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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雜文集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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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和被翻譯 史考特.費滋傑羅——爵士年代的旗手

翻譯,和被翻譯

史考特.費滋傑羅
——爵士年代的旗手

在一九二九年經濟大恐慌美國夢本身崩潰的幾乎同時,史考特.費滋傑羅的光輝神話也急速失去光彩,像變舊的土牆般紛紛崩潰。我們一面依年代順序追溯費滋傑羅所留下的作品群,就可以清清楚楚目擊那「冬之夢」的宿命性崩潰模樣。或許,實在是太鮮明的幻影,實在是太鮮明的崩潰了。那光景,讓我們感到心痛。
史考特.費滋傑羅說起來,是美國這個國家青春期的激烈又麗的散發。那吐氣在空中忽然神話性地結晶的東西,就是費滋傑羅的作品群,還有他這個人。他把美國這個國家所擁有的最純眞而浪漫的部分,靈魂的安靜震動,以自然的有生命的語言鮮活地描寫出來,寄託在有美麗陰影的故事形式中。
年輕時的海明威讀了《大亨小傳》深受感動,在巴黎見了費滋傑羅夫婦,後來對朋友說,寫出像《大亨小傳》這樣傑出作品的作家,爲什麼不好好靜下來執筆下一部作品,見了面才知道原因。他說,塞爾妲是一切的元兇,海明威看透了。
費滋傑羅手頭經常需要大筆現金,需要揮霍無度的華麗生hetubook.com.com活。維持那樣的生活,是對妻子塞爾妲證明自己的能力和存在意義的——可能是唯一有效——方法,史考特似乎這樣想。那樣充滿緊張的生活方式勉強支撐了十年,有效地發揮作用。然後,崩潰。
他以這樣豪華的都會生活爲題材陸續寫出短篇小說(在宴會和宴會之間,幾乎一筆呵成地寫出短篇小說),那以昂貴稿費賣給雜誌。大多是爲錢所寫的輕薄的快樂結局小說。雜誌社競相向他邀小說稿,稿費逐漸調高。
那和無法相信文章的救援可能,最後自己斷絕生命的文友——海明威——的命運恰成對照。費滋傑羅直到臨死之前,都緊緊抓著小說繼續寫。「如果能完成這本小說……」他對自己這樣說「一切就能復原。」
他戰時在阿拉巴馬州服役,愛上認識的一個美麗女孩。被稱爲「全喬治亞州和阿拉巴馬州合起來,都無人匹敵的美女。」才氣煥發好勝心強的塞爾妲・沙爾(Zelda Sayre)。她雖然也愛費滋傑羅,不過很遺憾完全沒打算和身無分文的男人結婚,塞爾妲是成長在衣食不缺的南方望族的千金,她hetubook.com.com認爲如果結婚後還得過貧窮日子,還不如死掉算了。
沒有財產,沒有人際關係。比別人擁有更多的,只有過高的自尊和膨脹的自我。他因爲成績不良而從普林斯頓大學退學,在一家不太大的廣告公司找到工作,爲不太起眼的廣告寫文案。抱著想當小說家的大夢,長時間辛勤地繼續寫著作品,然而帶去出版社卻總是得不到認可。
唯有該來的新作品,唯有爲了產生那作品而苦鬥的自己靈魂的光輝,才是引導他的遙遠燈塔的光明。正如《大亨小傳》的主角那不幸的傑.蓋茲比,以海口對岸閃爍的燈塔的光爲唯一依靠,在充滿污濁的世界拼命活下去一樣。歷經半世紀以上的歲月,現在依然有許多讀者被費滋傑羅的作品群所吸引的最大原因,我想可能不在那「毀滅的美學」,而應該在凌駕於那個的「救援的確信」。
在她跟某個資產家結婚之前,自己必須設法快點成名才行,而且必須賺一大筆錢才行……想到塞爾妲的一股熱勁化爲動力,他忘我地繼續拼命寫。總之除了當個小說家之外他沒有別的路可走。而且當然,奇蹟出現了。
