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邁克里斯的到來
「啊!」他熱烈地對她說:「你這樣說,比你說『你愛我』更高興!這裡面的意味無窮呢……那麼,下午再見。」他謙遜地吻了她的手,然後走了。
可是,康妮卻意識到一種日益增長的不安。在她的與一切隔絕中,不安的感覺瘋狂地佔有她。當她要安靜時,這種不安便猛拉她的四肢,她要舒適地休息時,不安便拉直她背脊骨。它在她的身體內、子宮裡,和什麼地方,直到使她覺得非跳進水裡去游泳來擺脫它不可。這是一種瘋狂的不安,它使她的心無緣無故的犯跳起來。她漸漸消瘦了。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難過。「你不再坐一會兒麼?」她問。
「我應該恨你說這種話。」她不滿地說。
「你除了寫劇本,還有弄錢的方法嗎?」克利福德問道。
「你驚奇這點麼?難道你以為他時時刻刻都幹的是好事麼?」
當他起身時,他吻著她的雙手,吻著她穿著羔羊皮拖鞋的雙腳,默默地走到房間的盡頭,背向她站著。兩個人都沈默了一會兒,然後,他轉身朝她走回來,她依舊坐在火爐旁邊的老位置上。
「不對!老天爺呀,沒有的事,你只是對我太好了。這有什麼不對?」
「我們不必讓克利福德知道,這樣對大家都好。」她懇求著說。
他等待她很久……不過她來了。
他轉過他那遲鈍的眼睛望著康妮,迷失在天邊無際的幻想中。
她感覺到他對她一種急迫的感染力,她幾乎難以自持。
「我可不知道。」
邁克里斯立刻知道她對他有了印象。他那淡黃色眼睛,完全超脫地望著她。他正在估量她,估量著她對他的印象達到什麼程度。
「為什麼你還是如此孤寂呢?」他又用他那微凸、探詢的淡黃色眼睛望著她。
「有些人就是那樣。」他答道,然後,他用隨便諷刺的口氣說,「喂,你自己呢?你自己是不是個孤寂的人呢?」康妮有點吃驚,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只稍微有點,不像你是完全孤寂的。」
她沈思了一會兒說:「也許吧!」然後她仰望著他說:「我不想讓克利福德知道……甚至不願讓他疑心,那會使他非常痛苦的。不過,我不認為有什麼不對,你說呢?」
「你認為你是個有名望的劇作家嗎?」康妮問道。
「你關心我,真是太好了。」他和*圖*書簡潔地說。
「找個美國女人罷。」克利福德說。
但是偶然的愛情,作為一種安慰,調劑痛苦,也是件好事,而且他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相反的,他對自發的恩情,是熱切地感激涕零。
她神魂顛倒地呆望著他,他走過來,跪在她身旁,雙手緊緊地握著她的兩腳,把臉伏在她的膝上,一動也不動。她是完全迷糊茫然了,在驚愕中俯望著他柔軟的頸背,感覺到他的臉緊貼著她的大腿。在驚惶失措中,她不由得把手輕輕憐憫地放在他的頸背上,他全身顫慄起來。
她說,「不,我不恨你,我認為你使人愉快。」
「啊,美國女人!」他假笑一聲,「不,我會叫我的僕人替我找個土耳其女人,或者什麼……什麼中東的女人。」
邁克里斯顯然不是一個英國人,不管倫敦最高級街區的裁縫、帽商、理髮師、鞋匠怎樣打扮他,不是,不是,他明顯地不是英國人,他善白的面孔,他的舉止,和他的不滿。這些是任何一位真正的英國紳士都不會讓怨恨和不滿的感情在舉止上流露出來的。可憐的邁克里斯,他受的打擊太多了,他現在就像一條夾著尾巴的喪家犬。也可以說這是他自作自受,他渴望躋身於不屬於他的英國上流社會裡去。同時他們是多麼樂意給他以種種打擊!而他是多麼的憎恨他們!
