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
我滿口答應,「那成那成。」
來去學校我得拿一個書籃。逃學時還把書籃掛到手肘上,這就未免太蠢了一點。凡這麼辦的可以說是不聰明的孩子。許多這種小孩子,因為逃學到各處去,人家一見就認得出,上年紀一點的人見到時就會説:逃學的人,你趕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這裡玩。若無書籃可不必受這種教訓。因此我們就想出了一個方法,把書籃寄存到一個土地廟裡去,那地方無一個人看管,但誰也用不著擔心他的書籃。小孩子對於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託這木偶,把書籃好好的藏到神座龕子裡去,常常同時有五個或八個,到時卻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誰也不會亂動旁人的東西。我把書籃放到那地方去,次數是不能記憶了的,照我想來,擱的最多的必定是我。
「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
現在說來,我在作孩子的時代,原本也不是個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並不愚蠢。當時在一班表兄弟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個哥哥比我聰明,我卻比其他一切孩子解事。但自從那表哥教會我逃學後,我便成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樣教訓各樣方法管束下,我不喜歡讀書的性情,從塾師方面,從家庭方面,從親戚方面,莫不對於我感覺得無多希望。我的長處到那時只是種種的說謊。我非從學塾逃到外面空氣下不可,逃學過後又得逃避處罰,我最先所學,同時拿來致用的,也就是根據各種經驗來製作各種謊話。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當從直接生活上得來,卻不需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似乎就只這樣一個原因,我在學塾中,逃學紀錄點數在當時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有時天氣壞一一點,不便出城上山裡去玩,逃了學沒有什麼去處,我就一個人走到城外廟裡去,那些廟裡總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絞繩子,織竹章,做香,我就看他們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於相罵,我也看著,看他們如何罵來罵去,如何結果。因為自己既逃學,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較遠的廟裡。到了那裡,既無一個熟人,因此什麼事皆只好用耳朵去聽,眼睛去看,直到看無可看聽無可聽時,我便應當設計打量我怎麼回家去的方法了。
即或在家中那麼受折磨,到學校去時又免不了補挨一頓板子,我還是在想逃學時就逃學,絕不為經驗所恐嚇。
到六歲時我的弟弟方兩歲,兩人同時出了疹子,時正六月,日夜皆在嚇人高熱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覺,一躺下就咳嗽發喘,又不要人抱,抱時www.hetubook.com.com全身難受,我還記得我同我那弟弟兩人當時皆用竹簞捲好,同春捲一樣,豎立在屋中陰涼處,家中人當時業已為我們預備了兩具小小棺木;擱在院中廊下,但十分幸運,兩人到後來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後雇請了一個壯實高大的苗婦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壯大異常。我因此一病卻完全改了樣子,從此不再與肥胖為緣了。
每天上學時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籃,裡面放兩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拏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餘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干人從那方面戴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處走過,昨天殺的人還不收屍,一定已被野狗把屍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屍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污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裡爭奪,就預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裡,隨手一一向野狗拋擲,不再過去,只遠遠的看看,就走開了。
逃學失敗被家中學校任何一方面發覺時,兩方面總得各挨一頓打,在學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處罰過後還要對孔夫子牌位做一揖,表示懺悔。有時又常常罰跪至一根香時間。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想像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後撥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纍纍的果實。由於最容易神往到種種屋外東西上去,反而常把處罰的痛苦忘掉,處罰的時間忘掉,直到被喚起以後為止,我就從不曾在被處罰中感覺過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應感謝那種處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想像的機會。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對於家中的愛護反覺處處受了牽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時,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一些。領導我逃出學塾,儘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彙百物的動靜,這人是我一個張姓表哥。他開始帶我到他家中橘柚園中去玩,到各處山上去玩,到各種野孩子堆裡去玩,到水邊去玩。他教我說謊,用一種謊話對付家中,又用另一種謊話對付學塾,引誘我跟他各處跑去。即或不逃學塾為了擔心學童下河洗澡,每度中午散學時,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硃筆寫一大字,我們尚依然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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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高舉,把身體泡到河水中玩個半天,這方法也虧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説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係。我最初與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領帶的。「老弟,老弟,明天再來!你應當捉好的來,走遠一點。明天來,明天來!」
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敗的一隻給我,算作租錢。」
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裡田塍上各處皆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我便覺得學校真沒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逃學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麼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裡去把第一隻捉到手後又捉第二隻,兩隻手各有一隻後,就聽第三隻。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裡草裡,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裡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裡,故即或兩隻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後,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隻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方捉回兩隻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裡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裡去,很興奮的同那木匠說:
家中對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為只是教師方面太寬的過失,因此又為我換一個教師。我當然不能在這些變動上有什麼異議。現在說來我倒又得感謝我的家中,因為先前那個學校比較近些,雖常常繞道上學,終不是個辦法,且因繞道過遠,把時間耽誤太久時,無可託詞。現在的學校可真很遠很遠了,不必包繞偏街,我便應當經過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了。從我家中到那個的學塾裡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舖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裡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舖,大門敞開,做傘時十幾個學徒一起工作,儘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夾板上鞋。又有剃頭舖,任何時節總有人手托一個小小木盤,呆呆的在那裡儘剃頭師傅刮頭。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後包單裡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銅勺舀取豆漿。我還必須經過一個和-圖-書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我還得經過一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過一家紮冥器出租花轎的舖子,有白面無常鬼,藍面魔鬼,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從他那裡看出有多少人接親,有多少冥器,那些訂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麼式樣,並且還常常停頓一兩分鐘,看他們貼金,傅粉,塗色。
