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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與劍

作者:潘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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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人情的領域

第九章 人情的領域

像暖身和睡眠一樣,食事既是恣情享受的娛樂,也是自我鍛鍊必需的修行。一方面,日本人把食事當作消遣活動,他們嗜好層出不窮的大餐,一匙一匙慢慢品嚐,色味兼顧。另一方面,他們也非常強調食事的訓練。艾克斯坦引錄一個日本農民的話說:「吃飯快,大便快,兩者兼具就是日本最高的德性。」「食事並不被認為是重要的事……食事是維持生命所需,『因此』愈迅速愈好。兒童,尤其是男孩,並不像在歐洲那樣被訓示細咀慢嚼,而是被鼓勵儘可能快吃。」(著重號筆者所加)在佛教僧院受訓的僧侶,飯前祈禱時必須告誡自己食物只是一種藥物;意思就是說,鍛鍊中的人必須把食物看做只是必需品,而不是享樂。
日本人對自淫的享樂也不抱持嚴格的道德態度,沒有一個國家像日本有那麼多自淫的道具。在這個領域,日本人雖然為了避免外國人的非難,試圖掩飾這些道具的彰顯,但他們自己並不認為這些是罪惡的道具。西方人對手|淫的強烈態度——歐洲大部份甚至比美國還要強烈——在我們成年以前就已深烙在意識中。男孩聽到傳聞,說手|淫會使人瘋狂,或者引起禿頭;在幼年時期,母親就已嚴密的監視著他,也許她把手|淫看成非常嚴重的問題,而加以體罰。也許她會把小孩兩手綁起來,告訴他上帝會處罰他。日本的幼兒和少年並沒有這類經驗,因此成年後不會產生與我們相同的態度。日本人把自淫看做一種享樂,全無罪惡感;他們認為只要把它劃歸到嚴謹生活中的次要地位,就足以控制它。
保守的日本人把飲酒和食事嚴格區分開。在農村酒宴裏,如果有人開始吃飯,那就表示他不再喝酒了。他已經進入另一個「領域」,而且使兩個「領域」涇渭分明。他在家裏也許飯後會接著喝幾杯,但絕不邊吃邊喝;他輪番的享受這兩種快樂。
以上這一些日本人對「人情」的看法,有幾樣重要的歸結。它根本否決掉一種西方哲學,認為在各人生活裏肉體與精神兩股力量不斷的互爭優勢。在日本人的哲學中,肉體並非罪惡,享受可能的肉體快樂也不是犯罪。精神與肉體並不是宇宙中針鋒相對的勢力,由此信條日本人更歸引到一個合理的結論:世界不是善與惡的戰場。山森爵士寫道:「在整個歷史中,日本人似乎都多多少少保持了造種無法認識、或不願正視罪惡問題的特性。」事實上,他們始終不接受這種人生觀,他們相信人有兩種靈魂,但這並不是善的衝動與惡的衝動之互爭。它們是「溫和的」靈魂〔和魂〕與「粗暴的」靈魂〔荒魂〕;在每個人——以及每個國家——的生涯中,有些時候應該「溫和」,有些時候應該「粗暴」。然而這並不是說一種靈魂將歸昇天堂,而另一種靈魂將降入地獄;兩者在不同的情境裏,都是必要的、善良的。
男人可以在這些娼妓之中挑選一位,成為她的唯一客人,然後與娼家訂立契約,使她成為情婦。這種女子受到契約條件的保護。但是,一個男人也許找到女僕或女店員做情婦,而未簽訂契約,這些「自願情婦」是最無保障的。雖然這些女人是最可能真情相愛者,但她們不屬於任何公認的義務領域。當日本人讀到我們的故事或詩篇,描述被遺棄的婦女「抱著嬰兒在膝上」悲歎命運,他們把這些私生子的母親跟他們的「自願情婦」看做同一類人。