他終於完成https://m.hetubook.com.com的處女作,由於斯克里布納(Scribner's)出版社的年輕編輯馬克斯威爾.帕金斯的盡力(排除公司高層的反對),總算能達到出版的目標。而且嶄新的《塵世樂園》(或名《天堂的這邊》一九二〇年)獲得年輕世代讀者的熱烈共鳴(並繼續帶給舊世代很大的衝擊),成爲壓倒性話題作品,費滋傑羅一夜之間,成爲文壇閃亮的時代寵兒。而且正如夢想的那樣,塞爾妲飛進史考特的懷抱裡來。如同神話一般。才氣洋溢,二十出頭的俊男美女。報紙把兩個人稱爲「史考特王子和塞爾妲公主」。
史考特和塞爾妲像潑洗澡水般揮霍金錢。仗著年輕繼續過著脫軌生活。喝酒必醉,酒醉必做會上報紙頭條的事。拿鈔票點火抽菸,盛裝中跳進廣場飯店(Plaza Hotel)的噴水池。
一九一八年,德國簽下停戰條約,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費滋傑羅還是個適合軍服、英俊挺拔的少尉。然而一旦脫下那軍服,卻又回到沒什麼可取的普通青年的身分。
然而就算恭維都很難說是用心寫的這些像「按時計酬工作」的作品之間,他卻出了可以說幾近奇www.hetubook.com.com蹟般完成度極高的文學作品。具體說,是一打左右動人心弦的完美短篇,和長篇小說《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這些成爲美國文學光輝的金字塔,現在依然高高聳立。
新時代的文學英雄是海明威。他那毅然明確的乾脆文體和強有力的聲音,是新時代所需的東西。費滋傑羅在四十歲前,就已經成爲過去的人了。
這篇也是和前一篇關於卡佛的文章相同,被收錄在朝日新聞社所出版的雜誌書《世界的文學39》中。2000年2月刊出。介紹美國現代文學。關於費滋傑羅和卡佛的文章寫在同一個地方,感覺好像有點不可思議的組合,不過因為兩邊都喜歡所以也沒辦法。
時間是一九二〇年,美國正爲了未曾有過的好景氣而沸騰。史考特的文名越來越上升,世界正爲他們敞開大門,金錢在不動聲色中滾進懷裡。美女、名聲和金錢,加上上流社會的優雅生活。他在故鄉明尼蘇達從少年時代就悄悄藏在心中的「冬之夢」,毫不保留地一一實現。而且是以遠超出他預期之外的規模。
雜誌對刊登他的小說,沒有以前熱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稿子往往被退回。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連本人也無法適當理解。或許就算能理解,事到如今也不能改變文學方向。費滋傑羅雖然是擁有非凡才華的作家,卻不是機靈的作家,於是在失意中開始沉溺於酒精。
然而作家費滋傑羅了不起的一點在於,無論現實人生如何被嚴酷地打擊,都幾乎沒有喪失對文章的信心。他到最後的最後,都堅信自己應該是被寫作所救。無論妻子的發狂、世間冷淡的抹殺、緩慢侵蝕身體的酒精、膨脹得讓他動彈不得的巨額貸款,都無法消除他那文學的熱忱。
一九三〇年代名副其實埋葬了費滋傑羅。人們板著臉不說話,把浮華的二〇年代塞進所謂「過去」的黑暗壁櫥裡。許多國民在嚴酷的經濟苦境中,爲了尋找新美國生活模式和新美國價值觀,而在各自的場所繼續辛苦奮鬥。而那裡,沒有費滋傑羅的故事進入的餘地。
一九二〇年代的美國要求史考特.費滋傑羅這個作家,爲時代代言,他二話不說地接下這個召喚。站在那顛峰,看來甚至所有旗幟都向著他飄揚似的。誰也沒料到,費滋傑羅所描寫出來的故事美麗的陰影,終於變成深沉的黑暗,連作者自己也完全被吞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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