身分低賤美女,必須向領主說「Katajikenai」也就是說:「我不配接受這個御恩,因而感到羞恥;殿下的慈懷使我受寵若驚。」同樣,無故械鬥卻被當局無罪赦免的武士,也必須說「Katajikenai」,即表示:「接受這個恩使我丟盡面子,我不應該如此自賤。我感到遺憾,非常感謝你。」
翌日,他說丟了一錢五厘在「豪豬」的桌上,因為只有解消那一杯冰水之「恩」後,他才能著手處理他們之間的當前問題:「豪豬」對他的辱言。這也許要訴諸拳頭來解決,但必須先把「恩」解消掉,因為那已經不是朋友之間的「恩」了。
編輯雜誌的日本醫生認為:很明顯的,這位老年人加了太重的「恩」在子女身上。他的回答是這樣的:
這種對雞毛蒜皮小事的敏感,這種動輒就會受到傷害的現象,在美國不良少年的紀錄和精神病患的案歷中也可發現。但是在日本這是一種美德。日本人認為沒有多少人會像「少爺」這樣極端,當然,許多人是比較馬馬虎虎的。日本批評家談到「少爺」時,把他描述為「性情坦直,純真似玉,守正不阿」。事實上,夏目漱石曾指出「少爺」是他自己的寫照,這也是批評家所公認的。這篇小說的主題是美德:一個接受了「恩」的人,必須把他的感hetubook.com.com謝看做是值得「一百萬元」,並且依照這種想法而行動;只有這樣,他才能脫離負債者的地位。他只能從「瞧得起的人」接受「恩」。在憤怒中,「少爺」把受之於「豪豬」的「恩」拿來跟他很久以前受之於老乳母的「恩」比較。這位乳母對他盲目溺愛,覺得他的家人都沒有看重他,並且時常暗中送他一些糖果、色筆等小禮物,有一次還給他三塊錢。「她對我這種持久的關照之情,使我不寒而慄。」雖然乳母給他三塊錢使他受到「侮辱」,但他還是接受了下來,當作一項借款——幾年來卻都沒有償還。但是,他對自己說:那是因為「我把她看做是自己的一部份」——這不同於他對受於「豪豬」之「恩」的感覺。從這句話我們可以進一步瞭解日本人對「恩」的反應。也就是說,只要「恩人」實際上是自己,那麼不管具有甚麼錯綜的感覺,「恩」是可以承受的。在這種情況下,那位「恩人」在「我的」階層系統中占有固定的位置,或者他所做的事也是我所能做的(譬如送還被風吹落的帽子),或者他是崇敬我的人。反過來說,如果「恩人」不具有這些條件,那麼他的「恩」則成為難於忍受的痛苦。不管這種「恩」所造成的債欠多麼微小,都必須加以拒斥。
每個日本人都知道:在任何情境下如果給人的「恩」太重,誰都會惹上麻煩。從最近一本雜誌的「解疑專欄」,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很好的例子。這是『東京精神分析雜誌』上的專欄,有點類似美國雜誌上的「失戀者信箱」。下面例子中所提供的解答,雖然毫無佛洛伊德學說的色彩,倒是具有十足的日本特色。一位年老的男人寫信徵求意見:
您的兒女會擔憂那女子的父母有謀財之心,還是我料得到的事。我認為他們的用意正是如此。那位女子尚年輕,或許不會有這種念頭,但其父母必然是如此無疑。現在,您有兩條路可以走:
每個人都從父母接受了「恩」:這就是使父母對子女具有支配地位的著名東方孝道之基礎。子女對父母負有債欠,必須盡力償還。因此在日本,子女必須盡一切所能服從父母;而不像在德國——另一個父母對子女具有權威的國家——父母卻必須盡所能來要求、強迫子女的服從。日本人的孝觀念是極為實際的,他們關於從父母所接受的「恩」有一句諺語,我們可以大略翻譯成:「為人父母,才知親恩之重。」換句話說,「親恩」是父母每天對子女的照養和忙碌。日本人祖先崇拜的對象,僅限於有所記憶的最近先祖;這種限制使日本人在其觀念中,極為注重幼兒期對父母的依賴。當然,在任何文化中,每個人都曾有過一段完全依靠父母而存的幼年期;在他尚未成年的十數年間,父母供給他家庭、食物、衣服等必需品——這乃是不必費言的真理。日本人探覺得美國人忽略了這點,就像一位作家所說:「在美國,記住『親恩』幾乎就等於善待父母而已。」當然,沒有人能對子女有「恩」,但是對子女全心的照顧,就是對自己欠於父母之債務的償還。如果一個人能給予子女跟自己同樣或更好的撫育,就是對自己欠於父母之「恩」的部份償還。對子女的義務,只不過是包含在「親恩」之下的一個項目。