但是樹林並不是真正的安身避難所,因為她與樹林並沒有真正的接觸,只不過是她可以擺脫其他一切的地方。
康妮沒做聲。她是這樣麼?也許,邁克里斯對她有相當的魅力。
「我會去找你。」她說。
這次他只呆了三天,他對克利福德的態度,和第一天晚上一樣,對康妮也是一樣。他的外表毫無破綻。
「現在,我猜你要恨我了。」他溫和無奈地說。
「你是問我獨自生活麼?我有個僕人。我快要結婚了。」
正是這種不安,使她丟下克利福德狂奔穿過林園,俯臥在草叢中。去擺脫這個家……她要擺脫這個家和所有的人。森林是她的安身地、避難所。
「為什麼我不該關心你呢?」她感嘆道。
然而這雜種卻帶著僕人,乘著漂亮的汽車,到處旅行。
「完全對!」他說著把頭轉過去,望著旁邊的地下靜默著。康妮簡直沒法不看他。
「我能去找https://m.hetubook.com.com你嗎?」
康妮是愛上他了,但是她不露聲色的坐在那裡刺繡,讓男人們去談話。至於邁克里斯,他完全和昨天晚上一樣,憂鬱、殷勤地和年輕的主人夫婦像相隔萬里似的,簡潔地應酬得當,從不超越禮儀。康妮覺得他一定忘記早上的事了。但是他沒有忘記。他知道他所處的境況,他仍然處在被摒棄的人所處的地方。
克利福德卻毫不猶豫地把這位走霉運的三十歲年輕人邀請到勒格拜來。邁克里斯大概還擁有幾百萬的觀眾,在他被人唾棄時請到勒格拜來,他無疑地要心存感激,就會不露痕跡的吹捧一番,使克利福德在美國出名。克利福德在文學界是後起之秀,而且是個很愛慕虛名的人。他把各式各樣的人請到勒格拜來,通過他們宣傳自己,這是因為他急於成名,凡是能用的手段都採用了。
當他的快|感已經完了時,她馬上覺得要緊緊地摟著他,以保持他在她那裡面。此時他是慷慨而奇妙地有力,他堅固地呆在她裡面,容任她動作著……瘋狂地熱烈地動作著,直到她自己的快|感降臨。當他覺得她瘋狂的極度情慾快|感的滿足,是從他堅硬直立的防守中得來的時候,他有一份自豪和滿足的奇妙感覺。
當他們在大廳裡點燃蠟燭的時候,他找到機會和她說話。
「他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粗魯傢伙……他正等候時機反擊我們。」
「對誰慷慨。」
然而,她這些興高采烈,刺|激興奮的日子過去了,完全過去了。她變得抑鬱易怒時,克利福德是多麼渴望歡樂的日子再次重來啊!他要是知道內情,他也許還希望她和邁克里斯重新在一起呢。
「為什麼?」康妮問道。
這是十一月的一個美麗日子……在勒格拜這真是美麗的了,喝過咖啡後,邁克里斯內心有些煩燥起來,不知如何是好。他望一望那淒涼的園林。天哪,什麼鬼地方喲!
他突然一下子轉身對她說:「其實,名望算什麼,名望什麼都沒有。我的劇本裡也沒有什麼使它出名的東西,沒有,它們只不過是和天氣一樣……不得不這樣的……」
「啊,多麼好啊!」她顫慄地低語,她變得完全安靜下來,她緊貼著他,而他獨自躺在那兒而且有幾分驕傲。
他說,「金錢,金錢是一種和*圖*書本能,弄錢是男人的天賦本能,不論你做什麼,都是為了錢,不論你玩什麼把戲,也是為了錢。這是你的天性中一種永恆的事,我認為,一旦你開始賺錢,你就繼續賺下去,直到某種程度。」
她的父親又關心她說:「康妮,你為什麼不找個情人呢?那對你大有好處。」
他用他以往那種憂鬱悲哀的口氣和康妮通信,有時寫得很精彩,總是提到一種奇怪的無性|愛的愛情。
「啊,那麼……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嗎?」他突然問道,他的雙眼極富催眠力地凝視著她,懇求著她,直感動到她子宮深處。
「女人們都是這樣的,」他說,「大家認為是這樣的。」
對這個古怪、憂鬱有非凡成就的怪人使康妮覺得驚奇。人們說,僅在美國他就有五萬美元。有時他是漂亮的,當他朝下,或者向旁邊注視時,光線照在他身上,他像個象牙雕成的黑人雕像,有一種沈靜永恆的美。眼睛微突,濃厚而古怪彎曲的眉毛,緊縮不動的嘴。那種瞬息間流露出來的堅定不移,這種超越時間的鎮靜是釋迦佛刻意追求的,而黑人有時卻自然流露出來,是古老的種族所默認的東西。康妮突然同情起他來,有點憐憫,也有點厭惡,差不多相當於愛情了。這個不受歡迎的粗俗人!人們稱他為魯莽的人!但是克利福德比他粗俗的多,而且愚蠢的多呢。
他幾乎是凶惡地說:「我不會讓他知道什麼的!」接著他又說:「我可以吻吻你的手再走嗎?我可以確信你不恨我麼,你不恨我吧?」他不顧一切說。
「但是你必須開始才行。」克利福德說。
「啊,太好了!」
她的房間,是這棟房子裡唯一華麗摩登的房間,在勒格拜只有這裡能夠把她的個性表現出來。克利福德是從未見過這裡,她也很少請人上這兒來。
他有些地方討康妮喜歡。他不擺架子,他對自己不抱幻想。克利福德要了解的事情,他談得清楚、簡潔、實際。他也不鋪張或者放任自己。他知道克利福德邀請他到勒格拜來是為了要利用他,所以他像個老奸巨滑的商人一樣,不動感情的讓人盤問各種問題,他也盡可能冷靜的回答。
他嘶嘶的苦笑一聲。
「這兒真舒服,」他古怪的微笑說,露著牙齒,「住在頂樓上,你真是聰明啊!」
「我想他有某種的和圖書慷慨寬大行為。」
他是那種顫抖激動的情人,快|感很快就來到,於是便完事了。
康妮其實並不了解他,但是她以為自己愛他。
「我是完全孤寂的人麼?」他古怪的咧著嘴笑著問道,好像他牙痛一樣,他眼裡流露出完全不變的憂鬱,或者淡泊的,或者幻滅的,或者害怕的神氣。
「是嗎?」她說。
「這個青年人真讓人難以容忍。」克利福德在午餐的時候說。
他抬起頭來直看著她,他一切都明白了,而且把一切都銘記在心裡。同時,從他心靈深處向她呼喚,像深夜哭叫的小孩,震撼到她心靈。
他喚起了康妮狂熱的憐愛和思慕之情,以及狂熱渴望肉體的欲望。但是他沒有滿足她的肉|欲,他總是來得太快,完事太決了。然後他萎縮在她的胸膛上,他的本能稍有恢復,而她這時,卻昏迷地、失望地、迷惑地躺在那兒。
「正是這樣,你得鑽進裡面去,打閉一條路來。」
這樣他們繼續了相當一段時閒,通通信,偶爾在倫敦相會。她仍舊想要在他的小小的情慾高潮完畢以後,由她自己動作得到肉體上性的興奮。他也依舊想要去滿足她。這就足以維持他們的關係。足以使她興高釆烈,非常快活!
