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人
一、百日期約
哈德莉寫了一張小字條,簽上她的名字,當作協議書。字條上說,如果寶琳和海明威能夠分開一百天,到期後仍然相愛,她便同意與海明威離婚。為了要做到這一協議,寶琳坐上紅星公司的郵輪泛倫號,於九月二十四日起航前往紐約。第二天,她從英國打電報給海明威說:再見,親愛的,全心全意愛您。她寫這張電報語時,船尚未駛出英吉利海峽,她認為他們的離別不是悲劇;僅僅三個多月的離別就將換回她與海明威的常相廝守。
起碼他的第一部長篇《太陽又依舊上升》已順利完稿。到十二月中旬,印行後的兩個月,全數銷完,尚差預約七千冊。派金斯預定計畫中第一版只印了六千冊,第二版與第三版各印二千冊。由於不敷銷售,春季假期加工趕印。批評家對這本書有強烈的批評。好的批評認為這本書文字洗鍊有力,對話頗為流暢,動作緊湊,主題彰顯。壞的批評認為這本小說極不道德,廣泛表達了「失落的一代」的象徵意識與心態。整個巴黎掀起了閱讀這本小說的高潮,甚至有人以書中人物做為模擬的對象。小說中影射的人物引起了爭議,一些朋友對海明威開始誤解而憤怒。凱蒂.康妮爾氣得在床上躺了三天。她的氣憤不是單單因為書中某一人物影射了她自己,而是另一人物影射了洛布的不道德行為,使她受不了。當他們有天晚上在丁哥餐館見面時,凱蒂卻不承認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是因他書中的小說人物影射了他們夫婦,而說是因為看了血腥的鬥牛表演很不舒服。正如所料,海明威的父母對這本小說中不道德的描述也引起了不愉快。他的父親海明威醫生寄了一冊文學評論雜誌給海明威,他在那篇文章裡用紅藍鉛筆把那些反對「性」小說,反對暴露描寫的地方畫出來,並說明他自己比較喜歡健康的文學,但對他的兒子仍具有信心,他希望海明威將來的小說題材會有較高的境界。海明威的母親葛瑞絲雖然也認為這本書是不道德的,而她只想知道銷路如何。她也很想狠狠地罵罵她這個「不長進的」兒子,但是不知道用什麼樣的字眼才能表達她對這本書的憎惡。生和_圖_書命對她來說是太可愛了,在地上產生美的事物才是她想看到的。她給她的兒子這樣寫道:「孩子,我愛你。我相信你會創造出有價值的作品。願你能找到天主,按天主的旨意寫出美好的作品。願上帝保佑你!」海明威很生氣地給他的母親回信說,他的母親所需要的是盡一點為人|妻的責任,因為他很同情他的父親,他的母親常跟他的父親吵架。在美國文壇方面,許多批評家給予《太陽又依舊上升》極佳的批評。費茲傑羅很高興地從華盛頓寫信來說許多美國人都接納《太陽又依舊上升》這本書裡所寫的觀念,他說:「這一年半以來我與你之間的友誼對我來說,意義實在太重大了。這也是我前往歐洲旅行最大的收穫。」約翰.比爾.畢夏甫與海明威在聖誕節不久前一起飲酒時,出示一封艾德門.威爾森給他的信給海明威看。威爾森的信上說,《太陽又依舊上升》是海明威這一代青年作家中寫得最好的一本小說。麥柯考萊說,他發現巴黎受海明威的影響很大,從史密斯大學來到紐約的女孩子,都模仿那本小說中布列蒂那個小說人物的衣著言行;中西部來的成千上萬的小伙子都模擬小說中的人物,夢想成為海明威筆下的那種英雄,出口都是海明威式論調;耶魯大學的學生更是海明威的崇拜者,他們追求的理想就是海明威式理想。
寶琳在巴黎與紐約住過之後,發現匹加特既有鄉野情趣,又很安靜。這個地方才兩千多人,生活都不匆忙。她騎著一部男用腳踏車,在鎮後的路上蹓躂,喝牛奶以保持體重,但她想念海明威仍然瘦了許多。她讀了不少書,也做了不少的衣服。有時陪她的母親玩橋牌。她把髮束鬆開,讓頭髮披在兩肩。她也常常跟她的父母去看畫展,有個晚上還去跳了一次方步舞,看了一場雙環馬戲團的表演。
蓋斯是一個熱望幫助寶琳的人。海明威後來慨然向哈德莉承諾,他作了一項新的決定。他要把他所有的版稅稿酬收入,不管是過去出版的書或將來出版的書,統統存入一個信託基金會,做為邦比的教育基金。他說,邦比這孩子的幸運不是他的錢和*圖*書,而是他有一個這樣好的母親。海明威說,哈德莉腦筋那麼單純,心地那麼善良,還有一雙那麼美的手。他說她是這個世界上他所認得的人中最善良、最可靠、最美麗的人兒。
