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
那指揮官雖自行伍出身,一派文雅的風座,卻使人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筆下既異常敏捷,做事又富有經驗,好些日子聽別人說到他時就使我十分傾心。因此我那時就只想若能夠在他那兒當一名差弁,也許比作別的事更有意思。可是我儘這樣在心中打算了很久,卻終不能得到一個方便機會。
我有時還跟隨一隊埋人的行列,走到葬地去看他們下葬時所用的一些手續與我那地方的習俗如何不同。
那街上賣糕的必敲竹梆,賣糖的必打小銅鑼,這些人在引起別人注意方法上,皆知道在過街時口中唱出一種放蕩的調子,同女人身體某一些部分相關。街上又常常有婦女坐在門前矮櫈上大哭亂罵,或者用一把菜刀,在一塊木板上一面砍一面罵那把雞偷去宰喫了的人。那街上且常常可以看到穿了青羽緞馬褂,新漿洗過藍布長衫的船老闆,帶來了很多禮物來送熟人。街頭中又常常有唱木頭人戲的,當街靠城架了場面,在一種奇妙處置下當當當當蓬蓬當的響起鑼鼓來,許多人便張大了嘴看那個傀儡戲,到收錢時卻一哄而散。
那街上有個茶館,一面臨街,一面臨河,旁邊甬道下去就是河碼頭,從各小船上岸的人多從這甬道上下,因此來去的人也極多。船上到夜來各處全是燈,河中心有許多小船各處搖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弄船人拖出長長的聲音賣燒酒同豬蹄子粉條。我想像那個粉條一定不壞,很願意有一個機會到那小船上去喫點什麼、喝點什麼,但當然辦不到。
我間或又爬上城去,在那石頭城上兜一個圈子,一面散步,一面且高居臨下的欣賞那些傍了城牆腳邊住家的院子裡一切情形。在近北門一方面,地鄰小河,每天照例有不少染坊工人,擔了青布白布出城過空場上去曬晾,又有軍隊中人放馬,又可看到埋人,又可看到鴨子同白鵝。一個人既然無事可作,因此到城頭看過了城外的一切,還覺得有點不足時出城到那些大場裡去找染坊工人與馬夫談話,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雖然已經好像一個讀書人了,可是事實上一切精神卻更近於一個兵士,到他們身邊時,我們談到的問題,實在就比我到一個學生身邊時可談的更多。就現在說來,我同任何一個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話可談,他們那點感想,那點觀念,也大多數同我一樣,皆從實生活取證來的。可是若同一個大學教授談話,他除了說從書本上學來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說從報紙上學來得他那一分感想,對於一個人的成分,總似乎缺少一點什麼似的。可說的也就很少很少了。
我又間或跑和-圖-書向輪船碼頭去看那些從長沙從漢口來的小輪船,在躉船一角怯怯的站住。那些學生模樣的青年和體面女人上下船,看那些人的樣子,也看那些人的行李。間或發現了個人的皮箱上貼了許多上海北京各地旅館的標誌,我總悄悄的走過去好好的研究他一番,估計這個人究竟從那兒來。內河小輪船剛一抵岸,在我這鄉巴老的眼下實在是一個奇觀。
到常德後一時什麼事也不能作,只住在每天連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錢的小客棧裡打發日子,因此最多的去處還依然同上年在辰州軍隊裡一樣,一條河街佔去了我大部分生活。辰州河街不過幾家作船上人買賣的小茶館,同幾家人與船上人作交易的雜貨舖,常德的河街可不同多了。這是一條長約兩里的河街,有客棧,有花紗行,有油行,有賣船上鐵錨鐵鍊的大鋪子,有稅局,有各種會館與行莊。這河街既那麼長又那麼複雜,長年且因為被城中人擔水把地面弄得透溼的,我每天來回走個一回兩回,又在任何一處隨意蹲下欣賞當時那些眼前發生的新事,以及照例存在的一切,日子很快的也就夜下來了。
我當然書也不讀,字也不寫,詩也無心再作了。
