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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與劍

作者:潘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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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兒童學習

第十二章 兒童學習

嬰兒降生三天,母乳開始分泌之後才開始授乳,此後他可以隨時吸吮母乳,不管是為了食物或為了獲得快|感。母親也喜歡授乳,日本人堅信授乳是女人最大的生理快|感之一,嬰兒很快的學會分享母親的快樂。乳|房不單是營養的來源,也是喜悅舒適的出處。降生後一月間,嬰兒若不是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就是被母親抱在手中,直到滿月帶至當地神社參拜之後,他們才認為嬰兒的生命已固著在其身體中,可以安全帶到屋外。此後,母親把他背在背上,用一條布帶纏住嬰兒的腋下和臀部,繞過母親肩膀而繫在腰部。在寒冷的天氣裏,母親的厚外衣整個裹著嬰兒的身體。家庭裏年長的男女小孩,也常常背負嬰兒——甚至當他們跑壘或玩跳房子遊戲的時候。農家或較貧窮的家庭尤其需要照顧嬰兒的小孩。「日本嬰兒由於常被帶到外頭,接觸其他人,他們很快就表現出聰明好奇的樣子。當兄姊背著他們遊戲時,他們似乎也同樣的樂在其中。」日本人背負嬰兒,使嬰兒在背上可以伸展四肢,這種方式與太平洋諸島及其他地區用披巾負嬰的方式有許多共通點。這種方式使嬰兒產生消極性格,使他們長大後能夠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姿勢睡覺——日本人正是如此。但日本人的負嬰習慣,並不像以披巾或袋子負嬰的方式那樣使嬰兒產生完全的被動性格。日本嬰兒「學會像小貓般依附在任何人的背上……縛繫的布條使他安全無虞。但嬰兒……必須靠自己取得舒適的姿勢,因此他很快就學會巧妙的依附在背上,而不只是完全被動的被綁在肩上。」母親工作時,就把嬰兒放在床上,外出時,則將之一起帶走。母親向嬰兒說話、哼歌。她帶著嬰兒做各種禮儀動作,當她回禮時,她會把嬰兒的頭肩向前移動而一起回體。在這種場合,嬰兒常與大人一視同仁。每日午後,母親抱著嬰兒一同入浴,把他放在膝上逗玩。
訓練男孩遵從成年人慎重的生活方式這一重大工作,要到男孩入學兩三年後才真正開始。在這之前,他學習了身體的控制,當他胡鬧時,父母會「治療」他的佻皮,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受過了嚴肅的告誡,受過了揶揄。但他也受到縱容,甚至可以用暴力對待母親。他小小的自大感受到助長。當他入學時,這一切並沒有多大改變。最初三年是男女合班,教師——不管是男的或女的——會撫愛學生,跟孩童們毫無隔閡。這時候,家人及學校較常向他們強調的,是陷入「困窘」情境的危險。孩童仍然太小,不能感到「恥辱」,但他們必須學習如何避免「困窘」。譬如說,喊「狼來了」的男孩是在「欺弄人們,如果你做了這種事,人們不會相信你,這就是困窘的事態。」許多日本人說,當他們做錯事時,最先嘲笑他們的是同學,而不是老師或父母。在這段時期,長輩的職務確實不是嘲笑孩童,而是逐漸使孩童把蒙受嘲笑和實踐對世間之「義理」的道德教訓連結在一起。同樣一則故事的教訓,對六歲孩童是忠犬的獻身義務——上文所引忠犬報「恩」的故事,係引自六歲兒童的讀本——現在就逐漸變成一系列的約束。年長者告誡孩童:「如果你這樣做,或者那樣做,世人將會笑你。」這時候的規則是個個獨立、適應特殊情境的,極大部份是有關我們稱之為禮節的事件。這些規則要求孩童為一再增加的對鄰人、家族、國家的義務而抑制自己的意願。孩童必須克制自己,必須承擔債欠,他遂漸轉入債務人的地位,此後若要清償債欠,必須謹慎行事。
日本女性毋須學習對名分之「義理」的規定,她們也沒有男孩在中學及軍事教育中所遭遇的現代經驗,連類似的經驗都沒有。她們的生涯遠比男性缺少變化。從她們所能憶起的時候開始,她們就被訓練接受男先女後的事實;無論禮物或照顧,男孩都擁有優先權。她們必須尊重處世的規律,但這種規律卻剝奪她們發表意見的權利。不過,她們在襁褓及幼年階段,倒還能夠與兄弟共享幼兒生活無拘無束的歡樂。她們小時候所穿的是鮮紅色的衣裳,長大後這種顏色的衣服即不能穿,一直到了六十歲,當她們開始生涯中第二個特權的時期,才能再穿這種顏色的衣服。在家庭裏,她們跟兄弟一樣,可以受到反目的母親和祖母雙方的眷愛。做為一個姊姊,弟妹要求她像其他家人一樣「最」疼愛他們。弟妹為了爭奪她的寵愛,吵著要跟她同睡,她也可以把祖母對她的寵愛分與兩三歲的弟妹同享。日本人不喜歡獨眠,夜裏幼孩的小床可以擺近年長者的床邊。幼兒在那位年長者的床側睡覺,就是證明當天這位年長者「最疼愛我」。女孩到了八、九歲後即不能跟男孩在一起玩樂,但她們卻可以從其他方面得到報償。她們可以打扮新的髮式,從十四到十八歲之間,她們的髮式是日本最巧緻者。過去她們只能穿綿布衣服,此後便可穿絹絲衣服,家人也花種種心機為她們穿著打扮。從這些途徑,女孩獲得了某些滿足。
祖母希望每個人所做所為都照她的期望,她的態度是沉著的。她不會叱罵,也不會爭辯,而只有像蠶絲般柔軟但卻堅韌的期望,想使她的小家庭走向她認為正確的方向。
當日本人無法容受他人的擯斥和非難時,他們所遭遇的就是上述這些特有的危險。若無過度的壓迫感,他們在生活中一方面能表現出享受生命的能力,一方面又能貫徹他們幼年所受的訓育,即慎防傷害他人的感情。這是極大的成就。他們的幼年期,使他們養成自恃自信的態度,而並未在他們心中煽燃沉重的罪惡感。往後生活所受的束縛,是為了維護同儕間的連帶關係,義務也是相互性的。生活裏還劃定了一些「自由的領域」,在此,不管自己的願望如何受到他人阻擾,情慾依然可以獲得滿足。日本人一向聞名於世的活動,是從無邪的事物中獲取享樂:觀賞櫻花、月亮、菊花、初雪、把昆蟲關在籠中聽其「歌聲」、詠寫俳句、園藝、插花、茶道。這些都不是極度不安、侵略性強的民族所會有的活動。日本人追求享樂時,也不會有罪惡感作祟。在日本尚未推動其不幸「使命」之前的幸福時代,日本農村居民閒暇時的歡愉樂天,工作時的勤勉苦幹,絕不輸於當今任何民族。