美國人對這種事況,持著不同的看法。我們認為一個為喪母的兒女犧牲的父親,晚年應該博得兒女的感激之情,而不是「當然會反對他」。為了進一步體會日本人的看法,我們可以把它看做是一種金錢上的往來——因為在這一點上我們有類似的態度。一個父親如果借錢給兒女,且後者必須遵守正式契約的規定償清本息,那麼我們完全可以向這位父親說:「他們當然會反對你」。從這個角度,我們也可以瞭解,為甚麼接受了香煙的人要說及他的「羞恥」,而不直截了當的說一聲「謝謝」。我們也可以瞭解,為甚麼日本人在提及使人承受「恩」的時候,會表現出憤慨。我們至少也可以略窺「少爺」為一杯冰水人情而大發雷霆的理由。但是,冰店裏一次隨隨便便的請客,或者父親對喪母兒女長年的犧牲,或者阿吉對主人的忠實:對於這些,美國人並不慣於用金錢的尺度來衡量。日本人則相反。以美國人的標準,情愛、仁慈、慷慨這些行為,愈是沒有附帶的條件,則愈可珍貴。但是在日本人看來,這些行為必然會有附帶條件;而且接受任何這一類的行為,也就負欠了一筆債務。正如日本名諺所說:「要接受恩,必須具有天生(不可能達到之程度)的慷慨氣度。」和_圖_書
(二)「恢復做一個平凡的人」(去除您的虛偽),打破您的兒女心目中對你的理想幻影。
最後,要記住您年事已高;從您的筆跡,我看得出您的孩子氣。您的想法是情緒性的,不是理性的。雖然您說要救那位女子脫離苦海,其實您的真正目的是要把她當做母親的代用品。我不認為嬰孩沒有母親還能生存下去——因此,我勸您選擇上述的第二條路。
後來,主人終於去世了。不管牠知不知道這件事,阿吉還是每天繼續尋找主人。他會到車站去,在下車的人群中找牠的主人。
(一)做一個「完全的人」(毫無瑕疵、甚麼事都做得到的人),跟那個女子一刀兩斷。但我不認為您做得到這一點,您的人性不會允許您這樣做。
提出意見之前,讓我先說明一點:我從您的來信中得到一個印象,即您要我提供的是「您」所要的答案,這使我對您產生一點點反感。當然,我同情您長久守鰥之苦,但您卻用這一點來使兒女承受您的「恩」,並且為您目前的行為辯護。我不能同意您這種做法。我並不是說您狡猾,但您的意志卻非常薄弱。當初您應該向兒女說明您必須跟一個女子生活在一起——如果你不能不這樣的話——而不應該讓他們承受(因為您守鰥的)「恩」。兒女當然會反對你,因為你太過於強調這份「恩」。人畢竟不會失去性|欲,您也必然會有這種慾望——但您卻可以試圖克服它。您的兒女正是希望您這樣做,因為他們希望您的實際生活,跟他們心目中理想的您一模一樣。然而,您卻辜負了他們,我可以想像出他們的感覺。雖然就他們來說是自私的,因為他們都結了婚,性|欲能夠獲得滿足,但卻不讓父親也能享受這種滿足。這是您的想法,而您的兒女卻持另一種想法(上述),這兩種想法無法諧和。
阿古是一隻聰明的狗。牠一生下來,就被一個陌生人帶走,在那人家裏像小孩一樣的被愛著。因此,牠弱小的身體強壯了起來。主人每天早上出去工作時,牠一定陪伴他到車站。傍晚主人要回來的時候,牠又會到車站去迎接他。
您來信所描述的,是時常發生的事……
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過了一年、兩年、三年、甚至十年,年老的阿吉還是每天到車站去,尋找牠的主人。
