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解説等

自己是什麼?(或美味的炸牡蠣吃法)
「炸牡蠣的故事」
但實際上,現在環繞我們的現實中,卻充滿了非常大量的資訊和選擇,要從其中適當選取對自己有效的假設,感覺幾乎不可能。如果把那些毫無限制而無秩序地拿進體內,不少情況會引起自體中毒。而且試著環視周圍,卻看不到能引導他/她的經驗豐富的年長者。因爲現實移動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前面的世代所累積的經驗,以樣本來說往往幾乎不帶有有效性。
我回答。「那不是因爲我正確理解你的想法。我不認識你,因此當然,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如果你感覺我瞭解你的心情,那是因爲你能把我的故事有效地讀進你自己心中的關係。」
我安靜地把那送進口中。炸衣和牡蠣進入我口中。喀啦咬下脆脆的牙觸感和柔軟牡蠣的咬觸感,以可以共存的質感同時感知。微妙混合的香氣,在我口中彷彿祝福般擴散。我感覺到現在眞幸福。因爲我想吃炸牡蠣,而八個炸牡蠣就能這樣吃到口中。而且在那之間還能喝到啤酒。您可能會說,這豈不只是限定的幸福?不過我什麼時候遇到過沒有限定的幸福呢?而且那真的是沒有限定的嗎?
相較之下,我們小說家所提供的故事效力卻有限。我們所能做的,只有準備各種形狀各種尺寸的鞋子,想穿的人只能自己實際伸出腳來一一試穿看看。既花時間,也費工夫。可能到最後都沒能找到尺寸合腳的鞋子也不一定。幾乎沒有任何保證。看起來就缺乏有效性。如果有人問起,做這麼麻煩的事,到底有什麼意義?我也答不上來。沒有明快的答案。只能慢吞吞地說「我覺得這裡頭確實好像有什麼。」
「真正的自己是什麼?」的問題,因爲理論上的扭曲,而成爲奧姆眞理教(或其他邪教)吸引許多年輕人的因素之一,這件事是本書中大庭健先生經常指出的地方。我在寫《約束的場所》這本書時,曾經花很長時間採訪幾個奧姆真理教的信徒,大體上也得到如他所指出的印象。
我以前曾經收到一個曾經進入不是奧姆真理教,而是某個很大新興宗教經驗的男人來信。他被送到那新興宗教的修行場(之類的地方)去,過著和外部完全隔離的生活。嚴格禁止閱讀教典以外的書(他們完全不許信徒接觸小說。虛構的頻道只需要一個。這是當然的。)不過他把我寫的小說《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悄悄藏在行李底下,避開別人的眼光每天繼續讀一點。經歷了各種不尋常的波折,度過漫長的時間,總算脫離了那新興宗教的精神束縛。現在重新回到現實世界,過著普通的生活。爲什麼每天抱著那本小說讀?爲什麼沒有聽話把那丟掉?他也無法適當說明。不過他寫道,如果沒有繼續讀那本書,他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逃出那裡。
我想您可能知道,小說家(覺得麻煩,或單純只爲自我表現)不把那權利讓給讀者,卻自己對各種事物開始下判斷時,小說首先就會變無聊。失去深度,語言喪失自然的光輝,故事變得不能靈活展開。
但故事結束時,基本上假設的任務已經結束。布幕降下,燈亮起來,堆積的和_圖_書那些貓醒過來,伸伸懶腰,不再做夢。讀者只留下那記憶的一部分,就回到原來的現實中去。有些情況色調可能和以前稍有改變,但那裡有的是看慣的同一個現實。對那繼續性沒有懷疑的餘地。換句話說,那故事是開放的。催眠師到了適當時候,一拍手就解開被催眠者的入眠。
用筷子把那炸衣啪地分開成兩邊時,就知道裡面的牡蠣終究還是以牡蠣存在著。那看起來就是牡蠣,不是牡蠣之外的任何東西。有牡蠣的顏色,有牡蠣的形狀。牠們在不久前還在某個地方的海底。什麼也沒說地安靜不動,不管黑夜或白天,都在堅硬的殼裡想著牡蠣的事(大概)。然而現在卻在我的盤子上。我暫且爲了自己不是牡蠣,而是小說家而感到高興。爲了不必被油炸了躺在高麗菜絲旁邊而高興。也爲了自己暫且不相信輪迴轉生而高興。因爲我可不願意想到自己下次可能變成牡蠣。
眞正的我是什麼?