她到了亞斯托利亞,感冒了,在那裡等候感冒復原。派索斯和牟費夫婦這時都在紐約。吉拉德離開巴黎時,給了海明威四百元美金(一萬三千餘法郎),由信託公司直接存入海明威的帳戶。他在七月裡還曾經一度讚譽海明威與哈德莉的婚姻美滿,而今卻又覺得海明威夫婦要離婚倒也是勢在必行的聰明決定,他唯一擔心的是煩惱與自責會影響海明威的寫作。
哈德莉回來後的第二天晚上,她直截了當地回答海明威的話說:「離婚的手續現在可以進行了。百日期約我決定撤消。」當然,她也以感激的心情接受海明威的版稅稿酬的贈與。在離婚手續未辦妥之前,她決定回美國一趟,把邦比帶給他在橡樹園的祖父母看看。海明威在朋友面前對他離婚的事總在言下深責自己。他與畢爾.伯德在穆拉餐館飲酒,告訴伯德他與哈德莉離婚的消息,伯德問他為什麼,他只說:「因為我是個狗養的東西。」他告訴費茲傑羅說,他現在已度過了自殺的階段。如果說他還想自殺,那可能是遭到了某種特別的境遇,但希望不會遇到那樣的情形。他說,以後在任何情形他也不擬打開煤氣毒死自己,或用刀片割斷自己手上的血管。他將永遠扮演狗養的東西這種角色來活下去。雖然他在吉拉德的書房裡寫作,每天只吃一餐,卻身體健康,頭腦清醒,並且寫得還算順利。
她每天都給海明威寫信,並對他說:「我只要兩分錢就可以用普通郵包把我寄給你。」她有一種性精神的論調,認為把她那具有誘惑力的美麗照片寄給海明威,就可以使他獲得性精神的滿足。她每天都為海明威祈禱:「親愛的聖約瑟,祈求祢賜給我一個善心和氣的具有天主信仰的丈夫給我。」她每天在計算著百日期約屆滿的日子到來,她便可以回巴黎去與海明威重聚。
他現在只是希望在她回來之前真的能忘卻一切,不去想它。百日期約已和_圖_書使他自我關閉,這種情形幾乎就像是緩刑一樣糟糕。這一概念使他想寫一本戲劇來發洩一下。一種絕望的念頭仍然在襲擊他,這個念頭像河上的霧氣,每每在黃昏時分悄然昇起。
十月裡,她有一種瘋狂的想法使她非常沮喪,那就是她認為她對哈德莉太不公平,因為哈德莉給了她百日期約以做為她與海明威的感情考驗,她也應該給哈德莉一段時間,讓她有挽救她丈夫感情的機會,於是她寫了封短箋給哈德莉說,她願意延長她返回巴黎去的時間,並且在這段延期的時日裡絕對不與海明威通信,以做為哈德莉給她百日期約的報償交易。
海明威雖然沒有著手實現這麼一本戲劇寫作的計畫,他卻以寫短篇小說來排遣時間。史克瑞布納雜誌刊登他的〈給某人的金絲雀〉這篇短篇小說,付給他一百五十元美金的稿酬。十一月二十二日又寄出另一篇短篇小說〈在異鄉〉給史克瑞布納雜誌。
海明威一直到哈德莉從恰托斯回來之前,沒有給她回信。他曾經常對她說,她很勇敢,很堅強不自私,又很慷慨。他已寫信告訴兩家出版社——史克瑞布納出版社和約納桑出版社,叫他們把《太陽又依舊上升》每年版稅的稿酬都寄給哈德莉。他認為他對她傷害太大了,他目前唯一能補償她的也只有這麼一點。他說,況且在他早期的寫作也都是她全力支持而完稿的。如果沒有她的自我犧牲和愛的鼓勵,以及經濟上的支持,他是無法寫出什麼東西來的。在經濟困難的時候,至於他自己這方面去動腦筋借錢的對象是幾個「富人」——費茲傑羅、麥克利雪或寶琳的叔叔蓋斯。
在這段百日期約等候的日子裡,哈德莉把邦比交給海明威去照顧,她則獨自到恰托斯去為自己的煩惱思考解除的方法。她寫信回來給海明威說,不管來日作了什麼樣的安排,不管是好是壞,她決定信守她的婚約,不會有任何怪異行徑,雖然她希望離婚,那只是形式上的離婚,並且她也希望循法律途徑作合法的離婚程序安排。為了他們的兒子邦比,離婚的事情她不願意面議,一切以通訊辦理,如果有面議的必要,也是話語越少越好https://m.hetubook.com.com,不可爭吵。以後孩子給哈德莉撫養,海明威隨時可以來看他。哈德莉不在的這段日子,海明威負起照管的責任。孩子講的法語,有許多有趣的話。譬如說,叫海明威為「爸爸夫人」。孩子喜歡自認是住在公寓裡的一隻狼。當他們父子駕車進城,海明威常問邦比:「沙茲,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邦比總是回答說:「爸爸,我們現在在這兒。」他為他的兒子買了一支口琴。在餐館裡,他卻把吸管放在口上吹,而把口琴緊緊抓在左手。