這封信說明了「恩」的一些性質。一個人如果使兒女承受過重的「恩」,m•hetubook•com•com事後要改變,必然會造成對自己的不利。他應該早知道會因此吃苦的。再者,不管為了兒女所承受的「恩」他做了多大的犧牲,他不能把這犧牲當作一項可以利用的德性,用它來「為目前的行為辯護」是錯誤的做法。他的兒女「當然會」感到不滿,因為他們的父親不能貫徹原來的模樣,他們被「辜負」了。一個父親如果以為,由於他過去對兒女全心的關照,現在成年的兒女就應該對他無條件體諒——這是愚笨的想法。事實上,兒女只意識到他們所負欠的「恩」,「他們當然會反對你」。
這位女子的父母似乎對情況有所不解,何況她也到了可嫁之年,因此他們來信要她回去。我跟兩位老人家見過面,把情況向他們說明了清楚。他們家境雖然極為清寒,卻不會把女兒當做搖錢樹。他們答應把女兒看做是去世了,同意讓她留下來。那位女子也願意守在我身邊,直到我去世。但我們年齡相差有如父女,因此我曾考慮將她送回家。我的兒女認為她的居心是在我的財產。
這些謝辭比任何理論上的推衍,更能顯示出「恩的力量」。日本人對「恩」的承受,一向是好惡相剋的。一般而言,在社會所認定的人際關係中,由於「恩」所帶來的強大負欠感,使人們必須償還分內所有的一切債欠。但是,債務人是難於擔當的,何況憤慨之情更易於產生。對於這一點,日本最著名的小說家夏目漱石,在一本有名的小說『少爺』中,有極生動的描述。主角「少爺」是來自東京的年輕人,在一間小鎮的學校裏初執教鞭。過了不久,他就發現大部份同校的教師使他嫌惡,顯然他無法跟他們合得來。但卻有一位年輕教師是令他有好感的。有一次,當他們一起外出時,這位他稱之為「豪豬」的新交,請他喝了一杯冰水。「豪豬」破費了一錢五厘——差不多只有美金一分錢的五分之一。
中國話和日本話裏,有許多表示「obligation」〔義務〕的字眼。這些並不完全是同義詞;其特殊意義無法在英文中找到相當的翻譯,因為它們所表達的觀念對我們是陌生的。日文中,有一個表示「義務」,而又可以表達一個人從最大到最小各種負欠的字——「恩」(on)。在日本人的用法裏,這個字被翻譯成各種英文字眼,像是「obligation」〔義務〕「loyalty」〔忠誠〕「kindness」〔仁慈〕「love」〔愛〕等等。但這些英文字都歪曲了它的原義。如果這個字真是表示愛、甚至於義務,那麼日本人就可以對其子女談及「恩」了。但這個字是不能這樣用的。它也不表示忠誠——表達這意思的另有一個字;事實上,忠誠跟「恩」絕不是同義詞。「恩」在各種用法中,都表示一個人所盡力承負的負擔、債欠、重荷。人們接受長上的「恩」;但是接受一個不是自己長上或至少同等者的「恩」,會使人產生不愉快的自卑感。當日本人說:「我受過某人的恩」,他們的意思是說:「我對某人負有義務」;而他們稱這位債權人、施惠者為他們的「恩人」。
東西方之間的這點不同,說起來容易,但是要體認它在實際生活中所造成的差異,就相當困難了。除非先瞭解它在日本的情形,我們就無法洞察日本人某些行為的奧秘。譬如,我們在戰爭中常見的日本人極端自我犧牲的行為,或者當我們認為沒有理由憤慨的時候,日本人卻立刻憤忿填膺。做為一個負債者,是極容易動怒的:日本人證明了這一點。債欠也帶給人沉重的負擔。
您說那位女子和其父母是善良的人,還是您一廂情願的想法。我們知道,人的善惡必須視環境而定;因此我們不能因為某些人在某一時沒有求利之心,就說他們是「善良的人」。我想那兩位父母才不會愚蠢得把自己的女兒許給一個將死之人為妾;否則,必然是對錢財有所居心。只有您的妄想才不做如是觀。
