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難
因他一死,本地稅捐抽收保管改為一個新的團防局。我得到職務上「不疏忽」的考語,仍然把職務接續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作了新機關的收稅員。改變以後情形稍稍不同的,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還得在十點後各處去查查。不久在那團防局裡我認識了十來個紳士,卻同時認識一個白臉長身的小孩子。由於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後便有一個臉兒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亂了。
美麗總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愁字樣。但事實上每每見到這種光景我總默默的注視許久。我要人同我說一句話,我要一個最熟的人,來同我討論這些光景。可是這一次來到這地方,部隊既完全開拔了,事情也無可作的,玩時也不能如前一次那麼高興了。雖仍然常常到城門邊去喫湯圓,同那老人談談,看看街,可是能在一堆玩,一處過日子,陣子說話的,已無一個人。
「小副爺,小副爺,幫個忙,把我們皮球抛下來。」
我歡喜辰州那個河灘,不管水落水漲,每天總有個時節在那河灘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雖那麼多,由一個內行眼中看來,就不會有兩隻相同的船。我尤其歡喜那些從辰谿一帶載運貨物下來的高腹昂頭「廣舶子」,一來總斜斜的孤獨的擱在河灘黃泥裡,小水手從那上面搬取南瓜,茄子,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圓甕。那船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掠得有朱紅褲褂,背景是黃色或淺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麼和諧,那麼愁人。
我家中那點餘款本來歸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還不明白為什麼那白臉孩子今天向我把錢借去,明天即刻還我,後天再借去,大後天又還給我,結果算去算來卻有一千塊錢左右的數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麼方面去。這錢居然無著落了。但還有更壞的事。
鄉下人有什麼辦法,可以抵抗這命運所攤派的一分?
我便趕快把球拾起,且仿照他們把腳尖那麼一踢,於是那皮球便高高的向空中攛去,且很快的落到那些年輕學生身邊了。那些人把讚許與感謝安置www.hetubook.com.com在一個微笑裡,有的還輕輕的呀了一聲,看我一眼,即刻又競爭皮球去了。我便微笑著,照舊坐下來看別人的遊戲,心中充滿了不可名言的快樂。我雖作了司書,因為穿的還是灰布襖子,故走到什麼地方去,別人總是稱呼我作「小副爺」。我就在這些情形中,以為人家全不知道我身分,感到一點祕密的快樂。且在這些情形中,彷彿同別個世界裡的人也接近了一點。我需要的就是這種接近。
可是不到一會,那學校響了上堂鈴,大家一窩蜂散了,只剩下一個圓圓的皮球在草坪角隅,牆邊不知名的繁花正在謝落,天空靜靜的,我望到日頭下自己的扁扁影子,有說不出的無聊。我得離開這個地方,得沿了城牆走去。有時在城牆上見一群穿了花衣的女人從對面走來,小一點的女孩子遠遠的一看到我,就「三姐二姐」的亂喊,且說「有兵有兵」,意思便想回頭走去。我那時總十分害羞,趕忙把臉向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讓這些人從我身後走過,心裡卻又對於身上的灰布軍衣有點抱歉。我以為我是讀書人,不應當被別人厭惡。可是我去什麼方法使不認識我的人也給我一分尊敬?我想起那冊厚厚的辭源,想起三個人共同訂的那一分《申報》,還想起《秋水軒尺牘》。
另外還有個親戚,在本地又是一個大拇指人物,有錢,有勢,從知事起任何人物任何軍隊皆對他十分尊敬,從不敢稍稍得罪他。這個親戚對於我的能力,也異常稱讚。
時間過去了,春天夏天過去了,且重新又過年了。川東鄂西的消息來得夠壞。只聽說我們軍隊在川邊已同當地神兵接了火,接著就說得退回湖南,第三次消息來時,卻說我們軍隊全部都覆滅了,營長,團長,旅長,軍法長,祕書長,參謀長皆被殺了。這件事最初不能完全相信,作留守的老副官長就親自跑過二軍留守部去問,到時那邊正接到一封詳細電報,把我們總司令部如何被人襲擊,如何佔領,如何殘殺的事一一說明。拍發電報的就正是我的上司。他幸運先帶一團人過湘境龍https://m.hetubook.com•com山佈防,因此方不遇難。
