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和被翻譯
巴赫和全明星的效用
不久前我私下見到保羅.奧斯特時,試著問過他這件事。你的小說中有類似音樂性的、樂器性的,精密建構起來的印象,你自己有演奏什麼樂器嗎?不,我沒有演奏樂器,他回答。雖然想,但很遺憾我不會演奏樂器。他說,不過你對我的書所懷有的印象可能很正確。因爲我一面寫文章一面經常強烈地感覺到音樂的存在。
說到巴赫的創意曲,正如您所知道的,設定成左手和右手完全均等運指。關於這點眞是出奇的徹底。所以我在寫東西前,把這曲集,想成本質上是爲了練習鋼琴技術的高級、藝術性手冊。不過有一天,我發現這是爲了治癒人類的身體,還有和身體相連的精神的平衡,巴赫這稀有的天才所創作出來的壯絕的小宇宙。因此我寫稿子累了,就坐在鋼琴前叮叮咚咚地練習這曲集,和圖書舒舒服服地把身體交給那令人屏息般左右對稱的宇宙。而且巴赫這個人或許是天才,不過我想像他可能是個相當怪的人。
我第一次讀保羅.奧斯特的小說時所感覺到的,就是和那大約相同的感覺。也就是我在奧斯特的書中看到,爲了治癒身體平衡而彈巴赫創意曲時所有的同類心情。而且那印象在讀他的幾本作品時每次都更加深刻。那有些情況,與其說是讀書不如說甚至感覺像在復健。
但當然就像巴赫的創意曲不是只靠結構的概念成立的那樣,奧斯特的小說也不是只靠結構的概念成立的。巴赫或奧斯特身爲創作者眞正傑出的點,在於那「容器」,和裡面所裝的「內容物」,可以說是擁有表裡一體的強大力量,而且必然擁有互補關係上。他的小說中就像obses和-圖-書sion(強迫觀念、執念)般反覆出現,繞著出場人物名字的名字遊戲、身分的等價互換性、縱線主題的血緣,橫線主題的不斷移動空間,這些主題連結的可能性無限擴大的偶然性(機會),對於提示的一個原則的追求,壓倒性狂信的熱忱,和那對終極純粹思考的憧憬。這些要素是歐斯特所紡出故事的重要材料,同時也言及把那故事自在裝進去的結構的建構性本身。我們可以一邊涉足他所提供的魅惑的故事(旋律),一邊不知不覺間在小說本身的對位法胎內繞行。這,簡直像春天午後在簷廊讓清掃耳朵的名人清掃耳朵那樣舒服,這樣說有點怎麼樣,不過可能只有知道的人才知道。
本文刊登於《新潮》雜誌1994年5月號。雖然是為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的某本書所寫的書評,但想不起是哪一本了。我想可能是柴田元幸先生翻譯的書。不知道是不是《月宮》(Moon Palace)?當時的奧斯特在日本還沒有現在這麼出名。因此我在這裡談奧斯特這個人的全體像。我從奧斯特的作品得到的印象,現在依然幾乎完全沒有改變。https://www.hetubook.com.com
在還沒導入文字處理機或電腦之類機器之前,在那種文筆產業革命還沒華麗地(還不至於)席捲我的書房之前的世界,我當然是用鋼筆或原子筆寫字的。因爲我平常習慣用右手,用右手握筆,左手壓著稿紙,勤快地填滿格子。我覺得那樣就那樣也相當不錯。那時一切原理既單純又明快。也沒必要爲了增設記憶體,或去除文字格式等而一一傷腦筋。
關於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說的內容,在這裡刻意不多說。也不需要一一說明,讀了就會知道很有趣,而且我只能說眞的寫得很好。奧斯特這位作家的小說有沒有哪一本好哪一本不好?我不太清楚(正確的意義上我覺得沒有),我個人這次也和上次一樣讀得非常愉快。而且當然像每次那樣,肉體上很有效用。不過不管怎麼說您不覺得非常厲害嗎?我絕對覺得很厲害。
我也覺得我所懷的印象可能是正確的。那裡面真的有某種甚至致命性的音樂性東西。如果他的小說中有思索、有訊息的話,那應該是非常音樂性的(也就是非常記號性的)思索、或訊息。讀保羅.奧斯特的作品感覺之舒服,說起來那種純粹,某種意義上可能是委身於物理的器樂性上,我想。至少對我個人是這www.hetubook.com.com樣。手上拿著喝的東西,在沙發上坐下來,翻開保羅.奧斯特新小說的第一頁,等待即將來臨的東西。不會錯,那個會來。就像翻開巴赫的創意曲樂譜的任何一頁一定都能發揮那效果一樣。
不過那也有一個很大的障礙。比起分給左手的勞動,右手的工作量就多太多了。不必一一去想也知道,與其一直壓著稿紙,寫字要辛苦多了。所以當專心寫長篇小說時,不知不覺身體就會失去平衡。我很幸運有生以來一次也沒有肩膀痠過的經驗,雖然如此還是感覺身體好像變歪了。那樣的時候我每天會做體操,但光體操還不夠時,會面對鋼琴彈巴赫的「二聲部創意曲」。話雖如此我的鋼琴其實談不上會彈。一面想起過去學習的時候,一面看樂譜斷斷續續彈而已。不過那樣很有效。我想如果有人爲同樣的症狀煩惱的話,不妨試試看。這個有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