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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雜文集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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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和被翻譯 我心中的《捕手》

翻譯,和被翻譯

我心中的《捕手》

不過,在我有自己的網頁時,有一次曾經稍微寫過類似「如果可能,我想有朝一日翻譯《麥田捕手》看看」,讀者對這反應相當熱烈。傳來許多「務必請翻」的鼓勵mail(電子郵件)。因此我重新感到佩服「啊,這本小說現在也還相當受歡迎」,也許是這訊息的來往吸引了白水社編輯的眼光。竟然來邀我「以和野崎先生的既有譯本並存的形式,要不要出新譯本看看?」和編輯見過面,試談看看,同一家出版公司裡並存複數翻譯版本,只要下一點功夫,是很有可能的。於是決定以「就這麼辦」的形式,欣然接下這個邀約。
因此看到功課不好(或絲毫無心上課)的荷頓的模樣,某種程度我也可以理解那種心情。我到現在還常常做學生時代的夢。在夢中,我不是搞錯考試日期,就是出席日數完全不夠,無法升級。或雖然去到考場,試卷上出的卻是莫名其妙的問題「傷腦筋,這個我完全不會」而抱頭煩惱。我的人生逐漸變暗。將來的可能性越來越窄,被世間冷眼捨棄。那樣的夢。做著那樣的夢忽然驚醒時,心情非常難過。現在想起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管是留級也好,落第也好,都無所謂了。但在夢中——因爲不知道是夢——所以我也相當拼命,「真糟糕,怎麼辦?」總是非常煩惱。那難過的心情,醒來後還會繼續一陣子。
試想起來,我和荷頓一樣,對學校這種機構不太有好感。不喜歡用功讀書,因此考試成績也不太出色。因爲上課很無聊,因此大多一直在讀自己的書。本來上面如果施加壓力說「做這個」,我就不會說「遵命」乖乖接受的個性。說得快一點就是很任性,只有自己想做的事才會認眞去做。加上碰和*圖*書巧老師們多半不是我所敬愛的那類型的人。教法多半無法讓我心服,還常常使用暴力。學校的校規過多、過細,幾乎無意義得近乎超現實的地步。好像因爲班上有幾個親近的朋友和一些可愛的女孩子,成爲我上學的樂趣,才去上初中高中似的,如果沒有他們,我可能會輕易放棄上學。對共同生活也不擅長。上了大學後到東京時,住進一所學生宿舍,這裡的生活也讓我厭煩,不到半年就搬出來了。
這次試以大人的眼光來重讀《麥田捕手》這個故事,感受最深的,是貫穿整本小說的那種悲哀。和世間無法適度妥協,也無法在自己心中建立起自我評價的主軸,只能一直東搖西擺,浮現在我們眼前的是這樣一個鬱鬱寡歡的少年形象——雖然這多多少少也是我自己的形象。穿破饒舌的牆壁,以幽默來掩飾,有時一味胡亂逞強,但那悲哀則一貫存在那裡。不如說,那悲哀如果不以幽默粉飾,或饒舌隱藏的話,可能已經深得無法忍受了。
這是為2006年5月出版的《系列最想知道的名著的世界⑷麥田捕手》(田中啟史編著,米納瓦書房)所寫的文章。由於《麥田捕手》翻譯的出版,受到世間許多批評。當然也可以説回響很大。因此我想有必要把我的類似翻譯態度,在某個地方說明一下,因此寫了這篇文章。
我是無論任何類的書都讀很多的少年,所以就算學校功課沒認眞做,腦子裡還是自然累積起基本常識,因此總算能考上考試科目少的私立大學。現在可能沒那麼簡單了,當時還很輕鬆。不過進了大學之後,我對學校的討厭幾乎沒有改變。上課多半不精采,教育內容的品質很https://www•hetubook•com•com遺憾也沒有戲劇性的提升。校園有點髒,人太多。當然不斷鬧學潮、罷課、封鎖也有關係,因此我幾乎沒怎麼去學校,一直在打工。因爲幾乎沒去學校,所以也不太清楚學校的活動和日程,因此考試也常缺考。當然當掉很多學分,結果,迫不得已大學拖拖拉拉念了七年。不過第五年就結了婚,開始做起生意,並不能算純粹的學生。
《麥田捕手》這部作品,要從文藝批評的角度來仔細批評可能不太困難。也可以從感情上的喜歡或討厭來解決。但能代替《麥田捕手》,達成《麥田捕手》任務的小說。應該沒有了。我現在在這裡這樣主張雖然也沒有用,但確實是獨一無二的小說。
優秀的古典名作,可以有幾種不同的翻譯,是我的基本想法。因爲翻譯不是創作作業,只是技術上對應的一種形式而已,因此有各種不同型式的試探翻譯方式並列存在是理所當然的。人們常常使用「名譯」這個用語,不過那換個說法只不過是「非常傑出的一種對應」而已。原理上不可能有獨一無二完美的翻譯,如果假定有這種東西,那以長遠眼光來看,對作品來說或許反而招致不良結果。至少能被稱爲古典的作品,必須有幾種選擇。有幾種高品質的選擇途徑存在,透過複數觀點的累積,原作應有的姿態自然浮上來,這才是翻譯最值得期待的狀態不是嗎?我想《麥田捕手》已經進入那樣的「古典」範疇了。野崎先生的翻譯不用說是優秀的翻譯,不過野崎先生翻譯後已經經過漫長的歲月,而且日語本身在那期間也有了很大的變化。我們的生活樣式改變了。差不多也該重新檢查了。根據傳聞,野崎先生也考慮要自和*圖*書己修訂既譯的版本,可惜在那之前就去世了。因此我儘管能力有限,雖然僭越,還是決定提供多一種選擇。
