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逸失量
「湯姆啊湯姆,能再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好了。好傢伙,已經兩年了呢。」
白璐是唯一位因禍得福的人;她脫離了她姐姐的掌握。有人真正地吻到了她。這也許是她生平的初吻呢。不過吻她的人並不是我;我只是正好蕩到飲水機那兒,想喝杯水,無意間闖到罷了。吻她的是誰?不說也罷,反正是誰都沒有關係——說不定在那樣的情形下,連船長她都可能會去吻哩!可憐的白璐!
「湯姆,答應我啊,湯姆。你聽見我在說話嗎?湯姆,回答我啊!」
「當然啦,否則我根本就沒辦法和你聯絡上。現在——」他的聲音消失了一下。「對不起,他們必須停一下,再給我打一針,並且把營養品注射進靜脈裡。現在你開始把工作時間表錄下來吧:范豪登——」他滔滔不絕地講出正確的格林威治時間(到秒為止)和日期,當我向他回報的時候,他的聲音又消失了。我只捕捉到一聲尖尖的「再見」,然後便什麼都聽不見了。
(「你說什麼?」)
「您好,湯姆叔叔,」她笑得咯咯的,「我有一個新蝴蝶結。」
(「喂,佩德,我在這兒啊!」)我醒透了,一躍下床,站在地板上,興奮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有一天,在一次「尖峰更」(每次絕不超過兩分鐘——船上時間)快要完了的時候,佩德告訴我,他和毛娣快要結婚了。我還沒來得及向他道喜,他就沒了聲音。我想對他說,毛娣現在結婚年齡未免太小了,他是不是操之過急呢,但是沒有機會,我們之間的聯絡已經斷了。
「讓我們來打個譬喻吧。幸好我們船上沒有花粉熱,不然若是誰打個大噴嚏,說不定會把我們推進無底深淵。」
除了耐心等待以外,我們別無他法。船與船之間還是有聯絡的,因為我們是以同樣進度加速的。我們的話題始終離不開這種進退兩難的情況,顯然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只有在一種意義之下,這種情形才會顯得並不重要:除非等到我們的速度減低,開始探察我們所前往的星球時,我們根本無可報告。但是在另一方面,艾爾茜號在以光速航行時,我們所用的時間對我們來說也許很短,但是在地球上說不定已是整整的十年。事後我們才知道,戴醫生、其他船上的他的同行,以及長程基金會方面都在擔心經過一段時間以後,究竟還會剩下多少對能工作的心靈感應通訊員,他們並不是杞憂。事實已經證明分開得太久以後,雖是同卵雙胞胎,也可能失去心靈感應的能力——這m•hetubook.com.com便是他們為什麼要選擇年輕人的另一原因。大多數的雙胞胎在成年以後就分開了。
他火了:「我怎麼知道?不過要是它跟你哥哥寄給我哥哥的那張照片有一丁點兒不一樣的地方,我就把它吃下去。可是我怎麼知道她爹媽怎麼會生出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傢伙?」
總而言之,這兩個禮拜之中,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我大加調整。起初,佩德和我同歲。過了兩個禮拜之後(我認為那就是我們無法交談的時候),他卻比我大了十一歲,而且已經有了一個七歲大的女兒!