我是個鄉下人,我的月薪已從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從那些本地鄉紳方面學會了刻圖章,寫草字,做點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齡也已經到了十七歲。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個樣子誠實腦明懂事的年輕人,和和氣氣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請想想,我結果怎麼樣。
我母親什麼也不說,似乎早知道我應分還得受多少折磨,家中人也免不了受許多磨難的樣子,只是微笑。那親戚便說:「好,那我們看,一切有命,莫勉強。」
那時我的薪水每月只有十二千文,一切事倒做得有條不紊。
因此有一天,我就離開那一本賬簿,同那兩個白臉姐弟,一個一見我就問我「詩作得怎麼樣」的理想岳父,四個眼睛漆黑身長苗條髮瓣極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個可憐的母親同姐妹走了。為這件事情我母親哭了半年。這老年人不是不原諒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這筆錢而流涕;卻只為的是我這種鄉下人的氣質,到任何處總免不了喫虧,而想來十分傷心。
當那在本地翹大拇指的親戚隱隱約約明白了這件事情時,當一些鄉紳知道了這件事情時,每個人都勸告我不要這麼傻。有些本來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詩的紳士,就向我那有勢力的親戚示意,願意得到這樣一個女婿。那親戚於是把我叫去,當著我的母親,把四個女孩子提出來問我看誰好就定誰。四個女孩子中就有我一個表妹。老實說來,我當時也還明白四個女孩子生得皆很體面,比另外那一個強得多,全是在平時不敢希望得到的好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與魔鬼的意思兩者必居其一,我以為我愛了另外那個白臉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臉男孩子的謊話,以為那白臉女孩子也正愛我。一分離奇的命運行將把我從這種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後各樣變故裡,因此我當時同我那親戚說:「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闆的女婿。我有計畫,得自己照我的計畫作去。」什麼計畫?真只有天知道。
大約正因為舅父同另外那個親https://www.hetubook.com.com戚每天作詩的原因,我雖不會做詩,卻學會了看詩。我成天看他們作詩,替他們抄詩,工作得很有興致。因為盼望所抄的詩被人嘉獎,我開始來學寫小楷字。因為空暇的時間仍然很多,恰恰那親戚家中有兩大箱商務印行的說部叢書,這些書便輪流作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記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緣》、《滑稽外史》、《賊史》這三部書,反覆約佔去了我兩個月的時間。我歡喜這種書,因為他告給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他不如別的書說道理,他只記下一些現象。即或他說的還是一種很陳腐的道理,但他卻有本領把道理包含在現象中。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我看一切,卻並不把那個社會價值攙加進去,估定我的愛憎。我不願向價錢上的多少來為百物作一個好壞批評,卻願意考查他在我官覺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遠不厭倦的是「看」一切。宇宙萬彙在動作中,在靜止中,我皆能抓定它的最美麗與最調和的風度,但我的愛好卻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類生活相聯結時的美惡,另外一句話說來,就是我不大能領會倫理的美。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感情,卻絕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於社會人與人的關係產生的各種無固定性的流動的美,德性的愉快,責任的愉快,在當時從別人看來,我也是毫無瑕疵的。我玩得厲害,職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極好。