這次翻譯這本《麥田捕手》,重新感覺到「這本小說的故事,把即將從社會脫落的少年心裡的害怕,相當眞實地描述出來。」試想起來,我也很能實際感受到那種心情。我第一次讀完這本小說是高中的時候。因爲自己就完全泡在那樣的人生局面的漩渦裡,有難以掌握小說全體像的地方,然而經過將近四十年再試著仔細重讀(不如說,一邊一行行轉換成日語),相當鮮明地確實感覺到那方面的事情。「哦,對了,是這樣的故事」不禁抱臂沉思。
而且這次重讀,由於親身絲絲感受到這種少年期的悲哀,我比第一次讀時,對這位叫沙林傑的作者似乎更能懷有自然的親近感和共鳴了。不過我記得以高中生初次讀本書時,是最被那柔韌的感覺,自由自在的文體,突發奇想的修辭,和紐約街頭生動的描寫所吸引的。
《麥田捕手》的翻譯作業,進行得比我預期的快得多。或者說,一旦開始工作,就有停不下筆的感覺(雖然這只是近來用語上的花樣而已)。但我想這畢竟是原文所擁有的氣勢之好,口語體之輕巧、流暢,還有更重要的是故事本身的趣味使然。進一步說,是沙林傑的文體和我自己的文體可能有巧妙重疊的部分。我自己老實說,雖然沒有特別感覺「受到」沙林傑作品的「影響」,但年輕時讀過後就有心被震撼的記憶,因此或許有過類似自然烙印的情況也不一定。例如即使不是披頭四的熱烈的迷,但他們的暢銷曲也幾乎全部滲透到腦子裡了一樣。這本書確實有這種自然影和-圖-書響力般的東西。
尤其沙林傑是猶太裔的。在一九三〇年代經濟蕭條風橫掃的美國(不只美國,連全世界都一樣),反猶太主義風潮相當強烈,猶太裔的人沒那麼容易被社會接受。他們在社會想爬上某種程度較高的地位,只能自己經營商店或公司,或就專門職業(律師、醫師、研究者、教育家)。而且若要以專門職業安身立命,當然要進好學校,拿好成績才行。因此學業有問題,一次又一次被學校趕出來這件事,對沙林傑來說應該是極嚴重的事態。當然,父親會對兒子大失所望暴跳如雷,母親則毫無辦法只能繼續哭泣。他本人的心情一定也很難受。
本來我就想過哪天要來試著挑戰《麥田捕手》的翻譯。也有很多人勸我做,而且,那文體該以什麼形式轉換成日語,自己也很感興趣。然而查一下就知道,日本白水社擁有這本書的獨占翻譯權。因此根據契約規定,其他出版社無法翻譯出版,白水社已經出版了野崎孝擁有一定評價的翻譯了。從同一家出版社,出版同一本書的複數翻譯版本,是沒有前例的事。因此很遺憾,我要親手翻譯的可能性,怎麼看都相當低。
只是對中高年世代來說,野崎先生所翻譯的《麥田捕手》已經成爲一種「固定品牌」,也就是有些地方已經有「烙印」作用了。這點某種程度我也有覺悟,那烙印程度之深,卻遠遠超出我的預測。對這樣的世代來說(其實我也是其中之一),我的新譯說得極端和_圖_書一點,感覺就像「侵犯聖地」一般。老實說,從這種地方而來的心理抗拒般的現象並不少。這當然是因爲野崎先生翻譯的美好所產生的現象,不過試想起來,這件事——一種翻譯原作的文本長年之間如此密切地一體化這件事——也有一點可怕。以我來說(身爲一個翻譯者,而且身爲自己的作品被翻譯成外國語的小說家),有很多讓我深思的地方。
我讀沙林傑的傳記時,作者自己好像也和荷頓一樣,根本就討厭做功課。或者該說,從各種情況綜合看來,似乎有爲嚴重學習障礙而煩惱的地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面對書桌專心做功課。如果是現在,會被視爲一種精神障礙,應該也可以採取適當對策,但當時還沒有那種觀念。從周圍人的眼光看來,只是個「偷懶的人」。因此爲了「糾正根性」,在父親的意向下,被送進斯巴達式軍事學校去。這對沙林傑少年來說,精神上一定是過於嚴酷的狀況。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本人也無法適當自覺。那種沒出口的難過,我覺得在《麥田捕手》這本小說中,似乎塞得相當濃密。
結果,我覺得《麥田捕手》這本小說,長久以來是世間大多數人都可以把自己的身影投映在裡面,發揮個人的鏡子機能的作品。因不同的時間,不同的人所處的立場,因光線和所朝角度的不同,我相信一定能映出各種不同的鮮明姿態來。這種能夠經得起長期間,多面性檢驗的小說,以我的讀書經驗來說,並不太多。因此,在美國出版後歷經半世紀以上的這本小說,描寫有點奇怪的十六歲少年的個人故事,現在依然還有多得驚人的人(其中大半是年輕人)捧起書來,熱心而確實地讀著,今後應該也會一樣地,被許多人繼續閱讀下去。我重新這樣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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