日本戰後從事重建工作時,以國家前途為念的領導者,必須對上述現象特別注意:那些中上學校及軍隊中盛行的上欺下、大的戲弄小的等習風。為了破除高低年級之間的差別,他們必須強調愛校精神——甚至「老同學關係」。在軍隊中,他們必須禁止舊兵虐待新兵。雖然舊兵對待新兵,必須要求嚴厲的訓練——就像日本各級軍官之間的關係一樣——但這種要求在日本並不是侮辱。相反的,舊兵對新兵的虐待卻是一種侮辱。如果在將來的學校及軍隊裏,年長者欺侮年幼者要接受處罰——此後年長者不能隨心所欲命令年幼者裝狗樣、學蟬叫、在餐廳裏表演倒立——這種改變,較諸否定天皇的神性或者刪除教科書中的國家主義內容等措施,對日本的再教育將更具有效果。
孩童對祖父母擁有最大的自由,雖然他們也是尊敬的對象。祖父母並不擔當訓育者的角色,如果他們反對子媳育兒方式的鬆懈,他們就會串演這個角色,這是引起許多磨擦的原因。祖母通常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幼孩身邊,日本家庭中祖母和母親為孩童而競爭是遍存的現象。在孩童的立場,他是受到兩者的眷愛;在祖母的立場,她常利用孫兒來支配媳婦。年輕母親的人生最大義務就是順從婆婆,不管祖父母如何寵溺自己的子女,也不得異議。母親說孩童不能再吃糖菓時,祖母還會給他們,尖刺的說:「『我的』糖菓並不是毒藥。」許多家庭裏,祖母給予孩童的禮物是母親無法購買的,她也較有閒暇與孩童玩樂。
在日本家庭中,小孩學會走路後,可能鬧也許多佻皮事。他們會用手指刺破紙障,掉入床中央的無蓋火爐裏。不僅如此,日本人還誇張屋宅內的危險;踏在門檻上是「危險的」,而且絕對禁止。當然,日本房子沒有地下室,是架在木柱上而脫離地面的。日本人深信,小孩如果不小心踏上門檻,也會使整個房子崩倒。而且,小孩必須學習不踏上或坐在榻榻米接合處。榻榻米都是一定的大小,房間依榻榻米的多寡而稱為「三疊間」或「十二疊間」。小孩常聽大人說,過去武士常躲在屋底下,從榻榻米接合縫用劍刺殺房間內的人。只有厚而較軟的榻榻米能保障安全,其接合處的隙縫是危險的。母親把這種感覺織入她常向嬰兒告誡的話裏:「危險」、「不好」。第三個常用的告誡語是「骯髒」,日本屋宅的整齊乾淨是無人不知的,幼兒被訓誡注重這種習慣。
日本人的育嬰方式,並不如自作聰明的西方人所想像者。美國父母訓練其子女所接受的生活,遠比日本生活缺少慎重和克己的要求,不過他們一開始就使嬰兒明白他的小願望並不是世上至高無上的決定因素。嬰兒降生後,我們立刻安排固定的授乳和睡眠時間表;如果時間未到,不管他如何哭鬧,都必須等待。過了一段時期之後,母親會打他的手,叫他不要吸吮指頭,或摸觸身體其他部位。母親時常不在他身邊,外出時嬰兒也必須留在家裏。在他尚未喜歡其他食物之前,就必須斷乳;有一些食物對他身體有益,是他必須吃的。他做錯時,會受到處罰。日本人成長後必須克制自己的慾望、謹守嚴苛的規律,那麼他們在小時候所受的訓練,在美國人看來,必然較上述的加倍嚴厲才是。但,日本人的育兒方式並非如此。日本與美國的人生曲線正好相反,前者是個寬長淺底的U字型曲線,幼兒和老人享受最大的自由和縱容。幼兒期過後,限制逐漸增加,到了結婚前後,個人自由達到最低程度。這條最低線在壯年期廷續許多年,過後曲線又再度逐漸上昇,到六十歲之後,一個人就可以像幼兒一樣不受恥辱的煩擾。美國人的曲線,正好與此倒反。幼兒必須接受嚴格的訓練,隨著小孩體力的增長,訓練也逐漸鬆弛,直到一個人成家立業,就可以完全不受他人的掣肘。對我們而言,壯年期是自由與自發性的最高點,此後一個人元氣漸衰或必須受人扶養,拘束也就隨之而來。美國人甚至難於想像依據日本模式而安排的人生,我們覺得那種人生是違背現實的。https://m.hetubook.com.com
在杉本夫人看來,這種偽裝的自然,正象徵著她成長過程中所瀰漫的那種偽裝的意志自由。日本到處可見到這種偽裝。日本庭園裏每塊半埋在土中的石頭,都是經過細心挑選、搬運,其下還鋪著一層小石粒。石頭的配置,是慎重考慮過泉水、建物、灌木叢、樹木的相對關係之後才決定。同樣的,菊花養植在盆鉢裏,為了參加日本的年度花展,栽植者用手把每一枚花瓣分開,而且常用看不見的小線圈架在花中,使之保持固定的形樣。
當然,這些日本現代中學及軍隊中所發生的現象,其特點仍然是根生於日本古老的嘲笑、侮辱習俗。日本人對嘲笑侮辱的反應方式,並不是中上學校和軍隊所發明。我們可以很容易瞭解,由於對名分之「義理」的傳統規則,使得嘲弄在日本比在美國更令受者痛苦。雖然被嘲弄的群體終會找到機會把怨氣發洩到另一個群體上,但被嘲弄者個人仍然企圖向實際的虐待者報仇:這種現象也是與日本傳統模式符合一致的。日本並不像許多西方國家那樣盛行把怨恨轉嫁於他人頭上的習風。譬如在波蘭,新的學徒甚或年輕的收割人,常受到極度的戲弄,他們並不直接向虐待者報復,而是把怨恨轉嫁到下一批學徒和收割人頭上。當然,日本男孩也可以藉這種方式消除怨恨,但他們最主要的目標還是直接的復仇。被虐待者向虐待者復仇之後,才會「覺得舒服」。
性格的雙元性製造了種種緊張,而日本人的反應方式則各有不同,雖然每個人的辦法都是在解決同樣的重要問題,即調和幼年期所經驗的自發與寬容,以及往後生活安穩所繫的種種束縛。許多人無法順利解決這一問題;有些人強迫自己全盤遵照道學者的生活規律,深怕採取自發的行動。更且由於自發性不是架空的幻想,而是他們實際經驗過的東西,這就更加深了他們的恐懼感。他們採取冷漠的態度,由於墨守他們為自己設立的規律,而認為他們就是一切的權威。另有些人則容易陷於人格分裂,他們害怕自己心中所壓積的反抗情緒,外表裝出柔和的態度來掩蔽。他們為了避免意識到自己真正的情感,常常利用瑣事來使思緒忙碌。他們的日常行事,只是刻板的重複一些對他們毫無意義的機械性活動。另外有些人更陷於童年的回憶之中,他們面對社會對成人所做的種種要求而產生嚴重的不安感,試圖加重已經不適配其年齡的對他人的依賴。他們覺得任何失敗都起因於叛逆權威,因此一舉手一投足都會使他們動搖。不能以固定程序解決的突發事態,都會使他們驚惶失措