現在連駱德士都不行了。他的雙胞胎兄弟沒有辦法把精神集中在一副畫上那麼久,久得能讓德士「看」到它。
時間又過了兩個月我才發現,我之也能使用麥老爹和小糖餅的「波長」這件事,除了我所能看到的幾種顯明的用途之外,戴醫生還看出了許多與我完全不同的可能性。目前我仍舊和他們在一起談話,不過次數沒有當初那麼多罷了。小糖餅現在已是一位大小姐,大概有十八歲了。在威城一家師範學校唸書,並且也已經在教書了。現在除了麥老爹和我,已經沒有人再叫她「小糖餅」,將來由我代替麥老爹之議,我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因為照現在這種情況發展下去,過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照顧」我了。
「當然也是啦,長官。您還以為會有什麼不對嗎?」
我倒還記得對照一下格林威治時間,請珍妮將我上次值更的確實時間換算為格林威治時間。我這才發現要批評佩德未免太糊塗了。佩德已經二十二歲,毛娣也過了二十一,快滿二十二了。
自從戴醫生插手以後,我與佩德之間的關係改善了許多。我表示了我恨佩德、看不起佩德以後,倒反而既不恨他也不看不起他了。我用絕不無緣無故打擾他的辦法竟治好了他好無緣無故打擾我的毛病——他可以關掉鬧鐘,他可關不掉我。我們訂下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原則,因而相處得更融洽了。我發現我現在竟然深深在盼望我們所定下的聯絡時間,而且我也終於——不是再度——明白我實在是喜歡他的,因為我以前從來沒有覺得對他有過這種友善的感覺。
等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候,比數已經成了七比一,我們只能勉強使對方瞭解彼此在說些什麼。那一天傍晚,我們完全失去了聯絡。
我套上褲子,連鞋都來不及穿,便奔出去喚醒船長,全船的人都起來了。雖然在船上來說,現在還是晚上,可是本來應和*圖*書該在白天才開的燈,通統都亮了,歐托爾媽媽正在煮咖啡,每一個人都在議論紛紛。相對論學家都擠在電腦室裡。朱珍妮正在推算范豪登和他的孿生兄弟通話的時間(船上時間)。她來不及用電腦,因為他是名單上的第一位。
「您好,湯姆叔叔。」
「我是兩頭不討好,」佩德怨氣十足。「好了,湯姆,這回只是試試,現在我要收線了,我要把這個小討厭交還給她媽媽去了。」
(「你是說你現在還在催眠中?」)
對於我們全體來說,這都是夠糟的。聽得到聲音是不錯的,但是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關又關不掉。也許精神病學裡的若干奇特案例根本就不是瘋了,只不過那些不幸者調頻時被調進了一種不良的波長罷了。
「那個孩子呢?」
說良心話,我實在不是妒忌。我是經過一番自我檢討,發現我連毛娣的長相都已記不清楚了,所以才能大膽說我不是妒忌的。當然,我還記得她一個大概——金髮,有點獅子鼻,夏天,鼻子附近會長出點雀斑。但是想像她的面貌時,總不如白璐或珍妮的清晰。因此不免覺得我對好多事情似乎都脫節了。
就在我們到達陶賽蒂系之前不久,毛娣和佩德又添了一個小女兒,毛娣堅持到此為止,她說,一個家庭裡有兩個畸型人已經夠多了。
他當然是在說笑話。據朱珍妮說,當我們的速度接近光速的時候,我們的質量也接近了無限大。
第二次聯絡的時候,我總算說了恭喜,但是佩德沒有機會回答。再下一次,佩德回答了:「謝謝你的恭喜,我們已經用媽媽的名字當作她的名字,不過我以為她將來長得會像毛娣。」
「長程基金會的命令,從最高層交下來的。就像你和我一樣,茉莉和他們簽了一個獨立的臨時性研究合同。」
雖然如此,我卻非常想看看我的小姪女兒。從小糖餅那裡,我知道小女囡比小狗好玩,甚至比小貓都更可愛。我想起那次為了小糖餅所想起的主意,於是就去向駱德士求助。
