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寫《輓歌》
四
今天夜晚,因為大家酒都喝得很高興,風雞和糟魚的味道又很不錯,所以隔壁阿通夫婦以及那個早就睡著了的小牛孫兒都睡得很香。等陶淵明一覺醒來,估計時間只不過三更左右。他感覺這幾間草房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顯得清靜,清靜得幾乎連窗外飛蟲的展翅聲全都可以聽得出來。同時,那桌上的一盞黯淡的菜油燈也更襯托出這秋夜的蕭索和靜寂。秋夜是那樣的靜,靜得簡直有些令人難受。他半夜起身來,把燈芯撥亮了一下。本來打算下得床來,將自和*圖*書己早已打好腹稿的三首《輓歌》和那篇《自祭文》用紙筆記了下來的,可是從牛肋巴的窗孔間所吹進來的陣陣秋風,卻使他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同時他又感覺自己四肢無力,實在站立不起來。「果然人一到秋天便大大的不同了啊。腳軟,站不起來,這不正表明我所有的時間不會太多了麼?」他心裡這樣的嘀咕著,於是便放棄了要下床去動紙筆的念頭,決定只斜靠在床上,依舊去思索他那不知思索過多少遍了的詩篇。
和圖書依照陶淵明平時的生活習慣,他總是愛在睡醒一覺之後又動手去做點事情,或者就斜靠在床上去想想在白天他所不大能弄得明白的事情;他這種愛躺在床上沉思默想的習慣,簡直可以說已經成為幾十年來的頑固習慣了。
想到這裡,窗外的雄雞,拍了拍翅膀,已高聲啼唱起來了。
陶淵明結束了《輓歌》之後,在他心裡又默默地去唸詠他那篇《自祭文》。這篇東西,因為醞釀時間相當的久,所以在他反覆地吟誦了幾遍,卻仍然不曾發現有甚麼需要www.hetubook.com.com改動的地方。只是當他唸到「……匪貴前譽,孰重後歌,人生實難,死之如何?嗚呼哀哉!」這最後五句時,一種濕漉漉、熱乎乎的東西便不自覺地漫到了他的眼睫間來。這時他引為感慨的不僅是眼前的生活,而且還有他整個艱難坎坷的一生。
「『人生實難,死之如何!』難道這不是我對於生死一事的素常看法嗎?哎,腳都站不起來,老了,看來是真正的老了啊!凡事得有個結束。明天得叫龐家兒媳婦回娘家去,請那位書手將我的詩稿多抄https://m•hetubook•com.com兩份,好撿一份送給顏延之。他上回送我的二萬錢,數目可真不算少呀。他不肯輕易送人,我也不是那種輕易收下贈物的人。」
他從「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起,在心內一直默唸到「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止,本來這三首詩寫到這裡,他認為便可完結了的,可是廬山法會的鐘鼓齊鳴,慧遠和尚在會上的那種淡漠自傲和專門拿死來嚇唬人的情景,驀地又在他的腦子裡閃現出來了。「嗨,不能夠這樣就算完結,還得同慧遠辯論下去。再在這篇詩裡面表示一下我和-圖-書對於生死大事的最終看法吧!」於是他在詩的末尾又加上了「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這兩句。「『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不錯,死又算得個甚麼!人死了,還不是與山阿草木同歸於朽。不想那個賭棍劉裕竟會當了皇帝,而能征慣戰的劉牢之反而被背叛朝廷的桓玄破棺戮屍。活在這種爾虞我詐、你砍我殺的社會裡,眼前的事情實在是無聊之極;一旦死去,歸之自然,真是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好,這首詩,就該這樣結束,不必再作什麼添改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