是的,小說家是對全世界的炸牡蠣,能無比詳細地繼續描寫的人。自己是什麼?不用想(也沒時間去想),我們繼續寫著關於炸牡蠣、炸肉餅、炸蝦或可樂餅的文章。並把這些事象事物和自己之間所存在的距離和方向,以資料累積地疊下去。請多多觀察,但只稍微下判斷。這就是我所說的「假設」的大概意思。而且這些假設——疊起來的貓——會發熱,這樣一來稱爲故事的vehicle(載體)就會自然地開始動起來。
我終於用完餐,喝完最後一口啤酒,站起來,付過帳,走出外面。朝車站走著時,我的肩膀一帶輕微感覺到炸牡蠣安靜的鼓勵。那絕對不是不可思議的怪事。因爲炸牡蠣對我來說,是重要的個人反映之一。而且森林深處有人正在戰鬥著。
爲了創造好的故事,小說家該做的事極簡單說,不是準備結論,而是只細心地一直累積假設。我們把那假設,像抓起正在睡覺的貓時那樣,悄悄提起來(我每次用「假設」這用語時,腦子裡總會浮現那些熟睡貓的姿態。溫暖、柔軟、濕潤,而無意識的貓)移到名叫故事的小廣場中央,一隻又一隻地堆積起來。能多有效而正確地選出貓=假設,能多自然而巧妙地把那些堆積起來,就成爲小說家的力量。
他們=新興宗教準備了簡單的、直接的、擁有明快形式的強有力故事,把人們拉進那圈圈裡去。以有效性來說,那是非常有效的假設。幾乎沒有不純的東西介入其中。對理論唱反調的因素,就像貝類吐沙那樣,從一開始就先被巧妙地排除了。理論上一貫說得通。沒有令人迷惑、煩惱的事。在那裡一切疑問都能解開。如果有沒解開的,也只是努力不夠而已。那麼再努力吧,便給你這樣的課題。努力可以得到正確的回報。因爲關閉的圈子是被關閉的,不需要的東西都被排除了,因此擁有強大的速效力。
像這樣的交易本身,如果容我表達個人的意見的話,我認爲並不是多錯的事。小說家有時候也會做和那同樣的事。我們透過故事這裝置進行這個。我們說「跳吧」」。並把讀者放進所謂https://www.hetubook.com.com故事這現實外的系統中。把幻想推給他們。讓他們勃起、畏怯、流淚。把他們趕進新的森林裡。讓他們穿過堅硬的牆。讓他們把不自然的事想成是自然的。讓他們相信本來應該不會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
繼續性的切斷——可能是關鍵點。因爲藉著切斷繼續性(或藉著無限期地替換成偽裝的繼續性),現實猛看起來彷彿巧妙地整合了。然而繼續性這東西,如果把雖然有點髒亂卻是必不可缺的空氣孔,人爲地塞起來,無論如何房間就會逐漸陷入缺氧狀態。那怎麼想都是危險的事情,實際上也已經帶來極悲慘的結果。
炸牡蠣的配菜,有切得細細分量很多的高麗菜絲。又甜又新鮮的高麗菜絲。如果不夠還可以再添。如果要再添價格會追加五十圓。不過我倒不需要再添高麗菜絲。我正是爲了吃炸牡蠣而來的,不是爲了吃搭配的高麗菜絲而來的。只要現在上面搭配的已經夠了。我的盤子上,炸牡蠣的外衣還發出滋滋的聲音。雖然微小卻很美妙的聲音。在眼前師傅才剛炸起來。從大油鍋送到我坐著的櫃台座位,才花不到五秒鐘。有些情況——例如寒冷的黃昏想吃剛起鍋的炸牡蠣的情況——速度也變得擁有很大的意義。
對這個我的回答是這樣。
外部者說「跳吧」。「你該做的事,只有從舊的大地,跳到新的大地而已。」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或許繞著故事這裝置,在繼續做著漫長而嚴厲的戰鬥。我也這樣想。
在這裡碰巧出現了強有力的外部者。這外部者,以容易瞭解的成套菜單交給他們幾個假設。在這裡必要的一切東西,都以雅緻的包裝準備齊全了。以前混亂的「現實A」,去除種種限制、附帶條件和矛盾,換成更單純而「清潔」的另一個「現實B」。在這裡可選擇的途徑有限,所有問題都準備了理路清晰的解答。相對性退下,代替的是絕對性。在這新的現實中他/她所扮演的角色有了明確的指示,該做的事都預備了詳細的日程表。雖然需要努力,但那達成水準可以用數字計測,製成圖表。在那「現實B」中的自己,夾在「前自己」和「後自己」之間,因此是擁有正當存在意義和前後性的自己,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非常容易瞭解。除此之外還要求什麼呢?而且爲了得到這新的現實,他/她必須交給對方的,只有舊的現實而已。還有在那舊的現實中經常胡亂苦鬥的可憐的自我而已。