西方人所訝異的日本男人行為的矛盾性,是源生於他們童年所受訓育的不連續性。他們童年時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就像神祇一樣恣縱,甚至可以恣情滿足攻擊慾望,一切慾望似乎都能獲得滿足——這個時代的記憶,雖然後來經過了多次「塗飾」,卻深烙在他們意識之中。由於這種根深蒂固的雙元性,他們成年之後,既可以耽溺於浪漫愛情,又能夠無條件服從家族的意見。不管他們多麼情願承擔極端的義務,另一方面卻又能盡情追求享樂和安逸。他們接受訓練時,被灌輸慎重的必要性,這使他們行動時常表現怯懦;但他們有時卻勇敢得至於魯莽的地步。他們在階層關係中,表現出極度的順從態度,卻又不易接受上層的統御。他們雖然非常謙恭有禮,卻依然傲慢不遜。他們在軍隊裏能接受盲目的訓練,卻又倔頑不馴。他們會是狂熱的保守主義者,卻又容易被新的生活方式吸引——譬如他們之吸收中國風俗及西方學說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種「像蠶絲般柔軟但卻堅韌的期望」所以能收效的理由之一,是因為子女所接受每一項學藝及技術訓練,都是非常明確的。子女所學習的是習慣,而不只是規則。不管是幼兒學習握箸的方法、進退房間的儀態,或者稍後學習茶道及按摩,都是由大人親手帶引,反覆的練習動作,直到熟巧為止。大人並不認為只要到了時候小孩會自然而然的「學得」正當的習慣。杉本夫人曾述及她從十四歲訂婚後如何侍奉未婚夫進餐。事實上她從未見過未婚夫,當時他在美國,而她則在越後〔日本地名〕。但是,有好幾次在母親和祖母的監視下,「我親自下廚為松雄〔其未婚夫名〕作飯,準備一些我哥哥說他特別喜好的食物。用膳時我假想他就坐在我旁邊,夾菜時必先夾到他的碗碟裏。就這樣我學習如何細心照料未來的丈夫。祖母和母親談話時,常常假設松雄正在眼前;我必須注意自己的衣飾及行動,彷彿他真的就在房間內。如此我逐漸對他產生尊敬,也對自己做為妻子的地位抱持慎重的態度。」
在傳統的書道教授之際,老師也是握著孩童的手描寫字體。這可以使孩童「體驗感觸」。孩童在未能識字、更未能寫字之前,就已學會感驗控制、律動的運手方法。在現代的大班制學校教育中,雖然不像過去那麼注重這種教授法,但仍未完全拋棄。總而言之,牽引孩童的雙手,將其身體擺成正確的姿勢,日本人藉此教導孩童鞠躬、使用筷子、射箭、或者把枕頭綁在背後當作嬰兒。
日本孩童被灌輸「觀我」的觀念之前,就已產生這種對鏡子的情感。他們不在鏡中察看「觀我」;在鏡中,他們所看到的自我就像童年時一樣自然地善良,沒有「恥」的牽制。日本人賦予鏡子的這項象徵意義,也是其「練達」修練觀念的根基。他們藉這種修練,不斷的自我鍛鍊,以去「觀我」,恢復幼年期的純真稚性。
總之,日本婦女在性方面享有某種自由,尤其出身愈低賤,自由即愈大。她們生涯中大部份時期,必須遵守許多禁忌,但絕無需否認她們擁有性的知識。有些場合,男人可以獲得性的滿足,女人則可以猥褻;另有些場合,男人同樣可以獲得性的滿足,女人卻須克制性|欲。婦女到了成熟之年,可以解除禁忌,尤其是出身低賤者,更可以像男人一樣淫猥。日本的道德規律,順應於不同的年齡及場合而要求不同的正當行為,而不是設定一成不變的理想人格——像是西方的「貞女」和「淫|婦」。
杉本夫人在另一個地方記述其祖母時,簡潔說明了日本父母態度的一個最顯著特徵:
日本人所使用的一些象徵,可以幫助我們瞭解日本人由於兒童訓育之不連續性而造成的性格兩面性。根基於最早期經驗的是「不知恥的自我」;日本人攬鏡自視時,衡量他保留這種自我的程度有多少。他們說,鏡子「反映永恆的純潔」;它不會使照鏡者產生虛榮心,也不會反映出「妨我」。鏡子所映的是靈魂的深奧處,一個人必須從鏡子裏觀看「不知恥的自我」。從鏡子裏,他看到靈魂之「窗」的眼睛,藉此他可以「不知恥的自我」而生活。他也從鏡中看到理想的父母形像。我們從記載中發現,有人為此目的而隨身攜帶鏡子,也有人在家裏佛壇前放置特別的鏡子,以便對鏡沉思,審觀心靈,他「奉祀自己」,「祭拜自己」。這雖然是殊例,但日本人要這樣做卻很方便,因為各家神棚上都擺設著鏡子,做為祭拜的對象。戰時日本電台曾經播放一首讚美歌,頌揚一群女學生,因為她們合資購買了一面鏡子放置在教室中。他們不認為這是虛榮心的表現,相反的,他們認為這群女學生心靈深處復甦了一種沉毅的奉獻精神。照鏡子這種外貌的行動,可以驗證她們精神的高潔。
一個婦女需要兒女,也不單是為了情感的滿足,更是由於只有成為母親她才能獲得地位。未生兒女的妻子在家庭中地位最不安定,縱使不被離棄,她也永遠沒有機會成為婆婆、支配兒子的婚姻和媳婦。她的丈夫雖然可以收養一個養子來繼承家系,但依照日本人的觀念,無論如何未生兒女的婦女仍然是個敗者。日本人期望婦女多生子女,一九三〇年代前五年的平均出生率為千分之三一‧七,甚至比高出生率的東歐國家還高,一九四〇年美國的出生率為千分之十七‧六。日本的母親也極早就開始生養子女,十九歲的女子比任何其他年齡的婦女生育更多的子女。
日本女孩必須接受生活中的種種限制,這一責任她們必須無條件承擔,而不必經由父母的強求。父母行使特權時,並非藉體罰的手段,而是平靜、堅定的勉勵女孩履行義務。下面的例子特別值得在此引用,因為它指出了女孩在受育過程中所遭遇的一種無形壓力——這也是比較鬆弛、自由的養育方式的特點。稻垣鉞子〔杉本夫人原名〕年幼時由一個博學的儒學者教授漢文經典。
幼孩通常在能夠瞭解別人告訴他們的話之後斷乳,在這之前,家人用餐時他們坐在母親膝上,由母親餵一些食物,斷乳後這些食物就吃得更多。有些幼孩在這時期的飼餵問題很難應付,如果他們是因母親再度生產而斷乳,這就更加容易瞭解。母親常常給他們一些零食,使他們不會纏著要吃奶;有時候母親在乳|頭上塗胡椒。所有母親都利用的辦法,是揶揄幼孩,告訴他們如果還想吃奶就表示還是個小孩。「看看你堂哥,他像個大人啦,他跟你一樣小,但是他不會吵著吃奶。」或者:「那個小孩在笑你,因為你這麼大了還要吃奶。」兩歲到四歲還要求吃奶的幼孩,如果聽見年長的小孩走近時,就會急忙避開乳|房,裝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除了這些對付頑童的辦法之外,還有教導必要的體能的其他慣俗。日本人非常注重的一點是,做各種動作時,教導者必須手扶著幼孩的身體。幼孩必須是被動的。幼孩在二歲之前,父親要把他的兩腳擺置成正坐的姿勢:兩膝曲折,足背貼著床面。幼孩起初會發現要使身體不向後傾倒是很困難的,更何況正坐姿勢不可少的一個要素是身體不能移動。他不可以搖動,也不可以改變姿勢。日本人說,學習坐姿的方法是鬆弛身體而被動;當父親擺置幼孩的雙腳時,正是強調這種被動性。正坐並不是幼孩必須學習的唯一體姿,此外還有睡姿。在日本,婦女因為睡態不雅而引起的羞恥,就像在美國婦女因裸體被見所引起的羞恥一樣強烈。雖然直到政府為了博取外國人好感而有所鼓吹之前,日本人並不因在他人面前裸體入浴而感到羞恥,但他們因睡態不雅而引起的羞恥卻極為強烈。女童必須學習兩腳併攏挺直而睡,男童倒較可隨心所欲。這是孩童訓練中第一條男女有所區別的規則,像日本所有其他的規則一樣,這項要求在上層階級比下層階級更為嚴格。杉本夫人曾描述她在武士家庭受育的經驗:「自從我能憶起的時期之後,我一向非常注意夜裏靜靜的躺在小木枕上:武士之女必須學習控制身心——甚至在睡眠之中。男孩可以隨便躺臥,四肢伸展成『大』字形;但女孩必須曲身成莊重、優雅的『き』字形——這個字含有『自制精神』的意思。」日本婦女曾告訴過我,她們的母親或乳母要她們夜寢時如何擺放肢體。和圖書