寶琳到了美國後,她的叔叔為她買了前往亞肯薩斯的火車票。她父親這位瘦小戴眼鏡的弟弟很有錢,他在香精生意上賺了許多錢。在向西行的火車臥鋪上,寶琳在想如何向她的父母稟告她與海明威的戀情。她的父親保羅是匹加特棉料公司的董事長,這家公司是為克萊鎮的棉農服務的。他也是一位土地開發先驅,在東西部某些鎮上購買數萬英畝的土地。他們家那幢白色大廈在櫻桃林大道上。寶琳的母親瑪麗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性情溫良,頗聰敏,生活樸實,不同流俗,喜歡玩橋牌,下午睡個午覺,禮拜天參加教會活動,平常熱中社會福利工作。當寶琳告訴她母親她與海明威相愛的這個消息時,費孚太太非常震驚。她很同情哈德莉,她含著眼淚對寶琳說:「她(指哈德莉)會怎麼樣呢?」寶琳解釋說自然是離婚一途,又說他們已經有所協議。她的雙親也只好接受這一無可避免的事實。
於是,她愉快地回信說,她從來就不會認為他們之間的感情發生是一種罪惡。她現在又恢復鎮定了,甚至她的母親現在也較具信心說:「你們結婚了,你的名字就叫寶琳.塞尚.海明威.費孚。」海明威在收到她的信後情緒好起來了,他說他的本性並不是一個喜歡感傷的人,他也不會愚笨得真的去自殺。
寶琳寫信給海明威說:「親愛的,你太帥了,真是具有古典的男子氣,帥極了,完美極了。」但是,海明威自己並不覺得自己是那樣一個典型。當他向費茲傑羅透露他將與哈德莉離婚的事時,他那個樣子倒真像是一個正在忍受著無限痛苦的慘綠青年。他說,他和-圖-書們原期待可以過美滿人生的計畫已慘遭破壞。當然,哈德莉表現得很偉大,一切的錯誤都怪他自己。自從在奧國的第二個聖誕節,寶琳來訪,要他教她滑雪以來,他的生活秩序就被她攪亂。這段期間有關他的作品發表情形是,約納桑發行了《我們的時代》的英國版本;史克瑞布納發行《太陽又依舊上升》的版本正在校對;奧伯倫將〈不敗者〉收入《一九二六年最佳小說選集》中,並已譯成德文與法文;史克瑞布納雜誌刊登〈殺人者〉,稿酬二百元美金,〈殺人者〉是海明威極成功的作品,就他的作品來說,這是第一次為美國本土的期刊雜誌所願意刊登者。
寶琳的這一做法使海明威的不安加重了,他拼命地寫作以排遣這種不安,而寶琳自己更是無法忍受,幾乎精神崩潰,但是她又不能不信守自己的諾言。即使寶琳已停止寫信給他,海明威卻仍然給她寫信。他寫信告訴她說,他不堪煩惱,已在認真考慮自殺這個念頭。一九二五年秋天,他很冷靜地作了這樣的決定:如果這年聖誕節他與寶琳之間的感情問題仍然未能有個解決的方法,他便決心自殺,他認為這樣一方面可以挽回與哈德莉離婚的悲劇,另一方面也可以使寶琳擺脫他的生活陰影。後來他又答應他的自殺要拖延到寶琳回到巴黎之後再說。然而,他又說,他不是聖人,目前一切都已失去理智的控制;他在感情糾紛中寧可自殺身死,以了結一切因感情引起的困擾與煩惱。並且他說,死後他將全心全意去挨受地獄的苦刑,永不復生。如果寶琳願意馬上返回巴黎,也許他還有一線生機。他覺得他與寶琳是在聯合反抗全世界。他每晚要為她祈禱許久,每天早晨醒來再為她祈禱。他告訴她,他是愛她才違背她與哈德莉之約寫信給她,希望她能原諒他。
寶琳信守了哈德莉的百日期約,並且延長了七天,終於她回巴黎來了,她乘坐的郵輪在橋堡碼頭靠岸。海明威到那兒去迎接她,他們在巴黎待了一段時間才去找寶琳的姐妹珍妮同往格斯泰德去共度那個冬天的假期。一九二七年元月二十七日,他們在阿爾卑斯山區滑雪,這一天也就是哈德莉與海明威離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