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礦坑
不久以後,教區牧師來對克利福德溫和地說,「我們可不可以希望勒格拜有個繼承人呢?啊,那真是上帝顯靈了!」
一個英格蘭抹煞另一個英格蘭。紳士溫特和勒格拜大廈的英格蘭是完了,死了。不過,這種抹煞還沒有做到消滅乾淨。以後將怎麼樣呢?康妮真不敢想像。
她輕輕地打開克利福德的房間,克利福德坐在床上,他的床桌和打字機推在一邊,守獵人殷勤地站在床頭。佛羅西跑了進來,梅洛斯的頭和眼睛輕輕的一擺,叫牠到門外去,牠就溜了出去。
「啊,不用,只帶司機菲爾德就行了,那邊總會有僕人的。」
「好吧,」克利福德慢慢地,帶著幾分受鬱地說:「如果你去了一定還要回來的話,我想三個星期我還是可以忍受的。」
「唉,夫人,那就是使你痛苦的原因。唉,我覺得要是世上沒有礦坑,也沒有經營煤礦的人的話,他是決不會離開我的。他們全是想拆散一對相愛的男女。」
英格蘭喲,我的英格蘭!哪一個才是我的英格蘭?英格蘭權貴們的堂皇宮殿的相片真是美極了。但是媒灰落下來把褐黃色的粉飾弄黑了,好久以來就再也沒有那黃金的色彩了。而且一個個地像宮堡一樣被人遺棄了,現在開始被拆毀了。
在這雜物室離奇古怪的東西中,有一口維多利亞時代的黑漆箱子,波爾頓太太喜歡極了。「看看,多可愛啊!」
「要是我去你不介意吧?」她說,「你知道那是答應了的事情。」
她憂鬱地走開了。明年,明年他又能怎樣?她自己實在不想到威尼斯去。現在不想去,現在她有了那個男子了。但是,她還是要去,一是因為早就約好了的,二是因為她要是有了孩子,克利福德會以為她在威尼斯有了情人。
「啊!夫人,起初我還沒認識到呢,我只是哭著說,我的人喲,為什麼你要丟下我!我總覺得他會回來的。」
「我打擾了你們嗎?克利福德,真對不起。」
「真的嗎!溫特家會請你喝茶的。」
她說這話是真誠的。她很樂意在這些方面使他高興高興。
「七月和八月?」克利福德說。
「早安,克利福德!」康妮說,「我不知道你們有事呢。」然後她看著守獵人,對他道了早安。他咕噥著回答,游移不定的望著她。僅僅是他的出現,就使她感到一股熱情的浪潮激盪著她。
那天晚土,他對她說:「你到威尼斯去,別總是希望會有什麼輝煌的愛情故事吧。」
波爾頓太太屏息了一會兒,她知道這是騙人話,她就不相信。不過,如今的醫生們會做這種事的,他們會做人工授精之類的事。
一hetubook.com.com天下午,溫特老先生也來了,他們討論著煤礦問題。最後,溫特先生說,「順便問一句,外面風傳,我們可以希望勒格拜有個繼承人,是不是?」
「是的,親愛的孩子。住在菲靈塢的馬沙爾問過我,這就是我聽到的消息。當然,要是這純粹是謠言,我決不會向外多嘴的。」
「可不是嗎?」康妮說。
康妮在一間雜物房裡挑揀東西。勒格拜有好幾間這樣的雜物貯藏室。杰弗里爵士的父親喜歡圖畫,而杰弗里爵士的母親喜歡收藏十六世紀的意大利家俱。杰弗里爵士自己喜歡收藏橡木雕刻的箱子。這樣一代一代的傳下來。克利福德收藏些近代畫,一些不大值錢的近代繪畫。
「夫人,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能持久呢?孩子們長大了要離開你,但是男人就連這點對他接觸的記憶他們都想抹掉。但是,誰知道呢,我們也許注定要分開的。但是,感情是有些不同,也許最好是不要愛上誰。不過,當我看到那些從來沒有真正被男人愛過的婦人,我總覺得她們是可憐蟲,不管她們打扮得多漂亮,到處尋歡作樂。不,我堅持我自己的看法,我對這些人是不怎麼尊敬的。」
波爾頓太太心裡想老天爺呀,「你是不是準備把梅洛斯的孩子給我們呀,天呀,這簡直是一個特弗夏爾的孩子,睡在勒格拜莊園的搖籃裡!不過那也無愧於這個搖籃的!」
「照他現在的情況來說,他只是肌肉癱瘓罷了,不會影響他的。」康妮隨口扯著謊。
「你拿去吧,否則要擱到地球的末日呢。拿去吧!」
「有這種風聲麼?」克利福德問道。
「我不願到國外去旅行。」克利福德迅速地說。
「你要去多久。」
「對了,夫人,這世上狠心的人大多了。每天早晨他上工去,我總覺得不好。但是他除了到礦裡做工,還能怎樣呢?」
「啊,夫人,我不知道怎樣感謝你才好。」
她又走出來,到樓上藍色的房裡去,她坐在窗前,望著他向大路走去,以他那奇異的沉靜動作,漸漸消失。他有一種天生的平靜高貴,冷淡的驕傲,和有些脆弱的神氣。一個佣人!一個克利福德的佣人!