但是事實上,美國人和日本人的人生曲線安排方式,在兩個國家都使得一個人在壯年期得以精力充沛的參與其文化生活。為了確保這個目的的達成,美國人增加一個人在壯年期的選擇自由。日本人卻對他加上最大的束縛;雖然一個人在這段期間體力和謀生能力都達到巔峰,但這並不就使他成為自己生活的支配者。日本人堅信束縛是絕佳的精神訓練(「修養」),而且能產生自由所無法達成的結果。但他們對生產能力達到最充沛期的男女加上最大的束縛,這絕不表示這些束縛貫串了一生。幼年期和老年期是「自由的領域」。
雖然幼年期的恣縱生活對日本人產生了這一些影響,但過了這時期之後,恥感成為道德的基礎,使日本人在生活中遭受種種限制:這在他們看來,並不純然是特權的剝奪。如前所述,自我犧牲是日本人常攻擊的基督教觀念之一,他們不承認他們是在做自我犧牲。甚至在極端的場合,他們也說那是為了償報「忠」、「孝」或「義理」而「自願」赴死;在他們看來,這並不屬於自我犧牲的範疇。他們說,這種自願赴死可以達成自己所欲的目標,否則只是「犬死」——意即毫無價值的死法,但並不像英語的「dog's death」,是指窮潦而終。英語裏稱為自我犧牲的一些比較不極端的行為,在日語裏也只是屬於自重的範疇。自重通常是指自制的意思,而自制是跟自重一樣珍貴的品性。大事必須靠自制才能達成。美國人看重自由,認為它是成就的必要條件,這在具有不同生活體驗的日本人看來,是沒有充分根據的。他們所接受的道德律基本信條,是認為只有靠自制才能造就更有價值的自我。否則,一個人的自我既然充滿衝動,隨時會衝破束縛,攪亂正當的生活秩序——除非藉著自制,如何能控制這危險的自我呢?正如一位日本人所述:
在這一轉入較大精神自由的過渡當中,有一些傳統的德性可以幫助日本人保持平穩。其中之一是自我負責的態度:亦即日本人所謂對「身上的鏽」的責任——這個比喻把身體看做一把劍。就像佩劍者有責任保持劍的明亮,每個人必須為自己行為的後果負責。他必須承受其弱點、怯懦、失敗必然導致的一切後果。日本人對自負責任的解釋遠比美國人徹底。照日本人的看法,劍並不是侵略的象徵,而是理想的、自負責任者的比喻。在這個尊重個人自由的時代,這項德性最能發揮平衡的作用,日本人的兒女訓育方式及行為哲學,也已把它灌輸進日本人心中,成為日本精神的一部份。今天,日本人所意願的,依照西方人的解釋,是「棄劍」〔投降〕;但是就日本人的觀點而言,他們心中還存有一把劍,他們慎防這把劍生鏽,在這磨礪之中,他們可以孕生一股強大的力量。在他們的道德的比喻說法裏,這把劍是他們可以在一個較自由、較平和的世界中保存的象徵。
這片隨意種植的園圃,使我對個人權利產生全新的感覺……人心中能存這種幸福感,僅是這件事實就使我感到驚異……不違背傳統,不污損家名,不使父母、老師、鎮民驚駭,不傷害世上任何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我竟然能夠自由行動!
但是,男孩在學習了「自重」及對世間之「義理」以後,並未習得日本成年男子所須承擔的所有義務。日本人說,「十歲之後,他必須學習對名分的義理。」這當然意指男孩必須明白受到侮辱時憤慨以對是一種德性,此外他還須學習這些規則:甚麼場合該對敵手直接攻擊,甚麼場合該藉間接手段洗刷污名。我不認為他們的意思是男孩必須學習對加辱者還擊;男孩在幼年期可以用暴力對待母親,他與同年遊伴也為種種誹謗、不同意見而爭吵,經過這些經驗之後,他到十歲時實在已毫無學習表現攻擊性的必要了。但是,男孩到了十歲以後,對名分之「義理」的種種規定已經可以適用於他們,這些規定把他們的攻擊性導向社會認可的方向,提供他們處理攻擊性的特殊方法。如前所述,日本人常常不以暴力施於他人,而反把攻擊性轉向自身。這種情形在學童也不例外。
果勒(Geoffrey Gorer)指出:「值得強調的是,上面所述這種現象的徹底性,在社會學上是很不尋常的。在大部份實行大家族制或有黨派活動的社會中,一個群體在其成員受到其他群體成員的非難攻擊時,通常會團結一致保護自己的成員。只要能夠獲得群體的認可,一個成員可以對抗自己群體以外的所有人,確信萬一困窘或受攻擊時,可以受到全面的支持。在日本,情況卻似乎完全相反。一個成員只有在獲得其他群體的認可時,才能確信會受到自己群體的支持;如果遭受外人的批評非難,自己的群體反會群起而攻之,執行懲罰,直到這個成員能使其他群體撤回其批評。藉著這種運作,『外部世界』的認可所具有的重要性,恐怕無法在其他社會找到可以匹比者。」
對男孩,也是藉實例及模仿,使他細心學習種種習慣;不過,男孩在這方面的訓練不如女孩徹底。一旦「學會」某種習慣之後,絕對不能有所違背。男孩到了少年期之後,有一重要的生活領域,卻是頗可自動自發的:年長者並不教導他求愛的方式。在家庭圈子裏,公然的性|愛表現被禁止;九、十歲之後的男女孩,除了具有固定的關係,否則相當隔離。依照日本人的理想,男孩尚未對異性發生興趣之前,父母就會為他決定婚事,因此他跟女孩在一起時最好是會「害羞」。在農村,人們常在性的話題上揶揄男孩,使他們「害羞」;但他們會慢慢的摸索學習。過去,甚至在今天比較偏僻的日本農村,許多女孩——有時是大多數——婚前即已懷孕。這種婚前性經驗,是屬於「自由的領域」,不涉及人生的重大事件。父母議定婚約時,不應該考慮這些事。但是近年來,就如須惠村一村民告訴顏布里博士:「連下女都受過足夠的教育,知道要保持貞操。」中學的訓育,也嚴禁男孩與異性|交往;日本教育及輿論,試圖禁止異性間婚前親密的交往。在日本電影裏,那些在女人群裏從容自在的男青年,被看做是「壞的」,而所謂「好」青年,在美國人看來,即是對可愛的女孩也是極盡粗暴之能事。男孩如果能跟女孩自在來往,即表示他「放蕩」,或者是找過藝伎、娼妓或咖啡女郎。藝伎館是學習的「最好」場所,因為「藝伎會教導你,男人只需鬆弛,在一旁欣賞。」他不必擔心表現笨拙,也不必跟藝伎發生性關係。但是有錢上藝伎館的男孩並不多,大多數人都是前往咖啡廳,觀察男人如何與女孩親暱。這種觀察是其他方面的訓練所未有的。有一段頗長的時期,男孩一直保持著羞怯;他們生活中有少數領域必須自己摸索學習,得不到可信的年長者指導,性關係就是其中之一。在比較有地位的家庭,年輕男女結婚時,家人會給他們「枕草紙」以及一些詳細描繪性|交姿勢的圖畫。如一位日本人所說:「你可以從書中學習,就像學習園藝一樣。父親並不教你如何整理庭園,這是你長大後必須自己學習的消遣。」在此,舉出性和園藝為從書本學習而來的兩件事,是頗有趣的說法,雖說大部份日本男孩未必是從書中學習性行為。無論如何,他們並未接受年長者的細心教導。這種訓練上的差異,使一項日本人的生活信條深烙在年輕人心中:性生活有其個別的領域,不是人生的重大事件,因此不受年長者的管轄,年長者在這領域也不對年輕人施以嚴厲的訓練。在這個領域,一旦年輕人克服羞怯之情後,即可以恣情追求自我滿足。上面兩個領域有各自不同的規律。男人婚後可以在家庭之外公然追求性的享樂,這樣做並不侵害妻子的權利,也不致影響婚姻的鞏固。