日本話裏,有許多種表達受「恩」時這種難堪之情的感謝方式。其中最不和*圖*書曖昧,而為現代大都市百貨店所採用的一種,是表示「啊,有所困難」(Arigato)的意思。日本人常說,這件「難事」是指顧客給予商店的巨大、難得的恩惠。它是一種恭維之辭。一個人在接受禮物以及其他無數場合中,也是使用這句話。其他同樣常用的謝辭,也像「難受之情」一樣,表達了接受恩惠的難堪。小商店店主最常用的謝辭,其字面意義為:「這不能了結」(Sumimasen),也就是說:「我受你的恩,而在現代的經濟制度之下,我卻永遠不能償還;處在這種情況,我覺得很遺憾。」在英語中「Sumimasen」被譯成「Thank you」「I『m grateful」(「謝謝」)或者「I』m sorry」「I apologize」(「抱歉」)。譬如當你在街上被風吹掉帽子,別人為你追回的時候,用「Sumimasen」比其他謝辭更為恰當。當別人把帽子送還,為了禮貌,你必須表達你在接受時內心的難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但他卻給我這個恩惠。我失掉了先給他恩惠的機會,為此我感到罪惡。但如果我向他道歉,我會覺得比較好過。Sumimasen 恐怕是日本人最常用的謝辭。我要告訴他我承認接受了他的恩惠,而且這不是拿回帽子就了結的。我還能怎麼辦呢?我們是陌生人啊。」
「雖然只是一杯不值錢的冰水,接受這種人的恩惠也有損於我的榮譽。一錢也好,五厘也好,如果我接受了這個恩惠,死也不能瞑目……只有對方是我瞧得起的人,我才能甘甘心心的接受他的恩惠。我沒有堅持自己付冰水的錢,而接受其恩惠,並且表達了謝意。這是金錢所買不到的回禮。我雖然無名無勢,但卻擁有獨立人格。要我這種人接受恩惠人情,還不如叫我以一百萬元做為報答來得容易。我讓豪豬請了一錢五厘,而我給予他的感謝,卻比一百萬元還值錢啊。」
一個人對老師及主人也負有特殊的「恩」。這兩種人都曾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給予幫助。由於這種「恩」,使得一個人在他們遭遇困難的時候,必須答應他們的要求;甚至在他們死後,還要給予其後代特別的眷顧。人們必須盡一切所能,履行這項義務,時間也不能減輕這種債欠。它甚至還經年累月的有增無減,彷彿利息不斷增加。對任何人所負的「恩」,都不是可以等閒的事,正如日本俗諺所說:「人要償還萬分之一的恩,也像登天一樣難。」它是一項重擔。「恩的力是」被認為應當超越個人的偏好。
沒過多久,另一位教師告訴「少爺」說「豪豬」在背後對他有所侮辱。「少爺」相信了這個挑撥者的話,立刻為他受自「豪豬」的「恩」感到憂慮。
「記恩」有時是一種相互摯愛之情的真誠流露。日本小學二年級教科書中,有一段題為「勿忘恩」的小故事;故事裏所用的「恩」字,就是含有這個意思。這則故事是小孩們在修身課裏所讀的。
每個人都必須把自己看做是一個大債務人,而且樂於履行應盡的義務:只有這樣,上述這種債欠的倫理觀念才能順利發揮作用。我們已經說明過日本社會裏徹底的階層組織。這種階層制度所附隨的許多習性,是日本人忠於遵守的;由此之故,日本人能夠承認他們在道德上的債欠——至於西方人所無法想像的程度。這一點,如果人們把長上都看做是善意的,就比較容易做得到。日本語中,我們可以找到有趣的證據,證明長上確實是被認為「愛」其屬下的。在日本,「愛」(ai)表示「love」;上個世紀的傳教士,認為日文中只有「愛」這個字能用來翻譯基督教「love」的觀念。他們在翻譯聖經時,用它來表示上帝對人以及人對上帝的愛。但是日文中的「愛」其實是特指長上對屬下的愛,西方人或許更會覺得它含有「庇護」的意思。它所意味的是情愛。在現代日本,「愛」仍然是嚴格的意指這種上對下的愛;然而,由於官方廢除階級差異的措施,以及基督教用法的部份影響,這個字有時候也可以意指同輩之間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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