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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雜文集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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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和被翻譯 有器量的小說

翻譯,和被翻譯

有器量的小說

我在幾年前翻譯了《大亨小傳》。翻譯一本書,說起來是在精密吟味寫在上面的一字一句,換句話說是長久而深入地進入那整部作品(以男女關係來比喻的話,或許接近幾年共同起居的感覺),作品和自己的關係往往會有某種變化,然而以《大亨小傳》來說,卻完全沒有這種事。無論多麼緊密地貼近,那作品給我的印象依然絲毫沒有變動。
《大亨小傳》說起來幾乎是一氣呵成地在青春洋溢的才華顛峰所寫成的「Jupiter」(主神)式作品(當然作家本人是費了相當辛苦所寫的,雖然如此不過基本上我想這樣說也沒關係)。相較之下《夜色溫柔》則是把逐漸衰弱下去的活力總動員起來,在辛苦狀況下勤懇寫成的作品。費滋傑羅才不過三十幾歲的後半,以普通人來說正是工作能量最旺盛的年齡。然而在妻子發狂、酒精中毒、身爲作家的評價下降,又被家計逼迫之下,在逐漸加深的自憐中(他寫道「我只不過是懂得幾種技巧的文字妓|女而已」),爲了繼續寫這作品不得不強自振作起那不尋常的氣力。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非常老了。爲了生活所逼一邊寫些賺稿費的零星短篇稿子,因此完成這部長篇作品耗費了漫長的歲月。
然而小說《夜色溫柔》發表後經過七十年的今天,還確實地存活下來。到美國任何書店去(如果那是正規書店的話),《夜色溫柔》和《大亨小傳》一定還並排在書架上,靜靜等待人們伸手去取。和海明威的見解相反——海明威自己和圖書後來也在什麼地方寫過「我試著重新讀過《夜色溫柔》,比第一次讀時印象好得多」——這本作品確實鞏固住古典的地位了。比海明威本人所留下的許多作品,反而是這「不錯,但有自我憐憫,哭哭啼啼」的作品,以現在的時間點甚至可以看到獲得更多讀者的共鳴。時間之流這東西也眞諷刺。
《夜色溫柔》比起《大亨小傳》,以通俗說法,是多少比較「鬆散」的小說。這絕對不是說完成度低。所謂「鬆散」的意思,也可以指因此胸懷擁有更深入的擴充城府。話雖如此,當然也有產生危險的餘地。就和門戶不緊的房子會有來路不明的人可能闖進來的危險一樣。不過我想說,把這種危險編進來,或納進來的地方,更有這作品獨自的味道,有不同的器量。如果能體會這方面的拿捏之後,作品的趣味自然能逐漸滲進體內。或許可以說,相對於《大亨小傳》是完全把讀者收進掌中的作品,《夜色溫柔》則是給讀者很大「餘地」的小說。
試想起來——在寫這篇稿子之前並沒有深入思考過這可能是相當稀奇的個案。書的評價是會隨年齡,或閱讀環境的改變,而微妙變化或上下的。無論莎士比亞、卡夫卡、契訶夫、巴爾札克、漱石、谷崎,不同的時間閱讀,從作品所受到的印象改變相當大。有些試著重讀時有幾分失望,也有些重新受到評價。同一個作家的東西以前覺得A作品比B作品優異,然而從某個時間爲界卻感覺B作品比A作品好。這不僅在小說方hetubook.com.com面,音樂也可以這麼說。在這種轉變中,或許也可以讀出我們自己精神的成長和變化。把精神的定點設在外部,藉著測量那定點和自己的距離的變化,某種程度可以定出自己所在的場所。那也是繼續讀文學作品的樂趣之一。
我和周邊喜歡費滋傑羅的讀者談起時,不少人說「費滋傑羅所留下的長篇小說中,以質來說最高的怎麼說都是《大亨小傳》,但個人的心最被吸引的可能是《夜色溫柔》(Tender is the Night,中文或譯《夜未央》)。」
這位海明威讀了《夜色溫柔》這部作品,認爲「不錯,但有自我憐憫,哭哭啼啼的地方」。而且把那感想幾乎原樣寫在信上,寄給費滋傑羅。那猛一看像很坦白直率的文章背後,卻隱約可以看出時代寵兒輕視「過去的人」的姿態。以前輩作家,好意將幾乎還無名的海明威介紹給史克里伯納(Scribner's)出版社編輯的人正是費滋傑羅,在這裡海明威卻站在高一層的地方,對作家應有的姿態好生教訓了費滋傑羅一番。他的信,眞是傷透了已經處境危險的費滋傑羅的心,使他更加喪失自信。「海明威似乎擅長對梯子上一段的人伸手的樣子」費滋傑羅留下了相當愉快的諷刺。