這些經驗是培植對嘲笑和擯斥之恐懼的沃壤,這種恐懼感在日本成年人中極為顯著。我們無法斷定幼兒多快明白他們是被這種揶揄所玩笑,但這是遲早的事。一旦他們明白了,被嘲笑感更會和一種恐懼感結合在一起:即恐懼喪失幼兒所依恃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一切安全、熟悉事物。當他們成年後,被他人嘲笑時還會殘存著這種幼兒期的恐懼感。
但是日本人對自己的要求非常多。為了避免遭受同儕斥逐誹謗的威脅,他們必須放棄已經學會品味的個人享樂。涉及人生重大事件時,他們必須抑制這些慾望。違反這一模式的少數人,甚至會有喪失自尊之虞。自重的人衡量其行為所用的準繩,不是「善」與「惡」之別,而是「符合期望的人」與「違背期望的人」之別;他們把個人的需求屈服於群體的「期望」之下。這些是「知恥」而恆常慎重的人。他們可以光耀家族、村落、國家。由這種期望所釀生的牽引力非常強大,他們所懸立的高遠鵠的,是要使日本成為東洋的領導者、世界的強國。但這些牽引力對個人是沉重的負擔。一個人必須慎防失敗,或者慎防付出巨大的犧牲從事某項工作之後卻為他人所輕藐。有時候,人們由鬱憤而爆發出極度的攻擊行動;他們的攻擊態度,並不像美國人是起因於主張或自由受到威脅,而是起因於他們發覺受到侮辱或誹謗。這時候,他們危險的自我如果可能的話就對著誹謗者爆發,否則就對向自己。
我家裏的庭園,有一部份是讓它荒蕪著的……但總有些人忙著修剪松樹或樹籬,每天早晨阿爺都要清掃踏石,把松樹下一塊地方掃乾淨後,再把從林中採來的青綠松葉細心撒播在地上。
除了上流階級之外,一般孩童就學之前即跟鄰近的同伴自由玩樂。在村落裏,他們在三歲之前就形成小小的遊伴群,甚至在鎮市,他們也在擁擠的車廂或街上自由奔放的遊樂。他們可以說具有特權身分。他們流連在商店裏,聽著大人談話,或者玩跳房子、手球。他們聚集在村裏的神社前遊戲,受到守護神的庇祐而安全無虞。男女孩在入學之前,以及入學後二、三年,都混雜在一起玩樂;同性的孩童之間,尤其是同齡者,較易結成最親密的關係。這些同齡群體(「同年」(donen)),特別是在農村,是終身持續,超乎其他群體的。在須惠村,「性的興趣減退之後,人生尚存的樂趣乃是在於同年之間。村民說:『同年比妻子還有更深的緣分。』」
這段年紀的孩童可以互相批評對方的家庭和財產,他們尤其喜歡誇耀自己的父親。「我父親比你父親強壯」,「我父親比你父親聰明」:這些是常用的話。他們為了誇耀父親而導致互毆,這種行為美國人認為不值得重視,但是在日本,這卻跟孩童在周遭所聽到的言談成一強烈的對比。每個大人提及自己家宅時說「敝舍」,而相對的稱他人家宅為「尊府」;同樣,他們提及自己家族時說「敝家」,而相對的稱他人家族為「尊家」。這種自謙跟孩童的自誇完全兩樣。日本人一致認為,在幼年期數年間——使孩童形成遊伴群到小學三年級,即孩童九歲時——孩童會不時表現出這種自我本位的傾向。他們有時會說:「我來當主君,你當我的家臣」;「不要,我不當家臣,我要做主君」。有時候則自誇而貶損他人。「小孩子可以隨心所欲說話,他們長大之後,會慢慢發現有些想說的話是社會所不允許的,這時候他們就必須等待別人徵詢才開口,而不再自誇了。」
這是一個新世界。
這一荒謬行為,給我一種可以莽撞之自由的感覺,這是無人能體會的……自由的精神敲擊著我的門扉。
揶揄還有另一種形式。母親會轉向丈夫對小孩說:「我比較喜歡你父親,他是個好人。」小孩十足表現出嫉妒,企圖插身進父母之間,母親就說:「你父親不會在家裏大叫、到處亂跑。」小孩抗辯說:「不,不,我也不會,我乖乖的,媽媽『現在』疼我嗎?」假戲演夠了,父母相覷而笑;他們對幼子和幼|女都會如此揶揄。
「經年累月細心的在粗模上塗上一層層漆飾,所加的漆飾愈多層,最後完成的漆器就愈珍貴。人也是如此……我們形容俄國人說:『刮掉俄國人的表層,剩下的是韃靼人。』同樣我們也可正確形容日本人說:『刮掉日本人的表層,剩下的是海盜。』不過我們必須記住,在日本表層的漆飾是珍貴的製作品,是手工業的補助手段。表層的漆飾並不是虛假的東西,不是掩蓋瑕疵的塗飾。它至少與它所美化的木模具有相等的價值。」
小學畢業後不繼續就讀中學的男孩,他們在接受軍事訓練時也會遭遇同樣的經驗。日本在平時,四個男孩之中有一個被徵召入伍。老兵對新兵的戲弄,甚至比中上學校裏高年級對低年級的戲弄還厲害。這種現象在軍官之間是不會發生的,甚至連士官之間也只有在特殊的情況下才會發生。日本軍律的第一信條是:向軍官提出訴願是丟臉的事;下兵之間的爭端必須自行解決。軍官認為戲弄是使兵士「堅強」的一種方法而加以容忍,但他們絕不涉身其間。舊兵把他們過去所積的怨氣轉向新兵發洩,藉著種種侮辱新兵的巧妙辦法,來證明他們的「堅強」。兵員受完訓練之後,常被認為會改變人格,變成「真正黷武的國家主義者」,其實這種改變的主要導因,並非由於他們接受了任何集權主義國家理論的薰陶,更不是由於受了效「忠」天皇觀念的洗腦,更重要的因素,是他們遭受了種種屈辱戲弄的經驗。年輕人在家庭裏接受種種日本待人接物方式的訓練,對「自尊」極端重視,但當他們受召入伍,在軍隊環境中,卻很容易喪失理性。他們無法忍受別人的嘲弄,他們所遭遇的事態,如果在他們看來是一種擯斥,往後會使他們反過來折磨他人。
其他女孩都種植花卉,杉本夫人卻計劃種馬鈴薯。
分娩在日本跟性|交一樣是隱私的事,婦女在臨盆陣痛時也不能哭叫,以免讓人知道。產前必須為嬰兒準備新的小床、床墊、被褥等;貧苦家庭至少也要把棉被洗淨翻新,否則對嬰兒將是惡兆。小棉被要比大人所用的輕軟,據說因此嬰兒在自己的床裏比較舒適,其實嬰兒分床而睡的真正理由是基於一種交感巫術:一個新生的人必須擁有自己的新床。嬰兒的床雖然靠近母親床側,但直到嬰兒能夠自己表達需求之前,並不跟母親睡在一起。他們說,嬰兒大約滿歲後,有需求時就會伸張手臂讓母親知道,此後他才開始睡在母親懷裏。
日本人為他們的生活方式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美國人認為有如空氣一樣理所當然的基本自由而日本人卻自願捨棄。敗戰以來,日本人追求「德謨克拉西」,因此我們必須切記,當日本人發現一個人可以純真爛漫的照自己意志行動時,會感到多麼的興奮。關於這一點,從杉本夫人的書中可以找到最好的說明。杉本夫人在東京一所教會學校學英語,同學們課餘可以各隨心意種植花木,老師分配每位女孩一塊荒地,發給每個人所要的種子。