甚至他們的神祇,也很明顯的兼具善惡兩種性質。其中最著名的是素戔鳴尊——「速猛的男神」、天照大神之弟。由於他對其姊的粗暴行為,如果在西方神話中,恐怕會被指為惡魔。有一次,天照大神想把素戔鳴尊從房內逐出,因為她發現後者來意不善,但是素戔鳴尊恣意胡鬧,趁天照大神與侍者在飯廳舉行初穫儀式的時候,把整個房間撒滿糞便。他破除稻田的土埂——一項可怕的罪行。最兇惡的是——也是西方人最不可解的——他在其姊的屋頂挖了一個洞,然後投進一隻「被他逆剝外皮」的斑駒。為了這些暴行,素戔鳴尊受到眾神審訊,被科以重罰,從天堂放逐到「黑暗之國」。但他仍然是日本眾神中最受喜愛的一位,為日本人所崇拜。這種善惡兼具的神格在各國神話中並不稀罕,但是在比較高等的倫理宗教中,他們已經被排除掉。這些宗教具有一種善惡互爭的宇宙哲學,因此必須把超自然物區分為黑白不相容的兩個類別。https://m.hetubook.com.com
這並不是說一國男人必須把自己限制在這種生活裏,才算品行方正;只要情況允許,他就會找一個情婦。但迥異於中國的是日本的男人並不把他所迷戀的婦女帶回家裏,要是他這麼做,就使兩個應該區分的生活領域混淆在一起。這個女人可能是藝伎,精通音樂、舞蹈、按摩以及其他娛樂藝術;也可能是個娼妓。不管是那種情況,他要跟女人的雇家議訂契約,保證不遺棄女人,並且給她金錢報酬。他為她另覓住所;只有極少數例外,當女人帶有小孩,而男人希望將之與自己的孩子一起撫養的時候,他才把女人帶同家中。在這種場合,這個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並不是妾,而是僕人。她的小孩也稱合法的妻子為「母親」,而生母與他的關係並不被承認。東方式的一夫多妻制度,在中國是極為顯著的傳統模式,在日本卻無跡可尋。日本人甚至對家庭義務與「人情」也做了空間上的區分。
當然,在這一點上,美國人要瞭解日本人比瞭解中國人更為容易,但這種瞭解仍然只停留在表面上。我們對於性|愛享樂有許多禁忌,而為日本人所無的;在這個領域我們抱持嚴格的道德態度,這也是日本人所缺。他們認為性和任何其他「人情」一樣,在人生中只占著次要的地位,而且在這個限度內是全然善的。「人情」並無任何罪惡之處,因此對性|愛享樂不必抱持嚴格的道德態度。英美人士認為他們的寶貴畫冊有些是淫猥的,而且把吉原——藝伎和娼婦集中區——看成極為陰慘的場所:對於這一點,日本人至今仍然有所指評。甚至在開始與西方接觸的早期,日本人就已經對這一外國人的批評非常敏感,因而制定種種法令,使他們的習慣更符合西方標準。但是,法律規定並不能消除文化差異。
娼妓住在登記有案的娼館,一個男人與藝伎共度一晚之後,如果願意,還可以去找娼妓。娼妓收費低,較不寬裕的男人只能滿足於這種遊樂方式,而與藝伎無緣。娼館門外掛著每位娼妓的像片,遊客通常都悠哉悠哉的欣賞,慢慢決定其選擇。這些女子身分低下,她們並不像藝伎那樣具有極高的地位。她們大部份出身貧苦家庭,在家人亟需錢款時被賣到娼家,她們也未受過藝伎娛樂藝術的訓練。過去這些娼妓必須坐在公開的場所,向挑選人肉商品的遊客展現麻木無覺的臉孔;後來由於西方人的指摘,這種做法才被廢止。現在,她們的像片成了代替品。