但是,即使在我們的關係越來越親密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聯繫卻越來越疏遠了;因為「逸失量」追上了我們。任何人從相對論的公式裡都可以看得出來,彼此之間的關係線並不是一根直線;在開始的時候甚至很難察覺,但是卻逐漸加甚,有如魔鬼在天秤的那一端不斷地增加分量一樣。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瞧你這孩子,要不是還用得著你,看我不好好地收拾你。」
沒有時間可以供你聊天,在你的孿和圖書生兄弟恐怕要花一個鐘頭才能發出一個字的情形下,你怎麼能閒聊呢。你首先要把對方的話錄下來,千萬不能掉以輕心,然後立刻把船長要發的公文發出去。假使還剩一丁點兒的時間可以談話,行。但是通常是沒有的——這便是為什麼我把佩德的婚事弄混了的原因。
我不再把毛娣想像成一個小姑娘模樣,一個我曾經醉心過的女孩子。我想她現在可能已經發胖,行動懶散,整天為家事操勞——她從來就捨不得不吃巧克力糖衣奶油餡餅。事實上,佩德和我越來越疏遠了,因為我們之間現在已經很少有相同的地方。船上閒聊扯談的資料,在我都算大事,他卻聽了嫌煩;反過來說,他有興趣的那些玩藝兒,也引不起我的興越。我們通訊的效能依然良好,但是那和兩個陌生人通電話沒有分別。正當我逐漸喜歡他的時候,他卻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等不及地說,(「寶貝兒,我打賭你戴了它一定漂亮得不得了。我要是能看得見該多好!佩德,這件事進行多久了?」)
(「但是——」)我剛想辯,想想又算了。對我來說,還不到一個禮拜呢。我該先看看格林威治時間的日曆,並且與電腦室核對一下,才能知道在佩德來說,究竟過了多少時間。
(「什麼?她又不是雙胞胎。」)
在達到光速四分之三的時候,他抱怨我說話為什麼總是慢吞吞的,我卻覺得他嘰哩瓜拉,快得聽都來不及聽。及至到了光速十分之九的時候,我們說話的速度幾乎成了二與一之比,不過我們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所以我就故意說得快些,他就故意說得慢些。
「她要逼我睡中覺,」茉莉委屈地說,「我已經這麼大了還要睡中覺。再見,湯姆叔叔,我愛您。」
所有別的人也都遭到了同樣的問題。當然,心靈感應是瞬即的。至少我們之間相隔億兆哩的距離,並沒有造成任何遲延的情形;甚至於像月球和地球間通電話的那種模糊不清都沒有。訊號的強度也絲毫沒有減弱。但是腦子終究是血肉之軀,思想也需要時間——而我們各自的時間率是不能加以控制的。我的思想太遲鈍(根據佩德的看法)他無法慢下來等我;至於他呢,我不止一次地知道他是在嘗試要聯絡到我,但是就傳達信息的意義而言,在耳機裡所聽到的只是一聲聲的尖叫而已。
馬上杜露莉和她的姐妹聯絡上了,大家這才覺得好一點。船長透過珈瑪發了一個信給旗艦。回文說,另外兩條船,鸚鵡螺號和哥倫布號也恢復了聯hetubook•com•com絡。
他一口就答應下來;只要有機會可以炫耀他的繪畫天才,他是絕不肯放過的。此外,這些日子來,他人也變得比較圓熟了;雖然要他能掉轉頭來求人還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至少,當你順他的毛摸的時候,他是不會再向你亂咬亂叫了。
不過,到那時為止,我們在生存空間計劃裡還沒有被「分開」過。不錯,我們每一對之間都隔著難以想像的距離,但是因為我們定期值班,即使除了新聞之外沒有什麼特別消息可以傳遞,每天的聯絡和經常的實習都是從未中斷過的。
起初,麥老爹所受的打擊最大,整個晚上我都陪他坐在一起,兩個人試了又試。後來,忽然間他又恢復了往日的安詳。小糖餅正在想念他,這他是知道的。既然如此,語言還有什麼必要呢。
范豪登按照規定的時間沒能和他的兄弟聯絡上。每個人都不免憂心惶惶。珍妮哭了,因為有人怪她不用電腦而用心算,準是算錯了相對時間。但是巴巴古博士親自用電腦複核了一遍,算到了小數點後九位。然後他冷冷地宣佈說,大家以後若能不再責備他的屬下,他將感激不盡,因為那是他的權利。