孩童在家庭裏學習對超自然所應抱持的態度,神官或僧侶並不「教導」孩童,孩童對組織性宗教的接觸通常是來自其他場合,譬如在群眾祭典裏隨著參拜者接受神官的祓邪法術。有些孩童跟隨大人參加佛教禮拜儀式,一般的祭典他們也都會前往。孩童最經常、最根深的宗教經驗,通常是來自自己家庭內以佛壇及神棚為中心的家庭祭祀。比較顯著的是祭祀祖先牌位的佛壇,家人在壇前供奉花束、某種樹枝、香。每天必須供祀食物,家內的年長者必須向祖先報告一家所發生的事件,每日在佛壇前叩拜。晚上則點上小油燈。人們常說他們不喜歡夜宿外頭,因為看不到這些守護家庭的東西使他們不安。神棚通常是簡單的棚子,供奉著從伊勢神宮取回的符咒;其他供品也可以放置在這裏。此外,廚房裏還有燻滿油煙的竈神,門上及牆上貼著許多符咒。這些都是守護者,可以保障家內的安全。村落裏的鎮守宮也是安全的場所,慈悲的神祇鎮座在此守護轄域。母親喜歡孩童到這個安全的地方遊戲。孩童的經驗中,絕無任何事件會使他懼怕神祇,也沒有任何因素強使他遵照正義或神意而言行。神祇賜福於人,接受人們虔誠禮拜,但祂們並不是專制的獨裁者。
在這時期之前,女孩所受的訓練跟男孩所受者儘管在細節上如何不同,本質上卻沒有甚麼差異。女孩在家中比兄弟受到更多的拘束,她負擔較多的工作——雖然小男孩也必須照顧弟妹。分配禮物及照顧時,她總是份量較輕的一方,她也沒有男孩特有的壞脾氣。不過,就亞洲社會而言,她所能享受的自由倒是相當驚人的。穿著鮮紅的衣裳,她可以跟男孩一起在街上玩、喧鬧,還常常可以跟男孩爭長短。她也是個「不知恥」的小孩。六歲至九歲之間,她跟兄弟同樣逐漸學習對「世間」的責任,其經驗也大致與兄弟相同。學童九歲之後,學校開始男女分班,男孩對新形成的男性團結極為重視,他們排除女孩,不願讓別人看到他們跟女孩講話。母親也會告誡女孩不可隨便跟男孩處在一起。據說這段年齡的女孩會變得鬱鬱不樂、畏縮、難於教導。日本婦女說這是「童歡」的結束,女孩的幼年期以隔除於男性生活圈之外而終結。此後幾十年歲月,她們除了「自重乘自重」之外,別無其他途徑可走,她們訂婚及結婚時,一再的受到這種訓誡。
除了訓誡和揶揄的手段之外,在兒童訓育過程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另一種方式是使孩輩分心,將其注意力轉離目的物。日本人認為不時給孩童糖菓,也是轉移其注意力之手段的一部份。孩童接近就學年齡時,還可利用「治療」的方法。如果小男孩脾氣暴hetubook.com.com躁、不聽話或吵鬧,母親會把他帶往神社或佛寺,她所持的態度是「我們去求助」。這常是一次快樂的遠足,施行治療的神官或僧侶會嚴肅的跟男孩交談,問他的生日和有甚麼差錯,然後退到一邊祈禱,再回來宣告治療的辦法:譬如說這位男孩體內有小蟲,把這些小蟲除去,就可以消除壞脾氣。他為男孩行祓除儀式,然後使他痊癒回家。日本人說,這種方法可以「暫時收效」。甚至日本孩童所遭受的最嚴厲處罰,也被認為是一種「治療」;這是用圓錐形盛器裝上粉末——「灸」(moxa)——放置在小孩的皮膚上燃燒。經過這樣燃燒之後,皮膚上會留下痕跡,終身不消。「灸」是東亞一帶古時盛行的醫療法,日本在過去也用它來治療許多種病痛。它也可以治療癎癪和倔強脾氣。六七歲的男孩會接受母親或祖母施行這種「治療」,遇到難症,有時候還二度施行,但再佻皮的小孩也沒有三度接受灸療的必要。這跟美國人說「你那樣做我就打你」時所意味的處罰並不相同,但卻遠比打手心難受。孩童會明白,他不可能佻皮而不受懲罰。
日本的幼兒,通常在學會走路之前就開始說話,但爬行時卻遭勸阻。日本人有一種傳統性的觀念,認為嬰兒在週歲以前不應該站立或學步,母親也常阻止嬰兒做這種嘗試。近十數年來,日本政府在其發行的廉價、暢銷的『母子手帳』雜誌中,一再的告訴母親們應該鼓勵嬰兒學步,因此目前嬰兒學步已經遠較普遍。學步時,母親在嬰兒腋下圈繞一布條,或者用兩手支托其身體。嬰兒甚至更早就開始學話,當他們開始說出一些單字時,大人用來逗玩嬰孩的話就比較帶有教導的目的。他們並不只讓嬰兒自己靠偶然的模仿而學語,他們還教嬰兒單字、文法和尊敬用語;嬰兒和大人都樂於這種遊戲。
兄姊被教導縱容弟妹。日本人十分瞭解我們所謂幼孩在弟妹出生時「失寵」(「nose being put out of joint」)的危險。失寵的幼孩極容易把新生的嬰孩跟一件事實牽連在一起,即他必須把母乳和母親的床讓給後者。新嬰出生之前,母親會告訴他,此後可以有一個真正有生命的囡囡,而不只是「假」囡囡。人家告訴他,此後不必跟母親一起睡,而可以跟父親一起睡,更告訴他說,跟父親睡是一種特權。在這種情況下,幼兒會為新嬰即將誕生感到興奮,嬰兒誕生後,他們也會真正感到歡欣,但過了一段時日,這種歡欣感逐漸低落,父母認為這是全然可預料到的現象,並無特別值得憂慮之處。幼兒也許會抱起新嬰,絮絮不休的向母親說:「我們把他送人嘛。」母親回答說:「不,這是我們的娃娃,我們要好好照顧他。他像你一樣,你要幫媽媽照顧他呢。」這種小場景有時會一再的發生,延續一段頗長的時期,但母親似乎根本不為此擔憂。在子女眾多的家庭,自然而然的產生一種應付這類事態的對策:孩子之間兩兩成對的結合較親密的關係。老大照顧老三,老二照顧老四,老三和老四則對老大和老二有相對性的關係。直到孩子七、八歲之前,孩子的性別對這種安排通常沒有甚麼影響。
對父親他就只能表現恭順的態度。父親對孩童來說,是代表高階層地位的模範,用日本人常用的話來說,「為了訓練」,孩童必須學習對父親表達適當的敬意。與幾乎任何西方國家比較起來,日本的父親都較少擔當訓育子女的職務,這項工作落在女人手裏。父親對幼兒表示其願望,通常只是默默一瞪或簡短訓誡,而且就是這些也極少發生,因而幼兒不敢不迅速順從。他閒暇時或許會替孩子製做玩具,幼孩學會走路很久之後,他才抱他們到處走走——這點跟母親相同。為這段年齡的幼兒,他還偶而擔任美國父親一向交給妻子的育兒工作。
每個日本孩童都擁有玩具,父母和親友會為孩童製作或購買玩偶以及其他附屬的物品。在比較貧窮的人家,這些東西可以說並不花費半毛錢。幼孩跟這些玩偶玩看家、結婚、拜拜等遊戲,遊戲通常要先經過一段爭辯,決定怎麼樣才是「正確」的大人做法,有時得不到結論,還要請母親來裁決。發生爭鬧時,母親常會訴諸「位高任重」(noblesse oblige)的原則,要兄姊對弟妹讓步。這時候母親最常用的話是:「先輸再贏」。她的意思是說,如果兄姊把玩具讓給弟妹,過不了多久後者就會玩倦而轉向其他東西,這時候前者就可以毫無困難的贏回玩具:這層意思,三歲的小孩很快就能夠掌握了。有時候母親的意思是說,玩主人和僕人的遊戲時,兄姊雖然委屈擔當僕人的角色,但還是可以「贏得」這個角色的樂趣。日本人在成年後,還把「先輸後贏」當作生活中極重要的原則。