我本預備到北京的,但去不成。我本想走得越遠越好,正以為我必得走到一個使人忘卻了我的存在種種過失,和_圖_書也使自己忘卻了自己種種癡處蠢處的地方,方能夠再活下去。可是一到常德後,便有個人把我留下了。
我到這街上來來去去,看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樂又如何憂愁,我也就彷彿同樣得到了一點生活意義。
另外那件使我離開原來環境逃亡的事,我當然沒有忘記,我寫了些充滿懺悔與自責的書信回去,請求母親的原恕,母親知道我並不自殺,於是來信說:「已經做過了的錯事,沒有不可原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的做事,我們就放心了。」接到這些信時,我便悄悄到城牆上去哭。因為我想像得出,這些信由母親口說姊姊寫到紙上時,兩人的眼淚一定是掛在臉上的。
那河街既那麼長,我最中意的是名為麻陽街的一段。那裡一面是城牆,一面是臨河而起的一排陋隘偏窄的小屋。有煙館同麵館,有賣繩纜的鋪子,有雜貨字號,有屠戶,有鑄鐵錨與琢硬木活車以及販賣小船上應用器具的小鋪子。又有小小理髮館,走路的人從街上過身時,總常常可見到一些大而圓的腦袋,帶了三分呆氣在那裡讓剃頭師傅用刀刮頭,或偏了頭擱在一條大腿上,在那裡向陽取耳。有幾家專門供船上划船人開心的妓院,常常可以見到三五個大腳女人,身穿藍色印花洋布衣服,紅花洋布褲子,粉臉油頭,鼻梁根扯得通紅,坐https://m.hetubook.com.com在門前長橋上剝朝陽花子,見有人過路時就迷笑迷笑,且輕輕的用麻陽人腔調唱歌。這一條街上齷濁不過,一年總是溼漉漉的不好走路,且一年四季總不免有種古怪氣味。河中還泊滿了住家的小船,以及從辰河上游洪江一帶裝運桐油牛皮的大船。上游某一幫船隻攏岸時,這河街上各處都是水手,只看到這些水手手裡提了乾魚,或扛了大南瓜,到處走動,各人皆忙匆匆的把從上游本鄉帶來的禮物送給親戚朋友。這街上又有些從河街小屋子裡與河船上長大的小孩子,大白天三三五五捧了紅冠公雞,身前身後跟了一隻肥狗,街頭街尾各處找尋別的公雞打架。一見了什麼人家的公雞時,就把懷裡的雞遠遠拋去,各佔據著那堆積在城牆腳下的木料下觀戰。自己公雞戰敗時,就走攏去踢別的公雞一腳出氣。或者因點別的什麼事,同夥兩人互罵了一句娘,看看誰也不能輸那一口氣,就在街上很勇敢的揪打起來,纏成一團揉到爛泥裡去。
那時我之所以留在常德不動,就因為上游九十里的桃源縣,有一個清鄉指揮部,屬於我本地軍隊,這軍隊也就是當年的靖國聯軍的第一軍一部分。那指揮官節制了三個支隊,本人雖是個貴州人,所有高級官佐卻大半是我的同鄉。朋友介紹我到那邊去,以為做事當然很容易。那時節和*圖*書何鍵正作騎兵團長,歸省政府直轄,賀龍作支隊司令,歸清鄉指揮統轄,部隊全駐防桃源縣。我得到了介紹信之後,就拏了去會賀龍,又去晉謁熟人,向清鄉指揮部謀差事。可是兩處雖有熟人卻毫無結果。書記差遣這一類事情既不能作,我願意當兵,大家又總以為我不能當兵。不過事情雖無結果,熟人在桃源的既很多,我卻可以常常坐小輪船過桃源來玩了。那時有個表弟正從上面委派下來作譯電,我一到桃源時,就住在他那裡。兩人一出外還仍然是到河邊來看來往船隻。我離開那個清鄉軍隊已兩年,再看看這個清鄉軍隊一切可完全變了,槍械、紀律,完全不同過去那麼馬虎,每個兵士都彷彿十分自重,每個軍官皆服裝整齊凸著胸脯在街上走路,平時無事兵士全不能外出,職員們辦公休息各有定時;軍隊印象使我十分感動。
我那時也同時聽到了一個消息,就是那白臉孩子的姊姊,下行讀書,在船上卻被土匪搶入山中做押寨夫人去了。得到這消息後,我便在那小客店的牆壁上寫下兩句別人的詩,抒寫自己的感慨:「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義士雖無古押衙,其實過不久這女孩就從土匪中花了一筆很可觀的數目贖了出來,隨即同一個黔軍團長結了婚。但團長不久又被槍斃,這女人便進到沅州本地的天主堂作洋尼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