我原以為茉莉和我是這一個船隊裡的第一對次級通訊小組,其實我們只是不是最後一對而已。因為有了麥老爹和小糖餅的例子,長程基金會乃假設:成立一個新的通訊小組,新組員一定要非常年輕,而且必須和老組員是近親;如此來編成一個新組,是一定可以行得通的。有些個案是成功了,有些連試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根本找不到合適的小孩。
我大驚失色。其實,不用想我就已經曉得了。(「喂,你是誰呀?請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只有戴醫生沒忘記這回事兒。背著我在和長程基金會進行交涉。顯然他們事先關照過佩德保密,直到有一天我通知他準備錄每天的例行通話時(這時我們已經又恢復定期值班)他說,「別管這個了,老弟,把它交給下一班的倒楣蛋去。你我現在要試驗一樁新鮮事兒。」這我才明白他們一直在進行籌畫的工作。
然後,緊接著整整一天,我們又陷入了無法聯絡之境。
駱德士交給我一張好漂亮的畫像。除了缺一對翅膀,小茉莉簡直就是個小天使。我看她很像我——也就是很像她爸爸。「德士,好美啊!它和本人像嗎?」
「談談停停都有十個禮拜了。為了這件事,我們和馬貝兒博士爭得好厲害喲,可是最難纏的還是那位以前叫做高立克小姐的人。」
「一切順利。」我www.hetubook.com.com盡量不使臉上有表情。
我把露茜的照片取下來,換上茉莉的。不過,我並沒有把露茜的那一張扔掉。
接班的人再也不吊兒郎當,我們經過裝備室的時候也不停下來去抓點吃的了。如果經過電腦複算的時間說你的對手準備在三點十七分零六秒發報,你會從三點鐘就去等了,而且,絕不是瞎說,這時錄音機已經在轉,麥克風也在你的嘴邊了。我們在船上的固然輕鬆,但是我們都知道我們的對方卻得受罪,又是催眠,又是烈性藥,才能與我們保持聯絡——戴醫生對此頗不以為然。
「用不著你操心。我來想想看。我的胃口可不小呢!」
但是,像現在這樣斷了聯絡,過了幾年以後,對於每對心感通訊員之間親密的關係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呢?這個問題並沒有令我操心,因為我還不知道有這麼回事。我是從歐托爾先生那裡得到的消息,它使我想到再過兩個禮拜(船上時間)以後,我們就又可以回到使我們能彼此聽得懂的情況之中了。同時,不值班也沒有什麼不好。我爬上床,儘量不去理會我腦袋裡的聲聲尖叫。
(「好啊,喂,茉莉。」)
我被佩德叫醒了。
「讓我數數看。不錯,她是只有她一個,不過有時候她可真像是一個大野象。現在她就在我身邊,她想跟她的湯姆叔叔打個招呼。」
是不是,你瞧,在我們從上昇變成減速的兩個禮拜當中,我們的速度達到了最高峰。這兩個禮拜約相當於地球上的十年。平均算起來,這是二百五十比一。但它並不完全是平均的;在這一段時期中的當中的那一段,逸失量也大得多。我問過歐托爾先生最多是多少,他只搖搖頭。他說,沒有辦法算得出,可能誤差比他正在研究的無限小值要大得多。
(「我也愛你,茉莉。」)
我大吃一驚,趕緊再去求珍妮幫忙。結果發現一切都正常——我的意思是說,一對夫婦結婚兩年,生了一個女娃娃,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
「湯姆叔叔,我爸指的是媽咪呀!」茉莉跟我說的是悄悄話,就好像我們是一黨似的。「我媽不願意,但是我自己願意。我認為挺不錯嘛。」
「湯姆,讓我先說,我沒有多少時間可談。過去六個禮拜,他們給我用了藥,還催了眠。經過這麼久我才能跟你聯絡上。他們不敢讓我這種情形繼續太久。」
我轉過身來,戴醫生和船長都站在我背後,豎著耳朵等消息。「怎麼樣?」戴醫生迫不及待地問。
「對不起,對不起,這真是張了不起的畫。我但願能有什麼辦法來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