由於家庭事實上是保障安全、容忍縱溺的避難所,這些揶揄在二至五歲小孩心中所引起的恐懼就更為巨大。父母之間體力上或情感上的分工極為徹底,因此在小孩面前他們很少以競爭者的姿態出現。母親或祖母擔當家事及訓育小孩,她們兩人都必須卑下的服侍、尊奉小孩的父親。家庭階層制裏的席次極為明確;孩童學知長輩的特權、男人相對於女人的特權、兄相對於弟的特權。但是幼孩在這時期,尤其是男孩,卻受到所有家人的縱溺。對男孩和女孩,母親都是頻繁而極度滿足的來源;一個三歲男孩甚至可以對母親大發脾氣而獲得滿足。他絕不能對父親表現絲毫反抗,但是他被父母揶揄時所感覺的一切怨氣,以及因怕被「丟棄」而生的憤恨,卻可以對母親及祖母暴烈發作。當然,並非所有男幼童都會這樣發作脾氣,但是在鄉村和上層階級家庭裏,這種現象被看成三至六歲小孩的正常表現。幼孩拳打母親、哭叫,或者使出最後一招,扯亂可愛的髮式。母親是個女人,而雖然他只有三歲,卻毫無疑問是個男人;他甚至可以對母親發作而滿足攻擊慾望。
男人也在某些方面享有放縱的自由,而在其他方面則受到種種限制。男人最喜好的享樂是與朋友共飲——尤其是有藝伎陪侍時。日本男人喜歡買醉,也不必遵守嚴格的酒品。兩三杯下肚後,他們會解除平日嚴謹的儀態;他們喜歡互相傾躺,毫無拘束。他們醉後極少粗野胡鬧,雖然少數「難與為伍的傢伙」會喧嘩爭吵。除了飲酒這個「自由的領域」之外,男人絕對不能做出——如日本人所說——別人所未期望的事。在生活的嚴肅面,批評一個人做事違背別人期望,這是除了「笨蛋」兩個字以外,日本人最常用的罵人話。
日本孩童六、七歲之後,逐漸的必須慎重和「知恥」,這項要求背後有最強的約束力:如果他們疏忽責任,將會遭受自己家庭的擯斥。這種壓力雖非普魯士紀律式的壓力,但卻無法逃避。在恣縱的幼年期,有兩種現象已經為這一發展鋪了路:排泄習慣與體姿的嚴厲訓練,以及父母利用揶揄,使孩童害怕遭受捨棄。由於這些早年經驗,孩童會因怕被「世人」嘲笑、擯斥,而甘心接受種種限制。幼年時可以縱情表達的衝動,現在必須加以箝制;這並非因為那些衝動是罪惡的,而是因為它們現在已不合時宜。他現在進入了嚴肅的生命階段;一方面童年的特權逐漸受到否認,另一方面也慢慢的得以享受大人的樂趣。但是幼年的經驗絕不會完全消失,他從這些經驗裏尋找許多人生的哲理;在「人情」的自由享樂上,他又回歸到幼年的經驗。從成年生活的「自由領域」,他一再回味童年的經驗。
此時藉著幼兒期揶揄方式新的、嚴肅的擴伸,使成長中的男孩習得這種地位的轉變。我們可以這麼說,當他八、九歲時,他的家庭有時會排斥他。如果老師向家裏報告他不順從、無禮貌、品行不端,這時候家人會對他採敵對的態度。如果有位店主指摘他胡鬧,這將使「家名受辱」,全家人會異口同聲責備他。我認識兩位日本人,他們在十歲之前就被父親逐出家裏,他們也無顏到親戚家借住,在學校受到老師處罰。這兩個人都躲到棚舍裏,最後被母親發現,帶回家裏。小學高年級的男孩有時被關閉在家裏以求「謹慎」、「悔改」,他們且須專心於一項日本人著魔的工作——寫日記。無論那一種場合,家人所表現的態度是要讓男孩明白他此時在世人之前已經是他們的代表,而因為他招惹了世人的批評,所以他們一致責難他。他沒有履行對世間之「義理」,因此不能向家人求助,也不能倚靠同齡友伴。他因為犯錯而受同學排斥,在重新加入友群之前,必須謝罪、發誓不再犯錯。
當杉本夫人有機會把線圈取下時,她的興奮是幸福和純真的。過去栽植在小盆鉢中、花瓣經過細心整理的菊花,一旦回歸到自然的土地上,立刻發現純真的歡愉。但是在今天的日本人之間,「違背期望」而行動、懷疑「恥」的強制力,卻會破壞他們生活方式微妙的均衡狀態。在新局面下,他們必須學習新的社會制裁。變遷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設立新假定、新道德並非易事。西方諸國不能認定日本人會直接採納西方道德,也不能以為日本人絕對無法建構出較自由、較寬容的倫理規範。住在美國的二世已經失卻日本道德的知識和實踐,他們的血統中也沒有任何因素要求他們墨守日本的習慣。同樣的,住在本國的日本人在新時代裏,也可能樹立一種不再要求昔日個人自制義務的生活方式。除去線圈、未經徹底修剪的菊花,也一樣美麗。
出生後三、四月間,嬰兒必須繫帶尿布;尿布用很厚重的布條製成,日本人有時認為這是使他們兩腿弓彎的原因。嬰兒三四月大時,母親開始排泄訓練。當她預期嬰兒要大小便時,就把他抱到室外,兩手抱著他,通常還吹著低沉單調的口哨,嬰兒慢慢明白這一聽覺刺|激的目的。每個人都同意,日本和中國的嬰兒極早就接受排泄訓練。如果嬰兒隨便大小便,有些母親會捏打他,但通常她們只是加以叱責,多抱這位難以訓練的嬰兒到屋外。如果嬰兒一直不排泄,母親就替他浣腸或給他吃瀉劑。她們說這些都是為了使嬰兒更舒服,當嬰兒能夠控制排泄時,就不用再繫帶厚重、不舒服的尿布。不錯,日本嬰兒必然會覺得尿布不舒服,這不但是因為其厚重,還有另一個原因是,依照日本人的習慣,尿布濕了並不立刻更換。不過,嬰兒還太小,不能覺察排泄訓練和免於尿布之苦的關聯,他只感覺母親堅決要求的是無法逃避的例行事項。此外,母親抱著嬰兒大小便時,必須抱離自己身體一些距離,因此其抓抱必然很牢緊。嬰兒從嚴苛的排泄訓練所學得的,使他成年後能夠接受日本文化中複雜微妙的強制要求和*圖*書
這些學齡前孩童的遊伴之間是無拘無束的,他們的遊戲,有許多在西方人看來,是非常猥褻的。從大人毫無忌諱的談話,且由於日本家庭活動空間的狹隘,孩童獲得了性知識。此外,母親為孩童洗浴,跟他們逗玩時,也常會使他們——至少是男孩——注意到陰|部。孩童做性的遊戲,若非發生在不當的場所或不當的同伴之間,否則並不受到大人譴責。日本人並不把手|淫看做危險的事。孩童的遊伴之間,也會毫無顧忌的惡言相對——這些惡言在大人之間是侮辱;或者自誇——這種自誇在大人之間是深刻恥辱感的起因。日本人會笑眯眯的說:「小孩子不知恥。」而且「這是他們快樂的原因。」大人與小孩之間劃分著這道鴻溝,批評大人說「他不知恥」,等於說他是個卑賤的傢伙。
妻子卻沒有這種特權,她的義務是對丈夫忠實,如果發生婚外性關係也必須極度守密。妻子縱使渴望婚外性關係,但是在日本這種事卻極易被人發覺。被認為神經過敏或心緒不寧的婦女,據說是患有「歇斯底里」。「婦女最常遭遇的困難,並不在於社會生活,而是在於性生活。許多精神失常及大部份歇斯底里(神經過敏、心緒不寧)病例,顯然是起因於性關係的不諧調。除了丈夫所給予者,女人不能從他處獲得性的滿足。」據須惠村農民稱,大部份婦女疾病都是「起於子宮」,而後蔓延到頭部。如果丈夫移情別戀,妻子就只好手|淫——這是日本社會允許的習慣。從農村到望門貴族,許多婦女都秘藏著傳統的手|淫道具。農村婦女生過小孩後,更可以隨意談論性的話題。在這之前,她們不能拿性的話題來開玩笑,但此後年紀漸老,她們與男人在一起時,卻可以毫無顧忌。在這種場合,她們可以隨著猥褻的歌曲,扭腰擺臀跳著下流的舞蹈,使舉座歡欣。「這些表演,必然引發一場爆笑。」在須惠村,子弟退伍回鄉,村民到村外歡迎,這時婦女扮成男裝,拿下流的話題開玩笑,假裝要強|奸少女。