日本人用各種辦法來減低這種入浴的費用和勞力,但無論如何入浴是不能免的事。城鎮裏有像游泳池一般大的公共浴室,在這裏人們可以泡在水中結交一時的朋友。在農村,則由幾位婦女輪流在院裏準備洗澡水——日本人不認為在別人面前入浴是羞恥的事——而其家人則輪流入浴。通常,縱使在上流家庭,各人入浴必須遵循嚴格的順序:客人、祖父、父親、長子順序而下,以至於最下的僕人。他們出浴後全身通紅,聚集在一起享受晚餐之前一天中最輕鬆的時辰。日本人固然恣情享受熱水澡,另一方面,「鍛鍊」傳統中也包括最嚴厲的冷水浴習慣。這種習慣常被稱為「冬天體操」或「耐寒苦行」,今天仍然盛行,但已失去了傳統的形式。依照過去的方式,必須在黎明前外出,坐在寒冷的山泉瀑布之下。寒夜中在沒有取暖設備的日本房子裏用冷水潑身,這種起碼的鍛鍊也不是輕微的苦行;羅威爾(Percival Lowell)曾記述一八九〇年代流行的這種習慣。想要求得治病或預言特殊能力的人——但他們並不因此而變成僧侶——在就寢前進行「耐寒苦行」,接著在半夜兩點鐘,當「眾神入浴」的時候,又起床做一次。他們在晨起、中午、日沒時,還要重複進行這項活動。若只是急於學習某種樂器演奏或磨練某種世俗行業技術的人,黎明前的苦行習慣特別流行。為了鍛鍊自己,一個人會不懼酷寒;習字的兒童,如果每次都能練習到手指凍僵,則更具效果。現代小學裏都沒有取暖設備,這對鍛鍊兒童忍受將來生活的艱難,具有非常良好的功效。這種習慣必然使兒童常常患感冒和流鼻涕,西方人對這現象留下較深的印象。和_圖_書
根據日本人的觀念,強迫性的斷食是試驗一個人「鍛鍊」程度的最佳方法。像放棄暖身和睡眠一樣,斷食可以證明一個人能夠「耐苦」、能夠像武士那樣「口含牙籤」。如果能夠斷食而通過這項試驗,體力並不因卡洛里和維他命的缺乏而減低,反而因精神的勝利而提高。美國人認定營養與體力之間有一對一的關係,這一點是日本人不承認的。因此,東京電台告訴在防空壕避難的人說,體操可以使飢餓者恢復體力和元氣。
同樣,他們也會毫不猶疑的犧牲睡眠。面臨考試的學生會焚膏繼晷的準備功課,絕不考慮睡眠或許對應試更有利。軍事教育中,為了訓練更必須犧牲睡眠。一九三四至三五年間隸屬日本陸軍的竇德上校(Colonel Harold Doud),曾記述他跟手島上尉的談話。平時演習,部隊「進行兩次三天兩夜的行軍,除了在十分鐘的休息或短暫的中斷時偷閒小憩之外,完全不能睡眠。有一位少尉邊走邊睡撞上路邊的材堆,引起一場大笑。」回到營區後,仍然沒有人能夠睡眠,他們被指派站哨或巡視的任務。「『為甚麼不讓一部份人睡覺?』我問道。『不不!』他回答,『無此必要,他們已經知道睡覺的方法,他們所需要的是如何保持清醒的訓練。』」這句話扼要說明了日本人的觀點。
像日本這種要求極端義務及徹底自制的道德律,可能會首尾一貫認定個人慾望是必須從人心根除的罪惡。這是古典佛教的教義,因此當我們發現日本道德律竟能寬容五官的享樂,會感到驚異不已。雖然日本是世界幾個佛教大國之一,其倫理在這點上卻跟釋迦牟尼及佛教經典的訓示有顯著的差異。日本人並不視個人慾望的滿足為罪惡,他們不是清教徒。他們認為肉身享樂是善的,是應該追求的。這種享樂被追求、珍重,但是卻必須有一定的限度,不能侵入人生重大事務的領域。
