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散
一
嵇康說罷,便將阿鳳手中的鐵鉗子接了過來,另外換了一個手錘,自己一下一下地繼續去打那塊已不大冒火花的紅鐵,看來他是想把這塊鐵打成一個鋤頭的毛坯子。阿鳳站在一旁注視著她父親的動作,有時用手去攏一攏自己額上掉下來的頭髮,或者擦一擦汗珠。這個發育得比她實際年紀還要健壯高大的女孩,身材的窈窕均勻頗有點像她的母親,可是因為一自來就嬌生慣養的,所以在神氣上卻總不免要時常帶著幾分嬌縱直憨之氣。但對於打鐵,她倒也很感興趣,算得是嵇康的一個好助手,不過體力有些不及阿勤罷了。
「姐姐,你去看看,阿勤總是愛在爐子裡邊亂翻亂抄的,她動得,就不許我動!向家叔叔又不來,他來了就不要阿勤管啦!」阿紹走了過來,面帶嚴肅地說和-圖-書。這個身穿紺青色絹襖子的八歲小孩,頭上梳著兩個丫角,平時總不大輕於言笑,身體卻並不比他姐姐健康。他臉色有點蒼白,而且經常帶著一種嚴肅而又很自信的表情。因此,全家人都叫他「小大人」。
於是阿鳳便將那塊現在已經發黑的鐵夾了過來,送到火爐裡面,去換阿勤已經燒好了的另外那一塊。
「他們兩家不會因此便『興怨』、『修怨』嗎?嵇中散也太縱情任性啦,予人以難堪。這實在是太不應該的。」
「打鐵不好,這很有失中散大夫的身份。而且也因此會得罪人。」
在魏朝最末一個皇帝,少帝曹奐的景元二年(紀元二六一年)的某一個初冬早晨,當時被稱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同他十三歲的女兒阿鳳,八歲的兒hetubook.com.com子阿紹和婢女阿勤,正在他住宅外院裡打鐵。這個小小的鐵工場,就設在那棵枝條茂密,綠蔭幾乎遮遍著半個院子的巨大的柳樹下面。鐵砧墩的旁邊不遠就是一口深井。井旁邊有個石水缸,正好作為打鐵時「淬火」或「退火」之用。一到夏天,嵇康還喜歡將井水汲了起來,灌注到那圍繞著大柳樹的溝渠裡去。這一泓清汪汪的溝水,使人看了覺得十分涼爽。而燒鐵爐和附帶的一個鼓排(風箱),以及煤滓鐵塊、大錘小錘等物,統被安置在靠柳蔭的一個牆角落間,上面還搭有蓆蓬,看來倒有點像間小屋子。
「好啦,好啦,不用你管,你去玩吧。」嵇康揚起頭來說。
當時洛陽城裡的人們,就這樣紛紛評論著這個在嵇、鍾兩人之間所發生的特殊事端。
和-圖-書關於朝廷的中散大夫嵇康愛打鐵的特殊嗜好,在當時國都洛陽城,特別是在諸名士中間,固然早就流傳開,而且已成為眾所周知的事實了。不過流傳得最快,而且被當時人視為美談的,卻在嵇康與貴公子鍾會兩人之間的關係上。據說有一次,嵇康正在家裡打鐵,他的好朋友向秀還在一旁「鼓排」。這時正為大將軍司馬昭所寵信的貴公子鍾會便帶著一大批賓從,聲勢煊赫,人呼馬擁地到嵇康家裡來了。他本來是想來同嵇康交朋友的。不想嵇康卻毫不理睬他,竟至旁若無人似的各自揮錘不顧。向秀也仍舊鼓自己的排,同嵇康一樣連頭都不抬一抬。
「真是,阿秀叔叔許久都不來啦,討厭!……」阿鳳說時,還用嬌憨的語氣「呸」了一口。
「這不好。小孩家可不准這樣!拿去,換一hetubook.com•com塊新的來。不要緊,沒有阿秀,我們也能辦得了!」嵇康認真地說。
等到鍾會碰了一鼻子灰,起身要走時,嵇康才忽然問了他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那個來客也回答得很好:「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從此以後,他們兩家便再也不曾見面,大約算是絕裂了。
「了不起!這一問一答都很好,真可謂一語破的,旗鼓相當,盛名之下,話不虛傳啊!」
「怎樣,不行了吧?我就是在開頭的幾大錘上,特地需得人幫忙,並且也就只有覺得開頭的幾大錘有意思。阿鳳,你看,這有多好啊!鐵滓子好像流星一般四下亂濺,這一錘一錘的,簡直就像打在自己的心尖尖上一樣,多有意思!阿鳳,現在好啦,你站過一邊,就讓我自己一個人打吧!」
「也只有像嵇叔夜這樣的名和-圖-書流,才敢於得罪鍾會這樣的當權得勢的闊人啦!一般人哪裡敢呢?」
時間雖然已到初冬,但洛陽的天氣卻並不怎樣寒冷,柳樹也還沒有脫葉,因此嵇康此刻只露髻、短褐、烏挎褶、赤腳草履,正揮動著大錘,在被阿鳳用長鐵鉗子緊緊夾著的一塊紅鐵上,一錘一錘地直打了下去。在起初幾錘,鐵花子還幾乎如浪濤般飛奔四散,不過愈到末後,鐵花子便愈加減少了,嵇康的錘下得也並不如以前的有力。這時阿鳳才如釋重負似的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他們父女和站在爐邊燒鐵的婢女阿勤,就像這樣的繼續工作著,大約有一個多時辰之後,大家都靜默無聲,嚴肅而且興味盎然。這其間,只偶然可以聽見從嵇康口中發出來的「呵呵」的聲音。這就算是他在工作中的一種表情,而且也算是他對於鐵和火花的一種禮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