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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色江戶曆

作者: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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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不倒翁貓 一

第七篇 不倒翁貓

角藏年近六十,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單身漢。他到底有沒有老伴兒或孩子,甚至是不是曾經有過,文次完全不知道。角藏一個人照料這家葫蘆屋,總是板著臉。就一個小飯舖老闆來說,他冷漠得不像話,與熟客也幾乎不多廢話。
可是,現在卻冒出一身冷汗,赤著腳下到泥地,在夜氣裡縮著身子。
可能是做了噩夢,滿是補丁的夜著被踢到腳邊皺成一團,所以才覺得冷。睡衣的前襟凌亂地敞開來,臉上和胸前冒著大汗,但這是冷汗,不是熱得出汗。夜氣很涼,文次打了個噴嚏。
那光景有如夢境,連恐懼都消失了。於是文次下定決心——我,長大之後一定要當救火員。
文次只得這樣站在那兒,等挑扁擔叫賣舊衣的母親回來。他大致知道阿母沿街叫賣的路線,現在肯定是在三丁目煙草舖的屋簷下躲雨,只要那個討厭的掌櫃不會像趕野狗那樣趕走阿母的話。
前年這個時候,文次對什麼事都很樂觀。他以為再過一年,就可以煞有介事地在架子間來來去去。一旦響起了急促的火警鐘聲,他便可以跟在頭兒後面一路趕往火災現場。
文次十三歲的那年冬天,當時寄宿的伯父家附近發生火災,不巧碰上北風,最後演變成燒了四條街的大火災。一家人所https://www.hetubook.com.com幸沒被燒死,但房子家具全燒個精光。雖說江戶多火災,文次卻是第一次經歷這種大火。
就這樣,只留下文次一個人。阿母有很多兄弟,儘管都是窮人,卻也盡其能地照顧妹妹的獨生子,文次才免於淪為無依無靠的孤兒。然而,他卻像個人球被踢來踢去,連屁股都來不及坐熱。對文次來說,那些照顧自己的伯父和伯母,就像性急的米果舖老闆一樣,不一會兒就用筷子尖端又戳又翻米果,這邊來那邊去的。
他擔心被阿爸怒斥而不敢進屋,站在傍晚的雷陣雨中已經有四分之一個時辰了。緊閉的雙眼仍感受得到閃電的閃光,摀著耳朵仍能聽到震動地面的轟隆雷響。但是文次依舊邊哭邊顫抖地站在大雜院大門口的簡陋屋簷下一動也不動。他一動也不動,因為阿爸在家裡喝酒。
看吧,這成什麼樣子了!
文次嘆了一口氣。覺得嘆氣的尾音都像是在顫抖,倍感淒慘。
文次很想回家拿那把斷了傘骨、破了油紙的油紙傘去接阿母。他好幾次都想這麼做,卻又不敢,因為一打開破爛格子紙門拿油紙傘,阿爸一定會朝他丟來缺口的大碗。即使他當時逃開了,但是跟阿母一起回來時,阿爸一和-圖-書定會大罵他剛才為什麼逃走,而讓他飽受更慘的苦頭。很可能又會將文次整晚綁在井邊的樁子上。文次已經嘗過好幾次這種苦頭,每次這樣時,大雜院的鄰居沒有人肯伸出援手,因為他們深知阿爸那發怒時不知會做出什麼事的脾氣。
泥地很是冰涼。文次感受到季節的變化——已是秋天了。
然而,任憑大家怎麼冷漠對待,又是怎麼嗤笑,文次依舊沒有放棄他的夢想。那個夢想是文次的一切。害怕的酒鬼阿爸、成天哭泣的阿母、被綁在井邊肚子餓的情景、伯父伯母的冷漠、表兄弟的欺負,這些都因這個夢想而變得微不足道。那個夢想支撐著文次。
雷聲很是恐怖,文次放聲大哭。雷聲淹沒了文次的哭聲,臉上也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雖然大雨狠狠地打在文次那單薄衣服下的蒼白肌膚上,但比起阿爸的拳頭,那無異於撫摸。所以,七歲的文次將失去血色、猶如魚肚白的腳趾埋進泥濘裡,站在雨中等雨停。文次耐心地站著。即使身子因淋雨而凍僵了,他依然站著……