也因爲這樣,《大亨小傳》極自然地,保有驚人的工整,相較之下,《夜色溫柔》有些地方卻令人想到重複改建又改建的陳舊建築。由於現實情況這邊有部分改那邊有部分增建,有些地方m.hetubook.com.com多出,有些地方不足,到處出現微妙的失衡。新部分和舊部分的材料彼此不很契合。也可以看到門窗開關不順的地方。但實際腳踏進去裡面看看時,那建築物卻意外地令人感覺很舒服。陽光充足,空氣安靜,家具擺飾看來熟悉,椅子正好合身。連樓梯的咿呀聲,聽來都很溫馨。那空間經常溫柔地接納我們。
也就是他可能想說《大亨小傳》是很好的傑作,但《夜色溫柔》則是自己這個人都包含在内的。tour de force這句話含有「重心與其放在內容不如放在高度的技術上」的意思。但《夜色溫柔》則不然,是精神上比那更高一段的作品。把《大亨小傳》稱爲只是「特技」的自我評價我想未免太低估了,但對《夜色溫柔》是一種「信仰告白」的發言,我們可能同意「確實如此」。告白這形式(或認識)是天主教徒的費滋傑羅總有一天不得不到達的一個重要地點。
費滋傑羅自己對這作品擁有強烈的愛和確信「如果您喜歡《大亨小傳》,」他寄給某人《夜色溫柔》的贈書,在獻詞加上這一句「也請務必讀讀看這本小說。如果《大亨小傳》是tour de force(特技)這本則是confession of faith(信仰告白)」。
這是為史考特.費滋傑羅的後期代表作——長篇小説《夜色溫柔》(森慎一郎譯,H社)的解說所寫的。老實說,這本小説我本來想有一天我要親自譯出來的,但很遺憾沒時間去做,新翻譯的版本(2008年5月刊)上讓我寫了這樣的文章。因為是深深感動我的精采小説,因此請務必讀讀看。翻譯也換新了,比較容易讀了。https://m•hetubook•com.com
而且我們對於作者雖然那樣自負,但出版當初卻沒有賣出多少(一萬三千本是那數字),並沒有引起世間注目,雖然受到部分人很高的評價,但在評論上也沒造成話題。當時史考特・費滋傑羅已經成爲過氣的人了。人們對他的故事和文體幾乎看都不看。大恐慌的到來,使浮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好景氣的人精神結構大爲轉變,一九二〇年代的文化成爲過去式。而史考特.費滋傑羅的名字則像代表一九二〇年代「遺物」的象徵般。很多人追求的是強有力的精神和新鮮的革新,海明威是那個時代的文化英雄之一,他爽朗而乾脆的文體名副其實風靡一世。
長篇小說《夜色溫柔》最大的魅力,如果有人要我只舉一個的話,我可能還是會回答「介入的深度」吧。讀者和文本之間有機結合的豐富。作品留給讀者餘地,讀者藉著考慮那餘地的意思,而能對那作品做深入而豐富地介入。或者說,會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對那作品深深而豐富地介入了。
不用說,把對自己的個人性介入,擴充爲普遍的介入,正是「告白」的純粹意義,也是終極目的。在這層意義上,《夜色溫柔》對費滋傑羅來說,或許可以成爲事實上的白鳥之歌,真正的「信仰告白」。
《夜色溫柔》很難稱爲完美的作品。如果頭腦冷靜批評的話,或許www.hetubook.com.com可以列出許多缺點。不過,就像反覆說過幾次的那樣,這是一本胸懷很深的小說。世上有太多幾乎沒缺點,寫得非得非常好,但胸懷不深——或幾乎沒什麼胸懷可言——的小說。那種小說就算一時受到讚賞,被授與華麗桂冠,隨著時間的經過曾幾何時卻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漸漸被遺忘了。《夜色溫柔》恰好相反。越過幾個時代,經過曲折與浮沉,穿過抹殺和誤解之後,好不容易眞正的價值才被一般人所認識。要發現這樣的小說非常困難。因此我想這本小說擁有重要的意義。我說「這個作品有器量」就是指這個意思。所謂器量,或許是要經過歲月,結果才會浮上來。
老實說,我也是意見相同的人之一。兩部作品我都重讀過相當多次,而兩者所給我的印象,經過漫長歲月幾乎完全沒有改變。《大亨小傳》是美得不得了且完成度高。文體眞是毫無累贅,而且有自然的華麗。另一方面,《夜色溫柔》則是(名副其實)溫柔得不得了,裡頭有挑動心靈的東西。從二十歲左右到現在,這兩者所給我的印象依然還完全相同。這兩冊小說簡直像一對般,依然維持相同的姿態,各自牢牢盤據在我精神的稍微不同的地方。
然而,《大亨小傳》和《夜色溫柔》這兩本長篇小說,當然是指就我的情況來說,完全沒有所謂動搖。像北極星一般,這邊無論移動多少,位置關係絲毫沒有改變。抬頭仰望天空,那些作品經常在相同的位置,確實地閃著明亮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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