與日本人這一見解符合的,是他們的小說及戲劇很少有「大團圓」的結局。美國一般讀者或觀眾都期望故事結局有圓滿的交待,他們寧願相信劇中人物此後便幸福度日,他們要知道劇中人物都善惡得報。如果他們在劇終時不得不哭www.hetubook.com.com泣,那一定是因為主角的性格有所缺陷,或者他在邪惡的社會制度下成了犧牲品。不管怎麼樣,最好還是主角的收場萬事如意。日本的一般觀眾坐在劇場裏,潸潸淚下看著命運的轉變把男主角逼向悲劇的終場,可愛的女主角也被殺身死。這種情節是一夜娛樂的高潮,人們上劇院的目的正在於此。甚至日本的現代電影,也是不離男女主角受苦受難的主題。他們互相愛戀,於是放棄原有的愛人,後來幸福成婚,一方為了達成某項任務而自殺。妻子為解救丈夫的職業生涯而獻身,鼓勵他磨練演戲的才能,但是在他成功的前夕,為了不妨礙他迎接新生命,於是隱身在大都市裏,等到丈夫得了輝煌的成就,她卻毫無怨言的在貧窮之中死去。在此,沒有圓滿結局的必要,自我犧牲的男女主角博得一片同情,這已達到戲劇的目的。他們的苦難並非上帝的判決,而是表示他們盡力完成了任務,任何事——不管是遺棄、病痛、死亡——都未使他們達離正路。
日本人最喜愛的肉身小享樂之一是熱水浴;縱使最貧窮的農夫和最低賤的僕役,也像富裕的貴族一樣,黃昏時在沸騰的熱水裏浸浴,是每天例行的事項之一。最普遍的浴槽是木製的桶子,底下用炭火維持熱水溫度在華氏一一〇度以上。進入浴槽之前,全身必須洗刷乾淨,然後浸泡在水裏享受溫暖和舒暢。他們像胎兒一般兩膝緊縮坐在水中,下巴觸及水面。雖然他們跟美國人一樣,每日入浴是為了清潔身體,但他們更在這種嗜好中加上被動的耽溺的風雅成份,這是其他國家的入浴習慣中找不到的現象。他們說,一個人年紀愈老,這種嗜好就愈強。
睡眠是日本人所喜好的另一種耽樂,它是日本人最熟練的藝術之一。他們可以在我們認為絕無可能的狀態下,以任何姿勢沉沉入睡,這一點曾使許多西方的日本研究者驚異不已。美國人幾乎把失眠與心理緊張當作同意語;依照我們的標準,日本人的性格中含有高度的緊張,但他們要熟睡卻易如反掌。他們也極早上床,這種現象很難在其他東方國家發現。村民日落後不久即就寢,他們這樣做並不是為翌日蓄養精力,因為他們沒有這種精力計算法。一位熟知日本人的西方人士寫道:「前往日本時,你不能再認為今夜的睡眠休息,是為了儲蓄明日工作精力的本分義務。睡眠應該跟消除疲勞、休息、消遣等問題分開來考慮。」就像一項工作提議一樣,它應該「單獨成立,不涉及任何已知的生命或死亡事實。」美國人慣於把睡眠看做是為了維持體力而做的事,我們大多數人早晨清醒後第一個念頭,便是計算前夜睡了幾個鐘頭,視睡眠久暫而決定當天會有多少精力和工作效率。日本人卻為別的理由睡眠,他們喜歡睡眠,一旦沒有阻擾,就高高興興的就寢。
受過教育的日本人十分明白,他們不認為邪惡、猥褻的事,英美人卻認為是;但他們並未十分清楚意識到我們的習慣態度跟他們的信條——即「人情」不可侵優人生的重大事務——之間所存的鴻溝。這一點是我們難於瞭解日本人對愛情及性|愛享樂之態度的主要原因。他們把屬於妻子的領域跟屬於性|愛享樂的領域明確區分開,兩個領域都同樣公開及坦誠。但是這兩個領域的區分,並不像在美國人生活中,一者是公開承認,另一者則是秘密的。其所以區分,是因為一者屬於一個人主要義務的領域,另一者則屬於次要享受的領域。這種劃定各領域之「本位」的方式,使上述的兩個領域,不管是對家庭中的理想父親或對遊手好閒的人,都成為判然無關的世界。日本人並不像美國人那樣,抱持愛情與婚姻同一的理想;我們認可戀愛的標準,是衡量它是否為選擇配偶的基礎,「相愛」是我們最贊成的結婚理由。婚後丈夫對另一婦女的肉體吸引力,對其妻子是一種侮辱m•hetubook.com.com,因為他把原應屬於她的東西給了別人。日本人的看法卻有所不同,在配偶的選擇上,年輕人必須服從父母的主意,而後盲目成婚。在他與妻子的關係上,必須嚴守形式的拘束,甚至在日常家庭生活中,小孩也看不到父母之間任何情愛的接觸。正如一位當代日本人在雜誌中所述:「在這個國家,人們認為婚姻的真正目的是傳宗接代,任何其他目的只會破壞婚姻的真義。」