自從逃學成為習慣後,我除了想方設法逃學,什麼也不再關心。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脱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後,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湧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點水,照例上游會漂流得有木頭、家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繫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待著,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來時,就湧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游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後,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於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裡扳罾,巴掌大的活魚在網中蹦跳。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願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裡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於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於是他方離開車盤,很慷慨的借給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也就只剩下一隻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輸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麼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於是這木匠進去了一會兒,拿出一隻蟋蟀來同我一鬥,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用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一摔,一面趕忙收拾盆罐,一面帶著鼓勵我神氣笑笑的說:
既然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水,就把褲管高捲,書籃頂在頭上,一隻手扶書籃一隻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學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從城裡大街一直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面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生放倒的情形。因為每天可以看一點,殺牛的手續同牛內臟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一點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舖子,每天任何時節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用厚背的鋼刀破蔑,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這種事情在學校門邊也有,我對於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又有鐵匠舖,製鐵爐同風箱皆佔據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隻手拉著風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後倒,風箱於是就連續發出一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股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鎚,把鐵鎚從身背後揚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濺的一下一下打著。有時打的是一把刀,有時打的是一件農具。有時看到的又是用一把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一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裡去。日子一多,關於任何一件機器的製造秩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舖,門前有個大竹筒,插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乾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櫃檯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喫我,隨便喫我,好喫!」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
離開私塾轉入新式小學時,我學的總是學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時,我又不曾在我職務上學好過什麼。二十年後我「不安於當前事務,卻傾心於現世光色對於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分性格的形成,便應當溯源於小時在私塾中的逃學習慣。
我能正確記憶到我小時的一切,大約在兩歲左右。我從小到四歲左右,始終健全肥壯如一隻小豚。四歲時母親一面告給我認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給我糖喫,到認完六百生字時,腹中生了蛔蟲,弄得黃瘦異常,只得每天用草藥蒸雞肝當飯。那時節我即已跟隨了兩個姊姊,到一個女先生處上學。那人既是我的親戚,我年齡又那麼小,過那邊去念坐在書桌邊讀書的時節較少,在她膝上玩的時間或者較多。
「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傢伙!」
「師傅,那這樣辦法,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隻誰能幹些好不好?」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
我什麼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回家了。
六歲時我已單獨上了私塾。如一般風氣,凡是私塾中給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樣也得到了一分。但初上學和_圖_書時我因為在家中業已認字不少,記憶力從小又似乎特別好,故比較其餘小孩,可謂十分幸福。第二年後換了一個私塾,在這私塾中我跟從了幾個較大的學生,學會了頑劣孩子抵抗頑固塾師的方法,逃避那些書本去同一切自然相親近。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與感情的基礎。我間或逃學,且一再說謊,掩飾我逃學應受的處罰。我的爸爸因這件事十分憤怒,有一次竟說若再逃學說謊,便當實行砍去我一個手指。我仍然不為這話所恐嚇,機會一來時總不把逃學的機會輕輕放過。當我學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時,學校對於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
這不是冤枉我的一句話,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
這樣一整天在為雨水泡軟的田塍上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一望而知,於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一根香,罰關在空房子裡,不許哭,不許喫飯。等一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姊姊方面得到充飢的東西,悄悄的把東西喫下以後,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點,老鼠來去很多,一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我爸爸平時本極愛我,我曾經有一時還作過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點病時一家人便光著眼睛不即睡眠,在床邊服侍我,當我要誰抱時誰就伸出手來。家中那時經濟情形很好,我在物質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親戚小孩似乎皆好得多。我的爸爸既一面只作將軍的好夢,一面對於我卻懷了更大的希望。他彷彿早就看出我不是個軍人,不希望我作將軍,卻告給我祖父的許多勇敢光榮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間所得的一分經驗。他以為我不拘做什麼事總之應比作個將軍高些。第一個讚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當他發現了我成天從塾中逃出到太陽底下同一群小流氓游蕩,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這顆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說謊時,我的行為實在傷了這個軍人的心。同時那小我四歲的弟弟,因為看護他的苗婦人照料十分得法,身體養育得強壯異常,年齡雖小,便顯得氣派宏大,凝靜結實,且極自尊自愛,故家中人對我感到失望時,對他便異常關切起來。這小孩子到後來也並不辜負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歲時便作了步兵上校。至於我那個爸爸,卻在蒙古、東北、西藏,各處軍隊中混過,民國二十年時還只是一個上校,把將軍希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鄉從一種輕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於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的說:「不成,要打打得賭點輸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