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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讀史蒂芬．金是《魔女嘉莉》（Carrie），老實說這本小說我不太喜歡。首先因爲讀後的餘味不太好，所謂psychokinesis（念力）這道具也不算特別新。我承認寫得相當有趣，不過印象並沒有強烈到史蒂芬．金這名字會烙印到腦子裡的地步。

當然這種作業，並不是只有恐怖小說、怪奇小說這種狹義領域才有可能。恐怖存在於所有種類的作品和表演中。甚至可以想成在所謂現代這個時代，去除恐怖之外的意識的表現，可能已經無法存在了。

史蒂芬．金所思考的恐怖的質，如果以一句話說出，就是「絕望」。史蒂芬．金小說的出場人物一邊害怕那絕望的影子，一邊想在某種暫定的價值觀下追求有救的生活。那很多情況是男女的愛或家庭。剛開始看來似乎進行順利。然而絕望總是以不可抗拒的超自然力量壓倒他們。就算擁有愛也無法推開那力量。因爲他們一生下來身httｐs://ｍ•hｅｔｕｂooｋ.coｍ•ｃｏｍ體就被烙上「絕望」這印記了。反過來說，他們唯有透過所謂絕望這〈無救〉才能表達愛。

我把金和其他眾多恐怖故事作者分開來想，是從第二部作品《撒冷地》（Salem's Lot）（日譯「被詛咒的町」）開始的。這本小說從開頭幾行起，就有令人感到「咦」密度濃厚的緊迫感，結尾依然陰暗，但餘味絕不差。接著到了《閃靈》（The Shining，電影《鬼店》）時，故事開始帶有雲霄飛車般的淒絕味，在這樣那樣說著之間，金已經名副其實地攀上摩登恐怖的王者地位了。從此以後，金的小說我幾乎全部讀。可以稱爲他的書迷的地步了。

他的絕望性喚起我的共鳴，另外一個理由，我想是可以在同時代性中求得。以年齡來說我和他屬於同一個世代。十幾歲的大半時間是在六〇年代激烈動盪的價値轉換中度過和圖書的，經驗過對抗文化（counter culture），置身於政治的對抗混亂中，七〇年代被迫沉默的世代。因此——並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對他那種只能透過恐怖和絕望的濾色鏡才能述說自己、述說愛的心情，非常痛切地了解。他的恐怖假反權威、反父權的形式述說，那短暫的幸福被壓倒性的黑暗力量摧毀的過程，也不需借助於隱喻般的中間性認識，就可以從生理上產生共鳴。本來這——所謂共鳴（sympathy）大概就是這種東西——就是個人的認定。

不過我感覺到史蒂芬．金小說的有趣，不只是從那種怪奇層面而已。對他的小說我覺得最有趣的，是那所喚起的感情的質。

非常喜歡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和霍華德（Robert Ervin Howard）的小說，我是與其從愛倫．坡不如從這些人學到更多的人，因此和*圖*書想給通俗怪奇小說打的分數相當偏高。

爲了滿足這條件，作家必須確實掌握住「對自己來說的恐怖是什麼？」這件事。這樣他才可能成爲一流怪奇小說作家。只要看看出現在史蒂芬．金前後的許多恐怖小說作家的末路，就可以知道要滿足這個條件有多困難了。

然而，狹義的怪奇小說正因爲那狹義性，而能達到對恐怖的專注性（那往往連小說的結構性和密度都犧牲了）是其他領域作品所無法企及的，那往往向我們提示恐怖這種感情的明確結構。通俗的怪奇小說經過所有的時代，仍能吸引我們的理由就在這裡。我們希望自己心中所隱藏的不安，能以不是不快的形式爲我們明確顯示出來，能滿足這種欲望的，未必需要所謂「純文學式的」文學性。

總之往往容易被忽略的，怪奇小說最重要的要素，不是如何讓讀者感到恐怖。不只要讓他們覺得害怕，只要技巧好的說故事者誰都可以寫出那種程度的東西。問題ｈｔtps://ｍ•heｔubｏoｋ•ｃｏｍ.cｏm在於那能讓讀者感到多不安（uneasy）。

跟他們比起來，史蒂芬．金的小說，就算多少有好一點差一點之分，卻能繼續確實地保有打動讀者感情的某部分。所以就像洛夫．克拉夫特和霍華德的小說擁有値得有系統閱讀的意思相同，金的小說也有有系統閱讀的價值。因爲想到「爲什麼史蒂芬．金的小說很恐怖，而且那會刺|激讀者的感情，讓他們不安呢？」我們就知道史蒂芬．金所定義的恐怖的質，並進而能夠重新思考隱藏在我們的世界和日常生活中的內在恐怖了。

雖然uneasy卻不會uncomfortable（不舒服，不快），這是良質怪奇小說的條件。這是相當困難的條件。

例如《撒冷地》的男人和少年把變成吸血鬼的愛人殺掉、雙親殺掉，才能把那短暫的愛留在自己心中。在《閃靈》中藉著殺父親，《縱火者》（Firestarhtｔps://ｍ•hｅｔubｏｏｋ.ｃｏm.coｍter，電影《勢如破竹》）中藉著燒盡世界，《死亡區域》（The Dead Zone）中反過來藉著犧牲自己來救世界，《寵物墳場》（Pet Cemetery）中知道沒有任何救援了，卻讓死兒復活，他們在絕望中藉著選擇死，想留下愛。那裡絲毫沒有得救的希望。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在那裡逆說式地述說著愛。金的小說雖然一方面不安（uneasy）卻不會不舒（uncomfortable）的原因，可能就在這裡。

對史蒂芬．金應該去除「怪奇小說」這個偏見，而談更多才對，而且他也應該是値得這樣被重視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