這種道德律,使生活處於極為緊張的狀態。印度人比美國人更易於理解日本人接受官能享樂的這種結果;美國人不認為享樂是必須學習的,一個人雖可以棄絕官能享樂,但他這樣做是在拒斥一種既知的誘惑。事實上,享樂就像義務一樣,也要經由學習而來。在許多文化中,享樂本身並未被教導,因此人們極易獻身於自我犧牲的義務。甚至男女間肉體的吸引,有時也受到極度限制,以至於幾乎不威脅家庭生活圓滑進行的程度。在這些國家,家庭生活與男女情愛具有全然不同的基礎。日本人一方面追求肉身上的享樂,另一方面又設立了一套禁示在嚴肅的生活方式中耽於這些享樂的道德律:如此他們使自己招致了種種生活上的困難。他們追求肉身享樂,就像磨練藝術一樣;然後,當他們暢懷盡歡之後,就為義務而犧牲這些享樂。
日本人一向開門見山的否認德性是在向罪惡挑戰,他們的哲學家和宗教家幾百年來也一直指出,這種道德律是不見容於日本的。他們聲色俱厲的宣稱,這一點證明了日本人的道德優越性。他們說,中國人必須設立一種道德律,把仁、正義、善行提升為絕對的標準,而應用此標準,才能發現人們及行為是否含有缺陷。「道德律對中國人是有好處的,因為他們的民族性需要這種人為的克制方法。」這是十八世紀大神道家本居宣長所說的話;近代的佛教家及國家主義領導者也撰寫或講述相同的論調。他們說,日本人的本性是善良、可以信賴的,它並不需要向本身內部惡的一半挑戰。它所需要的是清洗靈魂的門窗,而在各個不同的場合從事適當的活動。如果它讓自己「污穢」,這些污點極容易清除掉,人性的本善也可迅速再現光輝。佛教哲學在日本比任何其他國家更徹底的提倡人人都可成佛的理論,並且認為道德規律並不存於經典之中,而是每個人都可在其開悟的、情淨無垢的靈魂中尋求而得。為甚麼一個人不能信賴如此尋獲的結果?他的靈魂中並沒有天生的罪惡啊。日本人沒有聖經詩篇作者所揭櫫的這種神學——「我是在罪孽裏生的。在我母親懷胎的時候,就有了罪。」〔舊約詩篇五十一篇五節〕他們也沒有「人類墮落」的理論。「人情」是人所不能責難的天賜福祉,從哲學家到農民都不責難。
只有上層階級才有供養情婦的能力,但大多數男人都會一度找過藝伎或娼妓,而且這完全不是秘密的作為。男人夜遊之前,妻子會為他穿著、準備,他所前往的娼館可能把賬單送給妻子,她也照付不誤,她也許會為此不悅,但這是她自己的事。上藝伎院雖然比上娼館貴,但男人為了一夜遊興付出代價所換得的,並不包括與藝伎發生性行為的權利,他所獲得的是享受那些受過嚴格訓練、衣飾漂亮、舉止細心的女子款待。為了親近某個藝伎,男人必須成為她的保護者,簽訂契約,規定那位藝伎做他的情婦。要不然,他就必須靠魅力吸引藝伎,使她自動獻身。不過,與藝伎共度一夜也不是全無色情的成份;她們的舞蹈、應答、歌曲、姿態一向都具有挑逗性,而且經過一番仔細的安排,以表現上層階級婦女所無法表現的一切內容。它們是「屬於人情的領域」,可以慰藉人們在「孝的領域」招致的困倦。人們並沒有理由不能耽於享樂,但這兩個領域有所不同。
在美國人聽來,這些理論似乎會導致一種放蹤無德的哲學。但是,正如我們已經提及的,日本人認為人生的最高任務是履m.hetubook.com•com行義務。他們完全接受一項事實,即報「恩」就是犧牲個人的慾望和享樂。把追求幸福看成人生重大目標的觀念,在他們看來是奇怪、不道德的。幸福應該是一個人能夠耽溺就耽溺的娛樂,把它提昇為判斷國家或家庭的基準,乃是不可思議的事。一個人為了履行「忠孝」、「義理」的義務而常受苦受難,還是他們預料中的事;雖然這使生活面臨諸多困難,他們卻樂於承受。他們一再放棄他們認為毫無罪惡可言的享樂,這需要堅強的意志才做得到;這種堅強在日本是最受稱頌的德性。
