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和被翻譯
僅有一次的相遇所留下的東西
試想起來,我寫小說並沒有老師,也沒有夥伴。二十九歲那年忽然開始想寫小說,從此以來一直一個人繼續寫到現在。當然個人敬愛並感到親密的作家有幾位,但他們不是已經物故的作家,就是地位遠遠超出的高格作家,只能透過文章高高仰望的存在。但瑞蒙.卡佛比我大十歲,實際見過面談過,也結成親密朋友。一發表在雜誌上(如果容我以誇張的表現,是在油墨未乾之前)就可以讀到那作品,也可以親手把那翻譯成日文。那對我來說是非常寶貴的經驗。以「師」或「友」來表現或許並不合適,不過對我來說,瑞蒙.卡佛和我可以說是「一起走過時代的人」。我和卡佛所寫的作品風格不同,文章風格也不同。我是以長篇小說爲主從事作家活動的,相對的卡佛則是短篇小說和詩的專家。以作家來說或許與其說是共通點,不如說是相異點來得多。不過雖然如此,我還是以能獲得卡佛這樣一位「同行」作家,得到相當多鼓勵,個人也得到許多溫暖。我覺得那對我來說是非常寶貴的事。
這個人是值得信賴的人——無論小說,或人品,這是m.hetubook.com.com當時我從瑞蒙.卡佛這個活生生的人所得到的印象。沉默寡言,有點慌亂,駝背更彎起來,小小聲細細述說著。想事情要花時間。不時說些好笑的事,又害羞地瞇眼笑笑,然而非常一本正經地板起臉來。一邊說話一邊喝大量的紅茶,不時耀眼地眺望窗外看得見的太平洋。
我一九八四年夏天造訪卡佛的家和他談話時,他的反應感覺上就像「爲什麼會特地爲我而來?」彷彿想說「我並不是那麼了不起的人,值得讓你特地從日本來訪問。」這種地方他是非常謙虛的人。完全沒有我是大作家似的舉動或態度。讓這邊想說「嗯,您可以稍微神氣一點沒關係」的人。但另一方面,他所寫的小說卻絕不是謙虛的那種東西。他的作品在我們心裡筆直、不客氣地切進來。不過,我們讀者並不因此而感到激烈的疼痛。我們在那痛中,甚至會感覺到某種溫柔。因爲那是靈魂所需要的,積極向前的補充體驗,重新檢證,讀著之間自然可以感受到。
我那時已經翻譯了幾本卡佛的短篇集,由中央公論社出版,雖說是全hetubook•com•com部作品,心裡盤算有五、六年應該可以全部譯完,過分輕估了。實際開始試做之後,並沒那麼簡單。瑞蒙.卡佛留下相當多短篇小說,詩和隨筆,量也比我想像的充實得多。而且如果要採取個人全集的形式,爲了方便讀者,考慮到卡佛作品所附隨的各種資料、周邊紀錄、文獻也都需要翻譯。不只是萬人讚賞的傑作,同時年輕時代的習作,和未公開發表(嚴密意義上來說很難稱爲完成品)的作品,也不得不翻譯。這和只選喜歡的作品,隨興翻譯不同。必須超越個人的偏好,將瑞蒙.卡佛的總合世界,正確而客觀地建立起來才行。老實說,這是相當辛勞而艱難的工作。而且因爲我的本業是小說家,在寫自己的東西時,翻譯工作無論如何都會暫時往後推。
瑞蒙.卡佛全集由中央公論新社(當時還是中央公論社)開始出版,是一九九〇年的事,已經十四年前了。在那前年的一九八八年,瑞蒙.卡佛因肺癌以五十歲就英年去世。從酒精依存症的人間地獄終於解脫,能得到黛絲.格拉加這樣的知音伴侶,將身爲作家的https://m•hetubook•com.com引擎全開,正當開始發表前所未有既深又廣的作品之際,讀者所受到的打擊特別大。我當然也是受到打擊中的一個。剛開始聽到這消息時,完全湧不起「卡佛已經不在這世間」的真實感。腦子裡浮現「總之我要把他的所有作品,全部親手試著翻譯出來。但願將來可以完整的形式留下來」,是在稍後的事。
因此,耗費了十四年之久才完成全集。雖然有預定全七卷完結的,增加到八卷的情由,但對於一直追蹤期待全集刊出、愛讀卡佛作品的讀者們,我感到非常過意不去。收到不少「太遲了,等得好累喲」的抱怨信。也常常被問起「卡佛全集,到底怎麼樣了?」每次都邊解釋邊冒冷汗,這下總算可以挺起胸膛回答「全集順利完成了。」以後不能再翻譯卡佛的作品了,有一抹寂寞感,同時「終於做完一件大工作」的充實感更大。也有肩上重擔終於可以卸下的安賭感。同時,以寫文章的人來說,自己也有一種越過一座大山了,啊!的心情。
因此瑞蒙.卡佛,窮其一生,拼命繼續寫瑞蒙.卡佛的故事。而且他因爲稍微救了自己,我們(多和_圖_書半的情況)也稍微被救了。那可能是爲什麼全世界的讀者這麼熱心閱讀卡佛的作品世界的原因之一。
卡佛的作品我感覺最精采的地方,是那小說的觀點絕對不離開「地面」的層次。從來沒有從上面俯視東西過。無論看什麼,想什麼,首先會先走到最下面去,親自憑雙手確認貼地的確實性,從那裡逐漸把視線往上移。無論如何,是不寫「擺架子小說」的人。討厭善辯,討厭要領好,討厭走捷徑的人。徹底排除便宜的現成東西的人。因此他所寫的小說,往往擁有不是「作出來的東西」的逼真性,擁有寬廣的獨自風景。他所寫的作品超越了單純的便宜的寫實主義而披上更高度的眞實惑。有可以實際拿在手上觸摸的,靈魂的肌觸。我熟讀每一篇作品,一邊轉換成日語,一邊經常可以適度感受到其他地方所見不到的那些溫柔和肌觸。而且,他的作品中有坦誠的可笑,和充滿令人怦然心跳般的超現實奇妙感。其中經常有驚奇的感覺。故事從這裡開始,會朝什麼方向如何發展下去,幾乎每次都教人猜不透。
瑞蒙.卡佛全集終於完成了,首先浮上腦海的是,那樣的卡佛的生動姿態hetubook.com.com。結果雖然只見過他一次面,但那唯一的一次相遇卻在我的人生留下很大的溫暖,有這種確實的感覺。
卡佛全集完成時,受《中央公論》雜誌的委託所寫的文章(2004年9月號)。大計畫告一段落總算鬆一口氣。顯示出肩膀上的擔子可以放下來的心情。其實在那之後也以各種形式,繼續翻譯卡佛有關的東西,翻譯卡佛的作品(或相關的書)對我來説幾乎成為livework(畢生的工作)。
謝謝,瑞。
只要讀了就知道,卡佛並沒有打算寫所謂「高明的小說」。他想寫的,只是一個瑞蒙.卡佛的故事。只有瑞蒙.卡佛才能擷取的世界風景。只有瑞蒙.卡佛才能說的語法,以虛構的小說來述說。瑞蒙.卡佛就是瑞蒙.卡佛,有時辛苦,有時羞恥,有時罪孽深重。以一句話來說,是很悲哀。但瑞蒙.卡佛由於得到了所謂瑞蒙.卡佛式的語法,而可以,就算一時也好,離開那樣的「悲哀」。藉著把那以虛構的小說相對化,而能把自己拉到上面一點的世界去。簡單說,是稍微救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