但我們也有他們所沒有的東西。雖然不多,卻有少許。那就是前面也寫過的繼續性。我們在稱爲「文學」,這經由漫長時間實證過的領域中工作著。不過從歷史上來看就知道,文學在許多場合,現實上並沒有用處。例如對戰爭、殘殺、詐欺、偏見等,並不能以眼睛看得見的形式制止。在這層意義上文學也可以說是無力的。幾乎沒有歷史上的速效性。不過至少,文學沒有生出過戰爭、殘殺、詐欺、偏見。相反地爲了生出能對抗那些的什麼,文學毫不厭倦地營營累積努力至今。當然其中也有試行錯誤,有自我矛和_圖_書盾,有内部紛爭,有異端和脫線。即使這樣以整體來說,文學始終在追尋人類存在的尊嚴核心。文學這東西在那樣的繼續性中(唯有在其中)擁有能述說的強有力特質。我這樣認爲。
讀者把那假設的累積——當然我是說如果喜歡那故事的話——暫且放進自己心中,依自己的順序重新排成個人容易瞭解的形式。那作業多半的情況,幾乎都是在自動的、近乎無意識之間進行的。我所說的「判斷」就是指那個人的重新排列作業。如果換一種說法,那也是精神組成類型的重組樣本。而且透過那樣本的重組作業,讀者可以把生存這行爲中所含有的動性=dynamism,像自己的事般真實地「體驗」。爲什麼一定要特地去做這種事呢?因爲「精神的組成類型」在人生中並沒有幾次能實際去重組。因此我們首先有必要透過虛構的小說,試驗性地、假設性地去做那樣的樣本體驗。
我試著想過這個。卻很難得到結論。因爲也包括別人在內,所以沒那麼容易決定。炸牡蠣中。找不到什麼暗示般的東西嗎?我注視了剩下的三個牡蠣一會兒。但那些並沒有對我說什麼。
為大庭健先生的著書《稱為我的這個迷宮》(專修大學出版局,2001年4月刊)所寫的「類似解説」。大庭先生是所謂的哲學家,或思想家(換句話説是一位思考相當困難事情的人),我想本來不該由像我這種人來班門弄斧的,不過因為他對我説「隨便你寫什麼」,於是我就寫了這樣的文章。我和大庭先生是在普林斯頓大學時認識的。
再回到「眞正的自己是什麼?」這個問題。
換句話說小說這東西,如果把所使用的素材一一拿起來,雖然是虛構的=疑似的,但那以個人所遵從的順序和重組作業的流程來說,卻毫無疑問(應該)是實際的東西。我們小說家始終堅持虛構,是因爲知道,很多情況可能只有在虛構中,才能有效而簡潔地累積假設。唯有透過精通虛構這裝置,我們才能預先讓那些貓深深沉睡。
你好。要以四張稿紙以內說明自己幾乎是不可能的吧。正如您所說的那樣。我覺得那應該是沒有意義的問題。只是,就算不可能對自己寫什麼,卻能對例如炸牡蠣四張稿紙以內。那麼就針對炸牡蠣寫寫看如何?您藉著寫炸牡蠣之間,就會自動表現出您和炸牡蠣之間的相互關係和距離感。那,追根究柢說來,也就是在寫關於您自己了。這是我的所謂「炸牡蠣理論」。下次如果有人叫你寫關於自己的話,不妨試著寫看看。當然不是炸牡蠣也行。炸肉餅、炸蝦或可樂餅也沒關係。豐田可樂娜(TOYOTA COROLLA)汽車、青山通、李奧納多.狄卡皮歐,什麼都可以。總之,因爲我喜歡炸牡蠣,所以提這個而已。祝您努力奮鬥。
寒冷的冬天的黃昏,我走進一家常去的餐廳,點了啤酒(https://m.hetubook.com.comSapporo中瓶)和炸牡蠣。這家餐廳有五個炸牡蠣和八個炸牡蠣兩種選擇。非常周到。對想吃很多牡蠣的人,就端出很多炸牡蠣來。對想吃少一點炸牡蠣就夠的人,就端出少一點的炸牡蠣來。我當然點了八個炸牡蠣。因爲今天,我想吃很多炸牡蠣。
小說家是什麼?有人問起時,我每次大概都這樣回答:「小說家,是以多觀察,但只稍微下判斷爲業的人。」
對身爲小說家的我來說那是擁有重要意義的信。我的那些貓,或許在做著相當堅強的夢,我想。當然我並不是在主張自己所寫的小說很優秀。我只是說那在某個特定場所,曾經擁有過特定的有效性而已。不過即使這樣,我身爲一個小說家還是爲那件事感到高興。
故事是魔術。以幻想式的小說來說,我們小說家把那當成所謂「白魔術」來用。部分新興宗教把那當「黑魔術」用。我們在深深的森林裡,做不爲人知的激烈交鋒。雖然像史蒂芬.金的少年小說場景那樣,某種意義上那種印象應該相當接近眞實。因爲小說家比誰都清楚,故事所擁有的巨大力量和那背後的危險性。所謂繼續性也是道義性。而所謂道義性也指精神的公正。