一個對兒女如此縱容的民族,其需要兒女的傾向可能非常強。日本人正是如此。他們需要兒女的第一個理由跟美國人相同,即眷愛兒女是一種樂趣。但是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理由,對他們遠比對美國人重要。日本的父母需要兒女,不單是為了情感的滿足,更由於傳宗接代乃是人生的第一要務。每個日本男人都必須獲得子嗣,他需要子嗣在他死後每日在廳堂祭壇向其牌位供祭。他需要子嗣繼承緜延的家系,維護家門榮譽和財產。由於傳統的社會理由,父親之需要兒子,就像幼子需要父親一樣。兒子將繼承父親的地位,日本人認為這並不是取代父親,而毋寧是對父親的保障。數年之間,父親是「家」的管理人,過後他必須把這項職位遞交給兒子,否則就有失職守。這種根深的承續感,使得成年兒子對父親的倚賴——縱令這種倚賴狀態遠比美國長久——不會像西方國家通常的情況,引起屈辱感。
從日本人養育孩童的方式,我們可以瞭解西方人所描述的所有日本人性格的矛盾性。這種養育方式,使日本人的人生觀具有兩面性;我們對任何一面都不能忽視。日本人在恣縱的童年裏成長,此後他們接受各種訓練時,都會留存著過去一段「不知恥」的歡樂生活的記憶。他們毋須在未來之中想像天堂美景,因為他們在過去已經享受了天堂的歡樂。他們在人性本善、神意慈悲、做為日本人的無上光榮等等理論裏,間接描繪出童年的美景。也因此,他們能夠極端的相信每個人都具有「佛種」,每個人死後都可以成神,而把倫理體系建立在這種信念的基礎之上。這使他們能夠表現果斷的態度,獲得幾分自信。也因為這個原因,他們常常願意從事任何工作——不管他們能力如何薄弱——敢於反對政府,而以自殺表明立場。有時候,這使他們產生集體自大狂。
每天上課兩小時間,從頭到尾,老師除了兩手和嘴唇之外,其他身體部位絕無絲微移動。我也端正不動的坐在疊席上,正對著老師。有一次課程上到一半,不知甚麼地方不舒服,我稍微移動了身子,使兩膝的角度略有偏差。老師顯出微驚的臉色,不動聲色的闔起書本,和藹但卻嚴肅的對我說:「小姐,妳今天的心態顯然不適於研讀,妳回到房間思考思考。」我聽了幾乎羞愧得無地自容,但卻一無解救的辦法。只好向孔子像及老師深深鞠躬,必恭必敬的退出書房。我慢慢走到父親房間,因為每天下課後都必須前去向他報告。今天這麼早下課使父親驚訝,他無心的嘉勉:「今天功課做得這麼快!」這句話對我彷彿是喪鐘。直到今天,當時的情景就像記憶裏的一處傷痕,常使我心痛
有一項顯著的連續性,卻貫連著孩童生命的前期和後期:此即同儕認可的極度重要性。孩童受到灌輸的正是這一點,而不是絕對的道德標準。在童年早期,當孩童能移發問的時候,母親把他移到自己床上睡眠,他會計算他與兄妹各人所得糖菓的多寡,以此判斷家人對他疼愛的程度。他受到忽視時,會很敏感的察覺,甚至會問姊姊:「妳是不是最疼我?」到了童年晚期,他會被要求放棄更多個人的滿足,但由此所獲的報償是得到「世人」的接受和認可。相對的處罰是遭受「世人」的嘲笑。當然,這是大多數文化裏訓育孩童所運用的約束力,但在日本卻特為強烈。父母揶揄著要丟棄孩童時,使孩童深懼被「世人」所擯棄。在他整個生命中,被同儕斥逐是比暴力更可怕的事。最使他敏感的是嘲笑和擯斥的威脅——縱使這只是他心中所浮現的想像。再者,由於日本社會中極難保守私生活的隱密性,因此實際上一個人所作所為都會被「世人」知悉,如果這些行為不被他們認可,即有遭受排斥的可能。日本家宅的構造——不能隔音、日間敞開的薄壁〔戶障子〕——除非設有圍牆及庭園,否則私生活完全暴露在眾目之前,毫無隱秘可言。
讀完六年小學後繼續升學的男孩——其人數大約為全人口的百分之十五,單就男性人口而言,比例就比較大——當他們突然遭遇到中學升學考試的激烈競爭,每個學生對每個科目都必須爭奪名次,這時候也正是他們必須開始承擔對名分之「義理」的時候。在這事態臨到之前,他們並沒有逐漸累積的經驗;過去在小學及家裏,競爭幾乎被減少到完全消失的地步。這時候突然遭遇的新事態,使得競爭成為盤據心頭的苦事。競爭名次、猜疑別人受到優寵,這些是到處可見的現象。不過,在日本人的追懷憶談之中,這種競爭還不如中學裏高年級折磨低年級的習氣那麼可怕。中學裏高年級可以對低年級頤指氣使,百般欺侮,叫他們表演各種屈辱的噱頭。受辱者十之八九會感到極度的憤恨,日本男孩並不把這類事態當做玩笑看待。一個低年生被高年生戲弄,在眾人面前奴顏婢相之後,憎恨之情油然而生,計劃著復仇行動。復仇既不能立刻執行,更使怨氣從而熾烈。復仇是對名分之「義理」,在他看來是一種德行。有時候他可以在幾年之後藉家庭的關係,使仇敵失掉職位;有時候則磨練柔道劍術,等到畢業後找個機會在大庭廣眾之前把仇敵修理一番。但除非他能消除舊仇,否則必然會「覺得有些事尚未完成」,這種感覺正是造成日本復仇習風的主因。
這種揶揄,這種催促小孩學大人模樣的方式,並不僅限於斷乳時利用。一旦小孩能夠瞭解別人的話,這些手段就常常用於任何場合。小男孩哭泣時,母親會告訴他:「你不是女孩子」或「你是個男人」;或者她會說:「看那小孩,他不哭。」當客人攜帶幼孩來訪時,母親會在自己小孩面前撫弄客人的幼孩,而說:「我要收養這個小孩,我要這個可愛的好孩子,你這麼大了還這麼頑皮。」她自己的小孩立刻投到她懷裏,常常用拳頭打著母親哭叫:「不要,不要,我們不要別的小孩,我會聽媽媽的話。」當一、二歲的幼孩吵鬧或對家人的話沒有迅速從服時,母親會對男客人說:「你把這個小孩帶走好嗎?我們不要他了。」客人假裝著照做,他開始要把小孩帶出房間,於是小孩大聲哭泣,向母親求救,大發脾氣。當母親覺得玩笑收到了效果,她就變為溫和,把小孩抱回,要哭哭啼啼的小孩答應學乖。有時候母親還對五、六歲大的小孩裝演這種小小的假戲。
大部份日本嬰孩要到母親再度生產之前才斷乳,但近年來政府發行的『母子手帳』鼓吹嬰孩滿八月時就斷乳。中產階級的母親通常如此,但這還未成為一般日本人的習慣。由於日本人覺得授乳是母親的一大快樂,因此那些逐漸採納新習慣的人認為哺乳期間的縮短是母親為嬰孩幸福而做的一項犧牲。當他們接受「哺乳長久的嬰孩身體虛弱」這一新的說法時,他們指摘尚未給嬰孩斷乳的母親是在自我耽溺。「她說無法給嬰孩斷乳,其實那只是因為她尚未下定決心,她想繼續授乳,乃是為了自己的快樂。」由於這種態度,八月斷乳的新俗當然無法普及。遲緩斷乳還有一個實際的理由,即日本人並沒有給剛斷乳的嬰孩吃特別食物的習慣。如果嬰孩很小就斷乳,他所吃的是粥湯,更通常的是直接從母乳改吃普遍的大人食物。日本人的食物中並不包括牛乳,他們也不為幼兒準備特殊蔬菜。在這種情況下,政府鼓吹「哺乳期長久的嬰孩身體虛弱」這一理論是否正確,乃是大可懷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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