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和被翻譯
追逐麋鹿
何況他在這部作品的執筆中,被愛國心驅使,一九三九年九月,志願加入已經對德宣戰的加拿大陸軍。但主要因爲年齡關係而被拒絕。如果當時他被接受,就那樣加入陸軍,或許這部《再見,吾愛》就沒有見天日的一天了。這樣想來有點可怕。對於不太願意接受看來身體不算太健壯的五十一歲推理作家當兵的加拿大陸軍,我們倒要深深感謝了。
以譯者來說,我眞是充分在翻譯工作中享受過來。翻譯的作家沒有比翻譯錢德勒更快樂的。好像走在一棟棟的房屋一塊塊的舖石都擁有意義的地方那樣,反覆走幾遍興趣都不會消失。每天早晨執筆長篇小說,下午翻譯本書以消除疲勞。這樣的日子連過幾個月。如果您從這譯稿中能多少感覺到一點那喜悅和感謝的心情,身爲譯者就再高興不過了。
《再見,吾愛》精裝本初版發行數僅二千九百冊,當時銷售量美國一萬一千冊,英國四千冊,以現在來看是有點難以想像的微小數量。當時的小說家,多半與其靠長篇小說賺取版稅,不如主要靠賣短篇給雜誌社以維持生計,m•hetubook•com.com雖然如此,這銷售量還是太少。出版社對這方面的書花錢打廣告,但世間充滿推理小說新書,要在那市場吸引一般人的注目並不簡單。書評家們大多忽略過去,幾乎沒有被報紙或雜誌報導出來,然而少數評論家則毫不保留地大爲讚美「太精采了。」可惜那樣的聲音,似乎也沒特別影響一般的銷路。
《漫長的告別》第一次是在一九五三年出版,這本《再見,吾愛》則是一九四〇年,中間流過十三年的歲月。我想讀過《漫長的告別》的讀者可能會有相同感覺,本書中的菲力普.馬羅還年輕。雖然沒有明白顯示年齡,不過以設定來看並沒有多少年齡的差別(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樣,連續劇的私家偵探和警官幾乎都不會老),讀的印象覺得「相當不一樣啊」。馬羅在兩本中都同樣語帶嘲諷,喜歡說些惹人生氣的笑話(因此常常碰釘子)。《漫長的告別》中的馬羅散發著中年男人微妙壓抑的苦澀意味,相和_圖_書較之下本書中馬羅的言行,則可以感覺到三十歲上下的男人,略帶輕浮的嘲諷。各有各的味道,但過了中年的我,對《漫長的告別》的馬羅這邊,比較有自然共鳴的感覺。在譯《再見,吾愛》的馬羅言行時,邊譯邊想「喂喂,你也年輕過啊」有幾個地方不禁苦笑起來。不過當然,年輕歲月的馬羅,特有的羞澀在跋涉過江湖水路後也終於沾上流氓氣了,這種心情也充分可以理解,而且那樣歸那樣還相當有魅力。也稍微感覺得出一九五〇年代,年輕歲月的勞勃・米契所醞釀出的那種「優雅酷薄」。不過主演本書改拍成的電影《再見,吾愛》時勞勃.米契已經接近六十歲,就覺得有點牽強。
這篇也是和《漫長的告別》相同,是把《再見,吾愛》譯後記縮短了,登在《推理雜誌》(2009年5月號)的文章。我大約以兩年一本的步調,出版錢德勒長篇小説的翻譯。這與其説是工作,不如說完全已經像是興趣的世界了。翻譯錢德勒真愉快。
這本《再見,吾愛》是根據已和圖書經在雜誌上發表過的三篇較長的短篇小說寫成的。〈Try The Girl〉(一九三七年一月)、〈翡翠〉(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和〈喜歡狗的男人〉(一九三六年三月)。當時,和《再見,吾愛》同時進行所寫的《湖中女子》,同樣也是根據短篇小說〈灣城藍調〉(一九三八年六月)和〈湖中女子〉(一九三九年一月)而來的。當時的便宜雜誌幾乎是看過就丟的,所以作者把作品重複使用誰也不會留意。錢德勒把短篇小說內容的轉用做法自嘲地稱cannibalizing(吃屍肉)。旁人看來或想如果用cannibalizing的做法,可以省掉構想新故事的時間應該很方便,但錢德勒的情況正好相反,那作業似乎相當花時間。他在執筆寫創作長篇小說時,是以特別的氣勢推進的,這時他會追求品質。而他自我要求的品質是相當高水準的。因此要把本來有的東西——爲了生活而快速寫成的零散東西——好好重新改寫時,比從白紙開始寫,反而耗時間。其次,要把原本個別獨立寫成的幾個短篇小說,www.hetubook.com.com整理成一個完整故事,如何去組合、縫合也相當費工夫(而且就算努力了,一看結果卻未必完全整合好。到處可以看到類似細微的破綻)。
錢德勒這種鮮明的印象,在每一部作品中都能留在讀者腦子裡,或確實留在手掌中,畢竟是這位作家胸懷之深和壓倒性文章的力道使然。翻譯這本《再見,吾愛》(Farewell,My Lovely),我重新這樣感覺到。這個人所寫的文章有骨氣氣勢。我想只要讀開頭三章,應該就能清楚感覺到那描寫的確實和節奏之美好。
第一次讀是在高中時候,這個故事留在我腦海裡最深刻的,是腕力強壯的大塊頭(麋鹿).摩洛伊的模樣,和馬羅上了單身賭博船的那一幕。故事細節雖然忘了,不過這兩個印象卻一直烙印在我腦子裡。能清楚留下幾個印象,我想畢竟還是優越小說的資格之一。世間有不少作品是,讀的時候很佩服,或甚至相當感動,但經過一段時間之後,終究沒留下任何印象。
諾夫出版社的社長阿爾弗雷德.諾夫(Alfred A. Knopf)個人對錢德勒的hetubook.com.com書評價很高,爲了保持良好印象,不願意出便宜(而且品質不太好的)平裝版。也因爲這樣,銷售數對錢德勒來說雖然無奈卻依然沒有改善。《大眠》的精裝版也絕版了,變成如果想讀只能到圖書館去找的狀況。雖然如此,錢德勒所寫的「馬羅故事」口碑還是穩穩地、確實地上升著。但錢德勒要突破還是需要花時間。他真正獲得廣大讀者和高度評價,反而是在他死後。
如果要從錢德勒所留下的七本長篇小說中選最喜歡的,很多讀者可能會選《漫長的告別》、《大眠》和這本《再見,吾愛》。我的情況也會做同樣的選擇。因此在《漫長的告別》之後翻譯本書這樣的順序幾乎沒有猶豫。再怎麼說都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作品。
《再見,吾愛》是錢德勒繼《大眠》之後出版的第二本,以菲力普.馬羅爲主角的長篇小說。一九四〇年寫完,那年由Knopf(諾夫)出版社出版。歐洲大戰已經爆發,而當時美國則尚未參戰,然而已經充滿巨大的暴力動向。少年時代在英國度過的錢德勒,關心歐洲大陸戰爭的進行狀況,心情似乎不太能專注在執筆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