他轉過身去,她看到他差不多要哭了。
「你還是獨身?」康妮問道。
邁克里斯坐著一輛漂亮的轎車,帶著一名司機和一名男僕,及時地來到了,他一身絕對是倫敦邦德街的打扮,時髦極了!一看見他,克利福德心裡就覺得不舒服,他不是……不全是……一點也不是表裡如一的。但是克利福德對他很有禮貌,是因為他發了財,而他自己也想成名,也想發財。
「我想人們對他太不好了。」康妮說。
而她呢,除了知道自己委身給他以外,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最後,他不顫慄了,十分安靜的躺著。她愛憐地撫摩他依偎在她胸前的頭。
康妮的起居室在三樓,是房屋中部最高樓層。克利福德的居室,不用說是在樓下。被請到查泰萊夫人自己的起居室去,他覺得很得意。他盲目地跟著僕人……他從來不注意周圍的事物。可是在她的小房間裡,他模糊地看了一眼四周那些美麗的,德國複製的法國印象派大師勒努瓦和塞札納的巨作。
康妮笑著說,「難道結婚是這樣費力麼?」
他在午後茶點的www•hetubook.com•com時候回來的,拿著一大把紫羅蘭和百合花,依舊是那種喪家狗的神氣。康妮有時納悶,他這種神氣,是不是拿來緩和敵意的一種假面具。
他叫僕人去問查泰萊夫人,他打算驅車去雪菲爾德,要帶點兒什麼不。僕人回來說,查泰萊夫人請他到她的起居室去。
他是個奇怪而溫柔的情人,對女人很文雅,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同時又清醒地意識到外面的一切動靜。
「為什麼要恨你呢?」她立刻望著他說。
「什麼?」她說,當她望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你是孤寂的人,不是嗎?」
他望著她,「是的,查泰萊夫人,不知怎麼的,那是有點費事,請原諒,我覺得我不能娶一個英國女子,甚至一個愛爾蘭女子……」
接著,他抬起頭,用他那閃亮的,充滿極度懇求的眼睛望著她,她完全不能抗拒,從她胸懷中湧出一股對他回應的無限竭望,她可以給他一切,一切。
「你當然不知道,我恐頃你錯把無恥當作慷慨了。」
她朦朧地知道自己在某方面是粉碎了,她朦朧地知道自己和一切都沒有聯繫了,她已經脫離了真實、活生生的世界。她只有克利福德和他的書,而這些書是沒有生命的……裡面空洞無物。她朦朧覺得自己好像一頭撞在石頭上。
「啊,大概沒有!我也許是個好作家,或者是個壞作家,我總歸是個劇作家。」
那個冬天,邁克里斯來這兒住幾天。他是個年輕的愛爾蘭人,他寫的劇本在美國上演,賺過一大筆錢。有一段時間,他很受倫敦上流社會的熱烈抬舉。因為他所寫的都是時髦社會的劇本,後來這些時髦的人們漸漸發覺他實在是在嘲弄他們。從此,倫敦的時髦社會把他辱罵得一塌糊塗,把他像扔髒東西似的丟進垃圾桶裡。
他看一眼房門說:「克利福德爵士!他,他會不會……?」
她和邁克里斯對坐在火爐邊談話。她問及關於他自己、他的父母、兄弟的事……別人的事情,康妮總覺得神秘而有趣。
「你對我真是大好了。」他悲慘地大聲說。
她在勒格拜非常快活,她用她所有的快活和滿足去激勵克利福德,所以這段時間他寫出了最好的作品。同時他差不多是奇異地,盲目地覺得快活。要是他知道是邁克里斯使她得到性的滿足的結果,他是決不會高興的。但是,他當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