「我親愛的朋友,你知不知道我聽了多高興?知道你是為得子的希望工作著,也許有一天你能重振家聲呢!」
她流下幾滴傷心的淚水,而康妮哭得更厲害。「你一定難過極了!」康妮說。
康妮很高興回家去。她甚至樂意與克利福德聊天。因為她害怕這煤與鐵的米德蘭。
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答道。「我希望都不是,我希望是個預言。和_圖_書」
礦工們的村舍是黝黑的,狹小的像百多年前礦工的住宅一樣。這些村舍都是沿著大路修過的,大路就成了一條街了。再過去,便是一排,較新稍大的房屋,散布在山谷裡,這是較現代的住宅,再遠一些,就是煙霧迷漫的礦區。
「是的,夫人!那不過是我哭喊時的糊塗話。我總期望著他回來,特別是夜裡,我彷彿覺得他沒有死,一定會回來,回來緊挨著我躺著,使我感覺到他是和我一起。而我所有的希望,就是感覺著他溫暖地和我在一起。經過多少次的失望,經過了多少年,我才明白他不會回來了。」
「對啦,夫人!和他肉體的接觸!直到今日我都忘不了,永久也忘不了。如果天上真有天堂的話,他將在那兒緊挨著我躺著,讓我入睡。」
但是波爾頓太太堅信,如果孩子出世了,一定是克利福德爵士的孩子,就是這樣!
克利福德還是搖搖頭。
特弗夏爾!那就是特弗夏爾!快樂的英格蘭!莎士比亞的英格蘭!不,那是今日的英格蘭。她的心不禁酸楚起來,她想,啊,天呀,人類把自己弄成怎麼樣了?領導者們把他們的同胞弄成怎麼樣了?把他們的人性都磨滅了,現在再也沒有友愛了!她覺得這些工人群眾是灰色的,令人失望。而上層階級她早已深知是沒有希望的了,再也沒有什麼希望了。可是,她還想要孩子,一個勒格拜的繼承人!她不禁害怕得發抖。
「難道這接觸關係能持續這麼久麼?」康妮突然問道。「使你這麼久還能感覺到他麼?」
「當然啦,請問夫人,克利福德爵士好嗎?我相信她很崇拜你哩!」
康妮害怕地瞟一眼她那深田。的漂亮臉孔。又一個特弗夏爾出來的熱情人!和他肉體的接觸!因為愛的束縛,不易解開。
「你的意思是說克利福德爵士能行麼?」波爾頓太太結結巴巴地說。
「不,那是不關緊要的事。」
老頭實在是感動了。
那是艷陽高照的一天,康妮和波爾頓太太在花園裡種花。康妮覺得把小苗的嫩根插|進鬆軟的黑土裡,再蓋上土,是件愉快的事。在這春日的早上,她覺得她的子宮也在顫動,好像陽光照到它,使它快樂起來似的。
「啊,我不會待那麼久的。你真的不能一起去麼?」
這就是歷史:一個英格蘭抹掉另一個英格蘭。煤礦曾使那些大廈致富,現在卻抹掉它們,就像它們抹掉村舍一樣。工業的英格蘭把農業的英格蘭抹掉了,新英格蘭把老英格蘭抹掉。歷史的連續性不是有機的而是機械的。
她找到一個紅木舊搖籃,非常討人喜歡,她察看了一遍愛不釋手。
和*圖*書「佛羅西,」她溫柔地說,「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也許用得著的,我也許要有孩子呢。」康妮說。她說得輕巧,好像她也許會有一頂新帽子似的。
第二天,康妮正在往玻璃花瓶裡插黃色的鬱金香。
康妮還是在弄她的花。「我今天早上收到父親一封信,」她說,「他問我還記不記得,他已經替我答應過亞力山大.庫珀爵士,在七和八月間到他威尼斯的別墅去過夏天的事。」