決定假設去向的是讀者,不是作者。故事這東西是風。要有搖動它的東西,風才會開始變成眼睛看得見的東西。
請(用四張稿紙以內)說明炸牡蠣。以下文章可能跟事情原本的主題沒有直接關係。不過如果順利,我想透過炸牡蠣這東西,來說說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笛卡兒或巴斯卡對這個怎麼想,不過對我來說,則是「說炸牡蠣,故我在。」而且甚至預感到只要劈開那茫漠的道路,一定可以找到我自己的繼續性和道義性。不,我並沒有想實際找到那東西。因爲就算找到了,那東西對我來說也幾乎沒有用。不過我只想確實感覺到那個存在於某個地方。藉著寫關於炸牡蠣的文章這件事。
我想說的,簡單說是這樣。我的圈子是開放的。完全打開的。我從這裡,一一接受全世界的炸牡蠣、炸肉餅、炸蝦、可樂餅、地下鐵銀座線、三菱原子筆。以物質、以血肉、以概念、以假設。而且我想用那些,建立個人的通信裝置。正如「E.T」隨便用身邊的廢物組合起行星間的通信裝置一樣。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可以這件事最重要。對我來說,對眞正的我來說。
有什麼。
那力量之強也就是巴爾札克的強、托爾斯泰的廣、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深。是荷馬豐富的視野、是上田秋成透徹的美。我們所寫的小說——把荷馬也一一拉出來舉例好像有點過意不去——不過那強大的力量成立在他們一直不斷繼續流傳下來的傳統上。身爲一個小說家,在周遭一片寂靜的時刻,我耳朵曾聽過那流動的聲音。我自己當然微不足道。不用說幾乎對世間沒有一點用處。雖然如此,不過我現在正在這樣做的事,是自古以來延綿至今的非常重要的什麼,我感覺到,這是往後應該還會繼續延續下去的東西。
和圖書
然而個人的麻原彰晃,組織的奧姆真理教,對許多年輕人所做的,卻是把他們的故事圈完全封閉起來。在厚重的門上加了鎖,把那鑰匙丟出窗外。只把「真正的自己是什麼?」的問題本身所帶來的閉鎖性,替換成更大一圈、更堅固的閉鎖性而已。
「自己是什麼?」這個問題,對小說家來說——或至少對我來說——幾乎沒有意義。因爲這對小說家來說是不用說自然明白的問題。我們日常的工作,就是在做著把那「自己是什麼?」的問題,轉換成別的總合形式(也就是故事的形式)。因爲工作是極自然而本能地在做的,所以沒有必要特地去思考問題本身,就算去想也幾乎沒有用——反而會妨礙。如果有作家長期在認真思考「自己是什麼?」那麼他或她本來就不是一個作家。或許他或她寫過幾本傑出的小說。卻不是本來意義上的小說家。我這樣想。
不久前我在網路上收到一封信,讀者提出以下的問題。因爲想不起正確的文章,所以我把大概的意思寫出來。
前幾天我去考一個就業考,結果出了「四張稿紙以內做自我介紹」的問題。我實在無法以四張稿紙說明自己。那種事情沒辦法辦到吧。如果遇到這種問題,村上先生會怎麼辦?這種事情專業作家可以辦到嗎?
有時會收到年輕讀者的長信。他們很多認眞地對我提出問題。「爲什麼您能那麼清楚地正確理解我所想的事情呢?年齡相差那麼大,我們所活過的經驗應該是完全不同的。」
他們之中有許多人,深深陷入自己這東西「本來的實體」是什麼?這看不見出口的思考軌道裡,因此逐漸喪失和現實世界(假設稱爲「現實A」)的實際接觸。人爲了要和自己相對化,必須穿過幾個有血有肉的假設才行。就像莫札特的歌劇《魔笛》中王子塔米諾和公主帕蜜娜,由於穿過水和火的試煉(或許也可以說經歷過隱喻上的死),才理解愛和正義的普遍性,透過這個而認識了自己這個身分一樣。
爲什麼小說家必須多觀察?因爲如果不多做正確觀察,就無法做很多正確的描寫——例如透過觀察奄美的黑兔,想描寫保齡球。那麼爲什麼只稍微下判斷呢?因爲最終下判斷的經常是讀者,不是作者。小說家的任務,是把該下的判斷以更有魅力的形式悄悄(或以暴力也行)交給讀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