文次十歲之前,幾乎每天尿床。經常因為做噩夢鑽進阿母的夜著,之後又經常遭到阿爸的斥責。阿爸酒品很差,連靠臨時木工賺來的那一丁點錢,他也全花在買酒上,對當時年幼的m.hetubook•com•com文次來說,阿爸的怒斥比什麼都可怕。
他至今仍記得很清楚。有個矮個子男人,身穿工作服、頭戴皮兜帽,雙腳不踩著梯子,而是直接跳上太平水桶,俐索地爬到屋頂的模樣;撥開四處逃竄的人群,驅散看熱鬧的人群往前奔馳的那些男人的模樣;即使火星子落在轉動的隊旗長穗上,手持隊旗的男人也絕不鬆手的那模樣;在慘叫與怒吼聲,以及木槌敲毀房子的嘈雜聲中,有個任誰都不會錯過、像長箭般直往且響亮的聲音,劈哩啪啦下命令的那模樣;這聲音的主人——正是頭兒——的皮外褂背上在火光的映照下染出一條龍的那模樣。
之後,就是前年的秋天,那個夢想牽引著文次,指示他該往何處去。
文次打了個聲音大得出奇的噴嚏,他縮著脖子傾耳細聽。睡在樓上的角藏,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紀的關係,耳朵變得很靈。不過,靜靜聽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任何動靜,文次總算鬆了一口氣。儘管角藏是個幾乎從不嘮叨的僱主,但是如果有人吵到他的睡眠,他會很不高興。
文次站在像長矛般斜和*圖*書斜落下的大雨中。
所以才會夢見小時候,因為那時候與現在一樣慘。
文次告訴伯父們這件事,大家都嗤之以鼻。特別是阿母的小哥,他打一開始就認為像你這麼沒骨氣怎麼可能當救火員?文次要是反駁,兩次有一次會挨他打。對這些伯父來說,只因妹妹和那個窩囊妹夫早死,害他們不得不多養一張口,本來就覺得煩,而且養多出來的那張口已經是最大限度了,根本沒有餘力陪那孩子做白日夢。
而今呢?
不過,正因為是這樣的僱主,文次才勉強待得住。要是經常東問西問的,他大概連三天都待不了。
如今那個阿爸也已不在人世,他在四年前死了。大概是酗酒致死的吧,他鼾聲如雷地睡著後,便再也沒有醒來。本以為阿爸過世後,阿母可以鬆一口氣,好不容易可以輕鬆過日子,沒想到不到半年,阿母竟也隨他去了。大雜院鄰居有個大嬸說,阿母是靠著操勞才支撐到現在,因為不用操勞這才倒下。文次當時想,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而且,也是在這個時候,文次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救火員。
葫蘆屋也自十天前開始供應柚子味噌小菜。後天起就是拖拖拉拉祭,由於角藏喜歡吉祥物,所以文次打算去買生薑。日曆被不留情地一張張撕下。對了,已經是秋天了。一想到這裡,文次覺得心逐漸地枯萎。和-圖-書
文次悄悄鑽出棉被,到泥地喝水。他身上的汗已經慢慢乾了,喉嚨卻渴得緊。那個噩夢仍揮之不去。
也與現在一樣,是個膽小鬼。
文次在這裡驚醒了。十六歲、孤苦伶仃的文次,在薄薄的褥子上睜大雙眼。
竟在這家小飯舖兼小酒屋的葫蘆屋,任由乾癟的老頭子角藏當牛馬使喚。舖子打烊之後,又權充保鏢,躺在裡邊狹窄的榻榻米房,揮趕著頭上的蒼蠅,與從縫隙鑽進來的冷風共眠。
當然也可以說他是個怪人,但或許他始終不知寂寞為何物。他很討厭動物,連小狗也不讓接近,甚至連對賣金魚的也不給好臉色看,所以,說不定他也很討厭人類這種動物。
我本來應該是救火的人,應該當上救火員了才對。就算最初只是個跑腿的,要不了多久便能扶著梯子,有朝一日站在火災現場的最高處揮舞隊旗。原本是立志要成為這種人的。
(又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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