世界就是這樣錯綜複雜,奇怪和醜惡!平民是這樣多,真的,又這樣可怕!在她回家的路上,她心裡這樣想著,眼看著礦工們成群的從礦坑裡出來,一身灰黑,一隻肩膀高一隻肩膀低的歪著,拖著他們沉重鑲鐵的長靴。臉色陰沉,眼睛轉白,縮著頸項,聳著肩膀。人呀!人呀!可以說他們是人,也可以說他們是鬼。他們的人類應具有的某種東西被摧毀了。他們仍然是人,他們能生孩子。女人可以由他們生孩子。多可怕喲,多可怕的想法喲。康妮是深怕工人的,對她來說他們似乎是稀奇古怪的。他們的一生是絕對沒有美,沒有直覺,總是「在礦坑裡。」
「二十三年了!」波爾頓太太說,一邊小心地把小苗一一分開。「自從他們把他運回家到現在,有二十三年了!」
「只要是他們的肉體相悅。」康妮說。
「在威尼斯會有輝煌戀愛故事?不會的,放心吧!我在威尼斯決不會有一點戀愛故事。」她的聲調裡有一點奇特的輕鄙意味,他皺起眉頭看著她。
「啊,不!從來沒說過他討厭什麼的。我相信,連他自己也不曉得他是痛恨礦坑的,恨之入骨的。他死後臉容是那麼平靜,彷彿是得到解脫似的。他生前是個很漂亮的小伙子!當我看到他那麼平靜純潔的樣子,好像是他想要去死似的,啊,我的心都碎了。但是,那是礦坑的罪過。」
她奇異的藍眼睛望著他。
「和他肉體的接觸不會再有了。」康妮說。
雖然是五月天,到處一片新綠,但是鄉間是憂鬱的。天氣還是涼颼颼的,雨中夾著煙霧,空氣中散發著一種倦怠的感覺。
女管家白蒂斯太太駕車把波爾頓太太和箱子送到村裡她家中去。於是她請了幾位朋友來賞玩她們讚嘆一番之後,開始談著查泰萊夫人要生孩子了。
康妮聽了這「運回家」的可怕結局,心裡不禁嚇了一跳。
康妮覺得有些恐怖,不過她仍然沉靜地擺弄著那些花。「我不知道,」她說,「是開玩笑呢,還是惡意中傷?」
康妮曾攀附那老英格蘭的殘餘。多年來她才明白,她的貴族身分已經給這駭人的新英格蘭抹掉了,而且還要繼續m.hetubook.com•com下去,直到完全消滅為止。那完美的喬治風格的佛力治萊大廈,當康妮的汽車打門前經過時,也正在拆除。溫特先生所愛的希勃萊大廈也快要沒有了。康妮在希勃萊只停留了一會兒就走了。
己經是五月了,天氣還是寒冷多雨。康妮要到阿斯魏去一趟,這是他們的小市鎮。她是一個人,由司機菲爾德開著她的汽車。
「我見過別的大戰中受傷的人用擔架抬著呢。何況我們可以坐汽車去。」
她把花拿到窗前去。
「我想你對她說了我很健康吧?」
「是的,她聽了非常高興。我還說,要是她來特弗夏爾,一定要到這兒來看看你。」
而梅洛斯就是從這一切中出來的!是的,不過他和自己一樣與這一切有天壤之別。甚至在他那裡也沒有友愛了,友愛已經逝去,那兒只有孤寂與失望。而這就是英格蘭,英格蘭的大部分。康妮知道這些,是因為她正是從這樣的英格蘭中心部分驅車經過的。
大家都沉默了一段時間。
這是克利福德給她出的主意,他說過,「當然我還可以生孩子。我並不是真正完全殘廢了,就是臀部和腿的筋肉癱瘓了,生殖力是很容易恢復的。那麼種子是可以傳送的。」
第二天早晨,她到樓下去,看見守獵人的狗——佛羅西,正坐在克利福德的房間外的走廊裡輕聲叫著。
溫特從房間的那邊踱了過來,緊握著克利福德的手說。
「那並不是他要丟下你呢。」康妮說。
「他說過他討厭礦坑麼?」
「你認為他是怎麼遇難的?」她問道,「他生前和你快樂麼?」
「這樣嘛,」他說,「我想是沒有問題的,是不是?」
「也許三個星期吧!」