假若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允許我那麼把歲月送走,我想像這時節我應當在那地方做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略有財產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照情形看來,我的生活是應當在那麼一個公式裡發展的。這點打算不是現在的想像,當時那親戚就說到了。因為照他的意思看來,我最好便是作他的女婿,所以別的請他向我我的婚事意見時,他總說得慢一點。
好,這一下可好!熟人全殺盡了,兵隊全打散了,這留守處還有什麼用處?自從得到了詳細報告後,五天之中我們便領了遣散費,各m.hetubook.com.com人帶了護照各自回家。
到這時節一切全變了,他再不來為我把每天送他姐姐的情詩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說也到了結束時節了。
那時節我的母親同姐妹,已把家中房屋售去,剩下幾千塊錢,既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為我事情作得很好,沅州的親戚又多,便坐了轎子來到沅州,我們一同住下。本地人只知道我家中是舊家,且以為我們還能夠把錢拿來存放錢鋪裡,我又那麼懂事明理有作有為,那在當地有勢力的親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親的妹妹,因此無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親也以為一家的轉機快到了。
回到家中約在八月左右。一到十二月,我又離開家中過沅州。家中實在蹲不住,軍隊中不成,還得另想生路,沅州地方應當有機會。那時正值大雪,既出了幾次門,有了出門的經驗,把生棕衣毛鬆鬆的包裹到兩隻腳,背了個小小包袱,跟著我一個親戚的轎後走去,腳倒全不怕凍。雪實在大了點,山路又窄,有時跌到了雪坑裡去,便大聲喊呼,必得那腳夫把扁擔來援引方能出險。可是天保佑,跌了許多次數我卻不曾受傷。走了四天到地以後我暫住在一個舅父家中,不久舅父作了警察所長,我就作了那小小警察所的辦事員。辦事處在舊縣衙門,我的職務只是每天抄寫違警處罰的條子。隔壁是個典獄署,每夜皆可聽到監獄裡犯人受獄中老犯拷掠的呼喊。警察署也常常捉來些偷雞摸狗的小竊,一時不即發落,便寄存到牢獄裡去,因此每天黃昏將近牢獄裡應當收封點名時,照例我也得同一個巡官,拏一本點名冊,跟著進牢獄裡去,點我們這邊寄押人犯的名。點完名後,看著他們那方面的人把重要犯人一一加上手鐐,必需套枷的還戴好方枷,必須固定的還把他們繫在橫樑鐵圜上,幾個人方走出牢獄。
就在這一類隱隱約約的刺|激下,我有時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紙裱糊的桌面上,發憤去寫細字,一寫便是半天。
我感覺到我是寂寞的。記得大白天太陽很好時,我就常常爬到牆頭上去看駐紮在考棚的衛隊玩。有時又跑到井邊去,看人家輪流接和_圖_書水,看人家洗衣,看他們作豆芽菜的澆水進桶裡去。我坐在那井欄一看就是半天。有時來了一個挑水的老婦人,就幫著這婦人做做事,把桶遞過去,把瓢遞過去。我有時又到那靠近學校的城牆上去,看那些教會學生玩球,或互相用小小綠色柚子拋擲,或在那坪裡追趕扭打。我就坐在城牆上看熱鬧,間或他們無意中把球踢上城時,學生們懶得上城撿取,總裝成怪和氣的樣子:
不意事業剛好有些頭緒,那作警察所長的舅父,卻害肺病死掉了。
我有點明白,我這鄉下人喫了虧。我為那一筆巨大數目著了駭,每天不拘作任何事都無心情。每天想辦法處置,卻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辦法。
那時節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戰爭,八百土匪把一個小城團團圍住,在城外各處放火,四百左右駐軍同一百左右團丁站在城牆上對抗,到夜來流彈滿天交織,如無數紫色小鳥振翅,各處皆喊殺連天。三點鐘內城外即燒去了七百棟房屋。小城被圍困共計四天,外縣援軍趕到方解了圍。這四天中城外的槍砲聲我一點兒也不關心,那白臉孩子的謊話使我只知道有一件,就是我已經被一個女孩子十分關切,我行將成為他的親戚。我為他姐姐無日無夜作舊,把詩作成他一來時便為我捎去。我以為我這些詩必成為不朽作品,他說過,他姐姐便最歡喜看我的詩。
警察署不久從地方財產保管處接收了本地的屠宰稅,我這辦事員因此每天又多了一分職務。每隻豬抽收六百四十文的稅捐,我便每天填寫稅單。另外派了人去查驗,恐怕那查驗的舞弊不實,我自己也得常常出來到全城每個屠案桌邊看看。這分職務有趣味處倒不是查出多少漏稅的行為,卻是我可以因此見識許多事情。我每天得把全城跑到,還得過一個長約一里在湘西方面說來十分著名的長橋,往對河地方去看看。各個店鋪裡的人俱認識我,同時我也認識他們。成衣鋪,銀匠鋪,南紙店,絲菸店,不拘走到什麼地方,便有人向我打招呼,我隨處也照例談談玩玩。這些商店主人照例就是本地紳士,常常同我舅父喝酒,也知道許多事情皆得警察所幫忙,因此款待我很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