浪漫愛情是日本人所追求的另一種「人情」。不管浪漫愛情跟婚姻型態及家庭義務有多大的衝突,在日本卻是司空見慣的事。日本小說中這種事例觸目皆是,而且就像法國文學一樣,相戀的主角都是已婚者。情死案件是日本人愛讀、愛談的主題。十世紀的『源氏物語』,像任何國家所出的任何偉大小說一樣,是一部精采的浪漫愛情小說。封建時代主君和武士的戀愛故事,也是浪漫式的。它也是現代小說的主要題材。這一點與中國文學成了強烈的對比,中國人忌諱浪漫愛情和性|愛享樂,因而避免了許多麻煩,他們的家庭生活也因而極為平穩無事。
同性戀的耽溺也是傳統「人情」的一部份,在古代日本,還是武士和僧侶等高地位人士的正當享樂。到了明治時代,日本為了迎合西方人的心意,在法律上禁止了許多風俗,同性戀也成為可處罰的行為。但是今天它仍然屬於「人情」之一,嚴格的道德態度對它是不適切的。它必須存留在適當的位置,不能妨礙家庭的持續,因此,日本人幾乎無法想像一個男人或女人——借用西方人的說法——「贊成」同性戀者的危險,雖然一個男人可以成為職業男藝伎的。日本人感到特別驚異的是,在美國成年男子居然會成為同性戀的對象;在日本成年男子只會選擇少年為同性戀對象,因為成年人認為被動的角色有損尊嚴。日本人把一個男人能夠做而不損及自尊的事,劃出了一定的界線,但他們的界定跟我們並不一樣。
日本的現代戰爭影片,也遵循著同樣的傳統。觀賞過這些影片的美國人常說,這是他們所見過最好的反戰宣傳。這是典型的美國人反應,因為這些影片的主題都是關於戰爭中的犧牲和苦難,其中並沒有軍隊典閱、軍樂隊、艦隊演習或巨砲的誇示。不管其內容是日俄戰爭或中國事變,萬變不離的情節是單調的泥濘行軍、困戰的苦痛、勝負的難卜。銀幕上映現的不是勝利,甚至也沒有「萬歲」(banzai)突擊,而是在某些泥濘的中國小鎮夜宿的場景。這些影片有時映出某個家庭的祖父孫三代,他們都殘廢不全,分別為三次戰爭的生還者。或者映出某個殉戰兵士的家屬,他們為丈夫、父親、擔負家計者的去世而哀悼,但是仍然堅強的活下去。在此,英美「騎兵隊」式電影那種衝刺的場面,完全付之闕如。甚至連傷兵復原的主題,同樣未被戲劇化;戰爭的目的也未提及。對日本觀眾而言,只要銀幕上所有的人都一清二楚的償報了「恩」,就已經足夠;因此這些影片在日本是軍國主義者的宣傳品,製片者知道日本觀眾並不會被這些影片激起反戰思想。
醉酒是另一種被許可的「人情」。日本人認為美國人的絕對禁酒誓言是一種奇異的西方行徑;同樣,在他們看來,我們提倡禁酒運動也是不可思議的事。喝酒是誰都無法放棄的享樂,但酒是屬於次要的娛樂,也沒有人會嗜之成性。依照他們的思考方式,一個人並不怕「變成」醉徒,就像不怕「變成」同性戀者一樣;事實上,酗酒在日本並不是個社會問題。喝酒是愉快的享受,一個人酒醉時,其家人、甚至公眾並不覺得厭惡;他不可能粗暴,更沒有人認為他會毆打孩子。在日本,酩酊大醉放歌亂舞是司空見慣的事,處處都可看到從嚴格禮儀解放出來的縱樂。在都市的酒宴裏,大家喝得左擁右抱並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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