「怪事真是層出不窮!」女掌櫃維頓太太說。
「啊,不,夫人!」
「啊,夫人,求菩薩保佑你有孩子吧,對你,對大家都是好事。勒格拜大廈有個孩子,情況就大大不同了!」
「你丈夫過世好多年了吧?」她對波爾頓太太說,又拿起一稞小苗放進泥土裡。
汽車經過特弗夏爾散漫骯髒的村屋,黑色的磚牆,黑石板屋頂的邊綠閃閃發光。地上的泥土雜著煤屑,路面又濕又黑,好像一切全都給灰暗憂鬱浸透了。絲毫沒有自然的美,絲毫沒有生活的樂趣。
「我不清楚,夫人。我認為那是礦坑的罪過。他本來就不應該到礦裡做工的;是他父親在他還小的時候就要他到礦裡做工,直到他過了二十歲,要改行就不大容易了。」
「康妮,」克利福德說,「你知道有傳聞說你就要給勒格拜生個繼承人嗎?」
「可惜用不著這個搖籃。」在旁邊幫助的波爾頓太太嘆息著說。
汽車沿著高原m•hetubook•com•com駛過去,她看到整個城鎮起伏的展現出來。曾經是值得誇耀的堂皇的城鎮呢。在前面,矗立天際時隱時現的房屋,就是查維克大廈,它的窗戶比牆壁還多,這是伊麗莎白時代最出名的宮殿之一。它孤獨地,堂皇地坐落在一個大花園的上頭,雖然是過時了,人們還當作一個展覽的地方保存著。「瞧我們的祖先是多麼威風!」
這是婦人之間的問題。波爾頓太太用手背把臉上的一綹頭髮拂在一邊。
「我很喜歡再到威尼斯去,」她說,「喜歡越過濱海湖到小島的沙灘上去洗海水浴。我想我不會喜歡亞力山大.庫珀爵士和夫人的。只要有希爾達在那兒,如果我們有一只自己的遊艇,那麼,這將是非常有趣的。我實在希望你也能一起去呢。」
這個婦人滿腔怨恨。
「溫特先坐,」克利福德不安地說,但是眼裡發出異彩。「有希望,有這個希望。」
「我!為什麼要來看我!」
而梅洛斯就是這樣的人生的。也許不完全是。四十年的風雨使人性有了差異,有了顯著的差異。鐵和煤深深的腐蝕了人們的肉體和靈魂。
「你要是讓一個男人進入你的生命,那是可怕得很!」她說。
她說:「當然啦,我在彭萊小姐的店裡喝了杯茶。」
彭萊小姐是個黃臉的老處女,長著個大鼻子,和浪漫的性情。她邀請人喝茶的時候,好像是做聖典一樣請究。
這樣的人所生的孩子,啊!天呀!天呀!
己經是五月了,他們打算在六月出發。總是這些安排,人的一生總是作為其中之一安排好了的,人的一生總是作為其中之一安排好了的,一環套一環的運轉著,一次再一次的驅使著人,人實在是無法駕馭啊。
他是不是低人一等呢?他是不是呢?他對她又作何感想呢?
「她問起我沒有?」克利福德說。
「啊!我們願上帝保佑吧!」克利福德有點譏諷又有著某種信心地說。他有些相信那是可能的了,甚至會是他的孩子。
康妮說:「你喜歡麼,那麼你拿去吧。」
「那就不要感謝好了。」康妮笑著說。
「唉,想像一下我在巴黎北火車站或者加來碼頭上的情形吧。」
「是的。」她說。「換個環境,你會覺得快樂吧?」
「我們需要帶兩個人去。」
「啊,是的,不過我不好意思掃彭萊小姐的興。」
克利福德覺得她的信心,他相信她,他以為那是為了他的緣故,他覺得非常放心,馬上笑逐顏開了。
「我一定要回來的。」她心裡確信她是一定要回來的。她正想著另一個男子。
「啊,克利福德,她們都很崇拜你的作品呢。」
「我今年不去,親愛的,今年不去了。明年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