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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雜文集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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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音樂 比莉.哈樂黛的故事

關於音樂

比莉.哈樂黛的故事

只有一次,我記得他邊聽比莉.哈樂黛的歌邊哭。夜深了,幾乎沒有其他客人。那時他是一個人?或跟每次那個女人一起?我記不清楚。也記不得是放比莉.哈樂黛的哪張唱片。不過總之他坐在櫃檯角落的位子,用大大的雙手把臉包住似的,肩膀抽動著邊安靜哭泣。我當然眼睛盡量不往那邊看,只在稍微離開的地方工作著。比莉.哈樂黛的唱片播完後,他安靜地站起來,付了帳,開門走出去。
不過就算沒有定義,某種程度爵士樂聽多的人,只要稍微聽到那音樂就可以即刻判斷出「啊,這是爵士」「不,這不是爵士」。那終究是經驗上的、實際上的東西,而不適合用「爵士樂是什麼」這種判斷基準一一像用尺量般去想。不管誰怎麼說,爵士樂有爵士樂的固有氣味,有固有聲響,有固有觸感。要比較是爵士樂和非爵士的東西的話,氣味不同、聲音不同、觸感不同,而且那些所帶來的心的震動方式也不同。至於怎麼不同?那不同是不實際經驗不會了解的,對沒經驗過的人,要用語言傳達真是極困難的事m.hetubook.com.com
很久以前,離現在三十多年前。那是我還沒當小說家以前,不如說,腦子裡還毫無寫小說念頭的時代所發生的事。是真的有過的事。我那時在東京國分寺市車站南口一棟小建築物的地下室經營一家爵士酒吧。大小十五坪左右的店,角落放著一台直立式鋼琴,周末常常舉行現場演奏(後來店搬到千駄谷時,終於買了演奏型平台鋼琴)。貸款相當高,工作本身很辛苦,但老實說我並不在意。我才二十五歲,只要肯做多少都能做,也不以貧窮爲苦。光是從早到晚可以邊沉浸在喜歡的音樂裡邊工作,就感覺很幸福了。
來談談比莉.哈樂黛的故事吧。
「爵士樂是什麼樣的音樂?」如果有人問我,我只能回答說「這種事情就是爵士啊。」對我來說,所謂爵士就是這種存在。雖然是相當長的定義,不過老實說,我並沒有其他關於爵士這種音樂的更有效定義。
「然後前一陣子他寫信給我,」她對我說「替我到那家店去,幫我聽比莉.哈樂黛的歌。」然後她嫣然一笑和圖書。我從唱片櫃選了一張比莉.哈樂黛的舊唱片,放在轉盤上。然後輕輕把SHURE的Type III唱針輕輕放在溝紋上。LP唱片這種東西眞美好。放LP唱片時,可以感覺到我們所採取的一連串動作,和周圍形形色|色的營生行爲,似乎在什麼地方溫柔地連繫在一起。那時完全想不到,LP唱片有一天會落伍於時代。不過這麼說來,哪一天我會當上小說家,會上年紀,當時也完全沒想到。
有時年輕人會問我「爵士樂是什麼樣的音樂?」但被這樣唐突地,像往水泥牆上丟黏土塊那樣的問法,我這邊也沒辦法回答,只能空虛地歪頭想想而已。這就像例如「純文學是什麼樣的文學?」的問題一樣,因爲這裡並沒有像「這個是這樣」一句話就能了結的,乾淨而具體的定義這東西存在。
她坐在櫃檯,看著我的臉微笑,說「晚安。」我也說「晚安。」她點了威士忌。我幫她準備了端上。然後她對我說。他——那個黑人大兵——前一陣子www•hetubook•com.com回國了。說他每次想念留在家鄉的那些人時,就會來我店裡聽比莉.哈樂黛的唱片。說他喜歡我的店。她好像很懷念似地告訴我那些事。
不過我畢竟也是以寫文章爲業的人,因此像「這種事情經驗是全部喔。說明了也不會懂。隨便什麼都可以,先去仔細聽個十張爵士CD,然後再回來問吧。」這種性格退休老人的說詞,我可不能隨便出口。如果能那樣說或許比較輕鬆(而且我想那可能是正確的對應法),但如果發出那樣放肆的說法,話就說僵掉,沒下文了。而且以文筆家的工作來說,也不是正確的方法。
爵士樂是什麼樣的音樂?
現在,我每次聽比莉.哈樂黛的歌,就常常會想起那個安靜的黑人大兵。邊想念著遠方家鄉的人,邊在櫃台角落不出聲地哭泣的男人的事。在他面前威士忌杯中冰塊安靜地逐漸溶化的事。還有,代替遠去的他來聽比莉.哈樂黛的唱片的女人的事。她的雨衣的氣味。還有必要以上的年輕,必要以上的內向,卻不知該害怕這件事,怎麼也找不到能傳到人心裡的正確語言www•hetubook.com.com,幾乎毫無辦法的我自己的事。
這是應《君子雜誌》俄國版(2005年9月號)邀請所寫的稿子。日本這是第一次刊出。不過這段比莉.哈樂黛的故事,我記得在別的地方寫過。可能是為哪張CD的解說寫的。大體上內容相同。但我想不起是哪張專輯了。無論如何,這是真的發生過的事。
我想那是最後一次見到他。然後經過一年多,在我快忘記那黑人大兵的時候,經常跟他一起來的女人出現在店裡。一個人來。那是個下雨的夜晚。當時店裡也很閒,客人很少。她穿著雨衣。我到現在還模糊記得那時下的雨和她雨衣的氣味。我想季節是秋天。秋天夜晚下雨時,還有店裡安靜的時候,我經常會把莎拉.沃恩(Sarah Vaughan)所唱的〈雨中的九月〉(September In The Rain)放在轉盤上。我想像那一夜可能也是這樣。是那樣的夜晚。
國分寺在立川附近,因此人數雖然不多,但有時也會有美國大兵閒逛進來。其中有一個是非常安靜的黑人。和-圖-書他大多跟一個日本女人兩人一起來。大概是二十幾歲後半,身材苗條的女人。兩人是戀人還是朋友,我也弄不清楚。不過說起來好像是接近「親密朋友」吧。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對,是因爲從旁看著,那距離感也令人相當有好感。不會黏答答,但也不會像陌生人般僵硬。他們會輕輕喝一點酒,小聲愉快地交談,聽著爵士樂。有時他會說「請放比莉.哈樂黛的唱片。」嗯,比莉.哈樂黛的話,想聽什麼都可以。
比莉.哈樂黛的唱片放完後,我把唱針抬起來,把唱片放回封套收進櫃子。她把玻璃杯裡剩下的威士忌喝乾,站起來,簡直像要爲出去外面的世界而特別準備般,小心地穿上雨衣。臨出門時說「很多事情,謝謝您。」我默默地點頭,然後說「哪裡,謝謝。」然後該說什麼才好,當時我想不起來。腦子裡浮不出話語。我該好好說點什麼吧,一點更有誠意的話。不過,就像平常那樣,我腦子裡無論如何都無法出現正確的語言。那當然很遺憾。因爲這個世界上,很多告別就成爲永遠的告別。當時無法說出口的話,就永遠失去說出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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